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近作七篇幽默微型小说的四个关键手法

孙新运

(辽东学院 师范学院， 辽宁 丹东 118000)

冰凌，本名姜卫民，是旅美幽默小说家。他1972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从事幽默小说创作，出版了《冰凌幽默小说选》《冰凌自选集》《冰凌幽默艺术论》《冰凌文集》等著作。肖蒙、潘熹在《冰凌的幽默大世界》中说：“冰凌作品中的幽默是一种文学形式，也是一种情感符号，更是一种思考的力量，一种随意和舒展生长的人生情怀。”[1]1360冰凌的近作七篇幽默微型小说篇幅短小，但是容量却很大。这几篇小说在短小的篇什中，通过夸张、翻转、诙谐和暗示等手法，叙述情节，吸引读者，引起读者的共鸣[2]545。小说中的人物生动形象、个性鲜明、富有代表性。小说具有深刻的主题，深入地反映了社会生活。

一、夸张

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说：“说话上张皇夸大过于客观的事实处，名叫夸张辞。”[3]104夸张是一种修辞手段，是为了启发听者或读者的想象力，加强话语的力量，用夸大的词语来形容事物。这也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写作手法，包括扩大夸张、缩小夸张和超前夸张。为了达到幽默的效果，夸张通过人为地夸大、缩小或者颠倒时序来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4]207。冰凌近作七篇幽默小说运用强烈、大胆、极度的夸张，使作品具有很强的幽默效果。

在《宝宝的 “出口” 问题》中，作者极度夸张地塑造众生相，围绕孩子大便不通畅的问题，各方人物小题大做地上演一幕幕活喜剧，让人忍俊不禁，并使读者认真思考。冰凌虽然大量地运用夸张，但这些夸张都以现实为基础。真实性是文学的认识与审美两大价值功能产生、实现的基础和前提，古今中外的艺术家、理论家都把真实性视为艺术的生命[5]136。不过这里所说的真实性，是艺术的真实[6]181。这篇小说在夸张塑造人物群像时，特别注意突出人物的身份地位和特点，每个人都形象各异，作者极度夸张每个人的个性，体现出很强的幽默感和艺术性。宝宝的妈妈田小苗，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遇到问题只会在旁边“穷咋呼”，没有任何主意；宝宝的爸爸夏小天在报社当网络版主编，利用媒体建立微信群，让大家献计献策；宝宝的外公田格致是大学老师，文绉绉的，喜欢上纲上线；宝宝的爷爷夏长天原先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习惯于当领导，就想着开会。宝宝爸爸夏小天提议在线上召开网络视频会议，宝宝爷爷马上否决，觉得网络会议没时效性；宝宝的外婆董红霞放弃跳广场舞来帮忙解决问题，她提出的办法很适用，却遭到了反对；小保姆山妹子什么也不说，动手就干，给宝宝喝了一杯蜂蜜水，被训斥了一顿。在作者的笔下，这一家人各自的特点被夸大若干倍，上演了一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宝宝终于成功大便，大家欣喜若狂：污浊的排泄物竟被奶奶说成像黄金条；妈妈拍照美颜后发到群里；小保姆争头功；外婆偷偷嘀咕，她给小宝用了开塞露；外公做着酸溜溜的总结；爷爷决定召开现场会议，让小保姆安排会后聚餐；爸爸激动得把要发的稿件题目弄错。作者通篇运用夸张的手法，塑造活生生的、个性突出的人物，表现了孩子在家庭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全家人对孩子的溺爱，具有强烈的幽默感。

《酒仙老袁》也运用夸张的手法为读者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酒仙老袁常年喝酒，大肠里长了两个息肉，需要手术。家人反对，老袁却说：“开刀怕什么，我不怕痛！”在推进手术室时，老袁镇静地向老婆儿子挥手，进了手术室还和医生开玩笑。手术没有做完，麻醉药就已经失效，老袁咕噜着：“怎么……我肚子……开了一扇门……”这可把医生吓坏了，麻醉师又打一针麻醉药。老袁一会又醒来喊道：“肚子里……有风……”医生吓得目瞪口呆，麻醉师又打了一针麻醉药。不一会老袁彻底清醒，嚷道：“医生啊，还没有完啊！”医生差点被吓死，想再加打麻药，他却说不用打了，他不痛，还若无其事地看着医生缝针，调侃没有奶奶纳的鞋底直。作者运用夸张的手法，叙述了酒仙老袁的奇闻异事，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

冰凌运用夸张的手法，精妙的语言，叙述匪夷所思的故事情节，塑造不同于常人的形象，展现艺术的真实，把强烈的讽刺之意揉进字里行间，使读者透过文字，读出隐藏意义。

二、翻转

翻转是反过来的意思，微型小说强调结尾的翻转，这样可以给读者意想不到的震撼。情节逆向的发展阻碍读者的期待视野，刺激读者懒惰的自以为是的灵魂，使读者惊醒，同时也欣喜[5]301。由于这种翻转放在结尾，然后就戛然而止，就留给读者无限回味和思考的空间，客观上就弥补了微型小说由于篇幅短小导致的内容单薄的不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欧·亨利式结尾。这种结尾在文章快结束时突然让人物的心理情境发生出人意料的变化，或让主人公命运陡然逆转，达到意想不到的结果，使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杨晓敏认为这是作家创作的智慧含量，“属于精密判断后的‘临门一脚’，是简洁明晰的‘临床一刀’，解决问题的方法、手段、质量，见此一斑”[7]259。

欧·亨利式结尾的微型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并且是通过结尾来实现。要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前文必须有伏笔，结尾通过翻转来刻画人物形象，深化主题。

《小宝》开头就写到爷爷和姑姑要去看小宝，进门的时候小宝就让爷爷和姑姑出示健康码，量体温，这样的情节设计一方面暗示这是在新冠疫情期间，又为结尾埋下伏笔。然后小宝说温度没过红线，主动说爷爷和姑姑可以抱他亲他，同时表现出小宝的热情可爱，其实也是在埋设伏笔。当爷爷亲小宝时，作者对小宝的神情进行描写：“小宝闭着眼睛，闷住鼻嘴，任由爷爷狂亲。”这种描写读者在第一次阅读的时候也许不会太在意，觉得不过是对小宝被亲时表情的描写，当看到结尾再回头看时就可能会心一笑，原来这也是作者设计的伏笔。当爷爷亲完小宝，小宝就说一共亲了32下，原来小宝是在查数呢。更有意思的是，小宝向爷爷要钱，一次一块钱，共32元。读到这里，读者就可能会觉得小宝是不是太世俗，爷爷亲一下也要钱。当爷爷说没现金的时候，小宝竟然说可以微信支付。爷爷支付了35元，并说不用退，再亲三下吧，小宝赶紧昂起脸，让爷爷亲了三下。接下来，小宝向姑姑索吻，姑姑故意说不亲，小宝开始自己降价，每次5毛钱。当爷爷提出异议时，他解释说，姑姑的嘴香香的，把姑姑说得心花怒放，亲了十下，给了他50元。爷爷咕噜一句：“这小屁蛋。”小姑说：“您的好孙子，敲诈有方！”可至此情节突然翻转，原来当晚，小宝用微信把85元发给幼儿园赵老师，要用来买口罩捐给武汉小朋友。再从头看这篇小说，才发现小说在简短的篇幅中，多次设置伏笔，结尾“抖响包袱”，这一切都在作者的设计之中，又合情合理。并且小说环环相扣，没有一句空话，内部肌理非常紧凑，逻辑性非常强[8]359。

《老姜评职称》开头就说：“老姜评职称又没通过。”这句话很有深意，说明老姜参评多次，这次也没通过。老姜找组干科赵科长，才得知是因为没有论文，这是一个硬伤。正当老姜已经绝望的时候，老姜的母亲拿出20世纪70年代老姜刚工作时写的几篇迎合当时实际，但与今天一点关系没有的发在报纸上的两篇文章，老姜竟然因此评上职称。这种翻转是在前面埋设伏笔的基础上进行的，讽刺之意顿出。这种翻转用在文中的情况也有，但是更多的是用在结尾。结尾强力的反拨会留下强烈的余响，有助于塑造人物、升华主题。有人说写微型小说就是写结尾，构思微型小说就是构思好结尾，结尾的不同凡响要通过全文所埋下的伏笔来完成。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正如冯骥才先生所说：“交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有多大，小小说的创作空间就有多大。”[9]22

三、诙谐

诙谐是指谈话富于风趣，引人发笑。运用诙谐的手法要处理好庄与谐的关系：庄是指庄重、庄严、严肃、深刻，谐是指风趣。在处理庄与谐的关系时，很多作家使用寓庄于谐的写作方法，用有趣吸引人的形式和技巧来表达严肃、深刻、庄重的主题，既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又使读者感受到深刻的内涵。这是用谐的方式表现庄，谐只是方法手段，重点在庄。也有的作家使用寓谐于庄的写作手法，调侃中不失文雅，庄重中又含风趣，这重点在于谐，用一本正经的语言表达无限幽默之意，幽默感更强。

《埋伏》的开头介绍刚从农村招进厂的陆小民由于工厂停产被安排在厂部办公楼值班，朱干事给他一根木棍，让他埋伏在财务组对面会议室的门后，从门缝盯住对面，如看到有人要撬财务组的门，就从背后给他一棍子，打他个稳准狠。一天半夜时分，陆小民看见厂三结合领导小组组长赵大潮和副组长叶红苗走进办公楼，两人边走边吵，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又大吵。一会陆小民从门缝看到他俩在地上扭成一团，嘴里还全是应景的革命口号。陆小民这才明白这两个人原来是来财务组约会偷情。这两人进办公楼像在讨论工作一样，高声争吵，结束之后又大声说着话，走出办公楼，借着革命口号，做苟且之事，讽刺之意跃然纸上。一年后，厂里决定调一批工人去分厂工作，名单里就有陆小民。被逼无奈的陆小民去找赵大潮，赵却冠冕堂皇地训斥陆小民，陆小民不得不说出那天半夜的事情，赵大潮马上变了口气，以关心职工个人生活的“高大上”的理由把陆小民安排在女工多的检验车间，不久陆小民就恋爱结婚。又过了一年，陆小民被厂里调到厂保卫组当干事，保卫组组长就是朱干事。这种寓谐于庄的写法接近于反话正说，端庄正义的词语背后隐藏着强烈的诙谐之意，幽默意味十分强烈。

由于运用寓庄于谐的写作手法，冰凌的小说具有冷幽默的特点，他不是把幽默当做幽默来写，而是把幽默当成严肃的庄重的事情来写。他是认真地、庄重地在叙述，所叙述的内容表面上看是正当的合乎逻辑的，但是背后却隐藏着强烈的幽默和讽刺意味。

《给国航并东航、南航、海航、厦航、川航、国泰、美联航、韩亚、日航等一封信》单题目就具有很强的幽默感，但作者是很严肃很认真地在叙事。开篇就是“尊敬的国航并东航、南航、海航、厦航、川航、国泰、美联航、韩亚、日航等(排名不分先后)”把题目中这些航空公司又罗列了一遍，句末还用括号说明，这些航空公司地位等同，其实真正的意思是说你们都是一样的做法，都存在问题。这种写法属于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提到的辞体中的繁丰体，繁丰体是指并不节约辞句，任意衍说，说到无可而后止的辞体[3]205。陈望道认为由内容和形式的比例，辞体可以分为简约体和繁丰体。繁简要看实际情况而论，繁简本身并无绝对的优劣之分。正如周先慎1981年2月18日发表于《人民日报》的《简笔与繁笔》所说：“简笔与繁笔，各得其实，各尽其妙。”如鲁迅《社戏》中讲述“我”早年看戏，不厌其烦地描写无聊地看配角的表演，始终看不到名角出来唱戏，用的就是繁丰体，表达了鲁迅特别复杂和微妙的心理。又如萧红《回忆鲁迅先生》写到鲁迅先生陪客人，从下午两三点钟就开始陪客人，陪到五点钟，陪到六点钟，陪到八点钟，陪到十点钟，常常陪到十二点钟，然后总结，从下午两三点钟陪到夜里十二点钟，这也是通过繁丰体表现鲁迅先生对客人的热情和耐心。繁丰体辞义详尽，可以使人充分了解所说之事，但是容易造成冗长。在这里冰凌就是运用这种辞体，严肃认真的叙述中蕴含着幽默之意。

然后，作者煞有介事地介绍“我”在乘坐国际航班时吃泡饭和榨菜的经历，运用繁丰辞体，讲述泡饭的食用之广，不厌其烦地从泡饭的发源地上海，讲到上海周边的江苏浙江人民、分布在各省的长江三角洲人民、分布在世界各国的长江三角洲人民。作者认为喜欢吃泡饭的人有一两个亿，如有百分之一的人飞中美航班，就是一两百万人。这种不惜笔墨，尽情铺陈的写法，乍看起来是作者一丝不苟认真叙述，其实字里行间隐藏着无数的幽默元素，在聚集，在发酵。

而后，作者就从大的方面来阐述，从饮食文化来叙述，客观上就起到宣传中华饮食文化的作用。又谈到泡饭具有简洁的美感，充分体现出饮食美学的价值。还谈到泡饭对身体的作用，特别是“我”的胃肠对泡饭的欢迎程度。作者一本正经地叙述了许多道理，从文化到传统再到美学，听起来高大上，其实内在隐藏的不过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情和所渴求的人文关怀，希望航班能配送泡饭，读来感觉诙谐幽默而有趣。

冰凌运用诙谐写作手法达到寓庄于谐的目的，就像是一个人板着脸一本正经在讲笑话，把别人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他自己却不知所然，莫名其妙，幽默效果就更强烈了。这样的写法使小说既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又具备完美的艺术性，庄与谐高度统一。

四、暗示

暗示是无对抗的交往中通过语言、手势、表情、行动或某种符号，含蓄间接地发出信息，使他人接受所示意的观点、意见，或按所示意的方式进行活动，也就是不明说，用间接、含蓄的方法来表达意思使人领会。俄国生理学家巴甫洛夫认为暗示是人类最简单、最典型的条件反射。暗示分为直接暗示、间接暗示、反暗示和自我暗示四种。冰凌所用的是间接暗示，不直接表达意思，通过点染留白的艺术手法委婉表达作者的意图。暗示体现出含蓄美，读者经过反复揣摩心神领会，进而获得妙悟的审美感受[10]199。

《相遇》中的陈浩和江丽萍因为同学聚会，分别30年后在机场偶然相遇，他们两人对视着，居然没有握手。陈浩问江丽萍当年是否收到他的信，江丽萍告诉他，由于学生喜欢邮票把信拿走，二十年后才将信送回来，那时候她的女儿已经十五岁。 江丽萍问陈浩现在还好吗，陈浩说：“我，我，我现在还在等这封回信……”这句话就用了暗示的手法，暗示那封信是陈浩向江丽萍的求婚信，陈浩到现在还在等江丽萍的回答，也就委婉含蓄地告诉江丽萍他还是单身。江丽萍也说了一句：“我现在……也是一个人了……”暗示她已经离婚。这样的写法非常适合二人的身份和心境，当年的恋人，由于误会，三十年后才再一次走到一起，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齐聚心头，所有的语言都表达不了此时此刻彼此的心情。作者运用暗示的手法把小说写得言有尽而意无穷，达到了特殊的审美效果。后来同学聚会除了陈浩和江丽萍，大家都到了，同学给他俩打电话，两人都没有接电话；快开饭了再打电话催，两人都处于关机状态。作者没有从正面直接叙述他俩感情的进展，而是运用侧面描写，通过同学的动作和语言暗示故事的结局，触发读者的情绪体验和联想。读者不难悟出接下来要发生的故事，都能会心一笑，小说就此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限遐想，更使小说显得含蓄而幽默。

《埋伏》中当陆小民找赵大潮说情希望留在总厂，赵大潮打着官腔，万般无奈之下陆小民就讲起那晚的事情，说：“有一天夜里，我还看到你和叶副组长……”赵大潮吓得赶紧跑去关门，并问他看到什么，陆小民说：“我看到你们商量工作，太累了，就躺在地上休息……”“还说完了完了……”在这里作者也用了暗示的写法，点到为止。赵大潮立刻就明白，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帮助解决问题。作家创作成功与否一方面取决于创作内容，另一方面也取决于所采用的形式。陆小民运用暗示的手法，给赵大潮留有脸面，比直接挑明说更有艺术性，也更有幽默感。

《埋伏》的结尾写到陆小民被调到厂保卫组当干事，保卫组组长就是朱干事，这一结尾也给读者以强烈的暗示，读者很容易想到朱干事为什么一定要陆小民在财务组对面的会议室门后值班，并且要他通过门缝盯紧财务组。如今朱干事变成保卫组组长，是不是和陆小民出于同一个原因，引人思考，并且值得回味，在讽刺之余深化了主题。

《酒仙老袁》的开头叙述老袁祖辈父辈都是酒仙，每天三顿不离酒。而老袁虽然酒量惊人，但他没有酒瘾，有酒就喝，没酒就埋头吃饭。他在街道办当副主任，每天跑好几个酒场，替书记挡酒。这里用的就是暗示，没有酒瘾，就因为应酬时替书记挡酒，就能把身体喝得不知痛痒，对麻醉药有了那么强的抗药性，可见挡了多少酒，更能表现出当时的应酬之风有多盛。这样的暗示比直说更有力量，更有艺术性，也更有幽默感。

五、结语

冰凌的近作七篇幽默小说运用夸张、翻转、诙谐和暗示的手法表现出强烈的幽默性和讽刺性。这七篇小说的成功，除了离不开上述四种方法的运用，还有就是要归功于冰凌深厚的语言功底，高超的情节设计能力，与生俱来的幽默感。在简短的篇幅中，他用朴质的语言叙述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作品主题。多样的写作手法的运用，使他的微型小说具有很强的幽默感、强烈的讽刺性、深邃的哲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