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刘佯
(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400715)
1609年,四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Shake-Speares Sonnets: Neuer before Imprinted)在伦敦付梓,这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诗人莎士比亚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诗集,共收录十四行诗154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无论规模,涉及话题的广度,形式、技巧处理的娴熟程度,语言的把握,思想的深度,都超越了前人和同行诗人”[1]58。在英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有着特殊的地位,它是抒情诗的艺术宝库”[2]。正因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英国伊丽莎白时代十四行诗最高艺术成就的代表,所以又被称为“英国体”或“莎士比亚体”。
梁宗岱是我国较早介绍、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学者。1937年6月,《文学杂志》第一卷第二期①发表了梁宗岱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二首》(第33首和第65首)[3]。此后,他翻译出了154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但因种种原因,译文被毁。1976年,梁宗岱以七十三岁高龄重译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文于1978年被人民文学出版社选入《莎士比亚全集》第十一卷出版②。1983年,四川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梁宗岱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单行本,首印111 000册,加上《莎士比亚全集》超过100万册的印数,梁宗岱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汉语全译本在国内所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汉译本中,无疑是登峰造极、传播最广的译本,“南国诗人”梁宗岱的翻译风格也因此引起了学者们的高度关注。
译者风格研究是翻译研究的传统课题。早在三国时期,佛经翻译家支谦在《法句经序》中就讨论了佛典翻译的风格问题,得出“因循本旨,不加文饰”的结论[4],即将佛典翻译为汉语时,保留原作的主要思想内容(“因循本旨”),翻译语言以质直为主,不必过多修饰(“不加文饰”)。无独有偶,古罗马著名政治家、演说家和法学家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在谈及自己翻译古雅典演说家埃斯基涅斯(Aeschines)和德谟斯提尼(Demosthenes)的演说时也说,“没必要字对字翻译”,但要“保留语言的总体风格和感染力”[5]。支谦主张直译,注重传意,译者风格次之;西塞罗反对硬译,提倡保留源文本的行文风格。由此可见,关于译者风格的思考自古有之。
从本质上讲,译者风格属于描写翻译研究(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的范畴,是以目的语文本为导向的翻译研究,主要考察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独特的语言惯习及其效果。2000年,英国著名翻译理论家莫娜·贝克(Mona Baker)在语料库翻译学背景下提出了基于语料库的译者风格(Translator’s Style)研究方法论。她把译者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情形下在翻译文本中留下的个性化的翻译行为形象地比喻为“指纹”(thumb-print),认为这种译者偏爱的语言惯习是他们译者风格的体现,借助语料库的方法统计这些语言特征,追踪译者的措辞规律,能在一定程度上洞察译作的总体风格特征和译者的文体风格,进而阐释译作的充分性和接受度、译者特有的语言模式和文体风格,包括译者在翻译策略、翻译技巧、翻译方法等方面做出的独特选择[6]。
莫娜·贝克提出的译者“指纹”包括语言特征和非语言特征。语言特征指译者在翻译作品中表现出的一些规律性的语言模式,这种语言模式是译者偏爱的、反复出现的、习惯性的语言行为模式,且这些特征可能并不受源文本或原作者语言风格的影响;非语言特征包括译者的选材、翻译策略、前言、后记和注释等。前者可借助语料库工具来定量考察,后者主要依赖对副文本的挖掘,以此来对定量考察的结果做定性解释。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属于文学文本,按照莫娜·贝克提出的文学翻译译者风格研究方法论,可从描写翻译研究的视角,利用语料库的工具,详细考察梁宗岱汉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所表现出的规律性特征,尤其是梁宗岱的个性化语言特征,结合译者的学识、阅历,以及当时的社会历史和文化因素等对梁宗岱的翻译风格做出科学、合理的解释。
考虑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斯蒂芬·布斯(Stephen Booth)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评注》(Shakespeare’s Sonnets, edited with analytic commentary)(以下简称布斯本)学术性强,且提供了现代拼写本和四开本的对照[1]149,能保证文本的权威性和可靠性,故选择其中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现代拼写版作为英语源文本。汉语源文本则选取了梁宗岱1983年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以下简称“梁译本”)单行本中的汉语译文。之所以选择这个版本,是因为梁宗岱从1937年发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二首》开始,到1983年的单行本问世,他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已有四十余年了,这期间有史料记载梁宗岱曾虚心接受朱光潜的建议,修改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33首的译文[7],据此可以推断,1983年这版应该是翻译家梁宗岱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最终译文,也是他最满意且认可的版本。
为全面比对语言特征,英语源文本和梁译本都采用全文录入的方式,统一文本格式后分别保存为纯文本格式。此外,笔者借助现有纸质图书及权威电子版图书,逐一人工校对语料中的细节错误,删除了注释等辅助信息,以保证语料质量及研究信度。因笔者曾于2017年至2018年自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语料库,梁译本当时即选入其中,所以语料的分词、标注和平行对齐等具体实施细节在拙文《基于语料库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两种汉译本风格比较》中已有详细说明[8],本文不再赘述。
梁宗岱崇尚形式,他认为“形式是一切艺术底生命,所以诗,最高的艺术,更不能离掉形式而有伟大的生存”[9]。他也曾说自己“是一个那么不可救药的爱好形式上的一致的人”[10],由此可见,梁宗岱非常注重诗歌的形式。黄立波将现有关于译者风格研究的参数大致分为形式类、语言类、叙事类和综合类,前三种类型参数比较丰富,综合类参数内容比较缺乏[11]。显然,梁宗岱对形式的重视与形式类译者风格研究十分契合。
形式类参数包括标准化类符-形符比、词汇密度、平均句长、连接词使用、高频词等,能集中体现译者的选择和语言惯习,是一位译者有别于其他译者的显著风格特征。形式类参数统计数据可借助语料库软件工具直接获取,也可通过数据计算获取。
1.词汇特征:简化
通常情况下,类符数代表语料中的总词汇量,形符数代表不同词汇的数量,而类符-形符比则反映了总词汇量与使用的不同词汇量之间的关系[12]。布斯本共有17 903个形符,3 595个类符,类符-形符比为0.201;梁译本有29 232个形符,5 142个类符,类符-形符比为0.176。梁译本的类符-形符比明显低于布斯本,说明梁译本在词汇层面有简化(Simplification)倾向。换言之,梁译本中的常用词比例较大,用词变化较小,因而词汇密度低于莎士比亚创作的十四行诗。梁宗岱的这种翻译策略能有效降低译文的难度,易于为译文读者理解和接受原文的主要内容和核心思想,但翻译语言的简化也会造成原文语义内涵的部分流失,不利于帮助译文读者领会原文中的一些独到之处。
2.句长特征:明晰化
笔者对比布斯本与梁译本的平均句长发现,布斯本的平均句长为8.236,梁译本的平均句长为12.565,梁译本的平均句长比英文源文本多出4.329,也就是说,梁译本的句长比英语源文本多出三分之一以上,这一数据证明了翻译文本的明晰化(explicitness)特点,说明梁宗岱在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时,为提高译文的充分性和可接受度,对源文本中晦涩难懂或语义模糊的部分刻意增补了信息,使译文的语义更清楚明白。
梁宗岱对十四行诗每行的字数有着精准的控制:154首十四行诗中,“他用每行十二汉字为他的译诗定型,个别诗中个别诗行用了十一个字和十三个字”[13]。绝大部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都是抑扬格五音步的韵式,总共十个音节,梁宗岱的译文平均每行12.6个音节,且尽量做到每行字数相同或相近,保持结构谨严。1935年冬至1936年夏,梁宗岱编《大公报·文艺》栏的《诗特刊》时,在几篇论诗的文章后写了跋和按语,其中专门谈到了诗歌每行的音节和字数问题。他认为,商籁(即十四行诗)“形式上的整齐与一致实在是组成它底建筑美的一个重要元素,就非每行有一定的节拍不可。……节拍整齐的诗体是否字数也应该划一呢?……我底答案是肯定的”[14]。由此可见,梁宗岱对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汉译的建行格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不假思索的贸然行动。
3.主要连接词使用频次
从图1、图2可以看出,英语源文本的主要连接词共计1 974个,梁译本的主要连接词只有773个,不到英语源文本的一半,这体现了汉语的意合特征。英语是字母文字,上下文的衔接主要依靠词汇等手段,因此英语中连接词的数量相当可观,但汉语是表意文字,上下文的过渡主要靠意会,因此连接词的数量很少,比如汉语中的介词,不论是数量,还是活跃程度,都不及英语,所以英语文本被翻译成汉语时,这些介词便悄然匿迹了。
图1 布斯本主要连接词频次
图2 梁译本主要连接词频次
4.高频词
在译本的词类使用中,实词在很大程度上传达了原作的主要内容,虚词则体现了译者在词汇和句法层面的实际操作规范。笔者用Wordsmith制作了词表(Wordlist),列出了所有类符的频率(Frequency),如图3、图4所示。
图3 布斯本前20位高频词
图4 梁译本前20位高频词
二者的高频词都以虚词居多,布斯本有17个,梁译本14个。布斯本前20位的高频词包括副词not,冠 词the、a,介 词of、to、in、with,连 词and(And),代词my、I、thy、thou、’s、me、thee、that和实词is、be、love。梁译本前20位高频词包括助词“的”“得”“了”,代词“我”“你”“那”“这”“它”“他”,副词“不”,介词“在”“为”,连词“和”,语气词“么”和实词“是”,“把”“爱”“人”“一”和“有”③。
汉字“一”在梁译本中出现了377次,位居高频词第五位。据《现代汉语词典》对“一”字的释义,可知它本是数词,表示最小的正整数,后发展成为形容词、副词和名词,这个字共有三种读音、十一种意思和用法[15]。也就是说,“一”字有四种词性,既可作实词,也可作虚词。作为兼类词,它在遣词造句方面的功能十分出色,被译者频繁使用也就不足为奇了。
梁译本的独特之处还体现在增译代词。布斯本中涉及三类代词:人称代词、物主代词和指示代词,其中人称代词只有第一人称代词和第二人称代词,未见第三人称代词,梁译本中增译了第三人称单数代词“他”和“它”。布斯本中对应的第三人称代词的数据显示,he出现了34次,it的频次是90,梁译本中“他”和“它”分别为152次和179次,显然这两个代词在梁译本中的增译非常突出。
布斯本中指示代词that出现了239次,梁译本中指示代词“那”的频次是253,说明与英语源文本的吻合度是比较高的。布斯本中指示代词this的频次是107,梁译本中指示代词“这”出现了216次,超过一倍的增译可从这个字的语用上找到原因。作为代词,“这”字的本义是指目前的、较近的或刚刚提到的人、物、事件或想法,相当于英语中的this,但“这”的功能并不止于此:它还可以表示现在、此刻,相当于英语中的now。指示代词“这”可以一字之力,译出英语源文本中的多重意思,所以在译本中出现频次高,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梁译本在词汇层面体现出简化的倾向,其实这种“简化”只是字面上的或统计数据上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简化,因为汉语一词多词性、一字多义的现象实在是太普遍了。以最简约的字词表达最丰富的内涵正是梁宗岱作为译者的特有风格和过人之处。
梁宗岱是中国现代著名诗人、翻译家[16]200,精通法、英、德、意四种语言。梁宗岱翻译得最多的文学体裁是诗歌,世界著名诗人歌德、雪莱、尼采、雨果等的诗歌,他都择要译成了汉语,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从散译发表到全集出版,梁宗岱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时间长达四十一年。有资料显示,他不止翻译过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还翻译过法国十九世纪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波特莱尔著名的十四行诗《契合》(Correspondance)[17]33-34。此外,他还曾对比意大利十四行诗和莎士比亚所采用的英国体十四行诗,认为后者缺乏前者的谨严[18]14。由此可见,梁宗岱非常熟悉十四行诗这种体裁,尤其对它的形式美和音乐美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梁宗岱选择翻译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并数十年如一日不断地修改和润色,是因为这些诗激起了他内心的共鸣,这一点在他最著名的译诗集《一切的峰顶》序中有非常生动的说明:
……一首好诗底最低条件,我们知道,是要在适当的读者心里换起相当的同情与感应。像一张完美无瑕的琴,它得要在善读者底弹奏下发出沉雄或委婉,缠绵或悲壮,激越或幽咽的共鸣,使读者觉得这音乐不是外来的而是自己的最隐秘的心声。于是由极端的感动与悦服,往往便油然兴起那藉助和自己更亲切的文字,把它连形体上也化为己有的意念了[17]序。
这段文字清楚地交待了梁宗岱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原因。一方面,这些诗行深深地感动了梁宗岱。莎士比亚写出了他的心声,在他心里激起了“共鸣”的涟漪。另一方面,莎士比亚的艺术才华使梁宗岱心悦诚服。在感动与钦佩的驱使下,梁宗岱抱着极大的热忱和毅力去追摹这些十四行诗的美,用自己更熟悉也更亲切的母语去再现莎士比亚的艺术魅力,即使在翻译过程中经历了种种困难,他依然初心不改、孜孜以求,经过反复吟诵和无数次修改、润色,最终一首不落地译出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诗。
梁宗岱将译名定为“商籁”,是出于对sonnet这个词发音特点的考虑,同时有感于莎士比亚用这体裁“赐给我们一个温婉的音乐和鲜明的意象的宝库……”[18]14。商是我国五声音调中第二个音的名称,籁是古代的乐器萧,二字合一,即萧吹奏的音乐,以此称赞十四行诗的音乐美。这种音意结合的翻译既忠实还原了原名的音韵,又体现了梁宗岱对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理解和赞美,是形神兼备的佳译。
梁宗岱对莎士比亚推崇备至,他将莎士比亚称为“伟大的天才”,认为莎士比亚具有“无上的天赋”,能把他的个人情感和境遇升华到一个崇高、精深的程度,将“悲观的刹那凝成永在的清歌”,以至于十四行诗作为一种思想载体竟显得卑微起来[18]14。所以在梁宗岱眼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至善至美,里面的每一个词都是诗人精挑细选的,词与词之间的排列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为了留存内容和形式上的美,梁宗岱选择了异化的翻译策略和以直译为主的翻译方法,“除了少数的例外,不独一行一行地译,并且一字一字地译,……有时连节奏和用韵也极力模仿原作……除了少数文法上地道的构造,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移植过来”[17]序。从前文统计的数据来看,梁译本中排名前二十的高频词与布斯本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保持了一致,可见梁宗岱的确是仔细推敲了每个词的汉译。
甚至在整体的排版上,梁宗岱也“原封不动地移植了过来”——他保留了原诗的外观结构和形式:献词部分居中排列,严格遵循原作的跨句方式;每首诗的前十二行都是居中整齐排列,只有最后两行缩进两个字。毫无疑问,对于熟读四字建行的《诗经》以及五言和七言唐诗的中国读者来说,梁译本必定会让他们体会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有别于汉语诗歌的气韵和新鲜感。
即使用力最勤,遗憾依旧难免,梁宗岱自己也说,“因为限于文字底基本差别和译者个人底表现力,吃力不讨好和不得不越轨或易辙的亦不少”[17]序。这一方面可以看作是译者的自谦之词,另一方面也可以解读为译者并未采用单一的翻译策略和翻译方法。仔细观察译文,不难发现梁宗岱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翻译中的确做了一些变通。
梁译本中最突出的形式上的“越轨”,当属括号的使用。154首十四行诗中,有14首用了括号,其中有两首诗④还用了两次。括号的使用可大致分为四种情况:第一,原文没有括号,译文在翻译内容的同时增译了括号,表示一种相对较弱的语气,如第133首、第138首和第147首等;第二,原文没有括号,但有修饰或限定成分,如定语从句(限制性定语从句和非限制性定语从句)、状语从句等,译者以增译括号的形式对前文做补充说明,如第25首、第31首和第41首;第三,原文没有括号,译者为调整语序而增译括号,使之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如第48首、第74首和第132首;第四,原文有括号,译文中为增强语势把括号去掉了,如第86首。括号的使用说明梁宗岱非常重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翻译中的语气、语序和语势,他不愿意在内容的转述上有丝毫的不恰当,也不愿意在情绪的抒发中有任何的不贴切,所以灵活借助了标点符号:括号从无到有,用的是增译法;括号从有到无,用的是省译法。增译和省译都是“越轨”,但都出于表达的需要,尤其显示了梁宗岱身为译者的良苦用心。
莎士比亚的154首十四行诗中,有3首例外[1]62,即第99首,第126首和第145首。梁译本中,第99首(共15行)和第126首(共12行)保留了原文的行数、结构和外观。第145首原文是四音步,比其他的153首少两个音节,梁宗岱采用了九字建行,比常用的十二字建行少了三个音节。从这些细节不难看出,梁宗岱在这三首诗的汉译上遵循了“特诗特译”的规则,根据每首诗的具体情况作了“易辙”处理,做到了最大限度地忠实于原文。
梁译本中还有7处随文注释,标注在当页页脚处,涉及到6首诗。这7条注释中,有5条⑤是解释说明,其中第35首的解释尤其详细;还有两条⑥是对英国伊丽莎白时代背景知识的介绍,包括假发和醋的使用。美国学者阿皮亚把为译文加注释称为“深度翻译”策略[19],这些注释能在一定程度上替译文读者扫除理解障碍,消解源语文化背景知识不足带来的陌生感。梁宗岱选择深度翻译策略,增加了这些说明性和解释性的文字,使译文更接近原文,有助于译文读者获得与原文读者相似的阅读体验。这也说明梁宗岱在当时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语境下对译文读者的认知能力做出了正确且切合实际的判断,他的显性深度翻译策略实用且行之有效。
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程中,梁宗岱拥有三重身份:诗人、学者和翻译家。他以诗人的敏锐选择翻译的文本,又以学者的识见评判翻译的质量,故能译出为世人所称道的作品。梁宗岱的翻译事业从20世纪20年代留法期间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选择译介的都是名家精品,这体现了梁宗岱身为译者的眼界和功力,也体现了他作为中国人的文化自觉和责任感。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是梁宗岱一生中倾注时间和精力最多的一本译著,他的翻译风格在这本译著中体现得很充分。统计数据显示,梁宗岱汉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在词汇层面有一定的简化倾向,句法上具有明晰化特征,主要连接词的使用大幅减少,英语的形合特征趋于弱化,汉语的意合特征比较突出,实词中的数词“一”和虚词中的代词出现了增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副文本从不同角度呈现了梁宗岱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初衷——与原作者跨越时空的“共鸣”,翻译方法“以直译为主”,但亦有“越轨”或“易辙”之举。
语料库工具统计的梁宗岱汉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本宏观语言特征与副文本因素呈现的非语言特征互为阐释,二者共同证明了翻译家梁宗岱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翻译中留下的独特“指纹”:出于对莎士比亚的欣赏和对十四行诗的热爱,梁宗岱开启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汉译。为忠实于原作的内容和形式,他力求译文语言精准简洁、句式严谨工整,碰上特例特殊处理,即使在小小的标点符号使用和注释上也反复斟酌。梁宗岱所采用的翻译策略、翻译方法和翻译技巧都不是单一的,而是根据具体语境和对译文读者认知水平的评估而不断调整。这样做的最终目的,就是提高译文的充分性和可接受度。
汉语和英语分属不同的语系,具有截然不同的语用特点,彼此间的差异是客观存在。梁宗岱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深知语言的差异,却总能发现中外诗歌之间的契合之处,以诗人的才情、学者的严谨和翻译家的笃实迎难而上,知难而进、竭尽所能去铺设中西文学和文化对话的途径。
注释:
①另一说为“《文学》一卷三期”,见刘志侠校注的梁宗岱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的“编辑说明”。但据文献传递反馈的期刊影印本显示是“《文学杂志》第一卷第二期”,其中期刊名称“文学杂志”出现在梁宗岱发表的译文第49页页眉右侧,“期二第卷一第”字样出现在第50页页眉左侧,同时根据发行时间“1937年6月”判定为第一卷第二期,因为上海的《文学杂志》是1937年5月1日发行的第一卷第一期,此后每月1日发行一期,故1937年6月发行的是第二期。本文采纳了期刊影印本的期数。
②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共十一卷,前十卷为莎剧,第十一卷为莎诗。详情可参看孟宪强著《中国莎学简史》(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分述”部分《莎士比亚作品中文翻译述评》,第85页。
③汉语语言学界对词类的划分历来是有争议的。我国第一部白话文语法著作《新著国文语法》(黎锦熙,1924)将汉语词分为五类:实体词(名词、代词和附量词),述说词(动词),区别词(形词、副词),关系词(介词、连词)和情态词(助词、叹词)。张世禄在《关于汉语的语法体系问题》(1984)中认为实词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代词和数词,虚词包括关系词和语气词两类。王力在《中国现代语法》(1995)中指出,词分为理解成分和语法成分,前者为实词,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和数词,后者包括半实词(副词)、半虚词(代词和系词)和虚词(连接词和语气词)。吕叔湘和朱德熙在《语法修辞讲话》(2005)中把名词、动词和形容词归为实词,把代词、副词、连词、语气词、象声词等归为虚词。由于在研究双语平行语料时不可避免地涉及汉语词类问题,且汉语中一词多词性的现象十分常见,故综合各家意见,采取王力、吕叔湘和朱德熙先生的看法,将名词、动词、数词和形容词归为实词,副词、代词、介词、连词、助词和语气词归为虚词。
④即第126首第2行和第5行,第132首第8行和第13行。⑤即第21首解释了“诗神”,第99首说明是特例,“多了一行”,第111首第一条注释解释“烙印”,第126首说明是特例,“原缺两行”,第135首解释了“愿”是原文will字的意译,并说明这是当时流行的双关语。
⑥即第68首介绍假发的背景知识和第111首第二条注释介绍醋的防疫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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