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吴 紫 晶
(中央民族大学教育学院, 北京 100091)
“审美形象”在文学领域是指“由文学的文本结构所呈现的审美感性形态”,它“既具有感性特征,同时又渗透想象、虚构或情感等精神过程”[1]。在想象、虚构和情感等审美心理元素中,情感这一元素在其中处于中枢地位,它推动感知、想象、理解自由地运动,和他们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首先,情感是形象产生的动力[2]。在《文学过程原理》中提到:“形象思维就是以感知、表象为出发点,以理解为透视力,以情感为推动力、组合力,以意象和形象为果实。”其次,情感是形象的核心内容[3]。情感是灵魂,形象是形式,二者相互依存。王夫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情中景,景中情”[4]。最后,情感还是形象感染力的重要因素[5]。白居易这样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情感在形象生成中占据重要地位,在小说中林黛玉有多种情感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本文试图以林黛玉的情感为线索,注重对词句的感知,从文本中寻找情感线索,体会小说人物或微妙或强烈的情感变化,生成一个立体完满的人物审美形象,再进一步挖掘小说人物审美形象所蕴含的审美价值。
把握人物的审美形象,读者需从想象、虚构、情感出发,将活灵活现的人物呈现在眼前,象至情自来,想象和情感到位,审美形象才能在读者脑子得以完满。下面将以黛玉之“忧”为线索,从形态、诗词和他人评说三方面还原黛玉的审美形象。
相由心生,一个人的外貌的形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一个人内心的常态。宝玉和黛玉初见时,宝玉看那黛玉眉毛弯弯好似皱着又好似舒展着,眼睛似喜非喜透着欢喜好像又透着哀愁,嘴角两边的酒窝显着淡淡的哀愁,娇弱的身子轻轻款款。虽身体面庞怯弱不胜,带着含愁带露的眉目,却有一副超逸非凡的风度,言未出,形已现,一个忧愁柔弱的女子呈现在眼前。
忧人有忧心,忧心生忧诗,黛玉“忧愁”的特质已自然融进了诗里,诗即是黛玉,黛玉即是诗。第二十七回,正是交芒种节,按礼俗要祭践花神,大观园的女孩子们都在忙着装饰,唯独黛玉手把花锄,在山坡花冢处,伫立在那遍地落花旁,久久观之,忧思之情一时涌上心头,不禁悲戚哭吟起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泪水行行如雨直下,愁绪满满,忧自己就会如这落花一般,残花败,人终将也会败尽,而自己却又无可奈何,只愿胁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离开这“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楚之地,飞到美好的栖息之地。第四十五回,一个风雨交加的秋夜,黛玉身体不适,只喝了两口稀粥,便歪在床上,听窗外雨声淅沥,心中又是忧虑又是悔恨,才发现自己过往种种烦恼都是自己对宝钗的误解,辗转不寐,只好起身,灯下翻看《乐府杂稿》,心中有感作下《代别离·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秋雨、秋心、秋泪,怎一个愁字了得!
他人的评说也能印证一个人的常态。黛玉的贴身丫鬟紫鹃二人虽是主仆关系,但情同姐妹,可以说紫鹃对黛玉再了解不过了。如第二十七回所述,“紫鹃知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第六十七回,紫鹃看黛玉烦闷,曾经说道:“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长久的忧虑必定会引发人的疾病,从这能看出林黛玉的忧愁已是常态。
总之,不论从人物本身的外在形态、言行举止还是他人评说中,可知黛玉身上的忧愁是无处不在的,是黛玉形象中鲜明的特质。
毛泽东指出,“事物的性质,主要地是由取得支配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所规定的”[6]。林黛玉以“忧”的情感贯穿全文,占据矛盾的主要方面。然而这种情形不是固定的,矛盾的主要和非主要的方面互相转化着,事物的性质也就随着起变化。在矛盾发展的一定过程或一定阶段上,主要方面属于甲方,非主要方面属于乙方;到了另一发展阶段或另一发展过程时,就互易其位置”[7]。“忧愁”为黛玉的主要情感特质,但在不同的阶段又有不同的情感主旋律。
第二十六、二十七回,黛玉去怡红院找宝玉,晴雯正在气头上使着性子没开门,“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想到自己终究是客边,如今怄气也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又听院内宝钗二人的一阵笑语传来,“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响起了早起的事来……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黛玉“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那晚“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一般”,很晚才睡下。只是一件小事里,黛玉就有三次情感波动,并层层递进:第一次因为晴雯不开门,只是“气怔”,第二次想到自己在贾府的地位不禁“滚下泪珠”,第三次以为宝玉和宝钗在一起是要恼自己,黛玉说“恼我到这步田地”背后暗含的意思是这最不堪的做法,就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始悲戚呜咽起来,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第二十八回,贵妃打发夏太监赏了端午的节礼,黛玉的节礼与宝玉、宝钗的不一样,宝玉托紫绡让黛玉选节礼,但黛玉没要,不禁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第二十九回,因“什么金什么玉的”宝黛二人不禁又拌起嘴来,宝玉一气之下摔了通灵宝玉这“捞什骨子”,黛玉脸红头胀,心里一烦恼把刚才吃的东西“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听袭人说那通灵宝玉上的穗子,黛玉气得一把夺过通灵宝玉,把玉上穿的穗子狠狠地剪了几刀。以上三件事情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只要是与宝钗和金玉相关的事情,黛玉这些任性无形中就会迸发出来。宝黛二人前生是木石前盟,今世是青梅竹马,从小同吃同睡同玩乐,心意相通,互为知己,美好的爱情也渐渐萌生,但彼此却从未表露过真情实感,可美好终究禁不住现实的碰撞,宝玉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和宝钗金项圈上的“不离不弃,芳龄咏继”正好成对,这“金玉良缘”给黛玉对爱情美好憧憬带来了强烈的冲击,让黛玉本来就敏感的心更加脆弱了,因此一些看起来不经意的小事都能引起黛玉的“小情绪”,表面上看似黛玉无理取闹,实质上是黛玉以眼泪、刻薄讽刺等形式来宣泄深藏于心底对“金玉良缘”的忧愁和不清楚宝玉真实的情感的忧愁,展现了一个忧思萦绕于心的审美形象。
当宝黛二人互通情意之后,黛玉在“忧”中杂带着“喜”与“惊”的情感。第三十二回,湘云劝宝玉多学仕途经济学问,宝玉说:“林姑娘从不说这些混账话,若说这混账话,我早与他生分了。”“黛玉听了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加之宝玉的一句“你放心”“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只是寥寥几语,黛玉听了,如轰雷掣电,愣了半天,不觉滚下泪来,这悲喜之中黛玉明晰了宝玉的心意。在第三十四回中,宝玉挨了打,但心中仍记挂着黛玉,支开袭人让晴雯给黛玉送去手帕子,黛玉体贴出这其中的意思来,让她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写下《题帕三绝》,“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字里行间,无不是充满着宝玉赠手帕之意的欣喜之情,但另一方面又有为宝玉的遭遇伤悲的情感,这喜悦与悲愁交加在一块,五味杂陈。当二人互通情意之后,黛玉的“小性儿”少了,对这份情感不放心的忧虑也大大减少了,之后即便看到宝钗在宝玉身旁做针线,黛玉也是“手握着嘴不敢笑出声”。在第六十七回,宝玉来看黛玉时,黛玉还曾提议一起同宝玉去宝钗那去解解乏。可见,两人互通情意之后,黛玉有惊讶有欣喜,但忧愁悲伤依旧存在,所忧愁的是金玉之说依旧,所悲叹的是无人为自己主张婚事,随着情节的变化,黛玉的情感主旋律发生了巧妙而巨大的变化。
当黛玉从谶语、噩梦等不祥之兆到不经意知道了宝钗要嫁给宝玉的事情,“悲”渐渐成为了黛玉形象情感的主旋律。从第七十八回、第七十九回开始,晴雯死后,宝玉作《芙蓉女儿诔》,黛玉提议修改最后一句“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宝玉最后改成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一个“无缘”与“薄命”,让黛玉忡然变色,心中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却自作镇定。第八十二回,黛玉梦见林如海托了贾雨村做媒,要把黛玉接回去,众人和贾母都不反对,就连宝玉也恭贺黛玉大喜,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在噩梦中惊醒,喉间哽咽,心上乱跳,枕头湿透,她隐约知道这暗示着“木石无缘”的命运。第九十六回,傻大丫头不经意间向黛玉透露出了“金玉良缘”之喜事,黛玉一惊,失魂落魄,什么忧愁思绪全然飘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千百斤重的”,可见黛玉沉重的悲伤,直至回到潇湘馆,“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一不留神就狠狠地跌入了最悲伤的低谷,这悲切是现实残忍的打击,已经没有了可以念想、可以忧虑的爱情,徒剩下绝望的悲凉。在黛玉奄奄一息之时,宝玉还沉浸在自以为能娶黛玉为妻天上人间第一畅快事之中,那大观园一头是敲锣打鼓张灯结彩之喜庆,一头是凄凄惨惨冷冷清清之景象,黛玉连可忧愁的念想都没了,仅剩的最后一丝美好期待被现实撕得粉碎,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香魂已散,愁绪尽无。
从黛玉初来贾府到黛玉之死,能看到黛玉“忧”的旋律唱响了黛玉的一生,但主旋律中又带着喜、惊、思和悲几种不同复杂的情感,到最后黛玉得知宝钗要嫁给宝玉,直以猛然的悲痛化解了素日的忧愁,香魂去往香丘,到天边最远的地方,把最深沉的悲痛却留在了读者的心头。
林黛玉的形象好比一座冰山,其形象只是冰山裸露的一角,看似悲悲戚戚、多愁善感,实际上,在忧愁悲戚的冰山之下暗藏着深刻的审美价值。
林黛玉气量狭窄,动不动就使小性子,多愁善感,有学者认为是黛玉的性格导致了命运的悲剧,但从时代背景上看,“林黛玉性格是在黑暗中诞生与成长的,因此带有浓重的阴影,它在冲破旧社会巨大磐石的压力而萌生的同时,也因这巨石的压迫而成为畸形”[8]。黛玉表面上看起来矫情任性,实际上是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释放心中的忧愁,以恣意任性的语言、行为、泪水、诗词释放忧心,勇于表达自己、坚持自己内心想法。在爱情的选择上,即便遭到各种阻碍,她仍以共同的志趣、互为知己作为爱情的前提,而不受到家庭出身、背景的约束,相对于薛宝钗在封建王朝赏赐的“冷香丸”治疗下,以束缚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为代价,抑制了她身上的“热毒”,渐渐迷失了自己诉求,黛玉更具有真性情,是拥有自主人格精神的体现。
“黛玉之死”是全书最动人的情节,是黛玉之“悲”的情感高峰,从“忧愁”转向“极悲”,表明了宝黛爱情的正式破裂,以“魂归离恨天”的悲剧美讽刺了腐朽的封建社会对人本身真正价值与意义的抹杀。从家族的利益角度来说,在宗法制的封建家族来说,“结婚是一种政治的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其决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绝不是个人的意愿”[9],婚配是服务于家族的长远利益的,当时的贾府已经不再繁荣如往昔,而面临着崩溃的局面,封建家庭找到想办法让贾府复活,其中一个办法就是把希望寄托于宝玉身上,找一个薛宝钗这样管理式的人物,来打点家族大小事,另外借助薛家的势力维持正在走向衰败的贾府,在家族利益的权衡之下,宝黛间情投意合的爱情根本不值得一提,用封建家族的利益造成了宝黛爱情的悲惨结局,抹杀了人的真实需求;从对女子的选择标准来说,封建礼教选择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贤良女子,作为男人追求加官进爵的贤内助,林黛玉不具备封建社会所需要的“德”,却具备了封建社会一种不同于薛宝钗为代表的封建正统人物的反叛,在封建社会,女子只是作为男人的附属品,无才也意味着没有自身的思想,而林黛玉对生命、对自由的向往,“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10]的高洁品质,与封建旧社会的要求格格不入,过于超前的新思想,最后只能换来“冷月葬尸魂”的悲剧结局。
只有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林黛玉的“忧”与“悲”才能深刻理解到《红楼梦》所传达出的核心要义——封建制度给人的毁灭之痛,才能培养起对于真善美的无限向往,如《道德经》有言:“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其中的辩证法早已明示世人:痛苦是幸福的必修课,只有切身地感受到痛苦,才会不顾一切地去追寻光明。文学作品能以跌宕的情节、生动完满的人物形象激发人喜怒忧思的审美情绪,丰富人的感性情感世界,另一方面也在这五彩斑斓的世界中蕴含着深刻而锐利的思想价值,需要读者在文本阅读体会人物形象之美的同时,以理性的目光把握文学作品传达出的力量,化作向着理想奔去的前进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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