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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维崧《今文选》《四大家文选》及其文学史意义

时间:2024-06-19

郭 超

(潍坊学院 文史学院〈文化与旅游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作为清初名家,陈维崧不仅有诗词文著作,而且主持、参与文选编著,今存文章选本有《今文选》与《四大家文选》。到目前为止,学界关于陈维崧文选的研究成果较少。在清初散文研究中,陈维崧的《今文选》虽有涉及,但主要是介绍其成书及性质,未从选本角度进行深入的文选意义及价值研究,《四大家文选》则几无提及。鉴于此,本文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对《今文选》与《四大家文选》的特点及其贡献、意义等作进一步的探讨,就正于方家,以期推进陈维崧研究及清初文章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陈维崧《今文选》八卷,今有国图清初刻本,9行18字,白口,四周单边。善本书号17462。前有冒襄序、陈维崧序、冒榖梁序、冒丹书序。《今文选》成书于顺治十八年(1661),冒丹书《今文选序》云:“辛丑秋,《今文选》成”。[1](卷首序)后经王士禛、冒襄釐订,康熙元年(1662)由冒襄捐资刻成。

关于《今文选》的编选,陈维崧《今文选序》有夫子自道:

戊寅(1638)、巳卯(1639)间,天下文学之辈鹊起,于是陈华亭、吴贵池两先生有《国玮集》一选,抉幽剔隐,极其综覈。两先生没后,稿本藏刘廷銮家,书不果出。崧以灵均弟子、元礼门徒,栖栖遑遑,蹭蹬吴越间,抚宿草以悲来,过寝门而霰集,常欲勒为一书,续成先师遗志,……三阅寒暑,始有成书焉。[1](卷首序)

可知,该选首先是为“续成先师遗志”,共有夏允彝、陈子龙、施闰章、钱鼎瑞、赵而汴、梅郎中、沈寿民、冒襄、吴应箕、刘廷銮、龚鼎孳等八十人作品入选。从入选者的身份而言,皆为“时贤”,如明末复社、几社成员囊括殆尽。作品以表现明末那个动乱时代的人情、物事为主。如开篇为夏允彝《太湖赋》。夏允彝原本随陈子龙结太湖兵抗清,顺治二年(1645)八月,眼看明朝福王最后覆灭,他不愿当亡国奴,投水自尽。陈子龙也因抗清失败,投湖自尽。由此,太湖便成为追念两先辈英烈的意象所在。录其文以表哀思。再如陈维嵋《九骚》是为纪念遭党锢祸难的周镳、雷绩祚所作。序记载:“为周仲驭、雷介公两先生作。两先生罹党锢祸八年于兹矣。今岁石城诸同志置祠于方正学先生墓侧。仆于仲驭先生兼有水清之义,援笔为迎神、娱神、送神,各三章,以歌之。”①本节所引篇目,除标出者,皆出自《今文选》,国图清初刻本,善本书号17462,不一一出注。还有的文章直书自我,反映士人阶层的个体生存状态与思想观念。如梅郎中《远阁赋》,“远阁”是陈维崧父亲陈贞慧所营,该赋是梅氏应陈贞慧之请所作,为其“释郁而广里”。施闰章顺治九年(1652)作《粤江赋并序》,是一篇写景抒情的述行赋。通过写珠江景色,抒发了自己内心仕与隐的矛盾心态,凄迷动人,寄意深婉。又如彭师度《续登楼赋》,序云:“既坎廪不平,又触目动魄,不能自已。因思王粲避地荆州,其羁怀相似而此地又有王粲宅,因作《续登楼赋》以自遣,并吊古而伤今。”其意甚明。“吊古而伤今”,落脚点在于书写自己坎廪不平的愤懑之情。再以数量较多的书、序而言,《今文选》内容上也以“时贤”之间互通境况、讨论时风为主,前者如张自烈《与儿生诀书》、姜垓《与冒辟疆书》《答冒辟疆书》、李雯《答陈卧子书》《与陈卧子书》,后者如魏学濂《冒辟疆文序》、张溥《南史序》、王光承《赠袁母节序》等等。这些文章在很大程度上为我们展现了明末乱离之际的世态、人情与社会状况,实际具有了“以文存史”的深刻内涵,寄寓其中的正是今人对不久之前那个动荡时代的悼念与追思情怀。

《今文选》现存百余篇,涉及赋、表、疏、颂、启、论、书、序、传、诔、碑、铭等18种文体,至于“制诏教令,今鲜传文;齐梁妙手,不传诸记。以故拙选,数体阙如”[1](凡例二)。各体所选以骈为主,值得注意。陈维崧《今文选序》曰:

溯自典坟而降,书契以来,含笔濡毫,不逾二阈。错综者以迁、固为专家,整练者以庾、徐为极则,更相调笑,莫能同同。然仆扢扬六库,沈湛百家,乃知二体未尝不合也。迁之《项羽本纪》《货殖》《游侠》诸制,固之《地理志》《东方朔》《扬雄》诸篇,瑰博以植采,英藻以镂文,盖已下睨子山、孝穆。庾之《哀江南赋》暨吴明彻诸墓志,徐之《玉台》一序及《与杨仆射》诸书,磊落以见骨,抑扬以命气,则又上拂龙门、兰台也。俗猥不察,札闼篆骖,遽侈渊古,玉卮金铣,相竞奥异,子长、孟坚去而几里耶!而弄姿之徒左袒齐梁,辄复诺皋志怪,累牍连篇;香奁金楼,浸淫阑入。刘勰有言:‘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今之作者,何乃昧是?仆今诸选可亡二患也。[1](卷首序)

陈维崧追溯文章作法,指出,司马迁、班固与庾信、徐陵皆擅文章,散、骈各自为用,源自所好不同。散、骈互有融通,而非格格不入。后世学之,则未察其实。所谓“仆今诸选可亡二患”,概言之,“二患”在于:今人学古文便“相竞奥异”,今人学骈文便“浸淫阑入”,皆是徒具其表,不能以真实情性融于文笔之中,遂两者皆失。《今文选》以骈体文为主,兼有少量散体,这是陈维崧思考当代文章文体发展的现实状况而做出的有意识行为,其目的在于举扬骈体之发展。

值得一提的是,陈维崧一方面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骈体文扬名,另一方面又有着清晰的骈、散分体意识。其《征刻今文选今文钞启》云:“学秦、汉、六朝者,入萧家《文选》之中;仿韩、柳、欧、苏者,归茅氏《文钞》之部。”[2]253所征刻之《今文选》当即《今文选》,而《今文钞》则当为陈维崧的另一部文选《四大家文选》。检孙枝蔚《溉堂续集》卷一“丙午七言律诗”《清明日同方尔止、陈其年饮程昆仑署中》云:“登筵白发愧飘蓬,绕署青山似画中。百五日逢天气好,十千酒遣旅愁空。张公洞口抄书客,桃叶津头说字翁。不为使君儒雅剧,何繇共对烛花红。”[3]其中“张公洞口抄书客”句夹注云:“其年将刻《今文抄》”①周绚隆《陈维崧年谱》中认为,《今文抄》即《今文选》,第277页。应误。《今文选》已刊刻于康熙元年。且,《四大家文选》中占比重最大者是程康庄,考陈维崧与程康庄、何洯、程世英的集中交往即在康熙五年、六年间。,应予注意。按,康熙五年(1666)清明节,时任镇江通判的程康庄邀请陈维崧至其官署,方文、邹袛谟、孙枝蔚已先在,四人遂联臂话旧,孙枝蔚诗即作于当时。检《四大家文选》诸序,其中,何洯序题署“时康熙丙午岁之长至日京江何洯雍南氏敬题”,程世英序题署“康熙六年岁次丁未仲春黄山程世英敬撰”,可知,《四大家文选》在康熙五年(1666)夏至之前确已编成,而至早则当在清明节之前。由此大胆推测,孙枝蔚所指陈维崧将刻之《今文抄》①,就是指此时已成书的《四大家文选》。而恰在这次聚会中,陈维崧遂提及欲刊刻之事。如此,《征刻今文选今文钞启》即为《今文选》与《四大家文选》而作,其中“庶几两美,要可单行”[2]253即明示两选本的分体并行。

陈维崧《四大家文选》,今有国图康熙六年(1667)刻本,九行十八字,白口,四周双边。善本编号T02257。共12册:第1册为《王于一先生文选》,共两卷。第2、3、4册为《归震川文选》,共七卷,卷一佚。第5、6册为《侯朝宗文选》,共六卷。第7、8、9册为《程昆仑先生文选》(光启堂梓行),共四卷;第10、11册为《程昆仑先生诗选诗余》(光启堂梓行),共两卷。第12册与第1册重出。

《四大家文选》,集归有光、王猷定、侯方域与程康庄四家古文之精华。

四家之文是构成陈维崧文统一脉传承中的重要一环。陈维崧合选四家文,实际是对自六经以来直至晚明时期的文统无有承续之思考,何洯因此说:“陈子其年,淹贯六经,兼综于周、战国、先秦、两汉,以缵绍于唐、宋八家,而博览于前明以来诸子之文,因集四家文选。”[4](卷首序)这一文统续构之出发点首先是揭示出归有光散文在晚明的独标意义:“昆山生嘉、隆间,一时士大夫,务为骫骳委靡诸陋习,几度古学不道。……何如昆山,独以声稀味淡之文,一唱三叹,使读者低徊掩抑,而不能自已。”[4](卷首序)所谓“古学不道”,实是有感于唐宋古文文统的断而无续。明嘉靖、隆庆以来,文人作文风骨尽失,文风卑下,虽有才学渊博者,徒以文辞相争。在陈维崧看来,侯方域、王猷定与程康庄三家能够与归有光异时而并举,就在于四家皆体现了“文以载道”的古文精神:

数人者,其时不同,地不同,生平仕宦与否亦大不同,而文章可传则同。即其为文章,昆山以柔淡胜,得之欧;归德以灏博胜,得之大苏;南昌以峭健胜,得之老苏;武乡则以险绝胜,得之柳,亦微有不同者。至其文以载道,则无不同也,故曰:文章可传则同。[2](卷首序)

我们知道,唐宋文统之重要文论命题便是“文”与“道”关系下引发的文学观,即“文以贯道”、“文以明道”、“文以载道”。中唐以后,随着儒学的复兴,文学应当承载儒家之道德要求进一步强化。韩愈作《原道》,在孟子的基础上重新建构儒家的“道统”,其弟子李汉在总结他的古文创作的基础上提出“文者贯道之器也”[5],暗示韩愈即是“文以贯道”的典范。柳宗元则重提刘勰的“文以明道”之说①柳宗元《答韦中利论师道书》:“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到宋代,周敦颐提出“文所以载道也”②周敦颐《通书·文辞第二十八》:“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从,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郭绍虞先生曾细致地辨析过三者差别,而所谓“贯”道与“载”道,只是对于道的理解程度深浅的不同而已,并无性质上的差异[6]。在今天看来,对“道”内涵的理解并非局限于传统的儒家思想范围内。

陈维崧合明清之际四家之文,也将四人文章落实于“文以载道”观念的统摄之下,其所谓“道”,也不仅仅是指传统的儒家圣贤之道。③“文以载道”,虽是作为理学家的周敦颐提出,但他强调的是“道”重于“文”,而非只欲务道德而不欲务文辞。他在《通书·文辞》一节云:“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程世英指出:“乃三公者,顾各以其才学识不谋而若出一心手,以合于太仆之所为文,是以其年遂决然合之而无疑。……论文者,于其文心之相生者,忽追而得之。”[4](卷首序)侯、王、程三家能“以其才学识不谋而若出一心手,以合于太仆之所为文”,实际说明“道”之指向,那就是四家“若出一心手”之“才学识”。这种“才学识”内涵必定是充盈而广泛的。而四家“若出一心手”之“才学识”,皆出自于一己之“文心”,这种“文心”又具有“相生”之共性。由此,陈维崧合选四家之“道”即体现为相生之“文心”。刘勰《文心雕龙·序志》云:“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7]“文心”,即为文之用心。“文心之相生者”,即为文之用心异时而相通。

《今文选》与《四大家文选》作为顺、康之际的文章选本,在文献价值及文体、文学批评等方面具有显著的意义与影响。下面分述之。

(一)《今文选》“以人存文”

冒丹书《今文选序》云:“集中所载儒林之遗,皆同时之俊也。”“虽一碎一完,而姿皆琬琰。”[1](卷首序)的确,《今文选》中有大量文章不见载于现存著作,如眭思永《补桔槔赋并序》、韩四维《朴巢赋》、赵而汴《长沙故宫赋》、戴重《哀頖宫赋有序》、蒋平阶《刘生拟骚序》、胡在恪《盛珍示文序》等等。文选所载此类文章遂成为唯一,体现了“以人存文”的重要意义,对于进行相关人物及内容的研究有一定的补阙之宜,因此具有了保存第一手文献资料的价值,有助于我们更为详实地窥见那个动荡时代的实况。如陈弘绪《黎耆尔遗集序》,是为黎祖功《不已集》所作,序曰:“余友黎左岩先生之子耆尔则竟死矣。其死维何?匪以阴阳之患,匪以獝狂,匪以压溺,匪以格斗战争,匪以刑以盗。”“今兹之盗乃杀文士,耆尔杀又为最惨。余为五言律七首寄左岩,以识其变。左岩哭,余亦哭。已,左岩手耆尔诗一卷,题曰‘不已’。”“有才若此而盗杀之于俄顷,然则余以怪异之。”言黎氏死之怪异,实际隐含的是对其盛才早逝的惋惜悲叹之情,个中时代因素的不可抗拒性遂成为士人难以逃脱的厄运。黎遂球《河村诗集序》,是为和州戴重所作。评其诗,论其人,议其世,可谓声泪俱下,唏嘘不已。敬夫诗“大旨皆磊落孤愤,如病骥之曳万石车,转羊肠径,独鹤之飞徙怨望,鸣高松寒露上。又如黑潭巉壁间,时出铜盘声,知为龙吟也。嗟乎,诵其诗知其人。”黎遂球为戴重的不被人知而感到惋惜,叹其才难。而世道又艰难险恶,“自寇贼发难以来,吾辈一酬唱顷,汉南江北,已杀人如麻,其中安知无才士与血俱尽。而敬夫出九死得一生焉。感是以益深,诗是以益工。余之叹息,是以独至。”戴重虽谓“九死一生”,但身历时代灾难之创痛,发而为诗,尤为可叹。此文被清人薛熙《明文在》选入。薛熙为汪琬门人,《明文在》成书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今有光绪江苏书局刊本,很有可能就是从陈维崧文选得来。再如全书最后一篇陈玉璂《杨公墓碑》,从普通士人的视角观照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人与社会两相分明。据文中所言,《杨公墓碑》作于顺治十四年,写的是射洪县人杨公其人其事,堪为壮烈。序记载:“公讳腾龙,蜀潼川射洪人。兼资九德,总修百行。砥节砺志,直道正辞。故州郡皆闻其德,乡党咸重其名。不幸以崇祯十年正月三日,遭流寇张献忠之乱而死。呜呼,忠孝梗概之徒,慷慨而授命者,往往是也。”写崇祯十年正月三日杨公遭寇乱而致死的悲切命运,体现了作者对晚明动乱之际才士遭难的哀恸之情。当然,文选中今可考者如吴伟业《赠冒辟疆序》《柳敬亭传》、侯方域《徐作霖张渭传》、贾开宗《侯方域传》等等,已是传颂已久的名篇,其史传意义毋自多言。路工曾说:“《今文选》不是‘骚人墨客’的‘末世哀鸣’,而是疾首挥毫、激奋人心的呼号,是明末一部具有史料价值的文献。”[8]如以上所举诸类,其保存史料的文献价值确定无疑。

(二)《今文选》推扬骈体

《今文选·凡例》中称:“凡云选者,悉仿萧梁太子;凡云抄者,俱拟唐宋八家。”可见,《今文选》有意远绍萧统《文选》之例,表明对当代骈体文的重视。陈维崧在《今文选》提出“二体未尝不合”的观点,是对清初骈体文与散体文关系的首次且重大的重新定位,可谓开风气之先,具有重要的文体学意义。这是值得关注的。有学者指出:“在骈文还需要为自己存在进行辩护的顺治年间,陈维崧就已提出‘二体未尝不合’,并通过自己的选本来彰显这一理念,尤为有识,《今文选》一书也可谓后来李兆洛《骈体文钞》的先驱”[9],可谓公允的判断。

应该说,陈维崧对清初骈体文的重视与提倡,具有继往开来的重要意义。早在《词选序》中,陈维崧就提出“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的观点,他说:“客或见今才士所作文,间类徐庾俪体,辄曰此齐梁小儿语耳,掷不视。是说也,予大怪之。……客亦未知开府《哀江南》一赋,仆射在河北诸书,奴仆《庄》、《骚》,出入《左》、《国》。即前此史迁、班掾诸史书,未见礼先一饭。”[2]54不满视徐庾俪体为“齐梁小儿语”的流俗之见,已然含有为骈体争名之意。之后,陈维崧进一步指出骈体应有与散体并世而行的高度,其《陆悬圃文集序》云:“一疏一密,既意隔而靡宣;或质或文,复情睽而罕俪。然而诸家立说,趣本同归;百氏修辞,理惟一致。倘毫枯而腕劣,则散行徒增阘茸之讥;苟骨腾而肉飞,则俪体讵乏惊奇之誉。原非泾渭,讵类玄黄?”[2]333-334文人学者,各有擅长,能兼者少。以辞赋与经史为例:文人辞赋,细密重文采;经史之作,疏放而质朴,所以,辞赋难达经史之意,经史也少见骈偶之文。然而,诸家虽言论各异,但旨趣相同,不同的书写内容选择不同的表达方式,散体、骈体的选择亦应如此。“原非泾渭,讵类玄黄”,骈、散俱为文体形式,文之体平等,文之用各宜,不应厚此薄彼。至《今文选》,提出“二体未尝不合”,以选本的形式明确将骈体推出,为其正名。以上,由提倡文体平等为骈体争名,到推举骈散同源为骈体正名,实际反映出陈维崧积极推扬骈体的主动性过程①推扬骈体,是陈维崧有关文体观的新见与贡献之表现。而《四大家文选》与《今文选》的并行并举,是散、骈分体观念的体现,这与推扬骈体之功并不相矛盾。。可以说,此举在晚明散体文盛行的背景下,就具有了清初骈体文重兴之先声的意义。

(三)《今文选》兼收骈赋

在编排体例上,《今文选》将赋纳入骈体文选,反映了陈维崧对清初赋与骈体文关系的新见。这是值得关注的。我们知道,骈体文最初称为“四六”,作为体类意义上的“俪体”“骈体”之名到清代才出现。而在清代之前,唐宋元明时期的“四六”与赋并行不悖,彼此独立,当时的四六别集或选本也不包括赋。如晚唐李商隐以其奏议表启之文所作《樊南四六》,宋代苏轼《东坡四六》所选文体涉及表、状、启、书,陆游《陆务观先生四六》所选文体涉及表、笺、状、启等,皆不含括赋。元明四六衰微,直至晚明才颓势振起,而此时的四六选本也没有收录赋,以王志坚编选《四六法海》为例,它包括敕、诏、册文、德音、论、碑文、表、启等40类文体,虽远远超过前代,但赋仍未被纳入。直到清代,在推尊骈体的思潮下,士人渐渐将前代“四六”与当代“骈体”“俪体”“骈文”概念等同,彼此代称,从而使得两者在清代融通。讲究骈偶句式的辞赋,也开始被清人收入骈体文集或文选中。而陈维崧的《今文选》就是首次将骈赋纳入,卷一卷二赋作共三十二篇,远远超过了序之外的其他体式。不唯如此,陈维崧此后的辞赋创作也都是骈赋或律赋,今存十篇,收入于患立堂刻本《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一。他自己曾说过:“自赋、骚、书、启以及序、记、铭、诔,皆以四六成文。”[10]赋以“四六成文”,则能与骚、书、启以及序、记、铭、诔诸体同等,“这既是陈维崧文体思想的准确体现,又超越了唐宋元明的四六文集不收辞赋的传统,反映了清代骈文对辞赋的扩容,极大地影响了后来的‘俪体’‘四六’‘骈体’‘骈文’集收录赋体,从而为赋与骈文的关系开拓了全新空间。”[11]确乎如此。在陈维崧之后,清人编选骈体文选就开始出现收入辞赋的现象,如康熙八年和九年黄始先后编选的《听嘤堂四六新书》和《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嘉庆初吴鼒的《八家四六文钞》等都收录了辞赋。可见,在陈维崧的影响下,清初相当一部分骈体文选或文集都已实现了对赋的扩容。《今文选》兼收骈赋之例对于清初赋的重兴意义重大。

(四)《四大家文选》述继古文文统

清初顺、康之际,清人对当代散文的编选已经开始。今可考者有田茂遇《燕台文选初编》、周亮工《赖古堂文选》。同是散文选本,《四大家文选》与两选皆有不同,其选文的目的性与指向性更为明确。相较而言,田氏选编似杂荟,周氏重于秦汉魏晋,陈氏则推崇唐宋古文,而以归氏为标榜。《四大家文选》更重视古文文体传统之继述,从唐宋八大家到归有光,再到今四大家,历史的视野更为宏阔。归有光作为这一文统观的要枢,由此而将今文上续到传统的唐宋八大家。何洯曾论自六经至唐宋的文统传承,进而论文选四家曰:“有明自归太仆震川出,而韩、柳、欧阳、苏、王、曾之统始有所属,无散乱之忧。是震川者,实韩、柳、欧阳、苏、王、曾之宗子也。由震川迄于今,作者不啻百家,其统又将散,乃山右则有程昆仑先生出,中州则有侯朝宗出,江右则有王于一出,又皆能继震川之传,以上承韩、柳、欧阳、苏、王、曾之统,是皆韩、柳、欧阳、苏、王、曾之宗子也。韩、柳、欧阳、苏、王、曾之宗子,是即司马子长之宗子也;司马子长之宗子,是亦六经、左氏之宗子也。”[4](卷首序)以归有光为首,四家并传之历史意义、地位于此清晰可见。值得进一步肯定的是,陈维崧对归有光的推崇,《四大家文选》对归有光散文在清初的经典化意义重大。即否定了晚明对于归有光的相关批评①突出者即王世贞,如钱锺书先生指出:“以为弇州心折震川,推之冠一代人文,亦不甚确。其《读书后》卷四《书归熙甫文集后》自记与震川抵梧事颠末,又曰:‘观其遗集,故是近代名手。所不足者,起伏与结构。’”参见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4页。,将归氏散文上升到明代传承唐宋八大家的文统枢纽地位,可以说影响深远,直至今天。

(五)《四大家文选》反拨时风

明末清初以来,古文作者或学秦汉,或学唐宋,然皆学而未得其真,胡献徵指出:“夫古文之难言也,貌秦汉而窃其离奇,既不免有生吞活剥之诮;效唐宋而流于枯淡,又不免有蝇鸣蚓窍之讥。二者互相诟厉,递为消长,学者将何所适从与?”[2]1802陈维崧亦感叹:“上下数千年,屈宋以来,徐庾而后,虽鸿文丽制,不绝于时,而亮节惊才,罕闻于世。”[2]200所谓“亮节惊才”的缺失,正是文人创作缺乏真情真意所导致。反过来说,陈维崧所主张即是才情兼顾,文质相合。陈维崧以四家文统摄于“道”,“道”即“文心”。此“文心”实由归有光首昭。陈维崧于晚明散文独推归有光,以归有光牵合清初三家文,正是着眼于归氏散文所具有的真情表达。这种真情,不落于浮夸,而务求实在,以达到“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12]的效用。“情辞并得”,实为“文心”即“道”之要义。

以“文心”为内核,四家在晚明至清初的古文发展中,继述唐宋,远绍左迁,将文统一脉承传下来,而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那就是,从个体视角出发,关注时代、关注民生,真情抒写,突破了晚明“秦汉派”徒“以琢句为工”而不务其实的凋敝文风。以归有光为例,“情”是归氏书写的主题之一,写亲情的有《畏垒亭记》《栎全轩记》《世美堂后记》等,《莪江精舍记》则记载友人严贞启“无穷之情”:“继若祖考之志,思慰母氏之心,求所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者,是乃所以为无穷之情也”。[13]396其情具有更广泛意指。再如《赠张别驾序》论张氏:“若侯之不鄙夷吾人,与吾人之所以爱侯者,可谓有情矣。……一旦以天子之命,卒然而相临如是者,岂法度威力之所能为哉?夫亦恃其有情以相爱而已。”[13]257“有情以相爱”是官吏与士民取得两相和谐之况,陈维崧因此评曰:“以‘情’字生情,觉和平可听”。作为清初遗民,王猷定文名可与侯方域并列,其为文以古人为标的,“酷嗜两汉八家之文”、“唯以古文为事”。王猷定文章的突出特点是学古而不泥古,关注现实,融注真情,具有鲜明的历史情怀。陈维崧对此评价颇高,如其评《与毛驰黄书》云:“大略出于八家,然有一二似汉,其议论最裨史学。”评《毛母许孺子传》云:“能从大处立说,中间铺叙奉姑作家教子种种,有经纬,有起伏,逼真良史才!”这类传记文显示了王猷定的独特目光,显示出作者洞察人世的真实情感。再如《汤琵琶传》中渲染友人汤琵琶的悲剧生涯,实则以人度己,将自己大半生的悲戚苦楚寄寓其中,亡国之痛溢于言表。此类传记文多被陈维崧选入,彰显了王猷定开清初古文风气之新的表现。作为关系密切的父执辈,陈维崧对侯方域颇为熟悉,青年时期曾向其问学,故能深谙其古文之道。侯方域作为清初“古文三大家”之一,为文以司马迁为远祖,以唐宋八大家为近宗,敢于打破文体壁垒,以小说为文,尤其善写掾吏、伶人、名伎等下层人物的作品,这些作品往往能以小见大,反映重大的现实意义,体现出作者浓厚的民生情怀。以《赠丁掾序》为例,文章不仅歌颂丁掾廉洁正直、忠于职守的优秀品质,而且借题发挥,阐发自己对吏治的见解,提出“效于其职,无大小也,惟效其职则理”的观点,陈维崧评点曰:“作一胥掾文,说出古今治乱源流,何等识见,此等文欧、苏所不能及。”可谓有识。对于世人注目较少的程康庄,陈维崧的推许之力颇重。其评选的落脚点即程文的古文风范。如其评《松台山房诗集序》:“盖先生平日最攻苦于文,故能探幽抉奥,直夺昌黎、庐陵之席也。此篇明道似昌黎,顿折似庐陵,若其繁称博引,则又极似柳州论李睦州服气书。”陈维崧还借魏裔介之语评价程康庄:“今之为文者,病于浮诡散漫,无有式度。知其式度者,又病于枯索。惟昌黎公无此失,眉山父子亦未尽祛此也。程昆仑好讲程式,此得作古文之准绳矣。而时发为光彩,露为锋锷,木之豫章,刃之干将也。吾是以叹赏不置焉。”陈维崧肯定,程康庄文的振起处在于能“洁以法式”,承韩、欧而来,得其真意,言之有物而富于文采,内容与形式相契合,避免了枯索之弊。像《孙无言归黄山序》《江行赠言序》等作品堪为代表。以上,无论是归有光的有情之作、王猷定的传记之文、侯方域的“小说为文”还是程康庄的“洁以法式”,都是在继承唐宋古文作法的基础上,融入了新的时代内容与一己之思,彰显出新的文风品格,具有突破晚明凋敝风气的重要作用。

小结

综上所述,《今文选》与《四大家文选》,是陈维崧文学反思与创作实践的另一种表达,具有一定的文献价值与文学、文体学批评意义。在明末清初的历史文化背景下,两文选体现了陈维崧对清初散文发展趋势的思考之力与引领之功。在学界注目于陈维崧骈文及其所取得的首冠地位与突出成绩的同时,我们应当重视并揭示出他作为文选家所具有的评选眼光与理念持论。这对于完善陈维崧作为清初名家的整体研究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对于认识清初散文的历史面貌与历史发展也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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