时间:2024-06-19
戴 惠,王子媛
(1.中国矿业大学徐海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8;2.中国矿业大学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所谓文学经典,笔者认为不外乎两种模式。一种以成熟的艺术品质取胜,大多古典诗词佳作均属此类。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文学经典,它们虽在艺术性、审美性上有所欠缺,但却反映了彼时的时代风貌,对于文学史的发展作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南社革命诗歌正属此类。这些诗篇创作于新旧文学交替之际,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发出了时代的怒吼,不仅是南社诗中成就最高的一部分,更是革命文学的经典作品。
自1923 年南社解体后,南社研究的进程便逐渐开启,时至今日恰逢百年。近年来,关于南社诗词研究的话题,学界已有不少著述,所取得的成绩也硕果累累。但这些著述要么就社团代表诗人展开个案分析,要么是将南社作为整体论述其与其他流派的关系,又或是借南社穿针引线统摄近代文学流变过程。然而,在众多研究中却鲜有学者从现代传播接受视角考察南社革命诗歌的经典化建构历程。阮元曾言,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值此南社研究百年之际,我们重新审视其革命诗歌的传播接受历程,反思不同时代语境之下诗歌的评选、舍取标准,无疑有益于南社研究新百年的学术传承与创新。本文试以时间为线索,来梳理南社革命诗歌自问世迄今的传播接受历程,进而分析其在成为经典文本的过程中所经历的经典化(20 世纪初)、去经典化(五四时期)与再经典化(新时期以来)三个发展阶段。
二十世纪初,南社革命诗歌一经问世便引起巨大反响,为讴歌民主共和、激发民族斗志作出重要贡献,成为名副其实的“革命宣传部”。
首先,时代语境对南社革命诗歌的经典化建构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它以或显或隐的方式参与着诗歌的传播与接受。二十世纪初,中国正处于社会、政治、思想的剧烈变动之中。从政治上看,这是一个内忧外患、救亡图存的时代。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清政府却苟且偷生卖国求和,一大批仁人志士义愤填膺,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排满、反清、反帝情绪,南社成员便是其中的先锋。他们紧贴时代语境,呼唤革命风雷,创作出诸多荡气回肠的诗篇。一方面,社员热衷于凭吊岳飞、张煌言、陈子龙、史可法等宋明义烈,于反思历史的过程中寄托现实情感,以此激发民众以身报国的革命情绪。柳亚子于明末抗清英雄顾咸正、夏完淳被害之日作诗哀悼,“风马云车雄鬼集,人间何处奠椒浆”[1]20。高旭作《虎林杂诗》《谒岳王坟》咏叹岳飞,“难得将军工翰墨,千秋绝调《满江红》”[2]11“岳家军出外族惧,大增异采扬轩黄”[2]109。不可否认,这些诗中尚存一定程度的遗民情结,但在反清反帝的时代语境下,这更是一种为革命理想寻求历史支援的“言说策略”,其背后的实质依然是诗人群体深刻的现世情怀。如《谒岳王坟》的命义显然不在凭吊遗烈,而是借英雄悲剧发文“报国健儿何处在”,以此宣扬不侍新朝、精忠报国的坚定信念。这种现世精神是特定时代的产物,自然同时代语境不谋而合,从而达到了一呼百应的传播接受效果。另一方面,南社诗人密切关注革命现实,与时代命运同悲喜。革命胜利时,他们欣喜若狂作诗志喜,“龙蟠虎踞闹英雄,似听登台唱大风”[2]164;起义失败的噩耗传来,社员难忍悲痛作诗寄哀,“逝者如斯行载酒,埋愁何处妄谈兵”[3];袁氏复辟后,他们争相讽刺其丑恶嘴脸,“岂有沐猴能作帝,居然腐鼠亦乘时”[1]32。在高呼革命风雷的同时,南社诗人还注重个体心灵体验,将真情实感与风云变幻的时代紧密结合,从而融构成一种时而愤慨时而迷茫的革命情绪。在革命理想和斗争现实的巨大反差之下,这种复杂的情绪是时代普遍心态的反映,南社诗人借助大众传媒将其传递至公共阅读空间,引起社会共鸣,从而实现“欲凭文字播风潮”的目的。从思想文化上来看,这是一个新旧交替、变革求新的时代。许多知识分子在传统儒家思想的浸润熏陶下成长,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但在欧风美雨的洗礼下他们又难以抵挡西学的冲击。因此,南社成员选择古典格律诗作为宣传工具的同时又力求赋予其“新意境”和“新语句”。正如柳亚子在《与杨杏佛书中》强调,“所谓文学革命,当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旧,理想宜新,两言尽之矣。”沿着这一思路,南社诗人革新了前人作品中陈旧的题材和词汇,转而借助舶来理念宣扬民主共和的革命理想,卢梭、平等、天演、女权等新名词在诗中纷纷涌现。这类陌生化的理念当时颇为流行,具有时鲜性,因此能够抓住接受主体的阅读兴趣和期待视野。与此同时,社团成员将舶来理念与时代风雷相结合,为实现西学的本土化做出了一系列尝试。一方面,他们借西学阐发革命理想,在域外资源中为民主共和找寻出场依据。马君武在《华族祖国歌》中利用“物竞天择”的进化论思想激励民众自强不息保家卫国。“地球之寿不能详,生物竞存始洪荒。万族次第归灭亡,最宜之族维最强。优胜劣败理彰彰,天择无情彷徨何所望?”[4]另一方面,诗人借传播西学来开启民智、解放思想,创造了一批支持民主共和之革命理想的读者。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南社成员倡导吸纳融汇西方先进思想,但他们对国粹的热爱远大于对西学的憧憬。因此,诗人们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古典格律诗的形式,用这种恪守平仄的传统工具承载初具现代性的思想理念。这一方面增强了南社革命诗歌的传播效果,使其更加符合彼时大多数读者的阅读接受习惯,但另一方面又阻碍了诗歌的深入革新,为其在下一个历史时期走向边缘化埋下了隐患。
其次,传播是经典化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只有经过这一环节,诗歌才能够进入公共视野,被读者阅读、评论、研究。晚清以降,诗歌传播场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传统的单一性、私密性变得多元化、开放化,而南社革命诗歌的经典化建构就是在各类报刊与《南社丛刻》双重传播媒介的共同作用下进行的。彼时上海作为新兴城市以其开放性、兼容性、现代性成为了全国文化的中心,南社成员相聚于此创办报刊或主持笔政,由此南社新闻媒介圈应运而生。《民立报》由于右任主持,景耀明、宋教仁等主笔;《中国公报》由陈去病任编辑;《民声丛报》主要撰稿人有高旭、雷铁崖、林懈、陈去病;《警报》由柳亚子、朱少平主笔,除此之外《民国日报》《越报》《天铎报》《平民日报》《太平洋报》《生活日报》等报刊的发行皆有南社社员的参与。就这样,一纸新闻十万兵,南社诸子以报刊为宣传武器,吹响了反清排满的时代号角。以《民国日报》为例,作为南社成员发表革命诗歌的重要场所,该报发刊词便毫不掩饰地将批判矛头直指袁氏复辟,高声疾呼“专制无不乱之国,篡逆无不诛之罪,苟安非自卫之计,姑息非行义之道。今疮痍未平,山河垂破,元凶不破,灭亡朝夕”[5]。这样尖锐的发刊词在南社成员参与的报刊中绝非个例,足以见得其鼓吹革命的直接性与锋利性。1916 年5 月18 日,社友、中华革命党首领陈其美被袁世凯谋杀,紧接着陈去病便于5 月31 日在《民国日报》刊登悼亡之作“数十年忧患余生,卷土重来,毕竟斯人真健者;新大党中华革命,拼身一掷,不堪遗恨满尘寰”[6]418。紧随其后,柳亚子和高旭先后于6 月22 日、25 日在该报发表诗作纪念亡友,高呼“郁怒总难平”。在报刊这一公共传播场域中,南社诗人利用其及时性的特质对社会现实迅速做出反映,着力在更大范围内传播革命理念,从而在思想意识层面将广大民众团结起来使之共同朝着民主共和的目标迈进。除新闻报刊以外,社团机关刊物《南社丛刻》(后文简称《丛刻》)也是诗人群体宣传革命理想的舆论阵地。从1909 年11 月南社正式成立至1923年解体,《丛刻》共刊22 集,每集均含文、诗、词三个部分,其中诗歌数量尤为庞大,每集高达数百篇。这些诗歌记录了社团从辉煌到没落的全过程,承载了南社诗人在革命战争语境下的心路历程,其中包含大量热情澎湃的革命诗篇值得读者不断品味。近年来,学界关于南社报刊活动的研究已日渐成熟,但对于《丛刻》的重视程度却远远不够。但实际上,在南社诗歌的传播过程中,《从刻》发挥的作用是无法替代的。从时间跨度上来讲,《丛刻》的发行贯穿社团活动始终且刊载诗歌数量巨大(曾有学者统计共12620 首①参见李遇春,戴勇:《民国以降旧体诗词媒介传播与旧体诗词文体的命运》,《文艺争鸣》2015 年第4 期。),较为完整地还原了革命文学团体的原貌,使后世学人能够回归历史语境细致梳理整个社团乃至个体诗人的诗风流变过程。从文献保存来看,《丛刻》不仅保留了南社巨擎柳亚子、高旭、陈去病、宁调元等人的诗歌作品,同时亦有傅尃、阳兆鲲、凌景坚、邓家彦等二三流诗人之作。这些社员的平生履历已难以具闻,但其创作的革命诗歌却在《丛刻》中保留至今,这就更加促进了南社诗在经典化道路上的遴选与传播。此外,随着清末民初编辑出版业的蓬勃发展,《丛刻》不仅是南社诗人的思想集大成之作,更是商业性书籍。《南社第三次修改条例》第九条明确规定“社稿出版后,分赠社友每人一册,其余作卖品”[6]166。因此为了扩大销量,《生活日报》《申报》《民国日报》上都曾多次刊登售卖广告。下录一节刊载于《民国日报》之上的《丛刻》十六集广告:
南社十六集现已出版。文录自安邑景定成起至镇海刘筠至,计五十一人,一百十七首。诗录自宛平龙翔起至镇海陆梅止,计七十一人,八百四十二首。词录自醴陵傅尃起至淳安邵瑞彭止,计十五人,一百三十三首。全书共一百六十余页,汉装。一厚册定价仅取大洋四角,零售七折,趸批对折。第十至十五集亦尚有完帙可补,存书无多,购者从速[7]。
由此可见,这些广告体系颇为完善,包括对《丛刻》内容、销售价格以及打折促销制度的介绍说明,有的广告甚至还附有插画。毋庸置疑,随着《丛刻》销往各地,南社诗的传播范围也不断扩大。诚然,在报刊和《丛刻》的双重作用下,南社革命诗歌的传播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面向更广大的接受群体敞开,其经典化进程也随之开启。
最后,文本的阅读接受也是南社革命诗歌经典化道路上重要的助推力。在风起云涌的革命年代,《南社丛刻》一经发行便在文坛上引起了多方响应,许多精英学者对其进行阅读评价。1910 年1 月第一集出版后,傅尃、沈云等人纷纷作诗志喜,寥寥数语将初读南社诗的欣喜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静掩银屏更漏长,新诗一夜费平章。何期万木凋零后,尚见南枝数点香。”[6]157。沈云于1910年由柳亚子介绍入社,入社号为0075。虽然其具体的入社时间现已无法考证,但于1910 年8 月入社的孔庆莱入社号为0073,可见在《丛刻》第一集发表时沈云尚未入社,但在阅读该集之后不久便加入了南社,《丛刻》于民族主义革命理想的号召不言而喻。与沈云相同,彼时尚未入社的苏曼殊更是自爪哇致书高旭,“顷接《南社》初集一册,日夕诵之,如与诸故人相对,快慰何言。拙诗亦见录存,不亦佛头著粪耶?”[6]1611911 年《丛刻》第四集出版后,“海上各报均有介绍批评”[8]71,许多精英读者相继撰文评介。宋教仁在《民立报》发表文章称赞“其间感慨淋漓,可诵之篇不鲜也”[6]204。李怀霜紧随其后,“读所刊第四集,首骈散文,次诗,次诗余,所诣皆雅正遒上。复多折衷新理,有关社会响导之作。非以尘羹土饭,强人铺啜,与夫食瘴死牛肉自命为知味者所得相提并论。谓之近时名著,夫复何疑。”[6]205还有《时报》《神州日报》等也刊登了类似之作。纵观这群精英读者的批评阐释,我们不难发现他们所积极推介的内容皆为革命诗歌,这些诗篇标举“雅正遒上”,包含“折衷新理”,属于“社会响导之作”,读之“感慨淋漓”,是当之无愧的“近时名著”。这群精英读者拥有一定话语权,掌握着相当程度的文化资源,因此他们的推介对于南社革命诗歌的经典化建构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由于不同读者有着不同的审美趣味和期待视野,南社诗文也招致了一些质疑。上海改良派报纸《时报》就曾以“明末遗老出现”为题载文讥讽南社:
上海某名士,素负文名,自命交游遍海内。昨晚过某君处,某君以《南社丛刊》示之,名士展卷无一识者,姑阅其文,反复摩挲,绉眉曰:这班人不是明末的遗老么?[6]183
一方面,这表明南社诗歌并非是无人问津的封闭状态,其的确在文坛上产生了一定影响。另一方面,这种“众声喧哗”的氛围更加吸引了公众舆论的关注,从而收到了良好的传播接受效果。值得注意的是,南社革命诗歌接受群体不仅局限于少数精英读者,其在大众读者群中同样颇受欢迎。《生活日报》曾这样描述《南社丛刻》的发售情况:
中原俶扰,文献凋零,江左蜚声,独有南社洛阳纸贵,所不代言……爱读者幸勿交臂失之[9]。
值得注意的是,后来在《申报》上反复出现的《丛刻》出版广告也使用了与《生活日报》一模一样的言说话语,再次佐证了《丛刻》彼时的畅销程度。此外,社员郑逸梅晚年回忆《丛刻》发售情况时也提到,“然印数不多,旋踵即销售一空”[8]75。可见在清末民初,南社诗的确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影响且占有一定的市场。在精英读者和大众读者的阅读、阐释、评论下,南社诗歌获得了真正的生命力,不同接受群体对这些诗歌的不同的批评话语和价值定位也让我们看到了南社革命诗歌经典化的巨大潜力。
1916 年以后,南社进入分化解体时期。一方面,长期以来社团内部的唐宋诗之争导致人心涣散,支柱柳亚子更是深感“灰心短气,觉得天下事不可为”[8]44。另一方面,新文化运动以后,青年思想突飞猛进,而南社却仍在抱残守缺,从而逐渐为时代所抛弃。从进步的、革命的“宣传部”沦为落后的、保守的“文学革新绊脚石”,在五四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处于被批判的位置。
时代语境对经典化建构发挥着直接有力的作用,不同的时代语境对同一社团学派乃至同一部作品的反应截然不同。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南社革命诗篇顺应了救亡图存、反清反帝时代潮流,由此蜚声文坛开启了经典化道路。五四以后,伴随着时代语境的变更,南社诗的经典化建构遭受了极大冲击。随着启蒙主义文艺思潮的崛起,“人的觉醒”成为这段历史时期的最强音,陈独秀甚至撰文《我们应当不应当爱国》强调“爱人的运动比爱国的运动更重”。反观南社诗人,尽管相较于封建文人而言他们早已挣脱了“家族”的束缚,然而时代的局限还是驱使他们将“人的个体附属、服从以至消融于以‘国家’形态表现出来的‘群体’之中”[10]。因此,纵然南社诸子在诗中高呼女权、民主、自由、天赋人权等口号,但这些先进思想绝非货真价实的文学信仰,而是宣传政治理念的“言说策略”。譬如高旭在《女子唱歌》中挺身而出为女性发声,直言“缠足苦、苦无比。伤我妹,伤我姊”[2]225,主张女子也应同男子一样“勤操练,强体力;勤学问,明公德”。但仔细研读就会发现,诗人所倡导的并非彻底的觉醒与解放,在诗中,国家仍处于个人之上占据支配地位,女性解放成为了承担“爱国”“当兵”“强种”等社会责任的附属品。但值得注意的是,我们说五四时期以人为中心、倡导人的个性解放绝不是否认爱国救亡这一时代主题,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救亡图存始终是首当其冲的民族诉求。但在“爱人”的时代语境下,“爱国”不再是柳亚子笔下“好待收京传露布,十三陵畔奠先皇”[1]17式的悼古讽今;也不再是高旭口中“彼四百万真小丑,杀尽方罢手”[2]39般的盲目排满;更不是傅尃设想的“得有诸君力复古,肯肩朴学是吾师”[6]285的复古以济世。新诗人们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由记录重大社会政治事件转而书写普通民众的生活场景和内心世界,而这种向下书写的姿态迫使南社诗中的革命话语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传播场域和经典化建构之间具有极为密切的关联,“经典化面临的就是一个文本不断被传播的问题,这样才是抗拒时间的呈现方式”[11]。然而,对于南社革命诗歌来说,报刊杂志作为彼时最为重要的媒介载体却没有延续上一阶段的传播效果。究其原因有二。其一,白话取代文言成为了杂志的官方编辑语言。比如上文提到的《民国日报》,自1916 年创刊起就为南社的重要舆论阵地,曾发表柳亚子《感事四首》、陈去病《遏克强灵帏》等多首革命诗歌。然而在新文化的冲击下,1919年9 月28 日,该报首次刊登玄虚所作白话新诗《乡下人》。在此之后,《民国日报》所刊诗篇全部改为白话模式,包括南社在内的古代格律诗词销声匿迹。这种现象在彼时并非偶然,甚至是《小说月报》《国民》等旧文学色彩浓重的杂志报刊都相继改为用白话文编辑。有学者统计,“1912—1917 年间刊载旧体诗的杂志有98 份,而1917—1922 年刊载旧体诗词的杂志仅仅只有5 份”[12]。“许多比较严肃和正经的报纸(俗称‘大报’)、杂志,即使编辑者一时并未认同新文学运动,但为顺应时代潮流,纷纷改用白话,一般也就不再发表旧体诗了。”[13]在特定的时代语境下,新与旧不再仅仅是时间概念,而是价值评判的重要依据,古典格律诗成为了时代的“弃妇”,就连南社改组重建后的机关刊物《新南社社刊》也全部改用白话模式,采用文言模式进行创作的南社革命诗歌的传播举步维艰。其二,《新青年》《新潮》《学灯》《少年中国》等新诗杂志纷纷崛起,古典格律诗的生存空间被严重挤压。从传播内容上看,这些杂志不仅刊登了诸多白话新诗,还包括许多针对新诗的评论文章,这就使得白话新诗的建设快速体系化。从传播范围上看,杂志的大量发行让白话诗歌风靡全国,《新潮》等杂志甚至波及海外,就连日本报刊《每日新闻》《中央公论》等也开始翻译中国新诗。此外,新文学先驱们还为尚且稚嫩的新诗积极编写年选,巩固其文坛主导地位。面对白话诗一统文坛的局面,大多南社成员顺应时代潮流,投身新文化运动成为了创作白话诗的先锋;但也有部分诗人执着于中兴国粹、坚守旧文学传统,试图将南社诗的传播继续下去。胡朴安从22 集《南社丛刻》中遴选出167 位诗人的3037 首诗作编成《南社丛选·诗选》;傅尃、邓钟岳等人自1924 至1934 年间共出版《南社湘集》8 期,期刊内容“均以文言为准”。①《〈南社湘籍〉简章》(八)明确规定:本社社刊为不定期刊,但每年至少须发行一次。社刊内容分四类:一文录,二诗刊,三词录,四附录,但均以文言为准。社刊撰述概由社友担任,编辑则由社长负责。然而,在白话诗占据主流的文坛,这些努力终究是螳臂挡车,并没有实现较好的传播效果,包括南社诗在内的古典格律诗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
文本的阅读接受活动能够建构起文学经典,也能够解构文学经典。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胡适、陈独秀、鲁迅等新式知识分子登上历史舞台,他们以建构新文学为使命,而第一步便是破除文言文的正统地位。于是,致力于保留“国粹”、固守传统格律形式的南社诗歌便首当其冲成为新诗人批驳的“靶子”。1916 年,胡适与杨杏佛、任鸿隽在美国绮色探讨文学改良问题,首次将南社置于白话新诗的对立面,认为杨杏佛所作白话诗《寄胡明复》“胜南社所刻之名士诗多多矣”[6]423。一个月后,胡适在《答梅觐庄》中再次将白话诗置于南社诗之上,讥讽道“诸君莫笑白话诗,胜似南社一百集”[6]425。之后任鸿隽在《致胡适》中更是将批判矛头从诗歌的文言模式上升至整体风貌,称其“淫滥委琐,亦去文学千里而遥”,是文学“不可不改革之处”[6]425。从今天来看,这样的批判着实有失公允,他们忽视了南社在语言、诗体、诗学理念乃至革命宣传上所作出的贡献,更否定了其在中国诗歌史中所发挥的承上启下的作用。况且,正如上文所提到的,南社诗并非如此“不可救药”,其中尚存诸多新名词、新语句,呈现出些许白话化、通俗化的特征,那么为何新诗人依旧如此激烈地抨击南社呢?笔者认为,归根结底是两者对文学革命的态度不同。南社诗人采取折衷主义,目的在“改造”,他们企图以“旧瓶装新酒”的方式为古老的中国诗歌谋求出路。尽管早已觉察到文言模式的僵化陈旧之处,尽管无法抵挡欧风美雨的冲击,但诗人内心仍然对古典文学带有与生俱来的精神归属,这让他们难以跟随时代的脚步彻底割舍掉旧文学。显意识里对新文学的热望与潜意识中对旧文学的留恋构建了南社群体的心灵困境。正如五四以后的柳亚子,尽管在理论上竭力迎合时代潮流倡导白话新诗,但落实到具体创作中却依旧执着于旧体诗歌。就连他自己也承认,“中国的旧文学,可以把它比做鸦片烟。一上了瘾,便不易解脱。”[14]最终,南社这个自视为甚至一度成为“海内外文学之导师”“革命宣传部”的诗人群体沦为了文学革新道路上的绊脚石,逐渐被边缘化、去经典化。南社诸子失败的文学改革经验让新诗人更加坚定了“断尾求生”的决心,他们用一场近于极端的“颠覆性”革命来开启中国诗歌历史的新纪元,虽然激进,但却高效、可行。因此,先锋诗人们难免会带着二元对立的心态将南社诗视为破旧立新的突破口,毫不犹豫地将其全盘否定。作为精英读者,胡适、鲁迅、周作人、陈独秀等人具有深厚的文学造诣和理论素养,他们对南社诗的批评阐释具有天然的权威性,从而左右了大众读者以及选本、报刊对南社革命诗歌的阅读选择与价值评定,对其经典化建构造成强烈冲击。然而,跳出时代的局限、摆脱历史的因袭后,今天的我们再次回望那段历程,就会发现,诗歌的革新绝非一蹴而就。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并不存在一个泾渭分明的界限,而新型知识分子对南社诗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否认了传统与现代的连接点,无异于将新诗束之空中楼阁,并不符合文学发展规律。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在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时代语境下,文学经典化的建构逐渐脱离非文学因素的禁锢回归学术本位立场,南社革命诗歌的传播与接受也迎来了全面复兴,其艺术品格被选家、文学史家重新解读、评说与肯定,社团革命文学团体的身份随之得到强化与丰富,经典化进程再度开启。
时代语境对南社的再次承认绝非一蹴而就,在这之前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酝酿。20 年代中期以后,五四个性解放的浪潮逐渐褪去,革命局势日益加剧,政治抒情诗的创作开始萌芽,普罗诗歌、中国诗歌会诗歌等纷纷涌现。与此同时,新诗过于直白浅陋的弊端难以满足创作主体以及阅读接受者对于艺术性、审美性的追求,就连田汉、闻一多、叶圣陶等新文学作家也开始重拾旧体诗词,南社革命诗歌的经典化建构迎来了转机。1930 年3 月2 日,鲁迅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发表讲话,指出南社对革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一缺陷的同时也肯定了其前期对革命所作出的贡献。
在我们辛亥革命中也有同样的例子,那时有许多文人,例如属于“南社”的人们,开初大抵是很革命的,但他们抱着一种幻想,以为只要将满洲人赶出去,便一切都恢复了“汉官威仪”,人们都穿大袖的衣服,峨冠博带,大步地在街上走。谁知赶走满清皇帝以后,民国成立,情形却全不同,所以他们便失望,以后有些人甚至成为新的运动的反对者[15]。
诚然,这一讲话标志着南社文学史地位的改善,它不再是新文学家口中以“淫滥委琐”一以概之的社团,社员在传播革命理想上所作出的贡献得到了文化权威的承认。随着民族危机的进一步加深,新旧之争早已不再是文坛关注的焦点,一致对外、反帝反侵成为了时代使命,高扬革命理想的南社诗歌再次拥有了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1940 年,毛泽东发表《新民主主义论》,“题材决定论”成为经典作品的重要考察标准,文学的政治功用被不断强化,有“革命宣传部”之称的南社恰好与这种意识形态不谋而合。周恩来甚至在《至柳非杞》中表示,若柳亚子入蜀,“亦未尝不可重整南社旧业”[6]。1945 年,毛泽东亲赴重庆与蒋介石谈判,柳亚子作为真正继承孙中山遗志的国民党元老感慨赋诗,盛赞毛泽东胆识过人,毛泽东亦作诗回赠,二人遂结下深厚的友谊,他们之间的诗文唱和更是在民间成为一段佳话。建国后,柳亚子、邵力子等南社成员作为民主人士也备受中央重视。诚然,周恩来和毛泽东敏感的政治身份有力抬高了南社的地位,为其革命诗歌在新时期的传播接受奠定了基础。尽管受各种因素的限制,南社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进入主流文学史的视野中,但文化权威和政治权威的言说已使其逐渐挣脱了无形的枷锁,为越来越多的学人所认可。直至20 世纪80 年代“文革”的阴霾散去,“回归、反思、再评价”成为重建新文学的趋势,南社革命诗歌的经典化建构随之再度复苏。
从传播场域上看,建国以来南社革命诗歌的传播媒介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在多种传播媒介的共同作用下,南社在宣传革命理想方面所做出的贡献被不断强化,而选本作为其中的重要一环尤其值得重视。改革开放后,伴随着政治解冻,选家们开始重新考量南社“革命诗派”的定位,但由于受新中国成立后三十年意识形态的影响,其诗篇的选取显得格外谨慎。1986 年郭延礼编选《近代六十家诗选》,将南社作为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主要创作队伍,收录了柳亚子、潘飞声、黄节、徐自华等14 位南社成员的作品,如下表所示:
在这其中,革命诗歌占有约77%的比重,南社“革命宣传部”的身份被持续放大与凸显。但值得注意的是,郭延礼在前言处特意注明,南社成员的创作倾向并不完全一致,“他们中的有些人,还大肆吹捧‘同光体’,如胡先骕、姚锡钧、闻宥、朱玺、蔡守等人,有的人如胡先骕、林学衡(庚白)等,本身也摹拟‘同光体’。”[16]这无疑为南社诗歌的遴选与社团形象的建构提供了新的思路。20 世纪90 年代,学术研究氛围日益宽松,选家逐渐以开放多元的视角遴选南社诗歌,但即便如此,革命诗歌的选取仍旧占据较大比重。1991 年近代文学权威著作《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出版,编选者钱仲联将南社定位为“宣传反清革命的文学团体”的同时指出社团成员“各具自己的面目,并不形成一种共同的风尚”[17],“有接近于‘同光体’宋诗派的,如诸宗元、黄节、林庚白;有奇才奔放、上接清代胡天游、舒位、王昙、龚自珍衣钵的,如黄人;有章炳麟门下的学人黄侃;有浪漫诗人苏曼殊;还有庞树柏、刘成禺、郁华以及政治家宋教仁等……”[17]如下表所示,革命诗歌所占比重明显减少至59%。
1993 年,由钱仲联编选的《近代诗钞》出版,他延续了《近代新文学大系》中的遴选原则。一方面,对于南社诗于革命上的贡献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其“表现了辛亥革命前后革命党人为拯救民族危亡,为推翻清王朝专制统治而英勇献身的革命理想和英雄气概,作品中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和民主主义的革命精神”[18]。另一方面,钱仲联在诗作遴选上充分尊重了社团成员的创作情况,着力收录符合诗人创作个性的作品,这在黄节、诸宗元、林学衡等学宋派诗人诗作的选取上体现地尤为鲜明。经笔者粗略统计,在此选本中,革命诗歌所占比重稳定至64%,如下表所示:
由此可见,随着时代语境的变更,选家在持续强化南社“革命宣传部”这一特征的同时也逐渐意识到其身份建构的复杂性与多元化。除选本以外,教材也是经典作品不可或缺的传播渠道。新世纪以来,南社诗开始被选入通识性的大学语文教材。比如由袁世硕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作为针对大学中文系学生编选的一部基础性教材,“入选篇目以经过历史选择的传世之作为主”[19]。在由郭延礼、武润婷负责编选的近代部分收录了柳亚子极具革命色彩的政治抒情诗《吊鉴湖秋女士·其四》。由袁先霈主编的《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第四卷在“近代文学”部分针对南社仅选录了柳亚子的代表性革命诗歌《孤愤》。①此外还收录了南社成员宁调元《早梅叠韵》、苏曼殊《淀江道中口占》,但均非南社活动时期所做,故不计入南社诗歌。其次是社员个人诗歌专集。1989 年,国际南社学会成立,吸引了海内外众多南社学人的加入。这其中有昔日南社成员的后裔或亲属,如徐文烈(柳亚子甥)、朱欧生(朱少屏子)等;有社会各界知名人士,如谢冰莹、李田意、黄培等;还得到了内地南社旧人郑逸梅、余湘、周子美的关注与支持。这些学人作为特殊的传播主体对南社诗进行不留余力地发掘、整理、阐释以及推介,并凭借各自的传播优势为南社影响力的进一步扩张做出了突出贡献。在他们的努力下,社团代表诗人专集《丽白楼遗集》《高旭集》《陈去病诗文集》《徐蕴华、林寒碧诗文合集》《姚光全集》《高燮集》《柳亚子诗歌新探》等相继出版,南社革命诗歌的留存、传播与阅读获得了极大便利。此外,近年来。在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的推动下,文字、声音、图像交织互动的现代传媒对南社诗的经典化建构也产生了一定影响。2012 年,作为江苏省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献礼之作,六集电视纪录片《百年南社》在中央电视台第十频道的《探索·发现》栏目播出,全面客观地展现了南社从酝酿到解体的跌宕命运,对于社团成员为宣传革命理想所做出的巨大贡献给予了充分肯定。在现代传媒的辅助下,南社及其革命诗作再次进入普通读者的阅读视野,向更大的接受群体敞开。
接受场域是经典作品的重要检验标准。新时期以来,不少学人相继开始重新审视南社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其实早在1958 年阿英就提出,关于中国文学史的编选,“近代文学部分不可没有南社”[6]2。由郭延礼编著的《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以相对客观理性的态度用三个章节对南社及其文学思想做了极为详实的介绍,对于其代表诗人柳亚子、陈去病、高旭、马君武、苏曼殊、于右任、黄节、诸宗元、徐氏姊妹、吕碧城、张光厚、王德钟等都进行了分节论述,充分肯定了南社政治抒情诗的思想价值和艺术魅力,指出“南社的诗文充满着战斗的激情和强烈的民族意识,颇有一种朝气;激昂高亢,浑雄宏丽,具有革命浪漫主义气息。它是中华民族愤怒的呐喊,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号角”[20]1435。此外,编者对于南社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也给予了较高评价,认为“讲资产阶级革命文学,南社诗歌是有代表性的,它是近代诗歌史上的一块丰碑”[20]1436。除了在宣传革命理想上所做出的突出贡献,南社在其他方面所取得的成绩也开始为文学史家所注意,其在文学史中的形象变得丰富多元,譬如《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在王德威负责的第六章“1841—1937 年的中国文学”中两次曾论及南社。第一次是在“革命与回旋”一节将南社作为“用传统诗歌宣传激进思想”的代表,称其是“一个理念明确的革命平台”[21]513,充分肯定了社团革命文学的本质。除了认可南社对政治革命的贡献外,王德威还在“翻译文学、印刷文化和文学团体”部分分设一节介绍南社的编辑出版活动,认为其“开风气之先,建立了一系列民国时期文学社团的活动惯例”[21]599。除此以外,文学史中也存在一些对南社诗学主张的质疑,比如在马亚中撰写的《中国近代诗歌史》认为,南社成员口中“所谓诗界革命者,不过是学古主张的美称而已”[22]517,甚至直言“在这里,中国诗歌基本上处于停滞的状态”[22]530。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马亚中对南社诗的“笃古”倾向有所保留,但他依旧承认其“或多或少地传达了革命的激情”。纵观南社诗在新世纪的接受与传播,我们不难发现,社团成员在革命之外的贡献逐渐得到了发掘与认可,南社不再单纯是旧民主主义时期的“革命宣传部”,其在文学史中的形象开始变得丰富多元。但更为重要的是,不管以何种角度阐释南社,选家和文学史家都不约而同地认可其诗歌创作对于宣传革命理念所做出的贡献。也就是说,讲南社,革命诗歌始终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时至今日,南社革命诗歌的经典化建构仍在继续,具有代表性的诗作还未被完全遴选出来。究其原因便是“旧瓶装新酒”的创作悖论极大地限制了诗歌的艺术性和审美性,一方面诗人难以在旧体诗中翻出新花样,另一方面因时代的限制他们又无法熟练地将西学本土化,而这种诗美品格恰恰是经典作品的重要遴选标准。但是换一个角度来讲,我们不禁发问,成熟的诗艺水平真的是成为经典作品必不可少的条件吗?回望中国新诗的发展历程,胡适《尝试集》过于直白浅薄,郭沫若《女神》有失含蓄内敛,但他们却都是新诗史上公认的文学经典。而南社作为最后一批传统诗人,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为探索诗歌发展、为挽救民族危亡做出了宝贵的尝试,是古典格律诗最后的突围亦是白话新诗的先声。诚然,南社诗的审美性、艺术性还有所欠缺,但其作为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时代呐喊,是学界在研究资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过程中不可忽视的一环,更是当之无愧的经典作品。值此南社研究百年之际,我们回望南社革命诗歌的传播接受历程,重新审视其随时代语境的变迁所经历的经典化、去经典化与再经典化历程,不仅对于总结百年来南社研究的得与失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于学界反思经典文学作品的遴选标准与价值评估同样具有一定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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