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史敬轩
(重庆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400065;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400715)
读者只要稍微读一下霍林谢德的《编年史》(以下简称“霍书”)①就会发现,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情节几乎就是照搬了霍书。但是,故事固然是霍林谢德的,但莎士比亚却并不是完全按照霍书“照本宣科”。他的戏开场出现的并不是麦克白,而是在“雷声滚滚,闪电大作”中先让三个妖婆出场。莎士比亚还在《麦克白》中增加了霍书中没有的麦克白向三个妖婆问卜的情节。《麦克白》剧中女巫正式出场合计四次。霍书中,那三个妖人并没有对麦克白的故事起到多少作用;而作为莎剧中篇幅最短的一部,《麦克白》中的巫婆们居然占了四个场面,这还不包括其中的另外七个灵异场景。这足以使得《麦克白》成为了莎剧中最为阴森恐怖的一部剧。很明显,莎士比亚似乎更想演一出拥有各种惊悚场面的“恐怖片”。莎士比亚的传记作家彼得·艾克洛伊德(Peter Ackroyd)就认为莎士比亚这么做是为了“在戏台上展现文采和表演,目的不过是为了娱乐和场面”[1]316。
梁实秋也认为《麦克白》“原是为供王室娱乐,故内中杂以阿谀奉承之笔”[2]8。其他学者也提出了旁证,认为《麦克白》是莎士比亚专为庆贺詹姆斯一世继位而作的庆典剧。有一些情节也说明了这一点,例如,英国批评家弗兰克·科莫德(Sir Frank Kermode)在他为《麦克白》所作序言中说:“詹姆士一世登基时恢复了国王触手治瘟的旧例,莎士比亚借用了忏悔者爱德华为王时期记载中的一些细节,尤其是国王触手治瘟一节。”[3]1308但是,上述学者的说法却有待商榷。詹姆士一世在西敏寺正式加冕为不列颠君主的日期是1603年7月25日。原本当天伦敦各国商会要为詹姆士举行盛大的沿街戏剧音乐庆典,因为疫情推迟到次年的3月15日。据当年刻印的一本小册子记载,当时沿街从伦敦塔到圣殿关(Temple Barr),共搭了七个彩台。其中,英国的两个彩台上演的是托马斯·戴克(Thomas Dekker)和本·琼生(Ben Jonson)的庆贺剧,并无莎士比亚[4]。那么,我们如果退一步讲,也许是莎士比亚所在的宫廷大臣剧团并没有参加当时的加冕典礼,但也可能在随后的其它宫廷节庆场合为詹姆士一世献艺了《麦克白》,这种推测几乎没有说服力。《麦克白》充满了巫术、死亡和背叛气息,这样一个剧无论如何不像是一部可以起到喜庆作用的“贺岁片”②。而且,在《麦克白》第一幕第五场,麦克白夫人对丈夫说:“让人家瞧您像一朵纯洁的花朵,可是在花瓣底下却有一条毒蛇潜伏。”[5]418美国莎士比亚学者亨利·内尔·保罗(Henry Neill Paul)认为,这句台词暗指1605年詹姆士因国会火药案被侦破而幸免于难③。那么,其一,国会火药案发生在1605年,此时詹姆士已经在位三年,如果《麦克白》真是为了奉承詹姆士登基而作,不免有点为时过晚;其二,莎士比亚这里将詹姆士暗比作麦克白,岂不是弄巧成拙,触怒龙颜?
而没有了霍林谢德的《麦克白》就只剩下了女巫和她们的巫蛊场面。文艺复兴剧作家们对于巫术和魔法的精通,“是他们时代的代表,他们对驱魔和巫术的惯常之道,了然于胸,信手拈来”[6]477,装妖弄鬼的剧作层出不穷,却几乎没有剧作家因为在舞台上表现这类题材而触法入狱的。詹姆士一世对巫蛊妖术向来是信以为真,他亲自撰有《魔鬼学》(Daemonologie)一书。在书中,他说道:“近来吾国,巫人方士、令人憎恶魔鬼之仆从,甚为猖獗,令朕(与诸君)动容,今朕在位,特颁行此书……吾之劳心费力,目的不外乎二:如我曾言,揭示魔鬼(divelish)诸种技艺之过往今生;二则厘清此辈所该受之聆讯与惩处,说明缘由。”[7]91-92英国的猎巫虽不及欧洲大陆那么猖獗,但是,詹姆士的确亲自主持过几场重要的猎巫案。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乘筛入海案”。1589年,詹姆士赴丹麦迎亲,往返途中迭遇风浪,以为巫人作祟,于是展开大搜查,捕获巫婆百余人。有老妇名艾格尼斯·汤普森(Agnis Tompson)则屈打成招,交代其会同巫婆二百余人乘筛入海,意图颠覆御驾。于是,株连众人,后全体被逼招供,判处绞刑,又焚尸骸[8]12-14。
然而,就是在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中就偏偏提到了“乘筛入海”这根刺④。这样看起来,莎士比亚完全不是在拍詹姆士的马屁,反倒是像故意和詹姆士一世对着干。如果说这是因为君主詹姆士对莎士比亚格外宽容的话,那么下面的事件就说不通了。
1605年8月27日,詹姆士一世携宫中眷属途径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当时学生为国王上演了一出拉丁文短剧。剧中,三个学生扮作霍书中的巫人,一一走到国王面前模仿了《麦克白》中女巫的预言。
齐声:向您致敬:
您是苏格兰的统治者。
乙: 您是英格兰的统治者。
丙: 爱尔兰的统治者。
甲: 法兰西授您爵位,诸国奉上土地。
乙:不列颠眷顾您,它曾四分五裂,如今归于一统。
丙:您是至高无上的不列颠、爱尔兰、高卢的君主!⑤
显然,他们这么做肯定是为了向国王献殷勤。而且,詹姆士一世不可能没看过霍书,他也不可能没听说过麦克白受三个女巫蛊惑的最终下场。即便前面的条件都不存在,那么,牛津的学生有多大胆量敢像女巫操控麦克白一样,当面愚弄相信巫术的国王?
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才使得无论是莎士比亚还是牛津的学生都可以毫无忌讳地在公开场合献演类似《麦克白》这样的巫术剧。
例如,1601年,莎士比亚曾牵涉于轰动一时的“埃塞克斯伯爵谋反案”。莎士比亚所在的宫廷大臣剧团在谋反者起事前,为他们上演了暗示篡位的《理查德二世》,这么干显然不是为了娱乐。后来,案中的谋反者或被杀或流放,而为谋反者演出的宫廷大臣剧团,却安然无恙。相比之下,当时的历史学家约翰·海沃德(John Hayward)仅仅是在著作中提及理查德二世被废黜的历史事件就被投入监狱[9]356。霍书也是经过严格审查,大幅删减成两卷以后才得以出版。
上述史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路,那就是,无论是莎士比亚、米德顿,还是牛津的学生,他们和霍林谢德、海沃德是不一样的。但不一样之处在哪里呢?19世纪苏格兰学者布林斯雷·尼克森(Brinsley Nicolson)发现米德顿的《黑妖怪》一曲在瑞吉瑙德·司格特(Regilald Scot)1584年所著《辩巫》(Discoverie of Witchcraft)之中,曾经提到在埃塞克斯的圣奥西地区流传着与《黑妖怪》颇为相似的一首咒语民谣。于是他断定,很可能这首咒语诗既不是米德顿所作,也不是莎士比亚所写,而是早已流传民间的一首咒语诗[10]543-544。
而这个司格特和他的《辩巫》一书正是詹姆士撰写《魔鬼学》的动机。詹姆士一开篇就对司格特妄言巫术为迷信而严加痛斥[7]91。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莎士比亚和米德顿表演《黑妖怪》是无罪的,司格特书写《黑妖怪》却是有罪的。那么,作为一首通灵诗歌,何以会导致两种不同的命运?
如果莎士比亚胆敢毫不忌讳地在《麦克白》中插入国王亲口批判的邪书中的内容,那么,莎士比亚的戏剧一定和上述人等有所不同。联系到牛津学生的案例,我们就会明白,莎士比亚之所以成为莎士比亚,并不是他写了什么,而是他演了什么。
在英国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图书和戏剧都要经过严格审查。图书的审查由枢密院负责,而伦敦戏剧演出的审查则是由宫廷喜庆官(Master of Revels)管理。并且,伊丽莎白一世也明令禁止“不得允许任何描述宗教事宜或者国家政治管理的剧本上演,除非权威、饱学、智慧之士执笔,此类事宜不适合入剧,观众也仅限于庄重谨慎之人”[11]136。不过,因审查而被禁演的戏剧或被处罚的剧院却少而又少。如,1623年到1642年间只记录有一例审查案件:喜庆长官亨利·赫伯特(Henry Herbert)“销毁某科克先生新剧,因其内容淫秽下流……罚款两英镑”[12]70。
根据钱伯斯所著《宴乐府历史笔记》中的记载,宴乐官最初的职责是“支付给各色人等为圣诞及其他节令所演莫里斯舞、‘化妆’及其它活动之费用”[13]4。换言之,宴乐官和他的机构并不是专职的新闻审查部门,他的真正职责是为宫廷和国家庆典娱乐提供经费支持,这一点从宴乐府的记录中可以得到佐证。现存的都铎、斯图亚特两朝的宴乐府记录档案中,凡所记载多是每次节日庆典演出耗费蜡烛多少、使用火把多少、戏装若干套、道具武器多少件之类的官方账簿[14],从中我们根本看不出哪部戏剧是否通过审查,是否可以合法上演。
华盛顿大学教授威廉·斯特拉博格尔(W. R.Streitberger)提供了一个线索: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上演时的宴乐官是埃德蒙·蒂尔尼(Edmund Tyllney)。就在詹姆士登基前,蒂尔尼实指望按照序列能够擢升国家典礼官(Master of Ceremonies),却未获恩准,其本人颇为失望⑥。如果斯特拉博格尔所言不谬,那么,也就说明宴乐府和国家典礼部是同一个序列,这也就意味着宴乐府是一个具有国家礼制部门特征的机构。
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猜想,那就是《麦克白》的演出很有可能扮演了某种典礼仪式的功能。同时,宴乐(Revel)一词来源于法语,原本就有节日庆典的意思,但是传入英国以后,却增加了一个特殊的含义:教堂为死者守灵举行的狂欢[15]5133。
实际上,认为莎士比亚戏剧与祭祀礼仪有关,并非本文新见,前人对此已有讨论。印度学者拉杰夫·威尔玛(Rajiva Verma)的《神话、祭祀与莎士比亚》(Myth,Ritual,and Shakespeare)就已经十分详尽地从神话和宗教祭祀的角度对莎剧进行了系列研究。不过,无论是拉杰夫还是弗莱(Northrop Frye)等人的研究,仅仅是为莎剧的研究提供了神话理论方向的批评视角:他们都意识到了莎剧中独特的巫术和神话特色,但却没有找到任何实证来证明莎剧和宗教仪式之间有着事实上的关联。几乎整个《麦克白》剧本都是在重复已有的故事内容:什么样的情况下,一场表演不需要原创,而只需重现已有的神灵鬼怪即可?那就是只有当“仪式是被看作模仿一种普遍的表演的特定情形”[16]49以达到某种需要目的的时候。德意志神话学者卡尔·西姆洛克(Karl Simrock)就发现《麦克白》中巫婆有关移动的勃南森林预言的情节“源自日耳曼五月节的宗教习俗,或称为迎夏节”[17]583——莎翁在剧中处处微妙地点明故事发生的时间就是在五月份。
《麦克白》一开场,女巫就说这是一个打雷下雨的傍晚。第三幕第三场,班柯也提到“今晚恐怕要下雨”(霍林希德书中对季节天气没有任何提示)。虽然英国的初冬或者冬末也有可能下雨。但在第四幕一开头,女巫甲说:“斑猫已经叫过三声。”女巫乙回答:“刺猬已啼了四次。”[5]462对于英国人来说,猫会在春天发情,刺猬也会从冬眠中醒来。但是,这还不足以断定《麦克白》就一定是发生在五月份。不过,后面女巫甲的一句“三十一日夜相继”表明了这一幕发生的时间一定是大月,从春到夏的大月只有三月、五月、七月和八月。除掉寒冷的三月,猫叫春的时间就只有五月了。
莎翁何以一定要让麦克白的故事发生在这个时间呢?今天的我们未必知道,但对于当时的观众来说,当班柯在第二幕第一场开头说“月亮在十二点钟下去的”,等于在告诉观众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因为,根据星相来推算,北半球如果月亮在半夜下山,那么冬季应该是在月末。夏季则多在月中,春末夏初月亮在半夜落下去的时间基本都在一个月的开头一周。所以,这个时间就可以确定为是五月的第一周左右。而日耳曼人迎夏节却不是后来基督教的五月节。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当晚所有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会现身显灵,狂欢宴乐(wild revel),(这个节日)是表明春分已经到来”[18]96-97。而这恰好与Revel一词在英国的含义不谋而合。
所以,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五月晚上,如果有什么妖魔鬼怪出现,那就再合情合理不过了。对于今天已经习惯了影视特效的我们来说,莎翁仅仅凭台词和简陋的戏台就能营造出阴森恐怖的气氛来,这无疑表现出了创作者高妙的文学技艺。
但生动的“五月谋杀案”并不能保证莎士比亚就可以免于审查,却可以让我们重新审视麦克白的杀人动机。所谓的“贪欲说”“野心说”在莎士比亚对霍林希德原作的照搬面前都不值一提。麦克白自己的一段话却透露出了他的问题所在:
在我面前摇晃着、它的柄对着我的手的,不是一把刀子吗?来,让我抓住你,我抓不到你,可是仍旧看见你,不祥的幻象,你只是一件可视不可触的东西吗?或者你不过是一把想象中的刀子,从狂热的脑筋里发出来的虚妄的意匠?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形状正像我现在拔出的这一把刀子一样明显。你指示着我所要去的方向,告诉我应当用什么利器。我的眼睛倘不是受了其他知觉的愚弄,就是兼领了一切感官的机能。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刃上和柄上还流着一滴一滴刚才所没有的血。没有这样的事;杀人的恶念使我看见这种异象。现在在半个世界上,大自然似乎已经死去,罪恶的梦景扰乱着平和的睡眠,作法的巫觋在向惨白的赫卡特献祭;形容枯瘦的杀人犯,听到了替他巡风的豺狼的嗥声,像一个鬼似的向他的目的地蹑足跨步前进[5]426。
这段台词表达得再清楚不过:麦克白是中了邪。杀人的刀并不是事先准备好的,而是凭空出现的。假如麦克白真的有心作案,那一定在故事前面会有周密的计划和充分的准备。但莎士比亚却对这些只字不提,麦克白的犯罪几乎可以说就是激情杀人。不仅如此,当麦克白夫人梦游的时候,医生也认为她“方寸皆乱,心怀郁结,药石无济,惟求灵媒”[19]1335。
剧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巫神赫卡特(Hecate)也特意点明:“你们这些放肆大胆的丑婆子?你们怎么敢用谜语和生死大事和麦克白交通。”[19]1328赫卡特的出现在剧中十分突兀。她和麦克白情节发展毫无关系,而且她出场的第三幕第五场只有短短三段对话。已经有学者认为,赫卡特一节很可能不是莎翁原笔,而是被人改编硬加入的一节[20]89。有些学者认为赫卡特所说的谜语指的是三个女巫那段称呼麦克白三个名字的预言。但这三个称呼顶多算是预言,根本算不上是哑谜。
哑谜也许恰恰是被人们忽略的女巫的台词部分。大多数研究者往往会把这些部分看作是巫婆们的胡言乱语。这显然是对通灵文学不了解的结果。麦克白已经说了,这三个女巫“具有超越凡俗的知识”[5]416,那么,既然如此,女巫的话必然另有用意。如前所述,第一幕第三场,三个女巫讲述了如何乘筛入海、倾覆航船的事情。凑巧的是,这段话中所提到的驶往阿勒颇的猛虎号,历史上也确有其事。1583年,猛虎号曾驶往阿勒颇。1604年12月5日,猛虎号再次出海,途中遭遇海盗劫掠,船长与船员均遭屠杀。1606年6月27日,幸存的猛虎号返回伦敦,前后出海合计567天。在美国学者卢米斯(Edward Alleyn Loomis)看来,三个女巫讲完倾覆猛虎号的事情以后,随后女巫甲的一段咒语歌中说“九九八十一个七黑夜,合该他衰弱损气血”⑦,而9×9×7恰好是等于567天![21]457
可见,莎士比亚绝不是随手胡写,而是在数字中暗藏了玄机。这种在咒语中运用数字的技艺(numerology)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据普菲力欧斯(Porphyry)记载,毕达哥拉斯的数术得之于公元前10—9世纪两河流域的迦太基人(Chaldean)和腓尼基人(Phoenician)[22]124。西塞罗也提到迦太基人工于星相[23]47。
作为一种艺术手段的数术,其目的或正或奇、或否或泰,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相关研究在现代被称为“数术文学批评”(Numerical Literary Criticism)。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故意用数字来营造巫术场景已经被不少论著提到,尤其是有关三个女巫,颇为中外研究关注,但是霍书中也有三个巫觋,而在莎士比亚的剧中,女巫数量远不止三个⑧。所以,关于女巫的故事部分还不能算是莎翁的创作。反而是女巫出场以后的唱词和咒语诗歌,从“三三九转蛊方成”[5]409到“斑猫已经叫过三声,刺猬已啼了四次”才是莎翁真正的手笔。
斑猫为什么叫三声?刺猬为什么叫四次?这里莎士比亚是信口一说,还是别有深意?在《温莎的风流娘们》中福斯塔夫说:“人说单数是可以通灵的。”[19]318又《凤凰与斑鸠》诗中:“分明是二,却融为一,/连数也斩杀于一往情深。”[19]1797此外,莎士比亚的17、38、79、100、136等十四行诗中都用数(number)来代指诗歌、时间等概念。我们至少可以断定,莎士比亚对数字是有用意的。
学界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一现象。当女巫乙说:“刺猬已啼了四次。”她并不是直接说的“四次”(four),而是说的“三加一次”(thrice and once),黑斯廷·埃尔文(Hastings Elwin)认为,女巫乙故意打了个谜语,她在说“刺猬啼了四次”的时候,是因为“双数被认为用于魔法是不合适的,女巫乙通过她的计算方法让刺猬用单数发出了四次啼叫。她说了三,然后重新进位计算”[24]67。在这句台词上,学界有一定的争论。17世纪的刘易斯·西奥博尔德(Lewis Theobald)认为这里的女巫乙念错了词,应该是“二加一次”(twice and once);而18世纪莎学家乔治·斯蒂文斯(George Steevens)则认为女巫乙没有错,她只是重复女巫甲的数字,然后意思是刺猬叫了三声以后,停了一下,又叫了一声,鹰妖女(Harpier)则没有发出叫声;后来的安德鲁·贝克特(Andrew Becket)则倾向于西奥博尔德的看法[25]116-117。
不过,四位学者在一点上有共识的:这里的数字应该是7。女巫丙接前面两句道:“鹰妖女(Harpier)报信,时间到了,时间到了!”[19]1329她说的“时间到了”就必然和“七”有关。三个女巫应该是在相互对答的。那么,这里女巫丙指的是什么时间到了?剧中这一场女巫为麦克白召唤了班柯的鬼魂,并向他显示了班柯后代的八个国王。这不是班柯的鬼魂第一次出现,在第三幕第四场,麦克白召集群臣饮宴,刚刚遇刺身亡的班柯鬼魂首次出现。而这场宴会的时间恰好就是晚上7点。也就是说:班柯鬼魂出现的时间正好是晚上七点,三加四正好等于七。第四幕第一场的这一节,麦克白要问的恰好也是有关班柯后代和自己的未来命运。
这是凑巧吗?宴会上,当安排座位的时候,麦克白说道:“我要坐在中间,两边是双数。”[19]1326这样算下来,包括麦克白自己,餐桌上的数字应该是5、7、11、13……等以上的奇数。奇数在毕达哥拉斯数术中是吉利之数。因为它“不能分割,就含有一种完美性”[26]172。维吉尔也说“神喜单数”(Numero deus impare gaudet)[27]60。但当麦克白看到班柯的鬼魂占了他座位的时候,他神色大变,与其说是因为看到班柯鬼魂的惊恐(麦克白并不怕鬼,后来他还让女巫召唤了班柯的鬼魂),不如说是这时候席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双数,而双数则是不吉的[28]182。
所以,这里的“时间到了”不是鹰妖女说的话,而是女巫丙在说“时间到了”。原因是鹰妖女在古希腊神话中的角色就是幽冥的接引者[27]526,她的工作就是将已赴黄泉的班柯鬼魂重新带回人间,显示给麦克白看。
那么,女巫们为什么不直接说七点钟到了,而非要编出个谜语呢?除非这个数式后面另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如果乔治·斯蒂文斯是正确的,那么就意味着女巫们是用3来开始咒语的,3是奇数,“具有古老传说中的魔力特征,又与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相联系”[26]185,而且它还属于阳性。那么,女巫乙的“三加一”就使得原本应该得6的等式变成了得7。如果得6,则“象征爱、生殖力,以及和平与丰饶”[26]186;如果得7,则“包含3和4,是人性和神性的结合”[29]265。这样一来,如果回到麦克白的宴会上,就等于变相地暗示了班柯的鬼魂(或麦克白)使得原本可能象征丰饶和和平的平衡双数转变成了一场灵异的灾难。
那么,如果西奥博尔德是对的,则数字2属于阴性,“缺乏完美性和喜好分裂性”[26]172,是“魔鬼和邪恶,这是多元的物质,即可见的世界”[26]173。这样的结果就是,最后的质数7暗藏了由巫术所左右的阴阳合作的邪恶阴谋。
但无论是哪一种理解,我们都有理由相信,数术在《麦克白》中的运用是莎士比亚有意这么做的,而不是信口胡诌的。也就是说,他创作这些咒语并真实地认为,这些咒语会有邪恶的法力。实际上,这种认识太过真实,以至于当时的演员在演出《麦克白》的时候,都不敢在台下念剧中的台词,也不敢直呼该剧的名字,而是避讳地称为“那个剧”或者是“那个苏格兰剧”[30]239。
在《麦克白》的结尾,当麦克达夫和众人齐声高呼:“祝福!苏格兰的国王!”[5]499我们或许可以猜测出,宴乐官为什么会允许这样一部剧出演了。虽然,《麦克白》整体上充满了灵异的气氛。但是,结局的大团圆场面,表现出了典型的逢凶化吉、否极泰来的味道。詹姆斯·弗雷泽(James Frazer)将这种戏剧表演称为“替罪羊模式”:“一方面,恶煞都是看不见的无形的;另一方面,可以禳除恶煞的工具是看得见的有形的。替罪羊就是这样的工具。”[31]224约翰·荷洛威(John Holloway)也认为:“我们有理由将他(麦克白)看作是某种仪式的受害者:一个替罪羊,一个行暴政的君主……他被蕴含富饶生命力和社会大众幸福的力量所驱逐和毁灭。”[32]73
自从古希腊戏剧时期,文学就承担着祈福、除疫、敬神、驱魔这样的重要使命。而今天的文学则变为了单纯作为娱乐和审美的方式而存在。那么,当有了其它的审美和娱乐方式可以选择的时候,文学的价值又在哪里呢?作为禳除灾难的《麦克白》剧也许对这个问题有启示意义。
注释:
①莎士比亚的戏剧《麦克白》主要取材于霍林谢德(Raphael Holinshed)所著六卷本《英格兰、苏格兰及爱尔兰编年史》第五卷中两个部分:主要情节出自邓肯(Duncane)一章中,麦克白斯(Mackbeth)杀死邓肯,僭位称王;另一个莎剧《麦克白》中的主要人物麦克白夫人怂恿丈夫行凶部分则是移植自霍书杜夫(Duffe)一章中,邓沃德(Donwald)夫人怂恿丈夫杀死杜夫。莎剧《麦克白》的情节人物与原书基本一致。
②据记载,从1604年底到1605年底(儒略历,今历减去一年),为新君继位上演的剧目,莎士比亚剧计有:《温莎的风流娘们儿》《一报还一报》《爱的徒劳》《亨利五世》《威尼斯商人》《奥赛罗》《错误的戏剧》,其中并无《麦克白》或者类似的神鬼剧。
③1605年,国会火药案发,同年英国政府铸造银币一枚,上刻有一条蛇位于玫瑰花和百合花中间。
④《麦克白》第一幕第三场中女巫甲道:“可是我要坐在一张筛子里追上他去,像一头没有尾巴的老鼠。”
⑤该短剧名为《三妖妹》(Tres Sibyllae),由当时圣·约翰学院院士马修·葛文(Matthew Gwinne)以拉丁文创作。
⑥斯特拉博格尔曾对两份重要的文献进行了详述,一份是现收藏于英国国家档案馆的《蒂尔尼致罗瑟礼·威廉·莫尔爵士的信》,一份是藏于美国福尔杰图书馆的蒂尔尼著《诸国山川政事》。
⑦原文为Weary se’nnights nine times nine / Shall he dwindle,peak,and pine。国内译本均没有译出原文背后秘密。
⑧《麦克白》第四幕第一场,除了台上的三个女巫外,场景提示与赫卡特同时出场了还有三个女巫,所以,莎剧中出现的女巫最少也是六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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