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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家书研究

时间:2024-06-19

党春秋, 成娟阳

(中南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00)

“家”字,《说文解字》中许慎的解释是“宀,交覆深屋也”[1]150,“豕,彘也”[1]196,引申即为同一个房屋内,共同拥有财富的人们。“书”之含义,经历了由大到小变化。最初阶段,任何写出来的文字均可称为书。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称:“著于竹帛谓之书。”[1]11当时写在竹简棉帛上的文字均为“书”。春秋战国时期,“书”才开始具有书信的含义。《文心雕龙·书记》载:“三代政暇,文翰颇疏。春秋聘繁,书介弥盛。”[2]277意思是说春秋战国时期,国家间交流日渐频繁,礼节颇多。在此背景下,交流思想,传达情感的书信随之产生。西汉时人孔安国在《尚书·序》中提到秦始皇焚书坑儒,天下学者奔逃时,“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3]11。结合史料知识,这里的家书应是“书籍”,非现代意义的家书。直到明代,吴讷在《文章辨体序说·书》中,提到过去大臣向皇帝写的奏章或朋友间的书信都称为“书”,到了明代“臣僚上言,名曰‘表奏’,惟朋旧间,则曰‘书’而已”[4]41。此时书才与其他公文有明确区分,朋友之间书信称之为书,脱离公牍的性质,专属私人交流范畴。

本篇所讨论家书,主要指以婚姻、血缘关系为联系的家族成员之间的书信,不包括公文及友人书信。以清代严可均所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为据,西汉时期家书留存至今不足10篇,东汉时期家书共66篇。东汉家书逐步走向繁荣,其书写主体多元化,共涉及作家47位,内容涉及家庭教育、夫妻情感、军国大事等方方面面,有着重要的社会价值与文学价值。本文尝试从文本内容和风格特色方面进行分析。

一、诫子书

诫子书,是以教导子孙后辈为主要内容的家书。文体上主要有“遗令”“遗命”“诫子”“敕子”等多种名称。据刘勰《文心雕龙》载,从西汉高祖《敕太子》到东汉马援所处的时代,诫子书的创作数量逐步增多[5]360。现存东汉诫子书共30篇,约占东汉家书数量的一半,以文本内容为研究基础,其文化意蕴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薄葬终制观

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及文明程度提高,儒家思想稳固,礼学逐步完善,儒家孝道及灵魂不灭的观念促使汉代厚葬风气逐步形成。20世纪七十年代“妇好墓”出土随葬品1 928件之多,可见厚葬之风气,后世延续如是。汉代社会后期,“举孝廉”对孝过度提倡,《潜夫论·务本》记载:“养生顺志,所以为孝也。今多违志俭养,约生以待终。终没之后,乃崇饬丧纪以言孝,盛飨宾旅以求名。”[6]19这就指出汉代当时“薄养厚葬”的现象。西汉文帝刘恒在诏令中指斥厚葬弊病,但对厚葬风气改善甚微,武帝时人杨王孙用裸葬对抗厚葬,指责厚葬使亡者不得所安,物不得其所,并借用先秦道家的观点从形神关系上说明人死即神离,厚葬于亡者无益。光武帝时诏令禁止厚葬:“富者奢僭,贫者殚财,法令不能禁,礼仪不能止,仓卒乃知其咎。其布告天下,令知忠臣、孝子、慈兄、悌弟薄葬送终之义。”[7]73倡导薄葬的呼声终汉一代此起彼伏,但薄葬终究没有形成风气。现存涉及薄葬的遗言共有23篇,约占现存东汉家书的35%。学者们对汉代的葬礼观念有了比较充分的探讨,基本认同了有汉一代尽管有提倡薄葬的士人,但是从总体上还是盛行厚葬习俗的观点。学术界多对厚葬成因进行探讨,零星篇章提及或简单讨论薄葬原由,如蔡雁彬《从诫子书看汉魏六朝终制观》、党超《汉代厚葬原因的再探讨》、徐国荣《东汉儒学名士薄葬之风和吊祭活动的文化蕴涵》等。综合来看,厚葬风气下,有识之士对薄葬之风的倡导与统治者的提倡、盗墓的盛行、儒家思想式微及清流对浊流的对抗等有关。前人已提观点不再赘述,此处从作者生平及文学创作出发,结合后世评价,尝试对其遗言薄葬成因进行浅析。

国家社稷出发点。能够保存至今的东汉家书,其作者无外乎是士大夫、门阀世家、皇亲贵胄等上层社会人物,相对于下层百姓,其生活与政治密切相关。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对这一方面较少探讨。梁商,其女封为皇后,其妹立为贵人,家族世袭侯爵。梁商本人不以外戚身份作威作福,行事低调严谨,举荐了一大批贤人,如李固、陈龟、周举等人。遇到荒灾年岁,他赈灾救民,却不宣传自己的善举。于是“京师翕然,称为良辅,帝委重焉”[8]788。永健六年秋,梁商病笃,在《病笃敕子冀》中,他说:“生无以辅益朝廷,死必耗费帑藏……虽云礼制,亦有权时。今边境不宁,盗贼未息,岂宜重为国损!”[8]789认为自己平生没有为国家做出贡献,去世后还要耗费大量金银宝器,如今国家边境不得安宁,不宜因为自己又让国家受损。遗言中他除交代去世后丧葬流程外,其余均为从国家社稷角度考量。张酺,为人质朴严厉,学识渊博,多次御前讲解《尚书》,教授东宫,深得太子敬重。后章帝称赞他做侍讲时:“屡有谏正,訚訚侧侧,出于诚心,可谓有史鱼之风矣。”[8]1032张酺直言敢谏,对受顾命之托的窦氏处理妥帖,劝谏章帝将其罪行昭著,让天下人评之。《敕子蕃》中遗言薄葬:“欲率天下以俭。吾为三公,既不能宣扬王化,令吏人从制,岂可不务节约乎?”[9]643张酺父亲去世时,和帝派使者前来,张酺去世时,和帝又亲自着丧服送葬,他在朝廷地位可见一斑。张酺选择薄葬,是对当时风气的一种矫正,希望天下可以俭朴。为国家社稷考虑,是众多高官贵族选择薄葬的重要原因。

个人习惯与观念。由于个人原因而选择薄葬者所占比重较大。周磐,年少时游历京都,“好礼有行,非典谟不言,诸儒宗之”[8]881,熟读《尚书》《左传》等儒学名作,生活简朴。去世时他遗言棺椁足以周身便可,不做墓道,垂直入棺即可。周磐身为高官多年,归乡后门徒近千人,物质生活条件足以支撑更好的归葬礼仪。汉代认为人去世后的世界是生前世界的延续,周磐在薄葬的礼制中特地要求二尺四寸简,书写尧典,并刀、笔各一。周磐对葬仪要求简单,却额外提出对书简的准备。赵咨,年少时举孝廉,范晔《后汉书》记载“咨在官清简,计日受奉,豪党畏其俭节”[8]883。官员的处政风格,是由其性格或人格综合塑造而成。赵咨在《遗书敕子胤》中倡导薄葬,正与其性格和观念相符合。

汉代儒学复古的影响。部分学者将东汉的薄葬遗言归因于儒家思想的式微,实则不然。党超《汉代厚葬原因的再探讨》引孔子诸多语录,总结出儒家本身是反对厚葬的,笔者在接受此观点的同时,认为东汉提倡薄葬,受到儒学复古思潮影响[10]。汉代礼制是在秦代礼制的基础上做小的更改,汉武帝为巩固中央集权,采用董仲舒的一系列主张,使儒家学说处于独尊的地位,并开始有意识学习周代礼仪制度来补充本朝礼仪的不足,兴起以复兴古礼为目的的儒学复古运动,“元始改制”即是这场运动的结果。“元始改制”带来的变化被东汉承袭。赵咨《遗书敕子胤》详细阐述从古至今葬礼的变迁。古人最初归葬只是用薪做为殓服,到了黄帝之时始用棺椁。周代时礼制完备,贵贱有异。战国时礼崩乐坏,厚葬风气尤盛。“虽有仲尼重明周礼,墨子勉以古道,犹不能御也。是以华夏之士,争相陵尚,违礼之本,事礼之末,务礼之华,弃礼之实……废事生而营终亡,替所养而为厚葬,岂云圣人制礼之意乎?”[9]835其因孔子和墨子,感慨周礼崩坏,反对战国之后衍生的厚葬之风,思想整体上同东汉儒学对周礼复古如出一辙。

(二)尊崇儒家处事之道

诫子书以教育下一代为根本目的,儒家思想是教育的主要内容。儒家学说可谓有汉一代的主流思想,儒学在汉朝出现兴盛的局面。光武帝崇儒,东汉在继承了前代儒家思想的同时继续发展儒学。“及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漏逸。先是,四方学士多怀协图书,遁逃林薮。自是莫不抱负坟策,云会京师。”[8]1717至明帝时,其亲自向儒生讲经,观听人数众多。章帝多次诏大儒教授儒家经典。虽邓后称制至此后数年,学者有所懈怠,章句浮华,但儒学仍为主要内容主导思想。在这样的文化风气之下,各家族仍是以儒家经典为教导子孙的主要内容。

张奂,敦煌人,早年师从朱宠,学习儒家经典,删减《牟氏章句》,受到汉恒帝褒奖,举贤良时策试第一。晚年其回乡授书,弟子千余人,有比较高的儒学文化修养。其兄早逝,遗留两个侄儿由张奂抚养。《诫兄子书》[9]823开篇奠定基调,叙述其早年丧父、乡人对兄子有褒有贬。教导仲祉尊长爱幼,以礼待人,不可恣意轻言。称赞叔时宽以待人,赢得乡里的美誉,希望二人将谦恭的道理谨记在心。后举出遽伯玉事例,劝诫二人及时改正错误。他要求侄子标榜贤人、行为严谨、虚心受教、规范言行,这是规范的儒家教育之道。

郑玄,父兄均务农为生,弱冠之年因家中穷困,谋生计任乡啬夫。勤学好问,入太学折节读书,后跟从经学大师马融学习。汉代经学至郑玄处才实现统一。《后汉书》载:“建安元年,自徐州还高密,道遇黄巾贼数万人,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境。”[8]812郑玄在当时声望可见一斑。《诫子益恩书》作于公元197年,此年郑玄七十岁,恐病而不起,给独子郑益恩写出这封书信。“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钻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9]926郑玄子仅益恩一人,因其没有同胞可以依靠,郑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家书从三个方面教导益恩:首先,加强自身道德修养,要恭敬、威严、谨慎、有礼仪;其次,希望子承父业;再次,教子勤奋、节俭、自立。

(三)人物品评之风盛行

人物品评之风的源头可以追溯至春秋战国,但真正有目的人物品评出现在东汉时期。汉代实行“征辟制”和“察举制”,选官注重舆论性的评价,人物品评风气也日渐兴盛,品评人物的著作也大量出现。此时对人才的品评及选拔,将儒家倡导的德行修养作为标准,朝廷通过接受乡邻间清议、考量人物舆论的好坏来判定选录人才与否。清代赵翼提到:“驯至东汉,其风益盛,盖当时荐举征辟,必采名誉。”[11]102在这样的背景下,品评人物、训诫子孙的家书时有出现。在《诫兄子严敦书》这篇家书中,马援认为“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讫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9]563。劝诫兄子严、敦二人勿议论人长短,言行谨慎,龙伯高、杜季良均有贤名,然而杜季良清、浊兼交,马援心忧子孙学虎不成反类狗,不愿让子孙效法此人。张奂在《诫兄子书》中言“遽伯玉年五十,见四十九年非,但能改之”[9]823。杜泰姬《教子》亦云“昔西门豹佩韦以自宽,宓子贱带弦以自急”[9]990。举遽伯玉、西门豹等人进行评价,虽不是长篇议论,但语言继承《论语》的品评风格,以儒家所倡导的仁、义、礼、智、信为德行为标准,后世书信品评开启先河。

诫子书作为家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文学史以及教育史上具有重要意义。汉代诫子书在继承前朝基础上又有大的突破,其在以儒家思想为主流的基础上,融入新的时代内涵,倡导薄葬,品评人物,使得汉代诫子书具有新的内涵与面貌。

二、其他家书

东汉家书除诫子书外,还有近30篇家书,其内容驳杂,所涉范围较广,难以将其归入某一类,故均归入其他家书。笔者尝试从形象角度将其分类,并阐释其文化意蕴。

(一)与汉乐府诗、《古诗十九首》迥异的女性形象

汉乐府诗及《古诗十九首》是汉代具有代表性的诗歌作品,其中涉及女性形象的作品较多。对比东汉家书和这两部作品中所反映的女性形象,对了解东汉不同社会阶层制度及礼教文化具有重要意义。据《玉台新咏》和《乐府诗集》统计,汉乐府描写女性的诗歌一共29首,大部分为民歌,极少部分为文人写作。如《上邪》《白头吟》《艳歌何尝行》等,这其中的女性更加果敢、坚毅。面对爱情失意及无理调戏时,她们具有强烈反抗精神,这是对汉代中下层女性的多维度展示。《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应该是中下层知识分子,多抒发游子羁旅愁绪与彷徨、朋友或夫妇间的离别伤感。其中女性重视对自我价值和生命的审视,虽然是通过文人之手书写,但这正是对女性心声的一种反映[12]。留存至今的东汉家书中,女性作者共有6位,身份属于社会的中上层。其学识、修养更加深厚,与《古诗十九》及汉乐府诗中的民间女性形象相比,有其独特之处。

汉代女性在社会中占有一定的地位。“汉文化融合多种文化内涵,儒学礼制还不能规范所有的社会层面,‘夫为妻纲’的专制性别格局还未形成。”[13]14汉代初建之时,妇女可以封侯封邑,后董仲舒明确提出“三纲五常”,女性活动范围才逐渐从政治社会逐渐退居至家庭当中。商周时期,有为宫中内眷请女师的制度,这种制度为士大夫所效仿。至汉代,这种制度依然存在。一大批女性通过宫廷或家庭之学,接受较为正规的经史学习,包括对礼教内容的学习。东汉建初四年(79年),章帝在白虎观召集群臣,汇成《白虎通》,当中就有强调女性要尊从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的内容。除此之外,班彪之女班昭,集礼教大成作书《女诫》。七则分别强调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8]1883-1885。“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8]1883强调面对家庭成员都要谦卑、曲从。“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8]1884据《后汉书》载,班昭继兄著《汉书》,为皇后诸贵人师事,邓太后临朝与闻政事,古文大家马融从班昭读《汉书》等,班昭学识修养能够得到如此认可,这不仅是班昭个人才质的原因,更是汉代重视女权、重视女性教育的结果。同样,班昭《女诫》体现了女性自觉遵循礼教,这是一套较为苛刻的理想化教材。《后汉书》评价其“有助内训”[8]1882。经学大家马融也敦促妻女学习《女诫》。可见对《女诫》的推崇是当时的主流思想,少数人如曹世叔妹妹等提出反驳,但声音很快就被淹没。

现存东汉家书中女性作者共6位,作品9首。这些家书以独特的性别视角书写文字,对了解东汉上层社会中女性精神风貌具有独特意义。李文姬,太尉李固女,《后汉书》称其“贤而有智”[8]1412。李固遭梁冀陷害,李文姬在《敕弟燮》中告诫其弟:“先公为汉忠臣,虽死之日,尤生之年……慎勿有一言加梁氏,加梁氏则连主上,是又掇祸也……”[9]990梁冀构陷李固,李固二子基、兹皆卒于狱中,唯李燮得李文姬藏匿,才得活命。十余年后梁冀被诛杀,天下大赦,此时姐弟相见,李文姬作此篇警诫其弟。虽历尽艰险,李固冤案终于沉冤得雪,但李文姬站在政治角度告诫其弟如何处事,后李燮拜安平相,后擢河南尹。李燮侥幸逃亡,有所成就,很难不归因于李文姬的贤而有智。杜泰姬《教子》中所说并非家长里短,显示其有较高的文学涵养:“中人性情,可上可下,在其检耳……昔西门豹佩韦以自宽,宓子贱带弦以自急。”[9]990告诫子孙入恶还是成为名士,关键在于是否“改身以恒”,要向西门豹等人学习,知错即改,持之以恒。在《诫诸女及妇》中,她强调女性根本在“正”及“顺”,从威仪、礼貌、恭敬、勤恪、孝顺等方面规范家中女及妇。同样,杨礼珪《敕二妇》中表达的同样的情感,强调思善,知劳苦,不可安逸。

从现存东汉家书来看,这些女性学识修养普遍较高,言辞引经据典,或参与政治,或品评人物,或以贤者之行引导子孙等。同时,和汉乐府诗、《古诗十九首》相比,这些上层社会的女性在处事中会自觉遵循礼教,并将对礼教的遵循贯穿在对家中女性的教导中。对比来看,汉乐府诗《青青河畔草》“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14]55的诗句表达了个人情感需求与内心感受,与当时的礼教观念大相违背,但在民间广为流传,可见这种观念在当时是被接受和允许的。《白头吟》中女主人公对待有二心的男子态度决绝果断,“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14]36,与班昭《女诫》专心一则所提出的“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所不同。

汉代社会中礼教在不断加强,但从东汉家书中女性的作品及汉乐府诗及《古诗十九首》的比较中,可以发现:上层社会女性广泛对礼教自发与自愿遵循,但中下层女性的行为与官方倡导的礼教有所冲突。

(二)诗文俱秀发——秦嘉、徐淑

秦嘉、徐淑,《后汉书》未载,仅在《隋书·经籍志》《玉台新咏》中有少许记载。后人只能通过他人文集及两人所作诗文对他们有一个大致了解。秦嘉、徐淑,汉阳郡人,东汉桓帝年间,秦嘉任郡上掾,需到洛阳上计。秦嘉到京师洛阳后,被召为黄门郎。秦嘉知此次离家时日必定久远,与其妻相聚亦难。当时徐淑生病卧床,身处母家,秦嘉临行前遣车前往迎接妻子,望与妻子临行话别。“又计往返,将弥时节……欲暂相见,有所嘱托,今遣车往,想必自立。”[9]834秦嘉不仅向妻子徐淑倾诉将行远路的怅然,更是将妻子作为自己情感的共鸣者,给予其尊重和地位。徐淑因病不能返回,秦嘉独坐无眠,想年少孤苦,长大后虽结连理,但欢聚短暂,还要独自一人前往京师洛阳,又不知何日才能回来,只能通过鸿雁传书、鱼传尺素来寄托对妻子的思念。《重报妻书》中他希望明镜、宝钗、好香、素琴能缓解妻子的病痛与孤独,望妻子“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辉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秽,麝香可以辟恶气,素琴可以娱耳”[9]834。字字句句表达了对徐淑的深情厚义。此时妻子徐淑家中养病,没有心思览镜戴钗,唯翘首期盼,与秦嘉书信往来频频。《答夫秦嘉书》言:“自初承问,心愿东还,迫疾未宜,抱叹而已……”[9]990-991感慨疾病在身,既不可随夫上京,又不可叙别相送,恨不能展翅追随丈夫,诗文耐人寻味。两人的家书往来,情意含蓄而意味隽永,明代胡应麟《诗薮》中称赞“秦嘉夫妇往还曲折,具载诗中。真事具情,千秋如在,非他托兴可以比肩”[15]28。

(三)军政家书

这一类型家书多是坦露自己心志。建武二十四年(48年),南郡苗人叛乱,光武帝刘秀任命马援为大将、耿舒等人为副将前往平叛,在行军策略方面耿舒与马援出现走水路与陆路的分歧,朝廷采纳了马援的意见,导致瘟疫横行,马援本人也因瘟疫去世。耿舒《与兄书》即在这时期写与兄长耿弇,“前舒上书当先击充,粮虽难运而兵马得用,军人数万争欲先奋。今壶头竟不得进,大众怫郁行死,诚可痛惜……今果疾疫,皆如舒言”[9]587。文章分析战争形势,初时军人士气高涨,如今瘟疫横行,随行随止,前后对比,态度鲜明。东汉后期,政治动荡混乱,文人武将饱受苦难,各自又都希望建功立业。同父异母的袁绍、袁术二人的性格与矛盾,在书信中可窥一二。韩馥《与袁术书议立刘虞为帝》,叙说献帝年幼,非先帝之子,刘虞德行声望颇高,且有光武帝这样的先例,力主刘虞称帝。在这样的背景下,兄长袁绍向袁术修书一封,《与袁术书》初看与韩馥观点大致相符,然而用三个反问“安可复信”“如何有疑,又室家见戮”“不念子胥可复北面乎”[9]639表达了疑虑,对刘虞称帝的反对态度隐隐可见。袁术《答袁绍书》中用“圣主聪睿,有周成之志……此乃汉家小厄之会,……‘室家见戮,可复北面’,此董卓所为,岂国家哉?……志在灭卓,不识其他”[9]640对袁绍来信内容逐一辩难,忠义、天命之词在信中随处可见,最终袁绍联合曹操将袁术击败。

当时士人尚未具有传播意识,书信更加真实自然,是了解人物的重要资料,可以补史书之不足,可以反映国家政治与军事,是认识东汉朝政大事的重要材料。

三、家书创作特色

家书作为传情达意的载体,以家族成员为受读对象,注重情感抒发,弱化语言技巧运用,更加真挚自然。和东汉同时期散文相比较,本文归纳出此时期家书的三个特点。

(一)铺陈直叙

东汉家书创作受《诗经》“赋”手法的影响。郑玄将“赋”解释为:“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16]796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综合诸家观点,认为赋就是铺陈直叙,作者将思想感情及相关事物平铺直叙地表达出来[17]64。张奂《诫兄子书》开篇追忆侄子早年丧父、财单艺薄的状况,开篇十五字,已为家书奠定下感情基调。其后指出仲祉目前不尊老、欺辱同辈人的问题,对比之下,夸赞另一侄子叔时,表达了“喜叔时得美称,悲汝得恶论”[9]823的感慨。同时他引遽伯玉四十九岁尚能改错的故事,劝诫仲祉思考自己所说的话。通篇言语质朴,又力透纸背。除此篇外,范冉《遗令敕子》、郑玄《诫子益恩书》、马援《诫兄子严敦书》、王修《诫子书》等,铺陈直叙,文词慨然。

更始时期,邳彤担任和成太守,王郎起兵,邳彤据城以待刘秀。王郎手书邳彤:“降者封爵,不降族灭。”[9]585面对这样的情况,邳彤《报父弟妻子》:“事君者不得顾家,彤亲属所以至今得安于信都者,刘公之恩也。公方争国事,彤不得复念私也。”[9]585面对灭族之危,君臣大义、血亲之恩取舍体现在邳彤短短的三十七个字中,无一字赘余。邳彤生活于属西汉与东汉交替之时,其行文仍体现了西汉散文浓渲染、重情感等的余绪。

总趋势上,东汉散文朝着骈俪化方向发展,模仿雕琢均有。然而这一时期的家书却是另一番景象,作品朴质自然,不注重文学技巧,说理劝诫娓娓道来,在平铺直叙中蕴含善恶褒贬,分寸恰当。

(二)情感真挚

明清之际,书信别集、总集的刊刻,强化了书信的著述化特征。正如周作人在《日记与尺牍》中所书,诗文小说这些是作后供他人阅读,雕琢修饰的痕迹就比较明显,而书信,尤其是家书,由于传播范围有限,情感更加真挚自然。按现存文献来看,东汉文人普遍未有将书信出版流传的行为,这一时期家书的阅读者仅仅是小部分的群体,家书在艺术方面与诗文相比虽不够凝练,但在情感方面真挚自然,饶有趣味。赵树功也认为秦汉时期的尺牍和源头接近,一切无套子,无束缚[18]85。

王叔文《诫子书》希望儿子珍惜光阴、谨慎交友、宽以待人、保重身体;袁安《临终遗令》中也感慨自己身为宰相,死后不能同葬祖墓,拜托母亲百年后照料葬在乡间的妻子。这些书信都感情充沛,脉脉温情洋溢其间,并非是经义说理与词藻堆砌。冯衍在两汉破立之际,经历了显赫到屯蹇,因与外戚关联而致仕。他博览群书,文章胸臆直抒,张溥称其“直达所怀,至今读之,尚想其扬眉抵几,呼天饮酒”[19]29。冯衍现存私书5篇,家书2篇。其中《与妇弟任武达书》向内弟痛诉妻子种种劣行,表达不满,强调与任氏离异非一时兴起,而是长久思索之后的决定:“计妇当去久矣。”向任武达表达了自己面对妻子行径的内心感受:“痛彻苍天,毒流五脏,愁令人不赖生,忿令人不顾祸。”“不去此妇,则家不宁;不去此妇,则家不清;不去此妇,则福不生;不去此妇,则事不成。”[9]582结尾之处,排比阐释,更表达了冯衍在岁暮之时未与任氏离异的悔恨,字句情深,读之估计旁人已无力反驳其决心。

(三)口语化的表达方式

刘熙载《艺概》提及:“东汉文浸入排丽。”[20]47东汉散文朝着骈俪化方向发展,文词雕饰虽然不多,但是却喜正反对比说理,文风浮华,依靠句式整饬来起渲染或强调作用,大量运用典故。东汉是骈文形成的重要时期,然而这一时期的绝大多数家书语言清新、通俗易通,整体而言呈现出口语化倾向。家书因其独特的呈现对象,多数写作者和阅读者的关系是父与子、兄与弟等,强调的是道理与情感,语言质朴如白话居多。

口语化倾向在遗令类文章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杨春卿《临命戎子统》采用口语化方式告诫杨统绨帙中有先祖所传秘记,全文十九字,言简意赅。马融是东汉重要的经学家,“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8]1333,一生注书颇多。其《遗令》有“穿中除五时衣,但得施逢绢单衣,冢中不得下铜唾壶”[9]571之语。在当时文章崇尚骈俪化的背景下,言语直白如话,辞章简洁,这也只能是在家书中存在。来歙《被刺自书遗表》文词平易,糅合口语,通篇摒弃了经文的繁缛。来歙被刺,自责不称职,让朝廷蒙羞,就向皇帝推荐段襄,又担心兄弟获罪,故请求皇帝垂怜。言辞恳切,读之如在耳目之边,一位尽职尽责、举荐贤能、关心兄弟的士大夫形象跃然纸上。袁宏《临卒敕其子》吩咐“勿设殡棺材,但著禅衫疏布单衣幅巾,亲尸于板床之上,以五百墼为藏”[9]638,详细交代身后葬仪规格,力求言辞准确。同袁宏家书类似的还有张霸《遗敕诸子》、周磐《令二子》、李固《临终敕其子》等,这些作品注重语言表达的准确性,语言表达力求简洁,具有口语化倾向,对后世具有重要影响。

家书在东汉逐步繁荣,尚处在源头阶段,较后世家书更为纯粹,没有著述化倾向,更能反映人文风貌。很多后世书信作品在这里都能寻到根,诸如口语化的风格,基本奠定了后来家书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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