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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信”的介词化看情状副词“信口”的历史演变

时间:2024-06-19

黄雅洁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语素“信”在汉语词汇史上极具特色,不少由“信”和名词性语素构成的复合词或短语都带有[+随意][+凭借]的语义特征,如“信口、信手、信心、信脚、信笔、信步、信马、信船”等。其中,复合词“信口、信手、信笔、信步”沿用至今,且都具有书面语色彩,其中“信口”较为特殊。《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1]仅对“信手、信笔、信步”以词条收录,对它们的解释分别为:【信手】副词,“随手”;【信笔】副词,“没有多加考虑,随意”;【信步】动词,“随意走动;散步”。而张谊生[2]在《现代汉语副词研究》中明确列举“信口”为表方式的描摹性副词,并指出这类副词主要表示与相关行为有关的人体五官和思维活动的方式;杨一飞、史金生、李铁范分别将“信口”列举为实义副词、情状副词、方式词。由此可见,学界大多将“信口”视为以表词汇意义为主的副词,我们称之为“情状副词”。目前,对含有[+随意性]语义特征的“信X”情状副词的研究,不论在共时还是历时角度都是一个空白,我们选取其中具有特殊性的“信口”,结合核心语素“信”的语法化历程,考察“信口”的历时演变,这对“信X”情状副词的个案研究及整体研究都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一、“信”的词义考察

“信”在古代汉语中具有[ɕin4]和[ʂən1]两种读音,读作[ʂən1]的“信”同“伸”,如“昂首信眉”,我们在此只讨论引申出“听从、放任”义的“信”[ɕin4]。“信”的词义在先秦时期就已发展较为完备。

(一)形容词“信”

《说文·言部》:“信,诚也。从人,从言,会意。”可见,“信”本义为言语真实。例如:

(1)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八十一章》)

上例中“信”为其本义,该句意思为“真实的话往往不美妙动听,而美妙的言辞、文章等,往往不真实。”

(二)动词“信”

动词“信”由其本义经连锁式引申而来,首先引申出“守信用”义。例如:

(2)已诺不信则兵弱。(《荀子·富国》)

作这一动词义理解的“信”,在古代汉语中常后接名词性宾语,用如使动,例如:

(3)文公问箕郑曰:“救饿奈何?”对曰:“信。”公曰:“安信?”曰:“信名,信事,信义。(《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4)夫唯能信身而从事,故利若此。(《墨子·尚同下》)

例(3)“信”分别后接名词性宾语“名、事、义”,表示“使名义守信、使政事守信、使道义守信”,即“在名位、政事、道义上都要守信用”。例(4)“信”后接身体名词“身”,与由连词“而”连接的动宾词组“从事”连用,可见“信身”也为动宾短语,在此作状语,表示“从事”的方式,即“只有以自身守信从事,才能有这样多的利益。”

又进一步引申指“相信,信任”。如:

(5)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论语·颜渊》)

相信则听从,因而又引申出“听从;放任”义。例如:

(6)此其所以然者,由主之不上断于法,而信下为之也。(《韩非子·有度第六》)

(7)然疑家巫有蔡妪者,疑母甚爱信之,属之家事焉。疑智足以信言家事,疑母尽以听疑也。(《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例(6)“信”表示“放任”,后接指代人的名词性宾语,意思为“之所以会造成这种局面,是因为君主在上面不依法决断政事,而放任下面的大臣胡作非为”。例(7)“甚爱信之”的“信”表“听从”义,作谓语后接指人的代词性宾语,而“信言家事”的“信”作状语,表示“随意谈论家事”。

此外,“信”作动词还能表示“连住两夜”,“信信”则是“连住四夜”。例如:

(8)其亡也,回禄信于聆隧。(《国语·周语上》)

(9)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诗经·有客》)

例(8)“信于聆隧”即“在聆隧连住两夜”;例(9)即“有的客人说再住一夜,有的客人说再住四夜。”

(三)名词“信”

名词“信”是由动词义引申而来,让人相信的则可作凭证,因此引申指“凭证、符信”,见例(10),再通过连锁式引申,引申出“信使”“消息”“书信”“引信”等义。

(10)大将使人行,守操信符。(《墨子·号令》)

《说文解字注》:“符,信也。汉制以竹,长六寸,分而相合。”[3]191例(10)“信符”为同义连用,可见“信”已引申出“凭证、符信”的名词义。

(四)副词“信”

“信”由其本义引申出“确实、果真”的副词义。《古代汉语虚词词典》[4]指出副词“信”常用于谓语动词或形容词前作状语,表示情况发生的真实性。先秦时期已有使用:

(11)舜其信仁乎!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韩非子·难一》)

(12)闻大王将攻宋,信有之乎?(《吕氏春秋·爱类》)

例(11)“信”修饰形容词“仁”,意思为“舜确实是真正的仁爱,竟然身体力行处于劳苦之中而能使老百姓都顺从他”。例(12)“信”修饰谓语动词“有”,意思为“听说大王将攻打宋国,真的有此事吗?”

(五)介词“信”

《古代汉语虚词词典》[4]657指出“信”能作介词,和其宾语一起,用于谓语前,表示“放任、不约束”。介词“信”相比其他词性而言出现较晚,于唐代才出现。例如:

(13)水接衡门十里馀,信船归去卧看书。(唐李珣《渔父歌》)

上例中,“信”作介词,介引名词性宾语“船”,表示动作行为凭借的工具,作谓语动词“归去”的状语。

二、“信口”的词汇化

关于“信口”的来源及“信”的词性,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李铁范[5]在动宾关系方式词中列举“信口”,但未给出相应例句;而《古代汉语虚词词典》[4]657认为“信口”是由介词“信”和名词性宾语组合而成,并列举“信口”“信手”“信步”等具体例句;文全民[6]在现代汉语介词中列举“信”;孙岚[7]在可介词化动词次类中列举“信”,但指出“信”的介词功能在现代汉语中已消亡。可见,学界大多认为“信”在古代汉语中具有介词用法,通过考察语料,我们认为情状副词“信口”正是由介词“信”和名词性宾语“口”凝固而成,而要考察这一具体的历时演变历程,对“信”介词化过程的探讨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一)“信”由动词向介词的演变

通过对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介词“信”是由表“听从,放任”的动词“信”语法化而来。先秦时期,表“听从,放任”的“信”常后接指代人的名词性宾语,见例(6)(7)。六朝时期,这一义项的“信”后所接的名词性宾语由先秦时期的指人名词泛化为单音节身体器官名词,具体见下:

(14)岂苞藏逆心,以招灰灭,所以推诚自信,不复防护异同,率意信心,不顾万物议论,遂致谗巧潜构,众恶归集。(六朝《全刘宋文》)

上例中,“率”和“信”是对仗的,二者皆为动词,“信心”和动宾词组“率意”并列,二者结构、语义一致,连用突出随意性,意思为“率性而行,听从心意”。此时,“信”和“心”之间的分立性还很明显,其间可插入主语,即“率我意信我心”。但六朝时期也存在语义上较为凝固的“信心”,见下例:

(15)而洪之为人,信心而行,毁誉皆置于不闻。(《抱朴子》附录一)

上例中的“信心”有两种理解:其一,“信”可理解为动词“听从,放任”和其后的名词“心”组成动宾结构;其二,根据马贝加从位置上判断介词的方法,“在V1+N+V2”格式中,介词一般处于V1位置上。”[8]句中V1位置上的“信”应该是介词词性,与其后的名词性宾语“心”组成介宾短语作状语,表示洪某处事的方式。可见此时的“信”已经具备了分析为介词的句法基础。

唐代,“信+N+V”的用例大大增加,这一结构中不论是“N”还是“V”其义域范围都得到了明显的扩展。首先,这一结构中的“N”既可为表古代交通工具的名词“马”“船”“驴”“牛”,也可为与推动人发生位移有关的自然动力名词“风、潮、洄”,还可以为指道路的名词“路”,我们将这些名词列为“N1”;此外,这一结构中的“N”还可以为与人体器官相关的名词,如“手”“口”“步”,我们将这些名词列为“N2”。当“信+N+V”中的“N”为“N1”时,其后所接“V”都为具有[+位移]语义特征的运行动词或趋向动词,如“归、过、诣、登、行、移、下”等;当“信+N+V”中的“N”为“N2”时,其后所接“V”为与“N2”相关的行为动作动词,如“手”能缝纫,因此当“信+手+V”时,“V”能为手部行为动作动词“缝”;再如“步”,“步”指脚步,与行走动作相关,因而“信+步+V”中的“V”为脚部行为动作动词,如“登、行”等。具体用例见下:

(16)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唐白居易《长恨歌》)

(17)信马闲过忆所亲,秋山行尽路无尘。(唐杨凭《秋日独游曲江》)

(18)且所驴甚蹇,迷路不知所之。但信驴所诣,计行十数里,而不得见村墅。(《广异记商顺》)

(19)远岸牧童吹短笛,蓼花深处信牛行。(唐刘兼《莲塘霁望》)

(20)干戈闹日分头去,山水寒时信路行。(唐杜荀鹤《和友人送弟》)

(21)江心秋月白,起柁信潮行。(唐代崔道融《江夕》)

(22)逆浪还极浦,信潮下沧洲。(唐 储光羲《渔父词》)

(23)野桥从浪没,轻舸信风移。(唐许浑《奉命和后池十韵》)

(24)或弄宛溪月,虚舟信洄沿。(唐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

(25)此身有底难抛事,时复携筇信步登。(唐齐己《游谷山寺》)

(26)愁捻银针信手缝,惆怅无人试宽窄。(唐裴说《闻砧》)

(27)避暑信船轻浪里,闲游戏,夹岸荔支红蘸水。(唐 李珣《南乡子》)

吴金花指出,汉语的双动词结构发展到汉代已相当完善,出现了大量的“V1+N+V2”和“V1+V2+N”句式,动词如果经常出现在这两种位置,则句法形式就为动词的介词化提供了可能[9]。例(16)—(26)的“信”均位于“信+N+V”这一结构中,“信”处于状语位置,其后的动词处于事件框架的核心,“信+N”则是附加、补充事件主体的成分,随着这种句式的不断使用,处于状语位置的“信”逐渐失去其动词性义素,虚化为引介动作行为所依凭的对象的介词,由此可见,“信”的介词词性在唐代已经完全确定。语义上“信”不能再理解为“放任,听从”的动词义,而应理解为“依靠,凭借,任凭”的介词义,如例(16)意思为“向东远望长安城,我骑着马,任由它缓缓前行”,“信马”表示的是“我”前行所凭借的工具为“马”;再如例(18)应理解为“依靠驴所走的路程,总计也有十数里了”。“信驴”同样表示的是前行所凭借的工具是“驴”;例(20)“信”的介词性更为突出,“信路行”可以理解为“沿着路前行”,“信”已经失去了动词性;例(27)介宾短语“信船”还能作补语,表示在浪里避暑所凭借的工具是“船”。可见,“信”发展到唐代已完成了虚化为介词的历程。

值得注意的是,“信”不仅具有介引N的语法功能,也承担了语义内容。孙岚指出,在“V1+N1+V2”格式中,介引方式、依据、条件的介引义由V1N1共同承担,因为V1基本不能直接赋予N1方式、依据、条件类论元[7]77。唐代“信+N+V”的用例均表明“信+N”整体介引为某种方式。如例(26)“归”的方式是“信马”,即“凭借、依靠马带着人发生位移”,而非“马”本身。

(二)“信口”从介宾短语向情状副词的演变

由“信”的语法化过程可知,“信”语法化为介词后,它和名词的结合能力逐步增强,表方式情状副词“信口”的产生正是由“信”在唐代语法化为介词后和其后名词性宾语自然凝固而成。我们首先来看唐代以前的“信口”,“信”和“口”在线性序列上的相邻连用最早出现在东汉时期:

(28)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汉书》卷三十六)

上例中的“信”和“口”并非处于同一句法层面上,这里的“信口说”和“背传记”是由“而”连接的两动宾短语,“信”为动词“相信”义,“口说”指“今文”,“传记”指“古文”,该句意思为“相信今文而背诵古文,是今文的传授者而非古文传授者”。

六朝时期,再次出现了“信”与“口”相连的用例

(29)僧家之学,师习相守,唯信口说,专仗耳功,鲜能寻究经文,依求了义。(《全梁文》卷二十三)

例(29)中的“信”和“口”仍然没有处于同一句法层面上,“唯信口说”和“专仗耳功”对仗工整,均为“副词+V+NP”的结构,“口说”和“耳功”为定中短语,这里“信”为动词“相信”义,这句话讲的是僧家之学的传授只能依靠口耳相传的传习方式。

由此可见,唐代以前,线性序列上相连的“信”和“口”既不具备语法化为情状副词的句法基础,也不具备语义基础。直到唐代,由于“信+N+V”句法格式的频繁使用,促使介词“信”和名词性成分的大量结合,产生了“信牛、信船、信马、信潮、信手”等组合,从而推动了介词“信”与名词性宾语“口”的结合,例如:

(30)读书未百卷,信口嘲风花。(唐白居易《答故人》)

句法上,由于唐代的“信”已经语法化为介引动作行为发生时所依凭的对象的介词,因此这里的“信口”既可分析为介宾短语,也可分析为副词。但由于唐代表随意性的“信口”用例仅此一例,其后所接谓语动词还仅限于“嘲”,因此我们倾向于将这里的“信口”分析为介宾短语,它作状语修饰其后的“言说”义动词“嘲”,强调“用口说”的方式。

宋代,“信口”的使用频率显著提高,在口语性文献《朱子语类》中就出现了14次,且句法丰富,可见,宋代的“信口”不仅已词汇化为情状副词,而且还是人们常用的口语性词汇。从句法上看,这一时期,“信口”修饰的谓词性成分多样,既可为单音节动词,也可为动宾短语,连动短语,动补短语,见例(31)至(34);从其所修饰的动词语义上来看,既可为表口部动作的“言说”类的动词,如“吹、道、呼、说、读”等,也可为与口部动作无关的一般动词,如“比、流”,还可为动名兼类词,如“题”;从其所处句法位置上来看,“信口”不仅可位于句中,还可位于句首;从其所连用的虚词来看,既可与时间副词、范围副词连用,如“偶然、只、便”等,还可与连词“乃”“若”连用。“信口”已完全词汇化为表方式的情状副词。

(31)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宋雷震《村晚》)

(32)吞声钦恨从谁诉?偶然信口题诗句。(宋曾季貍《秦女行》)

(33)信口呼神召鬼,和旸谷、不是颠狂。(宋张继先《满庭芳》)

(34)庄子文章只信口流出,煞高。(《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

(35)杜陵布衣老且愚,信口自比契与稷。(宋苏轼《蒜山松林中可卜居余欲僦其地地属金山故作此》)

(36)今人信口读之,全失古人咏歌之意。(《朱子语类》卷八十)

(37)乃信口乱道,不足言诗也。(《岁寒堂诗话》卷上)

(38)若信口说去,信脚行去,如何会中节!(《朱子语类》卷六十二)

(39)不成精力短后,话便信口开,行便信脚步!(《朱子语类》卷十八)

从语义上看,宋代,“信口”[+随意性]的语义特征得到凸显和加强。首先,“信口”多修饰含消极色彩的“言说”义谓词性成分,如“胡说”“胡乱说”“乱道”“乱说”等,动词“胡说”及谓语中心“说、道”的修饰性成分“胡乱”本身就具有[+随便][+任意]的语义特征,根据语义一致性原则,“信口”也具有这样的语义特征。其次,“信口”还常与同类表随意性的情状副词“信脚”共现,见例(38)(39),二者在同类共现中加强了[+随意性]语义特征,同时,也凸显了各自的方式义。

元明清时期,“信口”所修饰的动词范围进一步扩展,既可为单音节动词“道、吹、说、答、谈、编、绉、成、吟、歌、唱、喷、开、许、打、泄”等,见例(40)(41);还可为双音节动词“说谎、称呼、扳杀、支吾、唾骂、污蔑、编造、支持、喊叫、演说、应答、污栽、咒骂、胡闹”,见例(42)—(44);还可为形容词“诙谐”,见例(45)。清代,还出现了固化短语“信口雌黄”“信口开河”“信口开合”等。“信口”还可后接“儿”组成更为口语化的形式“信口儿”作状语,见例(48)(49)。

(40)你便说天花信口喷,他如今有时运。(《全元杂剧秦简夫》)

(41)信口开,连心耍,向娼门买行踏。(《全元散曲无名氏》)

(42)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二刻拍案惊奇》卷五)

(43)信口称呼,亲翁忽为亲妈。(《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

(44)这个是我皂隶周才,你却认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杀他。(《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五)

(45)放眼亭台,信口谈谐。(清《茯苓仙传奇》第五出)

(46)你这老狗才,岂非信口雌黄,害我性命?(《狄公案》第二十回)

(47)也是少不更事,只顾信口开河不知利害的人。(《狄公案》第五回)

(48)你信口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红楼梦》第四十九回)

(49)真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红楼梦》第四十六回)

明清时期,“信口”最显著的变化是句法功能的大为扩展,使得“信口”的情状义进一步加强和丰富,具体见下:

其一,“信口”多位于“信口一V”的句法格式中。雅洪托夫认为动词前的“一”反映瞬间过去的动作[10]。“信口”位于这一格式中强调动作行为的瞬时性,即“不需要经过思考就...”,“信口”[+随意性]的语义特征在得到加强的同时,还增加了[+瞬时]的语义特征。

(50)道犹未了,一手拿出一个葫芦来,信口一吹。(《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六十九回)

(51)宝兄弟,你戏词真熟,信口一编就成了道白了。(《红楼真梦》第五十回)

其二,“信口”可位于“是......的”结构中。张谊生(2018)指出,部分描摹性副词可以同“是......的”一起充当合成谓语。[2]33“信口”能位于这一格式中,也足以证明明清时期的“信口”为情状副词。

(52)黛玉道:“那是小丫头们信口编的。”(《红楼真梦》第三回)

(53)你说那贾小村是信口胡编的,这不是应验了么。(《红楼真梦》第四十三回)

其三,“信口”多和其他情状副词同类共现。和“信口”共现的情状副词都含有[+随意性]的语义特征,如“随口”“任意”,同类共现增强“信口”的随意性。

(54)成珪原是信口说谎,一时答应不迭,随口应道:“正不知是那一京。”(明《醋葫芦》第八回)

(55)他作为诗词,任意讥刺,信口唾骂,此便是那讪谤朝廷实证。(《梦中缘》第十二回)

(56)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传习录》卷下)

其四,“信口”可后接“的/地”突出情态义。史金生[11]认为“地”和“的”的功能是一致的,用在副词后能突出描写作用。“信口+的+VP”能够突出描写动作者发出动作行为时的情态,即将“信口”的[+随意性]语义特征在语境中进一步彰显。

(57)你不要奸言巧语,信口的乱糟蹋人。(《续济公传》第一百二十七回)

由此可见,情状副词“信口”在明清时期的高频率使用下,不仅其语义特征得到进一步的丰富和加强,且其句法功能也大为扩展。

三、介词“信”及“信口”的新发展

(一)介词“信”的消亡与“信着”的形成

孙岚[7]23指出“投、信、去”的介词功能在现代汉语中已消亡。我们赞同孙岚的观点,且认为,“信”的介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仅存在于特定词语中,即“信笔、信步、信口、信手、信马由缰、信口开河、信手拈来、信口雌黄、信笔涂鸦、信嘴”等,而造成介词“信”消亡的主要原因则是使用频率的降低。从“信”介词化的历程中可看出,“信”在唐代所接的名词性宾语总的来说可归结为两大类:一是表交通工具的名词,二是表与人体器官相关的名词。首先,随着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进步,旧的交通工具“马、牛、驴”等逐渐淘汰,用以介引动作行为所依凭的对象——交通工具的介词“信”也由具有相同功能的动词或介词所替代,如从宋代开始,以“船”为出行方式的表达皆用“乘船”,而“信船”已不得见,介词“信”和表交通工具的名词性宾语的组合仅存在于固定成语中,如“信马由缰”。其次,介词“信”和表与人体器官相关的名词自宋代就已完成词汇化,至明清时期,随着“随手、随口、顺口、顺手、顺脚”等具有相同语义且口语化色彩浓厚的词汇高频使用,“信手、信口、信脚、信嘴、信步”等带有较强书面语色彩的词语相形见绌,“信”的介词用法也随着使用频率的降低,仅凝固于固定词汇中。

李金凤在《晚晴以来的汉语介词研究》中,将“信着”列举为表方式的介词,认为它最早出现于明代,既能表示“按照、凭借”之义,也可表示“任凭”之义,是现代汉语中低频使用的介词。[12]我们同意李金凤的观点,动介兼类词“信”在其介词用法逐步消亡的过程中,和“着”组成了新的介词,用以引出凭借、根据,但在现代汉语中用例极少,语义上可理解为“由着”。通过对BCC语料库的检索,我们得出介词“信着”在现代汉语中介引动作行为所依凭的对象多为与人身体器官相关的名词,如“嘴”“脚”“脚步”等,或是表示人意志的名词,如“意”,具体见下:

(58)她的中文虽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难为情,只管信着嘴说去。(张爱玲《年轻的时候》)

(59)这样想着,不觉得信着脚向书房这院子里走来。(张恨水《金粉世家》)

(60)船到了南岸漪澜堂,走上岸去,信着脚步向西走。(张恨水《春明外史》)

(二)“信口”渐趋语素化的发展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信口”已不作词条收录,而仅收录“信口雌黄”“信口开河”两定型成语,而《现代汉语大词典》[13]将“信口”作为词条收录,注其为“随口”义。可见,学界对于“信口”在现代汉语中是语素还是词存在不同的看法,我们认为现代汉语中的“信口”是情状副词,但它有语素化的趋势。首先,“信口开河”“信口雌黄”均出现于清代,二者在清代的出现频率分别是16%、6%,此外,“信口+胡/乱+V”出现频率达36%;到了现代汉语中,通过检索BCC报刊语料库,我们发现“信口开河”“信口雌黄”出现的频率分别增加到41%、30%,其中13%是整体修饰动词的用法,而“信口+胡/乱+V”出现频率为20%。可见,“信口”发展到现代汉语渐趋语素化,由“信口”构成的定型成语的使用频率不仅大幅增加,且“信口”和动词的搭配也渐趋凝固化,语义上,其所修饰的单音节动词均为表“言说”义的动词,句法上,“信口”和动词间基本都会出现含[+马虎][+随便]语义特征的形容词修饰性成分。

四、结语

情状副词“信口”的词汇化与介词“信”的发展历程紧密相关。首先,动词“信”本身就是动作性不强的动词,很容易虚化,它于唐代语法化介词,为其和名词性宾语“口”的结合奠定了句法和语义基础;其次,宋代,随着“信口+VP”这一句法格式的高频率使用,其中的“VP”形式多样,这不仅促成了“信口”结构、语义的凝固,还使得“信口”[+随意性]的语义特征得到凸显和加强,“信口”于宋代已完全词汇化为情状副词;明清时期,“信口”的句法功能大为扩展,其情状义得到进一步加强和丰富,“信口”还带上了[+瞬时]的语义特征。但值得注意的是,随着人们生产生活水平的提高,介词“信”所介引的传统交通工具逐步淘汰,而用以介引动作行为所依凭对象的介词“信”,从宋代开始就由具有相同功能的动词或介词逐步替代,到了现代汉语中,“信”已完全退出汉语介词成员系统,随着介词“信”的消亡,以及含有相同语义的“随X,顺X”词族的兴起,“信口”以及整个“信X”类情状副词的使用频率都明显下降,这不仅使得“信口”渐趋语素化,也造成了现代汉语中“信X”情状副词带上了浓厚的书面语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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