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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灵魂于山川大地——杨占武散文的多维价值蕴含

时间:2024-06-19

周清叶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30)

近年来,宁夏散文作家杨占武创作了系列作品,以地之子的深耕细作,追溯西北大地上的社会生活,描述地理人事景观,用饱蘸文学、地理学、经济学、历史学、语言学等多方面知识的笔墨,讲事实、讲情感、讲道理,描绘出中国形象之宁夏的可信、可爱、可敬。作品以深情抒写在地(故乡),深思明辨,疏通知远,从西北一隅讲好中国故事。

杨占武的散文非常重视综合性,即从具体的景物、事物切入,在有限的篇幅内践行一种整体观。对在地(故乡)的历史文化做整体性的把握,并将其放置在整个国家和历史的大系统中加以考察和评价。在整体性的思维之下,以吉光片羽的追述使这片土地的社会历史和地理人事景观得以生动凝练地呈现,是多种知识与真挚情感的深度博综与融合。即便是《江湖夜雨卌年灯》等怀人作品,也着力于突破对一己小我情感的表达,在更为广阔的时空维度加以审视,从政治、经济、文化、文学等多角度做历史的梳理和现实生活的记录,这使作品具有了多重维度的价值内涵。

一、地方知识的文化形构

时至今日,还不时会有网友将宁夏误解为甘肃或陕西的一部分,然而,作为小省区的宁夏确乎也有着厚重的历史。杨占武的系列散文溯源、梳理在地(故乡)的历史文化,是通过文化记忆的追溯实现想象宁夏、认识宁夏的一种方法。

“当一条河伴随着你成长时,或许它的水声会陪伴你一生。”[1]对杨占武而言,童年时那条充满着爱与憎、苦与乐的无名山间小路,漂浮着柴草畜粪的浑浊季节小河与掘地为窖、冬储层冰、夏收暴涨的珍贵窖水,六盘山地穿越历史长空的战马嘶鸣和贺兰山每一道山阙里的故事,还有恩师的谆谆教诲、父母亲情和朴素的言传身教以及寻草、掏麻雀的难忘往事,等等,所有这一切都仿佛河水般喧腾鸣响在他的情感世界。于是,我们看到他以跨越类型藩篱的写作来安顿灵魂,作品根植于对土地的深情而思想意蕴丰沛,围绕在地(故乡)独特的地理环境,以整体性的思维描绘富有人文色彩的西北自然景观,溯源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呈现古今之变,语言凝练精美不乏诗意,文章因此而具有充实之美。

实地考察和历史深掘使杨占武的作品常常形象地发挥着地图的功能。《萧萧班马鸣》起笔就点明青石嘴是通道的开篇和终点,交代其交通四方的立体交叉枢纽作用。《贺兰山阙作春秋》则径直告诉读者,不是“遥望”,而需“近抵”和“深入”才可发现的贺兰山“密码”[2]。《青冈峡里韦州路》借助宋代的旱海、日本历史学家所描述的孤岛意象和列数字等方法,突显了韦州的地质特点及其作为踏板和基地而具有的重要战略地位,追溯历史、明晰其地理位置的险要。之后,笔锋忽转至弘化公主和朱元璋之子朱栴的陆续到来。前者奇质清仪且睿敏,后者问学博洽、长于诗文,他们的行迹给这块土地留下了独特的人文印记,以此诗意地突显了韦州宁静祥和的重要一面。不仅如此,青冈峡里的韦州路也曾是古老的丝绸之路,是今天纵贯韦州平原的重要省道。结尾点题,“移民与容纳,正是韦州悠久的历史传统,这里因容纳而文脉赓续,弦歌铮鸣”[3],行文落脚于当代的政策和局面开新,引导读者以充满希望的热情展望未来。详略有致地追述地质蜕变和政权更迭,使读者立体而多面地认识到在社会实践中制度文化的形成、变迁及其影响,从而感受到“知识美”[4]。

如果说,张贤亮当年以外来者的眼光发现了宁夏的荒凉之美,这是具有偶然性的事件,杨占武则是以大西北地之子的深情,必然性地在离去又归来之后,把在地(故乡)的山川草地变成美文,拨开历史的尘封,掀开昔日边塞一隅的神秘面纱,显露其沧桑而魅惑的容颜。经由他的作品,昔日的富美与葱茏、鏖战的烽烟与珍贵的和平都依稀可感。人们于此需要放弃对宁夏作为一个相对偏远和后发展省份的刻板印象,通过作品中丰饶而精当的文学和历史史料让读者对宁夏地理的变迁和开放包容的人文有了更为形象深刻的感知,认识到经由战争、迁徙、贸易等中介,多民族文化相激相荡的历史,而这也正是中华文化生气勃勃、气象万千的一个历史根源。

不仅如此,在梳理在地(故乡)历史发展演变脉络的同时,杨占武这组人文地理文化散文还以思想和感情之线统帅政治、经济、文学、历史、语言、地理乃至草科等多种知识,表现了中华民族优良的史学传统,并使知识作为审美对象而充分展示其本身的美质。同时,又不拘一格地采用笑话、传说等,以俗配雅,以雅化俗,使作品像一条复杂而宽阔的河流,实现雅俗共赏,也使读者得到审智的收获和愉悦。固然,不同学科的知识互动转输形成辉映之势,但对作者而言,解读史料只是描述和表达故乡的方式之一。因为对故乡的“懂”和“悟”而成为故乡故土的知情者,他更愿意基于人本主义的祈盼,做文明内部的发言人。唯其如此,这组散文值得特别重视。因为通常,当我们说“宁夏文学”时,“宁夏”常常仅被视作一个省别统一性的概念,而杨占武在历史—现实—未来的维度对宁夏历史地理、文化的散文书写,丰富了宁夏的文学图景。同时,通过根脉探寻,兼从宏观和细部展示历史悠久、文化宏富的韦州平原、清水河流域和贺兰山阙,带给读者以深刻的启迪。以此出发,我们可以锐意探索和书写更大更美的宁夏与更富更强的美丽中国。

二、文化根脉的审美传承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植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5]杨占武散文发掘并创造性地表现宁夏区域所蕴含的传统文化和红色文化,在彰显地方魅力的同时,传承文化根脉,使新时代的宁夏文学新书写参与到铸就中华文化新辉煌的伟大征程中。

作为文化散文,杨占武的叙事首先在于用心捕捉地方风景,深耕细作,发掘其中内涵的历史底蕴,描绘地方发展的时代愿景,以深邃的目光观察和审视辽阔高迥的西北,那些几经变迁的地名,折死沟令人恐惧的苦水,山间小路等自然景观和捞浪茅、打窖等人文景观,都无不濡染浸润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质素。《牧马清水河》一文描述求学途中看似气若游丝却连绵不断的清水河,感慨清水河畔断齑画粥的人民竟毁家纾难、大义凛然地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上溯这“苦涩之河”[6],也曾孕育了《诗经·采薇》这样的幽美辞章;收束于从历史上清水河的马政盛衰到今天绵绵用力、久久为功的退耕还林,一个水阔山远的清水河值得期待。《预旺川,米粮川》里,预旺作为一小块平原而一度令身在山区的少年作者惊羡不已。成年后,他发现预旺所处的折死沟在宋代是个葫芦峡,其要塞地位为范仲淹所洞见,从明人史书和诗歌里突显预旺四通八达的交通态势及此后一度处于区域经济、文化的中心位置。放胆而不避“犯”地引述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中相关语段,再现邓小平、彭德怀等同志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岁月里斗志昂扬又可亲可敬的伟人风范,声形毕现地复生了名画《抗战之声》,这都为作品带来鲜活的历史现场感。从预旺,作品追述到中华传统文化的源头之一,激活了红色革命文化的鲜活记忆,在新的时代里,对这片土地的未来怀有美好的预期,盼望其踵事增华。概而言之,从历史和文化深处,对地方风景或曰地景的深度发掘和生动呈现,可以使读者深切感受到独特的地方魅力,并获得一个重要启惕:要力戒习而不察,并对足下每一寸土地都心怀敬意。

作为文化散文的另一重要意义,杨占武散文还通过描述自然环境对人的影响来表现特定的文化心理。一方面,作者非常重视对当地自在文化的记录和再现,《捞狼茅》和《一口水窖的容量》[7]中农民取暖、用水方式的变化是西北农民脱贫史上形象而具体的史料;火炕、水窖等物态文化生动真实地再现了当地的生活和习俗,透过那些捞狼茅的过程、打窖的方法和“疼水”“惜水”的故事,可以体察到人们顺应环境的生存智慧和独特的心态文化。物质生活影响人的心态,那些保留至今的节水意识源于过往严重缺水的生活经验,来客要请炕上坐的习俗是一方人为一方水土所养育而留下的温情印记,成为当地农民惯有的社交表达,作为独特的行为文化,可以视作深层心理结构的生动图解。可见,除了高文典册的引用,作者还很重视日常生活的描摹,特别是从生活方式、习俗甚至心态情感的描写表现地方文化。另一方面,作者还从较为客观和宏观的角度揭橥了更为自觉的文化态度,比如,建议折死沟不应复制网红景点的思路,而应以黄土丘壑的本来面目走出古代走进现代,展示其独特的风土和人文。

不仅如此,作品还用饱含知识与情感的笔墨提供了更多更具体新颖的意象,在旱海、塞上江南之外,极大地丰富了读者的宁夏印象。究其根源,作为经济学研究者的杨占武一度在理论上主张要充分发挥宁夏的地域优势,并将地域优势发展为竞争优势。在他的作品中,青石嘴、六盘山、开城梁、清水河、折死沟、李旺堡、豫旺川、贺兰山阙……一个个纷然而至,被作者从历史深处隆重引介到读者面前,古老而又新鲜,会同寻草、打窖、捞浪茅等民俗事象一起,因融合了历史、文化、人文知识和个体情感而成为兼具深厚底蕴和审美意味的地理文化意象,充实而饱满,厚重且诗意,读之令人感叹,也引人遐想。在微信公众号文章的评论区,不少网络读者因此而产生了要到宁夏一游的热切愿望。可见,作为文化产品的杨占武散文,在传播过程中获得了蓬勃的生命力,产生了审美价值之外的延伸价值,具有雅俗共赏的品质,这也使我们对其作为宁夏文坛和当代散文一个重要存在而抱有更为笃定的信心。

三、经济学与美学的融合统摄

文章合为时而著,作品中经世致用的思考表现了当代知识分子的责任和担当。杨占武长期从事经济、文化研究,出版过多种论著,持续关注宁夏的区域生态文明,兼以写作和实践的方式积极参与到地区经济建设中,发表《服务国家战略 宁夏参与新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的路径》等论文,出版《突破·跨越——宁夏区域开发研究》等著作。

在他的散文中贯穿着一条重要情感线索,即对在地(故乡)的深沉之爱和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这也是作品可以应付裕如、由博返约的密钥之一。在《青冈峡里韦州路》中,广搜精选史料,从多个角度使韦州的身影和身世从历史漶漫中渐渐清晰,结尾点明移民与包容这一悠久的历史传统用以沟通古今、赓续传统,切实地从历史与现实中找到了属于这块土地的文化自信。《牧马清水河》用大量笔墨写马以及马政盛衰,但这都只是引子,文章的根本目的在于把韦州历史上从游牧业到传统农业再到当代退耕还林等发展演变放置在一个大系统中,充分考虑天时、地宜、人力等因素,历时地梳理稳定与战乱、人口增长与生产发展等关系,突显上层建筑对社会经济发展的深刻影响。而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融合,从畜牧业到农业再到退耕还林,都反映出地区发展探索的科学性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式现代化特征,以及中华民族的整体观念和人民利益至上的信念。

注重理智、长于思考,杜绝赏玩贫穷式的傲慢学术话语,杨占武把书写故乡当作观察现世的一种方式,在写作中践行着为文与经世的统一,即学问须有益于民生和国事。《怀念山间那条无名的小路》文末,步入工作岗位的作者一直不能忘却这条山路的艰难,一有机会就游说改变它,及至2020年这条山路有了“王预公路”的大道名称和鲜明的地理标记,他由衷地感喟不复有行路难之叹。在《捞浪茅》结尾,尽管西海固已然发生令人欣喜的变化,作者依然无法释怀而执着追问,那些年烧炕燃料何至于如此奇缺?经由这一发问,使读者走近了经济学——超越生产要素奇缺之类的怨艾和不适宜人类生存等观念,作品依据史料提出预旺地区自古适于以畜牧为主的形态,从经济学角度揭批“靠山吃山”等观念的狭隘。这一观点具有破常识的功用,对普通读者有振聋发聩的启蒙之效。同样,在《牧马清水河》中,从两千多年前与猃狁的战争写起,那些关于马的诗、史、文丰繁而浩荡,但所有搜寻和旁征博引只是借以把握历史脉动的引子,因为,清水河的牧马史是理解西海固的一个窗口,拂去那富厚芜杂的盛衰影像,清水河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是“平耕陡牧,以牧为主,间事农作”[8]。以史为鉴,阐发关于生态文明和区域经济发展的思考,也一如其写作的初心——写过去的生活,是为了今天的人们汲取历史的教训,不再重蹈那样的覆辙。

如此,把经济理念还原成关于经济的现实和常识,可以使读者贯通古今,了解区域发展的政策,也明白其理论基础和现实依据。这组散文在政治地理学和经济学维度的重要意涵和价值也就不言而喻。同时,结合人的发展来思考经济变革,将经济学思考统摄到美学书写当中,使作品兼具理性的和美学的两种基本精神力量,在整体上呈现出深情备至又刚健有为的品格,实现了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的双重价值取向。

四、语言学与文化的密切关联

语言学是杨占武学术研究的重要背景之一,也是其散文写作的一个关键切入点。“语言是有灵魂的,我总是不能放弃对语言的敏感。”[9]对于在地(故乡)的地理环境、方言、习俗以及文化和情感方式的描写构成了作品鲜明的地方色彩,而语言的风格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其散文在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方面的独特品格,即因语言与文化的密切关联而使作品增强了语言学色彩,呈现出文质兼美的艺术特质。

其一,列举蒙古族等多民族日常所用词语的痕迹,证明了多民族在互动中的交流融合,形象地展示了国家通用语的形成过程及其所具有的包容胸怀。

对于在地(故乡)方言的感性熟知和语言学的研究素养以及丰厚的历史文化知识积累,作者在韦州平原和清水河流域闲庭信步之际多有偶得之喜,拣选词语的琛贝,令其绽放出耀眼的文化光彩。中华民族日常语言丰富多样,而“汉语,正如其形成之时,是具有天下胸怀,融合东西南北族群的结果,其演进,也是用天下胸怀在与世界中出现在华夏眼前的新型文化的互动中与时俱进”[10]。《大地的记号:驻牧语言图景》[11]即基于一系列语言考察,择取吉光片羽并详而论之,再现了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亚尔玛”“麻茹子湾”等不乏波斯语的影响。韦州川道最南端的“大郎顶”,则可能是一个蒙古语、汉语合璧词,“大郎”即蒙古语的tal,是“草原、平原”,“顶”即山顶。宁夏同心县还有许多村名都与蒙古语有关,比如“阿布条”来自蒙古语,意为“冬营盘”,结合《平远县志》可知晚清时期这个村庄人口较为密集,而且,只有草原上冬天能抵御风雪灾害的地方才能被牧民留作“冬营盘”,可想而知此地当时的生态环境。同样,来自蒙古语译音的还有包头水,意为“鹿”,指“有鹿的地方”,这与今天内蒙古包头市的地名属同样取意;八斗村里的“八斗”意为“英雄、勇士”。另外,宁夏南部山区较为常见的“花豹湾”等小地名里的“豹”,只是蒙古语或突厥语“鹰、雕”的译音,这是对现实生活中特别是方言里,人们的口头发音和文字书写之间存在错讹的重要纠正,而“胡麻旗”其实是“户马旗”的讹写,“户马”即“民牧”,指的是民养官马。“驼骆崾岘”中将“骆驼”颠倒说成“驼骆”的构词方式在元代较常见,并举例如元杂剧中把“福分”说成“分福”,把“故乡”说成“乡故”,这都生动表现了国家通用语形成过程中在不同地域的特色表征。从地名考证,结合史书,还可以互文式地依稀再现历史烽烟中一些人物的影像和行迹,比如宁夏“海原”县,元代称“海喇都城”,据载,成吉思汗曾携妃到过这里,宁夏海原县曹洼乡的小村“脱烈”,则很可能是成吉思汗第四子托雷的另一种汉字译写。综上,依据文献资料和考古发现可以推知,清水河流域从商周时期开始,就有多民族在此停驻、繁衍、生息、迁入或迁出。同样,对“贺兰山”的不同音、意以及转音和语源的追根溯源[12],都可以使我们确信历史上驻牧此处的族群甚多。总之,针对一系列地名,文章有理有据条分缕析,地名所包含的语言历史本身就内蕴着富厚的文化内涵,以语言为媒介穿越古今,犹如投射一束光,照你走进历史。透过这些地名的音意流变及其中的丰厚意涵和历史故事,读者可以见微知著地想象中华大家庭里多民族纷繁而伟大的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的交流、交融过程,多民族语言和各地区方言因交汇而被吸纳,中华雅言的天下胸怀令人叹服。

其二,倚重语言而展开散文创作,并在写作中彰显语言本身的美质。近来,有学者强调在世界范围内让“马列主义辩证唯物论重回语言学领域”,“语言学当摆脱纯语言研究思路”[13]。杨占武则从语言学角度切入,为散文写作打开了又一个向度,也为作品带来了又一重维度的审美价值。

首先,重视字词句的考证,从语言文字中发掘历史文化的质素,为作品带来强烈的知识性、地域色彩和阅读趣味。比如,《捞浪茅》(发表于公众号“读书村”,2021-07-03)开篇做了一例预旺方言考察——浪茅:读如“浪木”。洪水上漂浮的柴草、畜粪等杂物。如:捞~。麥弋子:俗写为“衣子”。麥弋,音“衣”,谷物等粮食作物的壳屑。《正字通》:“麦壳破碎者”,如麦~|糜~|荞~。茅麥弋:柴草的碎屑。俗写为“茅衣”。接着,结合“掠”字描述捞浪茅的关键动作,通过对当地人生产生活活动中一个具体物质实体的介绍,使之变得可为读者所触知。捞浪茅生火取暖曾是当地众所周知的生活行为,作品再现和记录了具体的民风习俗。对浪茅的珍视、打捞浪茅的危险和为此而产生的抢夺,所折射出的是贫寒环境中的生存不易,以及受此影响,人们对自己与他人的行为、贫富等的评价所表现出的价值观念,比如,堆成一堆的浪茅是过冬的重要积蓄,显示了人家的勤谨。我们知道,200年前亚当·斯密用“没有一件亚麻衬衫”来说明时人对不光彩和贫困的评价标准,杨占武则借当时农人的立场和眼光来度量和描述什么是赤贫,“一年四季,室内只单纯地散发着一种腌酸菜的霉味,而无半点油腥之气”“在隆冬的窑洞,闻不到混合着羊粪、柴草燃烧的暖烘烘的热气,则多半这样的人家已经跌入赤贫的下限”。穷是可以“闻”出来的,这个通感的修辞所表达的是源自生活经验的结论,它令人拍案叫绝也百味杂陈,读者可以经由这一细节而具体地感知到当地人曾经的生活境遇,准确地理解诸如贫瘠甲天下、不适宜生存等说法。文章没有用冰冷的数字做客观描述,而是用民生细节讲述历史过往和经济发展,由此,读者可以感受到作为西北大地上成长起来的作者,他的学术观点和理论主张深深植根于这块土地和人民,并始终保持着深刻切实的质朴本色。

其次,独特的地名是大地的记号,这是《大地的记号:驻牧语言图景》提出的一个精到的命题。因为敏感和惊异于那些粗朴的地名而展开盘根究底的系列探索,并抽丝剥茧似的细细描绘和阐析这些“记号”中的丰饶讯息,比如,清水河流域诸多地名与“马”或“营”有关,由此追溯历史上这一地区马政的盛衰及其背后的生态变化。《青冈峡里韦州路》围绕“韦州”地名而展开全文,从“安乐川”所折射的宜居宜业,到“长乐川”所显示的权力更迭,以及无论是“安乐川”还是“长乐川”都表现了人们对历史上韦州平原的富美想象,梳理并以客观而全面中肯的态度细析其中的差异。历史浩大无垠,竟也具体而微地浓缩于地名变迁,当其再变而为“威州”,肃杀之气可感而刀光剑影可见。可以看出,作者在对地名的细别考究中满怀发现的欣喜和解读的愉悦,同时,也给读者艺术地植入了对纷繁历史的鲜活而灵动的感性认知。

《怀念那条无名的山间小路》(发表于公众号“读书村”,2021-06-03)将一些小的地名如“崖、沟、岔、梁、湾、川、台、掌”等收集,发现冠以“张王李赵”等姓氏,就是最常见的地方命名方式,由此延伸到它们往往就是当地很多人一生游走的方域界限,在这里,不言自明的是地理环境对人的局限和束缚。“墩的崾岘”,墩指“墩墩山”,“崾岘”是方言“豁口”。“墩的崾岘”就是墩墩山边的豁口,它在当地方言读法中有着恰到好处的轻重音安排,读来并不拗口。而且,墩墩山山顶的烽火台是明代遗物,崾岘还流传着与《宋定伯捉鬼》如出一辙的民间故事。作品还以村言土语绘声绘色地讲述,也为读者就此展开民间文学、文化传播等方面研究的启发。

诚然,作为人类最基础的交际和思维工具,语言本身是文化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文化的首要载体和形象的阐释者。仅从已发表作品的题目看,《萧萧班马鸣》《牧马清水河》《青冈峡里韦州路》《贺兰山阙作春秋》《红军西征在预旺》《江湖夜雨卌年灯》等等,五七言为主,甚至可以两两相对,合辙押韵,同声相应,异音相从,语言文字的声韵美自不待言。这也是作品包含中华文化传统基因的一种体现。李白《送友人》有诗句“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黄庭坚《寄黄几复》有诗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中国传统诗词和传统文化的浸润滋养了作者的语言素养和艺术感觉。一方面,直接引用或化用中华诗词名句为题,凝练精确,激活其生命力,可以唤起读者关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情感记忆,另一方面,以之为题的散文书写又赋予古诗词以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增强其影响力和感召力,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具体实践。

五、单篇文本的多重主题

杨占武散文的多重价值蕴含,不仅显现为已发表作品的总体态势,也切实存在于每一篇作品的复杂风貌与有张力的建构中。怀着历史的和现实的热情来书写脚下的土地,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必然复杂万端,因此,每篇作品都涉及较为广博的时空和多种史料、知识,显示了写作的气度。而行文又对节奏加以有力把控,有条不紊,徐徐图之,这使每个单篇文本都收放自如,又在多样化的形散结构中内含有逻辑紧密的不散特质。

作品普遍从多个角度、以多种知识、营造多种意象对所选取的写作对象做多元、复合、立体的观照和书写,必然带来思想和情感的多层套叠并产生厚重感。广泛选取并灵活调动多种知识和个体记忆以及故事、传说和笑话,这使文章在总体上呈现了作者的综合性思考,同时又灌注以情感的自然流露,行文确如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以《捞浪茅》为例,由乡间笑话开始,感性而诙谐地引出话题,既有掠狼茅的争夺、穿着单裤冬日晒太阳等贫困生活图景的再现,也有寒冬热炕上由司马迁、安徒生而对孩子们展开的文学和史学的训练,那些温馨而超越贫穷的乡愁记忆是难能而可贵的文化传承。在探讨严肃的经济学问题的同时,怀念和回味也引导读者思考关于幸福的本义,而幸福以及幸福的印证也是经济学与哲学长久以来讨论的主题。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说过,“有许多关于贫困的事情是一目了然的。要认识原本意义上的贫困,并理解其原因,我们根本不需要精心设计的判断准则、精巧定义的贫困度量和寻根问底的分析方法”[14]。杨占武用土炕、水窖作为对赤贫、极贫的度量,以及贫穷是能闻出来的敏锐论点,拉近了经济学与普通人的距离,显示了他作为经济学研究者的学术见解和理论观点来自实践并服务于人民。

《怀念那条无名的山间小路》起笔回顾少年时求学的一段必经路程,真实描述了当地的自然地理和当年的教育状况,介绍了明代遗物“墩的崾岘”,以及此间流传的与《搜神记·宋定伯捉鬼》如出一辙的故事,带来颇有文化传播研究的启示。成年后,王预大道建成,作者却颇为怀念山间动植物和伙伴们带来的“路趣”,感恩受赠于此的脚力,描述在异国领空飞机颠簸之际忽然找到行进在山路的节奏,瞬间联通童年记忆,并颇有治愈性地带来安然入睡,更在故地重游之时感叹路上的风景和行路的自己都已今非昔比,至此,回应开头每个人一生中都可能有的一条路,那路上因为有爱憎、苦乐而令人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刻骨铭心,愈年长愈怀念。基于个体记忆而展开地理、历史、文化和民俗的讲述,将具有社会生活史意义的个人经验和地区发展的历程结合起来,使路的意象渐次明晰且神采奕奕,带来时代巨变的感叹,也不乏人生的哲思与微妙的意趣。

《塞北何以似江南》[15]开篇就揭橥了一种超乎一般地域的文化认同即“江南”,列举自然地理和行政地理中的“江南”所指常常变动不居,分析文化“江南”常突破地域限制,引述诗词“江南”里各种风光旖旎的春色,猜度其中不乏“隐秘含蓄而优美地传达着男女相思的主题”,集而萃之,江南实为一种乌托邦的意象;梳理宁夏“塞北江南”的历史,秉笔直书其名不副实的一面,洞见并指出“塞北江南”有其互相抵牾的部分,细究不乏古人对“塞北江南”做有意无意地泛化,溯源“塞上江南”的命名者应是南方人,坦承“江南”的意象是一种“剔除了自身贫困”的“抽绎”,是过滤后的嫌贫爱富和孤芳自赏,更注重正面面对和强调真实的“塞北江南”正如其名,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复合体:它是“塞北”,也是“江南”;它是塞北的狂野,也是江南的柔美;它是最坏的,也是最好的。这是多元立体地对“塞北江南”作出实事求是又最为深邃、富有韵味的解析。

总体上看,杨占武散文不拘一格地化用多种材料,在每一篇作品中努力拓宽和加深写作的涵盖面,以互补性的视角构成较为宏大的地方叙事,增强了文章的丰满度和坚实性。年鉴学派认为:“政治史是历史长流表面的水纹,社会与文化的变化是人类历史的中程现象,而地理与地质的变化则是长程的现象,变动缓慢,但是影响深远……地质学与气候学上大地区的长程资料,于宏观的历史有其重要的意义,却并不容易联系一时一地的文化变迁。”[16]可以看到,杨占武的散文始于中、长程的视野和构思,适时采撷历史长流表面的浪花,也追溯探究西北一隅的地质和气候变化,生态的改变与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密切相关,联系一时一地的文化变迁,必将于宏观的历史产生重要的意义。那些为清水河、折死沟、贺兰山阙所做的文章都是一种重要的历史建构,是为它们立下的不朽传记。诚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言,他的写作并非出于主题先行,而仿佛是那条小路、寻草的生活,那一束狗尾巴草或者是香茅、冰草、水窖……在呼唤,故乡就这样不断催促、追问并通过他的记忆来书写,成为他安顿灵魂的一种方式。

“美不自美,因人而彰”[17],仿佛是在地(故乡)呼唤着杨占武,并将其幽影浮现在他的灵魂中,使他调动起生命的能量来写作,那能量奔腾涌动,是山水无言而人能言之。当作者把目光投向山川大地,观历史风云,繁华短促而自然永存,他的深度书写为读者提供了审视西北的重要现实视域和历史思维。通过山川地理、历史传承、风俗习惯、民族特性等,展现辽阔中国西部一隅的宁夏风貌,即从时间的无涯荒野里发掘在地(故乡)的地方魅力,并以学理性的内在逻辑和满蕴诗性的语言加以呈现,同时,也深刻契合时代的召唤,以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作品,书写和记录了人民的伟大实践与时代的进步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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