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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存在主义的角度论白流苏的“赌性”人格

时间:2024-06-19

柯 婧

(澳门大学 人文学院,澳门 999078)

白流苏“赌”的本质就是想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使会带来毁灭性的结果也愿赌服输。因此白流苏想要“赌”的生存境遇就值得探究,从她的境遇和选择中可以反映出存在主义的影子。

一、白流苏的生存境遇

荒诞是白流苏的生存境遇。加缪认为荒诞是外在世界之不合理与个体追求合理性之间的冲突,当个体意识到生存异常而无法改变的时候,荒诞就涌现出来,就愈加感受到一种个体与他者分离的孤独。

首先,白公馆就是一座“孤岛”,小说中多次点明了这一点。如开头说“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①张爱玲,郑田著,《倾城之恋》,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8。白流苏回屋,天然几上玻璃罩子下的珐琅自鸣钟也早就停摆了。她心里想着“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这里两处对时钟的描写以及流苏对白公馆“神仙洞府”的比喻,都是对于时间的描写。可以得出结论“上海”和“人世”的时间都是快于白公馆的。白公馆的时间与整个社会的时间不同步,是落后且脱节于时代的,因而可以说白公馆是脱离社会的一座“孤岛”。白流苏此时以自在存在生活在白公馆之中时,她与白公馆的众人一样都是被剥夺了未来的。这种被放逐、局外人、以及被剥夺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境遇,其实正反映出存在主义哲学的荒诞之一,与生活的分离。②[法]加缪,杜小真译,《西西弗神的话》,北京:三联书店,1987,第6页。

其次,白流苏是“孤岛”。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之一就是认为个体是孤独的,当流苏感受到生存环境的异常时,与他人分裂的孤独感就愈强烈。流苏身处白公馆的“孤岛”困境,而相对于白公馆的众人,她本身是另一座“孤岛”。“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背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③张爱玲,郑田著,《倾城之恋》,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8。很明显这种孤独并不是身世上的,白流苏身处大家庭,生活中跟各色不同的人打交道,她并不是孤儿但她也没有从家里感受到温暖。她的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人,但是她却感觉“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所以她的孤独是心灵上的孤独。这段心理描写放在了白家人想把白流苏送回前夫家里守寡以获取利益,以及白家人的冷嘲热讽之后。在白公馆里,本应给予温暖的家人却在试图霸占她的财产,算计她的价值,榨取她的剩余价值,一旦无用就要抛弃她。就连她的母亲,也只是劝她理解哥哥嫂子们,劝她回到背叛过她的前夫家守寡。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她的想法,没有人替她考虑。毫无疑问,在白公馆里她是孤独的个体,用文中的话来说就是“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①愈是周遭人头涌动、人言喧闹,她的内心就愈加孤独。这里正应了郁达夫在《沉沦》中说的“在稠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难受。”这也是存在主义哲学中的另一种荒诞,即自己和人群巨大的陌生感,人和社会关系完全破裂,形成人与世界的分解对立。

在这种荒诞的生存境遇中,白流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没有选择余地、没有发言权、无法生存的。所以,她才不得不为了生存,而以自己的贞洁为筹码,赌一条生存的道路。可以说,她的“赌性”正是自身对于外界之不可理喻的荒诞的一种应激反应。

二、从自在存在到自为存在的转变

人的存在也有自在与自为之分,人也要虚无自己的自在。虚无的过程,其实就是使得自身存在的过程。白流苏从荒诞境遇到“赌性”的产生,正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的从自在存在到自为存在的虚无的过程。

白流苏最初在白公馆的几年中,就是一种自在存在状态。文中说,“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可见在她拥有自我意识之前,她始终是处在白公馆的时间轨道之中,跟着家族生活,被他人物化,试图榨取最后价值,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思考过自己存在的意义。这从她与徐太太的第一次对话中可见,离婚的她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她在白公馆被算计完了财产,落到没有话语权的地步,甚至直到被人彻底物化、对象化之前,她都没有想过跟家族分开,没有为自己的人生做过选择、做过规划。后来白流苏反驳范柳原的话,正是她过去自在状态的一种验证,“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大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人再通过自我意识,努力进行虚无之前,就是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而她在跳出白公馆的环境之后,意识到自己在白公馆长大,没有自我也分不清自己是谁,这也正体现了她的自为存在。

存在主义认为,每个人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存在的意义和标准不能被他人赋予,而是自己赋予的。在白流苏的自我意识崛起之前,她是没有个人生存意义的。萨特说“由于他人意识的出现,自我意识才会发生。”正是这次彻底被白公馆物化的遭遇,白流苏与他人的冲突明显化了,随即其自我意识发生。她开始反思自己的生存境遇,意识到自己的生存环境已经被挤压到无法生存了,终于她开始试图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开始变成自为存在。人的自为表现为对已有的存在境况的否定。白流苏之前从未觉得不能在白公馆住下去了,而这件事后,她反复地说着:“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这是她后来决定为了自己的未来赌一把的先声,她意识到自己身处荒诞困境,“赌”是为了给自己开创新的选择机会,为了生存而赌。

三、白流苏的自由和选择

前面提到人是一种自为的存在,因此,人是自由的。这种自由是一种选择的自由。

白流苏最开始是不自由的,因为她是被对象化的、自在的。本文开始也说到白流苏初始是随着白公馆的时间和世界而存在,她没钱、没选择权、任人宰割,似乎处在不可更改的生命悖论之中,她本身是没有自由可言的。这种以贞节为筹码,来赌自己的人生意义的行为,实际上就是她为自己逃离荒诞而创造的一个选择。她做出了选择,才真正开啓了个人生命时间,从白公馆的胡琴声中挣脱了出来,在选择中虚无出了自己。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在选择自己的行动时绝对自由,所以此时的白流苏也是真正的自由了。

白流苏之所以选择赌,正是基于对自身境遇的思考以及对于自我的认识。从本质上讲,白流苏自我意识觉醒后,她想要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并非是除了赌别无选择的。她可以选择出去工作,“她未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碗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受气。”但很明显她不是革命女性,“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还希望守住淑女身份,认为工作是自降身价。她还可以选择嫁给离婚的姜先生,但是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太平凡了,她还是希望得到虚荣心的满足。白流苏不想自降淑女身份去工作,也不想顺着其他人的意思,跟姜先生过一种平凡妇女的生活,她追求这种令人艳羡的不凡生活,所以她选择赌一把,追求自己最想要的。为了这最想要的,她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这种选择体现了人的自由选择。

存在主义认为人可以根据自身境遇做出不同的选择,每一种选择都会有不同的人生,需要我们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定的后果。龚刚先生更是提到“在日常表述中,‘赌徒心理’无疑是个贬义词,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它又可以说是个人的自我支配、自我控制意识的显现形式之一,甚至可以看成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特殊境遇中的自我选择:你选择,并为自己负责。”①张爱玲,郑田著,《倾城之恋》,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8。正因为人是自由的,所以人的本质没有被固定,人就可以自我谋划、自我奋斗、自我实现,相信奇迹可以发生。白流苏面对被倾轧的生命和生活,要么选择压抑的生活,要么就拼一把,张扬生命和自我的色彩。可以说选择赌一把的这个时刻,是她自我意识彰显,生命中浓墨重彩的高光时刻。一个不甘于平淡的女人,有这个勇气和胆量为了自己想要的,谋划了一场豪赌,并坦然承担所有的结果。无疑她是一个合格的“赌徒”,最终这场赌博也以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的婚姻。①龚刚,《西方个人主义的东渐与“变形”:以张爱玲的小说为个案》,《中国比较文学》,2008(3),第100页。

四、白流苏的“他人即地狱”困境

萨特曾说,“对异化者而言,他人即地狱”。“异化者”指的是丧失自我的人,如果一个人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没有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与自我意识,反而屈从于他人的评价与判断,那么他人的评判标准就是你的地狱。这里就涉及了他人凝视。白流苏实际上是自觉于他人凝视的,小时候“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是她感知与他人的互相凝视,到后面与范柳原的交往中她仍然自觉受到他人凝视“他有意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在这种他人影响之下,白流苏为了逃离困境而赌,是真的逃离困境了吗?她所作出的选择真的是自由的吗?白流苏想要借着范柳原的力来摆脱生存困境,这一“赌”看似是自主选择,是自我意识的自由支配,但是追究其根本仍旧是受到白家其他人以及社会环境的影响下的决定。

白流苏本身的自我价值中是看重真情超过物质的。这一点可以从她对待第一段婚姻的态度可以看出。白家三爷道白流苏的前夫“家是个大族”,前夫去世她哪怕是守着祠堂也能好好过活,说明她留在夫家物质上是比在白家有保障的。但她选择离婚并且拒绝回去戴孝主丧,再联系白三爷说的对方“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两房姨奶奶”、“败家子”,我们姑且可以理解为流苏对于前夫是一种情感上的失望,此时比起物质条件她更看重两个人的感情,她不愿意为了物质利益勉强自己做选择。流苏此时的自我价值正与看重物质的白家众人截然相反。从这个角度看,与后来她孤注一掷地追随范柳原相比,这次离婚反而更像是一种自主选择,自我意识的自由支配。

从她对镜表演开始,表情从“娇滴滴的清水眼”变成了“阴沉沉的,不怀好意的一笑”,反而是她从自我意识变成了“异化者”的象征,因为她“赌”选择从价值上反而变成了对于白家物质利益观的一种偏向。这种价值的转变,正是因为流苏自觉他人的凝视,而屈从于他人的评价与判断,她从他人的态度中意识到物质利益的重要。她选择压过宝络与范柳原跳舞,不是因为她喜欢范柳原,而是因为“她知道宝络恨虽然恨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她是看重他人对她的看法,根据他人的态度去选择自己的行为。同样,她在徐太太目的不明的邀请下,之所以答应去香港,此时选择用前途“赌”,不是因为爱范柳原而是为了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是因为他人认为范柳原有价值所以白流苏选择赌一把。还有第二次离家去上海,她想“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和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分”,以及“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种选择离她的本心分离有多远,就可以看到她受到他人价值判断的影响有多深。从这个角度看,她的“赌”看起来自由,其实一直在他人困境中,他人推动她做出选择。

这场豪赌,因着香港的陷落而赌赢了。可是结婚了就逃出困境了吗?流苏仍旧是怅惘的,因为她得到的是他人认可的物质满足,而她最初的本位的自我意识是想要爱情的。同样,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在这困境中,四奶奶受到了白流苏事迹的影响,选择离婚想要找个有钱的人再嫁。此刻白流苏作为他人,使得四奶奶对自身处境的不满,而做出的选择。可是正如小说最后所说,“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这场豪赌的实现是偶然和巧合的,不具有可复制性。所以四奶奶的选择可能会是另一种挣扎和困境。范柳原那么有钱,难道他就逃离困境了吗?他同样也在被流苏和其他对他虎视眈眈的女性对象化,他也并不能逃离这种困境。在这个世界中人仿佛深陷困境中,不断地挣扎,又陷入困境,却也只能不断与困境抗争。正应了存在主义哲学中,困境和苦难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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