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易捷心 彭 颖
(湖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7)
互文性与翻译结缘在我国已颇有时日,近年来已成为研究热点。总体而言,互文性给翻译研究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使研究者既关注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关系,也关注涉及翻译活动的主体间性。当然,以互文性观照翻译研究是建立在文本的可翻译性的前提之上的,即源语言能够与目标语言相互转化。一般而言,这种转化具有相对性,因为无法做到意义完全无损,所以可翻译性也是相对的,在某些特定条件下,不可翻译性就会出现。这也正是后期库恩科学哲学关注的焦点。互文性与不可翻译性的关系如何?这个问题至今仍未引起学界注意。与将互文性单方面借鉴到翻译研究的做法不同,本文试图对互文性与不可翻译性,即库恩的不可通约性进行跨学科平行比较,从其概念的发展过程,内涵,以及理论运用等方面异中求同。值得注意的是,自创立之日起,互文性与不可通约性概念都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范式变革,为人们认识世界的提供了全新的理论视角。这两种理论视角是否有其交叉之处,是否可以互相借鉴?这正是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
互文性一直以来都是当代西方文论中的热门术语,成为结构主义向后结构主义转向的标志性概念。最初,它由克里斯蒂娃提出,被定义为“一篇文本中交叉出现的其他文本的表述”[1]。她将索绪尔的符号学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统一起来,将互文性视作不同文本间的对话(dialogue),同时也是“一个能指体系向另一能指体系的过渡”,即“易位”(transposition)[1]。其后,罗兰·巴特对互文性概念进行了应用。在他那部著名的《S/Z》一书中,他将互文性作为一种文本批评的视角,对中篇小说《萨拉辛》进行了长篇大论的分析。麦克·里法特尔则主张从文本中的修辞现象入手,去发现互文的痕迹,将之作为一种阅读时关注的对象与作为文本之间相互联系的特征的互文性区别开来。吉拉尔·热奈特的工作是对克里斯蒂娃初衷的一种反动,他将互文性从语言学中剥离出来,并把它与“对话主义”区分开来。从此以后,“人们就再也不能随意使用“互文性”这一术语:要么是一般作为对话性的广义的外延(巴赫金,尽管他主要将之运用于文本进行文学创作分析),要么就是将它作为理论组成来理清文学手法(热奈特),二者必居其一”[2]。
不可通约性这个目前科学哲学中备受关注的概念也经历了一番发展变化的过程。它由库恩与费耶阿本德不约而同地提出,并且都始于二人在描述比较科学理论遇到困难的时候[3]。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库恩把不可通约性的体现分为三个方面,即标准的不可通约性,意义的不可通约性以及世界观的不可通约性。当科学从常规阶段向革命阶段发展,即新旧范式更替之际,二者不可通约,所以,不可通约性就表现为相继范式间的一种不连续性。而传统的维也纳学派认为,科学可以由一套思想理论全部统一起来,这里的科学不仅指自然科学,还包括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这也就使这个概念成为库恩提出的创造性理论的核心和挑战传统的以逻辑经验主义为思想基础的科学哲学的最强音。也正因此,之后不可通约性概念饱受苛责,批评者普遍认为在库恩所说的范式转换的过程中,新旧范式之间的联系性多于差异性。库恩被迫做出回应,在《必要的张力》和《结构之后的路》等书中对不可通约性作了进一步的解释说明,提出了“局部不可通约性”(Local Incommensurability)的概念,弱化了不可通约性造成的新旧范式之间的断裂。尤其是在他将翻译问题引入到科学理论领域中,并将之运用到对不可通约性概念的探讨中之后,库恩的分析越来越带有语言学的色彩,因此人们认为这个时期的库恩出现了“语言学转向”。不可通约性的概念开始与不可翻译性直接关联。
虽然二者涉及到不同的学科领域,互文性被热奈特局限于文学批评领域,而不可通约性则主要在科学哲学的讨论范畴之内,但是这两个概念所具有的理论活力和普适性已经被其各自后来在其他相关学科中的广泛运用所证实。互文性的研究视角已经被借鉴到翻译,绘画,音乐,电影,电视等学科门类,不可通约性的概念也被推广到翻译,法律,公共政策,经济等领域。互文性突破了语言学与文学的牢笼,成为了一种思维方式,而“不可通约性是一种思想,其造成的后果远远超过其发源的表面上神秘莫测的历史与科学哲学的狭小世界”[4]。克里斯蒂娃在草创互文性概念的时候,恐怕没有预料到它能发展到今日的形态,库恩也说:“我从未想到(这本书)会被如此广泛地阅读,并且,说实话,被这么多不同的读者读得如此糟糕”[5]。不管是读得糟糕还是读得好,互文性与不可通约性仍在以扩张性的态势对我们社会的知识结构产生着持续而深远的影响。
从本源的意义上看,互文性强调的是文本与文本之间的联系,而不可通约性则体现为“没有共同语言”或者不可翻译性,意味着“不存在这样一种语言,不管中立与否,两个由一系列语句构成的理论可以毫无保留或毫无损失地翻译成这种语言”[3],因而,它强调的是不同理论之间的差异。然而,从互文性的角度看文本之间的联系也预设了其间的差异性,尤其是当互文性体现为转化,即文本之间的相互指称并不完全是直接的引用或者抄袭而是以戏拟和仿作,合并与粘贴等对原文转换后的手法来呈现的时候。相应地,不可通约性并不意味着不可以比较,相反是可以进行比较的,“而且大多数对于两个理论共同的术语,都以同样的方式在两者中起作用”[3],从这个意义上讲,不可通约性是以不同理论之间的联系性为前提的。
转化原本就是互文性的题中应有之义。克里斯蒂娃在定义互文性概念的时候,就提到文本之间的关联体现为一个文本对另一个文本的转化与吸收。这时,即使是同一个词,当它出现在不同的文本中,它的意义不再孤立地被决定,“它不但携带了它自己的语义、用法和规范,同时又和文中其他的词和表述联系起来,共同转变自己原有的语义、用法和规范”[2]。互文性在这里不仅彰显出此文本与彼文本在该词上的联系,即它的原本意义得以保留,同时也体现了意义的转化和新意义的生成。在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的观照之下,互文性的易位特征得以凸显。所谓易位,就是指一个能指从一个文本易位至另一个文本,其所在的能指体系发生变化,因而意义也就随之转变[2]。这种直接的指涉形式在热奈特那里被界定为互文性,尽管我们发现其中也包含了意义的转化。而对于将原文内容在形式上进行转化后置于另一篇文本的情形,热奈特把它称为超文性。尽管提法不同,在本质上来讲,二者都表明同中有异的原因在于转化。
类似的,从翻译的角度来看不可通约性,它指的就是两种理论间无法进行翻译转化的情形。在库恩看来,不可翻译转化的部分主要是类词。类词源于各个理论描述世界时所作的词汇分类法,“共同的分类学范畴,至少在所讨论的领域内,是无障碍交流的先决条件”,反之,“如果一个共同体的成员所具有的分类系统在某些局部领域有所区别,那么其中一个共同体的成员就可能会(有时将会)做出某些陈述,而这些陈述尽管在该言语共同体中是完全有意义的,但却原则上不能被另一个共同体的成员所完全表达”[3]。因此,造成不同理论间转化无法进行的原因就是因不同分类法带来的类词翻译困难。事实上,库恩承认两种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进行比较转化的,原因就在于二者使用的许多共同的术语具有相同的指称对象。就这点而言,同一个词或术语在互文性的体系中,其原有意义和转化意义会同时存在,而在不同理论之间可通约的那部分中,它的意义是保持不变的。这表明互文性的转化会赋予语词一种多义性,或者说含混,这正是文学语言的基本特征。在科学理论中,意义明确的语言是其指导科学研究的基础,可转化的语词指称必然相等,不可转化的语词指称则必然存在不同之处。
另外,库恩也用了“对话”一词,来描述两种理论进行相互交流的可能性。尽管由于不可通约性的存在,交流会产生障碍,但词典结构中共同的部分仍然可以实现无障碍的转化从而达成交流。这种理论间的对话和互文性所体现的文本间的对话非常类似,它也表明二者共同的特征正在于联系与差异并存。
互文性产生于结构主义向后结构主义转向的浪潮中。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提出语言符号由能指和所指构成,它并不能通过直接指称现实世界来获得意义,而是通过在其构成的系统中与其他语言符号之间的差异性来生成意义。同样,文本也不是指向现实世界,而是指向其他文本。这正是互文性概念的发源。结构主义的基本思想是属于逻辑学范式的,延续着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能指代表声音形象,所指代表概念,声音形象与概念相对应,能指也就与所指形成对应构成语言符号。声音依然处在语言符号系统中的核心地位,这正体现了逻各斯中心主义重声音轻文字的特征。然而,索绪尔的理论中也已经包含着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内容。因为语言符号的意义,即所指,是在它与其他语言符号的差异性中体现的,“文字早已在使人能开口说话的差异即原初文字(arche-writing)中出现了”[6],而不是先有意义,由声音加以表达,再书写成文字,这就颠倒了逻各斯中心主义先有口语再有书写文字的次序。语言符号对现实世界的非指涉性及其彼此之间的差异性促成了互文性概念的提出,也使它超出结构主义逻辑学范式。文本的意义也无法通过指称现实世界来获得,而只能在与其他文本构成的互文性网络中通过差异性来产生。随着罗兰·巴特等人把互文性引入到后结构主义的消解作者与文本的批评实践中,互文性就不再仅仅体现为文本间的相互指涉,“而且指构成本文的每个语言符号都与本文之外的其他符号相关联,在形成差异时显出自己的价值”。文字也就不再对应于外在实物,而成了一场在符号的永无止息的延异中进行的游戏。“‘互文性’最终要说明的是:文学作品的意义总是超出本文范围,不断变动游移。语言符号比结构主义者设想的要复杂得多,它并不是由一一对应的能指和所指构成,而符号系统也没有固定的结构,却更像各成分互相变化流通的网”[7]。
面对着这张互文性编织而成的文本网络,不追求文本背后的现实世界,文学作品不再被看作是现实世界的模仿。这一由互文性的解构本质带来的文本与现实的分离,正体现了胡塞尔所说的“现象学还原”,现实作为一种“超越之物”“必须给予无效的标志,即:它们的实存、它们的有效性不能作为实存和有效性本身,至多只能作为有效性现象”[8]。这就把互文性的视角与传统的考据式的研究方法区分开来,后者主要关注作品与现实,尤其是作者生平的关系,而互文性则将人们的视线投射到文本网络所呈现的复杂的现象当中。作品与作者之间的关系,往往确定而单一,而作品与作品之间的互文性网络则充满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因此,互文性视角体现了现象学的基本观点,被普遍认为属于现象学范式,与逻辑学范式相对立。
如果把不可通约性也纳入到认识论范畴,来描述认知主体间或者主客体间的关系,正如斯坦利·杰文斯所指出的,“我们无法比较两个人内心感受程度差别…因此每一个人的内心对其他人来说都是无法体察的,而且感受也不可能存在共同的度量标准”[4],不可通约性就成了主体之间的无法沟通和理解或者主体对客体的无法理解和把握。从这个意义来说,解构主义者认为不可通约性源自怀疑论是有道理的。这种怀疑论最初体现为不可知论,自笛卡尔与休谟以后,则体现为对人类认知能力能够“洞穿一切真理”的可能性的怀疑[9]。正如休谟所认为的那样,事物表象背后的因果律与必然性都无法以经验主义的方法予以把握,这就对主张事物的本质和规律可以通过人们的认知所把握,并上升到逻各斯的逻辑学范式提出了挑战。不可通约性因为打破了主体与客体,能指与所指,现象与本质的统一关系,也制造出一种人类认知能力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从而与强调确定性和必然性的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形成对照,与互文性有异曲同工之处。
库恩发现不可通约性的过程具有典型的历史主义的维度。当他重读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理论时,发现自己先前的理解是错误的。这种错误显然产生于读者库恩与作者亚里士多德的时代隔阂,这造成二者作为认知主体之间的不可通约性。然而库恩坚信以其在其他领域的突出贡献,亚里士多德不可能在物理学领域如此不济,故经过反复思索,终于获致亚氏物理学理论的全新理解。库恩在对其物理理论的理解过程中,把牛顿物理学中的一些关键术语与其中的对应术语进行了比较。比如物质,在牛顿物理学中的定义为“物体由物质的微粒构成,它的质是那些微粒的排列、移动和相互作用的方式的结果”。而在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中,“它只是一个中性的基底(neutral substrate),显示一个物体的可能所在地——这意味着总存在着空间或处所”[3]。这个概念是先前库恩未曾领悟到的,正是通过换位思考,从亚里士多德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他整个物理学的理论体系出发,才实现了视域的转换。牛顿的物质概念成为了重现亚里士多德的物质概念的参照系,一个他者。库恩否定了这个他者,因为他发现如果将牛顿的物质概念直接照搬到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体系中,后者的整个理论架构显得荒谬而滑稽,正如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所以库恩认为亚里士多德的物质概念必定与牛顿的迥然不同,这样才能圆融地把他看似违反常理的物理学理论统一起来。当然,由于加达默尔的“视域融合”更多是从本体论出发而在方法论分析上有欠缺[10],再加上亚里士多德的物质概念和库恩的物质概念二者在定义上截然对立,或者用库恩的话来说,在本体论等级上(ontological hierarchy)的不同,我们很难从方法论上界定库恩所达到的“视域融合”的状态是通过施莱尔马赫所说的视域转换,即放弃了自己的视域,才获得了亚里士多德的视域,还是还是保留了自己的视域,并与后者的视域进行了“诠释学对话”才获得了“视域融合”。但正是对类似物质和运动这类关键概念的理解,库恩才得以与亚里士多德的原初意图契合,从而实现了对其思想的历史学还原,最终完整地理解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可以说,“视域融合”弥合了不可通约性的鸿沟。同时,我们也注意到牛顿的理论与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在这里也形成了一种互文的关系,物质这个词就是二者形成互文性照应的例证。从牛顿到亚里士多德,它的意义发生了转化,但仍然相互指涉。作为在各自不同理论中的类词,受到因世界观不同而造成的词典分类法不同的限制而不可通约。它们截然相反的定义使之就像“方”和“圆”这两个类词一样,体现出“非重叠原则”(no-overlap principle)[3],即“物体由物质的微粒构成”与“它只是一个中性的基底”这两个概念在指称上没有重叠的部分,不存在“由微粒构成的中性的基底”。藉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互文性特征出现在不可通约的理论文本之间。同时,库恩从牛顿的物质概念出发,获得对亚里士多德的物质概念的正确理解,说明在主体间出现不可通约性时,这些理论文本间的互文指涉对于弥合这种不可通约性具有重要意义。而库恩还原亚里士多德物质概念的经历也为解决加达默尔的“视域融合”的方法论问题,即如何对文本正确理解和解释,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
从根本上讲,互文性和不可通约性对于文本或主体间的联系与差异,断裂与连续呈现出一种含混状态。互文性并不排斥文本间的差别,相反这些差别可以作为文学手法加以分类研究,不可通约性也并非只突出新旧范式间的断裂,不连续性,它对于范式间存在联系的规定成为科学哲学领域对于范式转化的研究的基石。把这两种包含辩证法的思想上升到哲学高度,我们会发现二者都反对逻辑学范式,只是针对不同的层面。按照乐黛云先生的定义,“逻辑学范式是一种内容分析,通过‘浓缩’,将具体内容抽空,概括为最简约的共同形式,最后归结为形而上的逻各斯或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从这种范式出发,一切现象都可以抽象出一个本质,一切偶然性后面都有一个必然性,每一个概念都可以被简约为一个没有具体内容、没有实质、没有时间的纯粹的理想形式”[11]。互文性作为一种现象学范式,“强调对自觉经验到的现象作直接的研究和描述,尽量排除未经验证的先入之见,强调‘诉诸事物本身’”[11],因而在方法论层面上解构了逻辑学范式的思维模式。这种本质主义的思维模式,也遭到源自怀疑论的不可通约性的挑战,后者在认识论的层面上颠覆了人类理性的全知全能。通过对库恩对于亚里士多德的经典物理学理论的重新理解过程的分析,我们发现互文性与不可通约性的特征在共时与历时的维度上都存在于文本之间,而对于认知主体而言,把握这些特征有助于实现加达默尔所设想的“视域融合”。因此,可以说,库恩与亚里士多德的“视域融合”体现了作为认知范式的互文性与不可通约性,实现了方法论与认识论的统一。
值得注意的是,不可通约性的概念所强调的不同理论范式之间的异质性在比较文学等注重不同文明间的共性与融通的学科体系中造成了比较严重的影响,异质文化间的差异被无限放大,以致于对彼此间的理解造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互文性的视角以其对于文本之间广泛存在的联系性的挖掘正好可以弥补不可通约性概念造成的对于差异性过分的强调,为寻求人类跨文化理解认知活动提供辩证的视角。
综上所述,互文性与不可通约性这一对在各自领域中频繁使用的概念,都超越了最初的学科领域和意义,成为一种理论范式而被广泛运用。二者不仅在理论发展历程上极为类似,即从定义的明确完善到跨学科运用,在本源意义上也具有相似性,体现为联系与差异并存。互文性强调文本之间的联系,而不可通约性强调新旧范式间的断裂,不连续性,但它们本身也内在地预设着一种辩证的思考,所以,联系之外也有差异,断裂之中也有承继。作为认知范式,二者从不同的层面对逻各斯中心主义提出了挑战。库恩对于亚里士多德经典物理学理论的重新理解过程则表明互文性与不可通约性的特征在共时与历时的维度上都存在于文本之间,而对于认知主体而言,把握这些特征有助于实现伽达默尔所设想的“视域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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