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吴 婉,陈访泽
(澳门大学 人文学院,澳门 999078)
反问句具疑问之形,表确定之义,以“形义歧配”模式大量出现于语言事实当中。其中,特指反问句因包含自带疑问焦点的疑问词,形成因疑生问与无疑故问的最强反差,使反问的效果达到最盛,成为反问句研究的焦点所在。
通过对中日对译语料库[1]的考察,笔者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笔者以常用的疑问词在上述语料库中随机抽取特指反问句各100例,将其分别与译文对照发现,日语特指反问句的汉语译文当中,特指反问句的比例高达98%。相反,汉语特指反问句的日语译文当中,特指反问句仅占57%,34%则被译为陈述句(例1),9%为其他结构形式的反问句(例2)。
例1:“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难道你禁止我笑?”觉民带笑地分辩道。
「俺は自分のことを笑っているのだよ。おまえとは関係ないさ。まさか俺の笑うの禁ずるわけにはゆくまい」覚民は笑って弁解した。
例2:“他们非逼着我交待杀过人的罪行。天哪,我杀过猪,宰过牛,哪会杀人呀!”
「彼らは私に殺人をしたという罪をはかせようとした。何ということだ、わたしは豚を殺し、牛を殺したことはあるが、人を殺したことがあろうか」
语言形式的不对应,为我们揭示语言表征之下思维差异的草蛇灰线。实际上,这种现象可以从信息界域的角度得到更好的诠释。
信息界域理论(the theory of territory of information)认为,不仅人与动物的行为及认知模式都具有自身的“界域”(territory),人类语言也涉及各种不同的界域。可以说,“界域”这一概念在人的行为和认知当中发挥着及其重要的作用[1]。当说话人进行话语表达时,首先需要对信息的界域进行判断,并基于判断选择相应的语言形式以体现自身的态度。该理论包括两类心理标度,分别属于说话人和听话人。
一般而言,假设说话人判断信息介于0~1之间的任何值n。当n=1 接近说话人时,说明信息完全属于说话人的界域,说话人是信息的权威方。这时的信息一般属于以下几种:(1)自身的内在体验(如痛感);(2)自身的外在直接体验(如视觉);(3)自身的专业领域或熟悉领域;(4)自身的个人信息。当n=0 时,信息则被视为落在听话人的界域。而这种界域归属的判断,决定了说话人选择“直接表达形式”或是“间接表达形式”(图1)。
图1 信息域标度
即使对界域做出了判断,人们在话语交流之际,一般还会基于某种目的对话语的信度进行伪装,这种伪装一般分为两类:一是伪装信度低:指的是原本属于说话人界域,信度高、应该直接表达的信息,说话人为了某种语用效果故意以间接形式表达;二是伪装信度高:指的是本身属于说话人界域外,信度低的信息,理应间接表达,说话人却故意以直接形式进行表达。
信息界域理论以陈述句和疑问句为主要对象。而反问句表面是问,实则表达一个比陈述句态度更坚决、内容更明确的判断,应该理解为一种感情较强的判断句[2],故此,也属于该理论的分析对象[3]。此外,Brown &Levinson[4]认为反问句是一种减少对对方面子威胁的礼貌策略。神尾[6]则指出,在语言学研究中,礼貌研究与信息界域理论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些为我们从信息界域理论的视角审视反问句提供了理据。
从汉日特指反问句的对译情况看,日译汉中形式不对应的只占2%,相较于汉译日中不对应翻译高达43%的比例来说显得无足轻重,因此,我们重点考察汉译日层面上的不对应事实,在信息界域理论的框架下。对三种对应形式进行如下分析:
不管是汉译日亦或是日译汉,特指反问句翻译成特指反问句的比例都占绝大多数,首先肯定了汉日特指反问句在应用上存在着极大共性。
例3:A:“你都知道,还问什么?我们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你们家给霸占去了!”:「知ってるくせに、なにいってやがる。おれんちのものはみんな、汝らにとられたんだぞ」
B:“你们欠我们的,就应当还,怎么是霸占?”
「かりは返すのがあたりまえだろう、とられたとはなんだ」
所谓问句,即有疑而问,用于信息超出自身认知之时。一般说话人认为信息不仅不在自身界域,且极有可能掌握于对方,因此可向对方提问以获取信息,从信息界域理论的角度看,可表示为0=S<H=1。特指反问句中具备疑问特征最明显的疑问词,表面上向听话人索取信息的意图最为强烈,并且所求信息是需要听话人付出较大努力进行说明的。但实际上,此时的说话人对信息却是“胸有定见”,因为该信息一般来自说话人的内在及外在体验、专业领域知识或个人信息,说话人对该信息域的真实判断应是1=S>H。因此,故意通过反问句形式表现出来的对信息界域的判断明显是一种伪装。
例3 中,话语双方对于“是还是占”各执一词。呈现一种剑拔弩张的敌对感。由前后文的“你都知道”和“欠我们的就应当还”将说话人的意志表露无疑,双方分别意图表达“你不该明知故问”及“你不该说这是霸占”的主观判断,然而语言形式却都使用了疑问语气最强烈的“特指问句”,利用间接信息D’来表现直接信息D,使得信息界域呈现错位。
按照礼貌原则,交际主体不仅力图获得积极面子,亦希望努力维持消极面子,不喜被人打扰、被要求做出某种言动。此类对话中,交际双方处于一种并不友好的立场,说话人使用特指反问句表达强烈的负面情感,很大程度上伤害了听话人的消极面子。经由这一带有冒犯性质的语言形式,说话人往往表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度。
汉语特指反问句对译日语陈述句的比例极高,是不对应现象中的主要类型。
陈述句是说话人表达自我主张的一种直接形式。通过陈述,说话人将经由自身经验、认知得出的判断以一种类似给予的模式表达出来,既让听话人轻松获取一定信息,亦不会对听话人造成太大的回应压力。结合宫地[5]的描述,日语陈述句对听话人的影响较疑问句小,是一种比提出疑问更友好的表达。
例4:“好晓燕,别再耍你那学究气了,让我去吧!事情多得很,不去怎么成呢?。”
「ねえ、わたしの大好きな暁燕、先生きどりはやめにして、わたしをいかせてよ!やる事が沢山あるのよ、どうしてもいかなきゃだめなのよ!」
例5:“方丹,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黎江脸上露出了一丝宽容的微笑。
「怒ったりしないよ」黎江は心の広いところを見せて笑った。
例4“不能不去”是说话人基于他所熟悉的领域知识做出的判断。例5 基于说话人自身内在的直接体验,表达自身的感受。虽然汉语使用了带伪装性的间接表达,利用D’传达D,但日语则简单明了使用了直接表达,减少了听话人的认知努力。这时候说话人表现出来的信息域表里如一,用1=S>H 表示。
从以上例子可以发现,该类型的语境都偏于友好。说话人基本上持有一种积极情绪,试图向听话人传递对听话人有礼、有利的信息。双方之间的关系一般较为亲近,互相之间不存在敌对情绪,说话人亦致力于构建和谐的谈话气氛和积极的话语效果。
例6:奶娘扭过头去说:“这班不要脸的东西!太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事呀!告诉您听吧,东洋人就没有一个好的:
乳母はしかめっ面をして、「なんて恥知らずな連中でしょ。奥様、奥様はお屋敷のなかばかりだから、ご存知ない。お聞きくだされ。東洋人は誰ひとりいいひとはいません」
交际双方的身份有明显的高低之分,是一种需要注意话语礼貌的交际关系。根据宫地[5]的分析,日语反问句比陈述句更容易使对方产生被冒犯的感觉,尤其是特指反问句形式上更倾向疑问句,以致不礼貌的程度更甚。假如例6 的日语译文同汉语一样使用特指反问句,使用“どこがわかるのよ”而非“ご存知ない”,很明显让人觉得不得体。
该类型的比例虽无法比肩前面两种情况,但也属于常用表达,值得关注。所谓“(非特指)反问句”,指的是不使用特指疑问句形式的反问句。形式上以“だろう”“ではないか”,以及“ものか”“ことか”结尾为主。根据表达形式的不同可分为两种不同的语境适配类型。
例7:她望着鸡,搓着手,接着又说:“我劝你别着急,也别上火,有这件事儿,只当没有这件事儿。好吃的东西谁不想抢呢?”
彼女はそれを見下ろしながら、手をこすって糠を払いおとした。「気をもむこともないし、腹をたてることもいでしょ。何があっても、なかったことにしちまえばいいんだから。そらあ、だれだって甘い汁を吸いたいのは人情でしょ」
“好吃的东西肯定谁都想要”,说话人认为这是一种人之常情,理所当然S=1。听话人对这一观点的认知即使不若说话人那般深刻,也能在说话人的提示之下被激活,成为他的活跃性认知。根据激活信息的主导性,S>H,实际的信息界域应该是1=S>H。但从说话人选择的语言形式来看,汉语使用了信息伪装度最高的特指反问句,呈现出0=S<H=1 的假象。日语则回避了特指反问句,采用了“でしょう”的表达。究其原因,与话语环境有密切的关系。说话人劝慰对方,试图让对方消气释怀,态度是礼貌的,话语目的亦是积极的。汉语的特指反问句虽具有不礼貌的责问功能,却也能适应礼貌的语言环境,发挥友好的诱导功能,实现循循善诱的作用。但日语明显不倾向于在此种环境中使用特指反问句。
“だろう”具备“推量、寻求确认”的功能,描述以经验中已经确认的事实或已经证明的判断为依据而创造或推论出来的事项[6]。说话人认为自己对信息具有比听话人更明显的权威性,但同时又肯定听话人对信息掌握着一定程度的确认权,呈现出来的信息域应为S>H>0。
当信息属于一种普遍性的、社会性的认知时,说话人不具攻击性地进行说明、提醒、劝慰听话人,属于一种积极表达,这种情况下汉语依然能够选择特指反问句进行表达,日语却倾向于对信度进行部分伪装,使用推量表达形式,以此回避使用嗔怪语气强烈的特指反问句。
例8:奶奶怒喝道:“我家的酒卖到九州十八府,还没有毒死过人,怎么单单毒死了你家的人?”
祖母が怒鳴りつけた。「うちの酒は国じゅうどこでも売ってるんだ。人が死んだことなんてないよ。あんたの家だけ人が死ぬなんて、変じゃないか」
奶奶自信“不可能毒死人”是基于对自身所熟悉领域知识的判断,属于高信度的信息,S=1。另一方面,说话人认为听话人对于这一背景知识应该具有与说话人相近的认知,实际的信息域应该是1=S>H。但形式上,汉语使用了特指反问句,日语则使用了“ではないか”的非特指形式。
同样是推量表达的形式,“ではないか”与“だろう”具有相同的一面,都指说话人试图从听话人那得到某种确认[7]。不同的是,“ではないか”采用问句形式,虽然话语中蕴含了说话人对信息的肯定态度,表面上仍然将判断权留给听话人,对信息界域的判断呈现为:0<S<H。一般情况下,这种表达被用于当质问的事项具有时间存续性,事件性时,说话人反问的意图较强。
部分汉语特指反问句则被翻译成以“ものか”“ことか”结尾的问句,这两种形式被视为反问的固定形式[8-9]。
例9:“咦,怪了,我又没受委任来照顾贵友,他到哪儿去,我怎么会知道!”
「ぼくは、なにも、きみの大事な友だちをもてなすように、頼まれていなかったからね。かれがどこにいこうと、ぼくの知ったことか」
例10:“你的条件太苛,挑房子哪有这么挑法?”
「君の条件は厳しすぎるよ、下宿を決めるのにこうまでいうやつがあるものか」
以“ものか”结尾的反问句是说话人针对某种事态,凭借自身经验得出某种确信并进行反驳的表达,这种主张带有时间上的存续性[8]。信息域也呈现出0<S<H 的假象,一般用于比较强烈的责难,多数表现出不礼貌的态度。
基于以上考察发现,汉日特指反问句的不对应体现了说话人对信息界域的伪装存在不同倾向。具体体现为以下两点:一是当话语属于一种不友好的情况,诸如挖苦、驳斥、责怪等,汉语和日语均不避讳使用反诘语气强硬且具有强伪装性的特指反问句(形式1:0=S<H=1),而日语有时亦会使用带有缓和语气的推量问句(部分形式3:0<S<H);二是当语境偏于礼貌、友好(诸如解释说明等)时,汉语特指反问句依然适用,而日语则倾向于回避对信度的伪装,使用直接表达(形式2:1=S>H)或者带有缓和语气的推量问句(部分形式3:S>H>0)等非特指的表达形式,尤其是双方身份有高低之分且说话人处于“下位”时这种倾向更加明显。
注释:
①“中日对译语料库”(中日対訳コーパス)是由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开发的双语平行语料库,收入中日双语各文本语料2000 万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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