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刘 福 元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48)
顾颉刚先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提出了“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的观点,得到钱玄同、胡适、郭沫若等人的高度赞赏,给学界带来极大的震荡,并引发了轰轰烈烈的“古史辨”运动。
重新审视顾先生开创的这一范式会发现:它主要关心研究对象的纵向演变过程,如《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一文,即以“杞梁妻”的故事为源头,依次考察从春秋到宋代孟姜女故事的演变,指出故事中心经历了不受郊吊——悲歌哀哭——崩城——哭长城等变化,并分析了发生变化的原因。
顾先生后来也意识到了这种范式存在的问题,在《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第二次开头》中说道:“上一年中所发现的材料,纯是纵的方面的材料,是一个从春秋到现代的孟姜女故事的历史系统。我的眼光给这些材料围住了,以为只要搜出一个完全的历史系统就足以完成这个研究。这时看到了徐水县的古迹和河南的唱本,才觉悟这件故事还有地方性的不同,还有许多横的方面的材料可以搜集。”[1]这在认识上,显然是个进步。随着研究不断深入,学界发现孟姜女故事的演变其实异常复杂,甚至在学理层面,人们对顾先生预设的前提也提出了质疑。施爱东先生就指出,顾颉刚故事学范式的局限之一,就是“一源单线的理论预设与故事生长的多向性特点之间的不相符”[2],并从故事发生的角度、故事的流布结构、故事异文的生长三个方面进行了阐发。顾颉刚先生的考察路径主要为纵向的,施爱东先生则增加了横向的考察,而从整体上来看,孟姜女故事演变,其实是纵向、横向演变的结合。
孟姜女故事的研究,本是历史学、民俗学的范畴,但在文学领域也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产生了一系列学术成果。如游国恩先生《论陌上桑》、浦江清先生《八仙考》、郑振铎先生《净与丑》、董美戡先生《说“傀儡”》、孙楷第先生《宋朝说话人的家数问题》等等。这些成果,在研究方法上,受顾颉刚先生影响颇深,以对纵向演变的考察为主,但多少忽略了可能同时存在的横向演变。在研究对象上,或是故事、本事,或是人物、角色,或是艺术门类。至于文学文本,他们在研究过程中也多有涉及,但不曾作为一个独立对象来研究,这是一个严重的缺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古代文学作品数量众多、传统深厚。这就导致作品之间不是相互孤立的,而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一篇作品,不仅在当时传唱,还经常被后世改造,甚至产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效果。
那么,古代文学作品是怎么演变的?有哪些具体演变形式呢?学界对孟姜女故事的研究,主要是纵向、横向两种思路,笔者在此基础上提出古代文学作品演变方式:串联式、并联式。这两种是基本的演变方式,至于更为复杂的演变,则是在此基础做进一步排列组合,最终形成纷繁复杂的文学、文化现象。
串联式演变,指同一对象,在不同时代,由于不同原因,不断增益、改编。可用下图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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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演变形式,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所在多有。四大名著中,就有三部是世代累积型作品:《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在历史基础上进行虚构,经民间艺人、文人作家和群众不断加工、完善,最后由杰出文人整理写成的作品。王实甫《西厢记》、汤显祖《牡丹亭》《南柯记》、方成培《雷峰塔》,以及《三言》《聊斋志异》中很多作品,也都是在前人基础上改编而成的。
诗词韵文中,句子袭用的情况也有很多:从庾信“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到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滕王阁序》),从五代南唐江为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到宋代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也都可视为累积之一种。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把翁宏《宫词》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二句直接拿过来,放到自己作品中。表面上看,一字未改,但“落花”二句放在这首词中,更加成功,名气更大,也可视为一种演变。
历史上有非常丰富的文学资源,一方面,会形成一种“影响的焦虑”(美·布鲁姆语),正如清人清人蒋士铨所说:“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辨诗》),迫使作家必须求新求变;另一方面,面对遗产,后人可不断从中汲取养分,加以“脱胎换骨”“点铁成金”的功夫,创作出新的文学作品,从而为文学演变提供了可能。这两方面的原因,都使得中国文学在发展过程中,很多时候呈现出串联式演变的特点。
相比于串联式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演变对象,并联式演变是由多个对象共同“合同”一个新的对象。可用下图表示:
并联式演变在诗词中体现得尤为明显,隐括体和集句诗是最典型的例子。
隐括体,“就是依某种文体原有的内容、词句改写成另一种体裁的作品,属于词曲中的巧体”[3]。有的是隐括一首作品,如寇准《阳关引》(塞草烟光阔),乃隐括王维名篇《送元二使安西》而成,被称为宋代隐括体词的“开山之作”[4];苏轼《哨遍》(为米折腰)《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洞仙歌》(冰肌玉骨),分别隐括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韩愈《听颖师弹琴》、孟昶《玉楼春》;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分别隐括韩《偶见》与《懒起》。至于隐括多首作品的,也有很多。仅是写金陵怀古的,就有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周邦彦《西河》(佳丽地)、吴激《人月圆》(南朝千古伤心事)。这些作品,多化用杜牧《台城曲》《泊秦淮》、刘禹锡《石头城》《乌衣巷》、陈后主《玉树后庭花》等作品。贺铸、周邦彦、辛弃疾,都很善于隐括前人作品,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张德瀛云:“词有隐括体。贺方回长于度曲,掇拾人所弃遗,少加隐括,皆为新奇。常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后遂承用焉”[5]814。陈振孙云: 清真词“多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6]。辛弃疾更是因为用典、化用过多,而被人讥为“掉书袋”。隐括一首作品的,相当于串联式,隐括多首作品的,就相当于并联式。
当然,能不能写好,则与隐括数量无关,关键在作者如何安排。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一百多字,就连续化用了《论语》《秋浦歌》《世说新语·宠礼》《新唐书·魏征传》《停云》《大风歌》《南史·张融传》等,但读起来毫无堆砌之感,反觉纵横恣肆、自然爽畅。这是因为虽多化用,但飞扬和激荡着的,是稼轩本人的意气。林正大有隐括词四十一首,每首都隐括一篇前人之作,但多数写的一般;苏轼《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也是就隐括一首《听颖师弹琴》,但很成功。这是因为苏轼“对原诗句意有删减,又有补充,既保留了原作的精神,又发挥了词体的长处,写来宛转错落,曲折尽意,浑成融贯,全章妥溜,宛如抒写自身的实感,句句从心扉中自在流岀”[7]——这也是优秀隐括作品之所以能取得成功的原因。
至于刘体仁云:“隐括体不可作也,不独醉翁如嚼蜡,即子瞻改琴诗,琵琶字不见,毕竟是全首说梦”[8]623。贺裳云:“东坡隐括归去来辞,山谷隐括醉翁亭,皆堕恶趣”[8]710。这些观点,均不足取。因为好的隐括作品都是再创作。
至于集句诗,更是广为人知的文学现象。集句诗起源很早,到宋代走向成熟。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杨万里等人都有集句之作。其中,文天祥《集杜诗》两百首,专集杜诗,体大思精,是一部惊天动地的悲壮诗史。在我国古代集句诗领域里独树一帜,光芒万丈。
小说中,这种并联式演变也有很多。如《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的原型,或曰东岳庙[9],或曰泰岳阴司[10],或曰“神游之境”[11],或曰汉魏六朝洞窟小说之宫殿[12]。“太虚幻境”的命名,明显跟道家、秦观有关;金陵十二钗命运的暗示,则是用了推背图的形式。此外,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的情节设计,还借鉴了《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的叙事模式。警幻仙姑之所以引宝玉进太虚幻境,是受了宁荣二公之灵嘱咐:“惟嫡孙宝玉一人,秉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13]。《枕中记》中,卢生梦醒后说“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南柯太守传》中,淳于棼最后“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他们的醒悟,也正是宁荣二公所望于宝玉的。太虚幻境的情节,便是在这个动机下展开的。曹雪芹创作时借鉴了这么多前代资源,而他最终创造出的,又是带有独创性的太虚幻境,可谓并联式演变的典范。
提出串联式和并联式时说过,这些是文学演变最基本的形式。实际上,二者经常交织在一起,共同推进文学演变的进程。
以《三国演义》为例,陈文新先生把它的成书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历史资料积累阶段、民间流传阶段、文人改编阶段,这是串联式演变。而从“辨体”角度考察这部小说时,又分为准纪事本末体、准话本体和准笔记体。三种文体,处理题材的方式各异,传达出的意蕴也各有侧重,这又是并联式演变。《三国演义》中的这三种文体,又各有自己的演变路径,呈现出三条线,最后殊途同归、汇聚成这部名著[14]。所以,《三国演义》的演变,是串联和并联的结合了。至于开篇提到的孟姜女故事的演变,也是两种演变形式共同发力累积的结果。
累积的特点,在文学领域是司空见惯的,那么,在史学领域为什么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呢?这当与学科属性有关。累积代表重构。文学本身就是虚构的,历史正好与此相反,是求真的学科。通过史料了解历史,人们发现:自己依据的史料很多都不是原貌,乃是后人不断改造的结果,这对人们的认知自然会产生颠覆性影响。或许,这就是“古史辨”派能引起轰动,而串联、并联式演变在文学领域却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原因。
通过以上所举的例子,会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那些例子多是诗词、小说、戏曲。有没有“演变”而来的散文呢?局部演变,即后世散文化用前人句子,当然是有的。但却没有哪一篇优秀的散文,是全篇隐括其他作品的;也没有哪个作家,通过重写前人散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这是为什么呢?
不妨回过头再看一下,以上作品为什么要演变、为什么要隐括。苏轼《哨遍》(为米折腰)一词题序讲到:“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童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15]175;《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题序:“欧阳文忠公尝问余:琴诗何者最善?答以退之《听颖师琴》诗最善。公曰: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为歌词。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之云”[15]260。显然,苏轼改编陶、韩之作,主要是出于音乐的考虑:把可读的经典作品,变成可歌的、新形式的作品,获得新的审美体验。“从音乐角度来说,这种手法正是使某些文学作品音乐化的一种手段,对于传唱文学名著的旨意和促进音乐艺术的发展,都有一定的意义”[16]。
林正大在《风雅遗音自序》中讲:“余暇日阅古诗文,撷其华粹,律以乐府,时得一二,裒而录之,冠以本文,目曰《风雅遗音》。是作也,婉而成章,乐而不淫。视世俗之乐,固有闻矣。岂无子云者出,与余同好,当一唱三叹而有遗味焉”[5]3000。可见,林氏致力于隐括,是为了推尊词体。蒋寅先生指出,文体互渗“显示出以高行卑的体位定势,即高体位的文体可以向低体位的文体渗透”[17],而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推尊低体位的文体。
至此,我们就可以尝试回答刚才那个问题了:首先,为了合律、普及化,可以把散文、赋改编成诗词,以便传唱,但不能反过来;其次,从文体看,散文和诗歌一样,本身就是地位高的文体,不必把其他文体改成散文以示推尊;再次,还可以把散文跟小说、戏曲作一比较。与散文不同,小说、戏曲属市井通俗文学,最大的特点就是迎合观众。正如每次名著翻拍都会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人们对自己熟悉的事物有更多的亲切感,所以对于西游、水浒等题材,艺人、文人就不停地进行演绎。但散文创作是一种纯粹个性化的,要表达自己的情意、思考,而不需要迎合受众,所以也无须拿前人作品改编。如果一篇散文,通篇隐括韩、柳、欧、苏的文句,对自己真情实感的抒发也会形成相应的遮蔽,从而丧失了散文最基本的表情达意功能。另外,诗词等抒情性作品,篇幅不大,属于浓缩型文体,崇尚经济;而小说、戏曲等叙事性作品,则属舒展型文体,崇尚曲折、繁复。抒情性作品,以简约、凝练、含蓄为美,因此人们倾向于把篇幅长的作品(如散文、辞赋)压缩成诗词;而对于叙事性作品,人们的阅读期待是离奇、曲折,因而喜欢对简单的故事进行扩充,提高趣味性和可读性。这也是一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
演变是古代文学作品生成的一个重要手段。如果要进一步研究,也还有很多可以细化的地方。比如串联、并联结合方式主要有哪些?可以分为哪些类等等,值得进一步思考和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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