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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喧嚣与愤怒》的思维风格——基于语料库的词丛和概念隐喻分析

时间:2024-06-19

谌晓明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外语学院, 上海 201620)



论《喧嚣与愤怒》的思维风格
——基于语料库的词丛和概念隐喻分析

谌晓明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外语学院, 上海201620)

摘要:通过对《喧嚣与愤怒》中的四字词丛和概念隐喻分析可以发现,四个主要叙述者在习惯表达和想象理性上展示出彼此各异的思维风格。班吉的反复哭诉和挫败情绪带有自闭倾向,其话语中的方向隐喻和实体隐喻反映了他直观的本我型心智模式。昆丁部分中高频度的时间、目光和称谓词反映了他自我裂变型的人物心理,他过度沉溺于时间隐喻和家族荣辱,他的自我毁灭表明了其超我型的思维风格。杰生对于物质和他人具有强烈的控制欲,将亲情视为纯粹的金元关系的概念隐喻表明了他思维中的强烈的自我偏执倾向。迪尔西部分中自我的缺位与方位词的大量使用表明了她作为服务者和调停者的双重身份,她天使般的存在给腐朽、垂死的康普生家族带来了希望。

关键词:《喧嚣与愤怒》; 思维风格; 词丛; 概念隐喻

一、思维风格:概念及其相关研究方法

思维风格指的是“对个体心理自我的一种独特的语言表征”(Fowler,1997),自罗杰·福勒首提这一概念以来,关于文学作品的相关领域研究取得了显著的进展。在1977年出版的《语言学与小说》一书中,福勒指出,语言学研究对于耽于实验与创新的现当代小说来说十分必要,而思维风格研究是将文本与句子、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近义与歧义充分融合的有效途径。思维风格不同于传统文学研究中的世界观和视角,它侧重于用语言学的量化手段来在解析小说人物的独特心理特征,这一点对于意识流作品中的人物个性分析上表现最为突出(Wales,1989)。

杰弗里·里奇和麦克尔·肖特合著的《小说文体论》(Leech、 Short, 1981)是文体学的经典著作,书中将“思维风格”独立设章进行论述。通过比较文体研究中一元论、二元论和多元论的优缺点,里奇主张利用频度计量的方式来统计文学作品中的词汇、句法等变异现象,从而揭示作品的思维风格。书中对《我弥留之际》、《熊》等多部作品做了相关探讨,并重点解析了《喧哗与骚动》中班吉部分的思维风格,指出作品在结构上、词汇上、句法上等方面展示出“原始的”、诗性的思维风格。

20世纪90年代以来,语料库技术的快速发展为思维风格的量化研究插上了现实的翅膀。麦克尔·图兰的专著《小说文体学:文学的语言学研究方法》(Toolan, 1990)从动词进行体、代词与赋名、从句结构三个方面对福克纳的《去吧,摩西》进行了系统的剖析,认为福克纳通过对词汇、句法和方言的巧妙运用创造了特有的叙述风格。吉尔伯特·尤曼斯的论文“词汇管理表分析法:解读福克纳的两篇故事”(Youmans, 1994)对“干旱的九月”和“致爱丽丝的一朵玫瑰”中的VMP(Vocabulary Management Profile,即单位意符内新词出现的频率)与故事的内在结构进行对比,发现VMP可以帮助“展示出叙述的表层结构”。因内克·伯克廷的论文“福克纳人物刻画的跨学科思维风格研究”(Bockting, 1994)对福克纳的思维风格进行语言学和心理学结合分析,是思维风格研究的代表范例。

进入新世纪,基于语料库的文学文本研究成为语料库语言学会议上例行主题之一,相关研究尤其是语料库文体学研究领域成果丰硕。赛米诺和肖特的《语料库文体学》(Semino、Short,2004)、图兰的《短篇小说的叙述演进:语料库文体学研究模式》(Toolan, 2009)和费舍尔斯塔克·贝迪纳的《语料库和话语:文学分析中的语料库语言学》(Fischer-Starke, 2010)为系统性的语料库辅助文学研究提供了重要范例,标志着语料库文学研究进入成熟运用阶段。艾琳娜·赛米诺的“思维风格25年”(Semino,2007)和丹·麦金泰尔的“基于语料库的思维风格研究范式”(McIntyre、Archer,2010)两篇论文通过对将思维风格研究进一步向前推进。

语料库文学研究的两项核心功能是验证和创新(李晋、郎建国,2010)。在验证现有的文学评论的合理性的基础上,本文将依照定量与定性、微观与宏观相统一的原则,在通读文本的前提下,利用语料库语言学的理论和范式来探索《喧嚣与愤怒》思维风格的新方法。如前所述,福勒率先提出了思维风格的概念,里奇搭建了思维风格和文学量化研究的第一枚金砖。在此基础上,伯克廷、麦金泰尔等将思维风格研究推向实证和纵深。伯克廷的研究例证丰富,分析透彻,在解读文学人物的思维风格的过程中,将心理学和文体学的相关理论完美地结合起来。不过,囿于时代的局限,其论文更倾向于传统的定性研究,在语料库量化研究方面稍显不足。麦金泰尔的论文在总结了里奇、赛米诺等人的理论基础上,归纳出了思维风格研究范式的三项指标:接续模式(transitivity patterns)、概念隐喻(conceptual metaphors)和逻辑推理的独特运用(idiosyncratic use of logical reasoning)。这为为思维风格的量化研究提供了良好的理论框架。鉴于此,本文将结合伯克廷和麦金泰尔的理论和方法,通过对《喧嚣与愤怒》中词丛检索分析和概念隐喻分析,探究作品中四位叙述者的思维风格,为揭示文学创作的思维认知规律提供相关的量化依据。

二、基于语料库的词丛解读:习惯表达中的思维风格

认知语言学认为,句法规则的形成是基于人们对于客观世界感知体验的结果,是话语者认知方式和思维模式的重要外在体现(王寅,2005)。基于此,借助语料库手段将文学作品中人物的习惯表达进行检索,然后从句法上、语义上来推理人物的思维风格便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喧嚣与愤怒》共分四章,前三章分别是三个兄弟班吉、昆丁和杰生围绕凯蒂失贞前后的生活场景描述,第四章是黑佣迪尔西的陈述。其中,班吉和昆丁部分以长段的内心独白为后人所称颂,杰生部分则以戏剧独白为特色,迪尔西部分则以黑人英语为主,通过语料库的词丛分析,可以在各个人物的习惯表达中发现他们的独特的思维风格。按照斯塔克的建议,本文将词丛数量限定为4个,每个人物分取前20个词丛作对比分析(Starcke,2008)。为此,首先将《喧嚣与愤怒》按照四个人物的自然章节切分开来,接着利用AntConc软件的Clusters/N-grams功能进行检索,相关词丛数据按照频度降序排列,经过汇总之后形成表1。

(一)幼子班吉的词丛分析:自闭症倾向的思维风格

从班吉的20个惯用表达中,我们可以推断出他具有自闭症的倾向。劳伦·阿洛伊认为,自闭症患者存在四个方面的认知功能缺陷:“执行功能、分类和记忆、社会性理解和心理理论”(Alloy,2005)。首先,就执行功能而言,自闭症患者在解决问题、控制冲动和抑制不适行为上存在很大的困难。班吉部分中“I began to cry”的频度高居榜首,这说明他在众多愿望没法实现(如I m going to; do you want to; m going to tell; said I m going; and I tried to等五组表达愿望的词丛)的情况下,时常陷入无助和受限制的挫败情感之中(I couldn t stop; I m not going; and I couldn t)。控制哭喊的冲动是成年人在执行功能上的基本能力,然而33岁的班吉无法像常人去抑制这种不适行为,所以哭诉便成了他唯一的选择。其二,在分类和记忆能力上,自闭症患者往往过度依赖现有准则,很难形成新概念类型。在表(1)的20组词丛中,只有两组明确表达出人物之间的亲密关爱(her arms around me; put her arms around)。通过上下文对比发现,这里的女性正是给予他关爱最多的姐姐凯蒂(Caddy)。在小说的开篇,当听到高尔夫球手呼喊球童(Caddie)的时候,班吉便开始哭喊起来。很显然,他无法将姐姐凯蒂和球童区别开来,这一点正是自闭症患者在认知功能上的缺陷使然。其三,在社会性理解上,自闭症患者的在理解他人的情绪和面部表情上有困难,无法抓住他人的情感或关注的线索。表(1)中没有表示视觉的短语,而四组表示“他人说”和三组表示“听”的短语进一步强化了班吉的自闭症倾向。由于它对指向、观察这类姿势的理解能力严重受损,无法抓住他人的情感或关注的线索;他过分依赖听觉,经常处于被动的、受人控制的环境之中,“屋顶”和“篱笆”是他的视听范围内最常见的界限。其四,自闭症患者无法形成正常的心理理论框架,无法区分纯粹心理状态(如信念或愿望)与现实之间的异同。班吉的人生悲剧正是来源于此:他无法理解凯蒂远嫁的现实,仅凭单方面的强烈渴望,便时常对着从门前经过的女学生大嚷大叫。更为可悲的是,家人们没有去化解邻里们的误解,反而助纣为虐将班吉阉割来平息事态。

表1 《喧嚣与愤怒》中主要叙述者的四字词丛频度表

(二)长子昆丁的词丛分析:紊乱性精神分裂型的思维风格

昆丁的20组词丛里表示时间的短语(and after a while; after a while I; all of a sudden; one minute she was)共有四组,且频度都比较高,说明他是一个十分留意时间的人,对事物发展过程中的时间概念有着敏锐的观察。同时,他还十分在意他人的目光,he looked at me和she looked at me的反复出现表明他希望在他人眼神中能发现对自己的看法。由于这两个“他/她”在昆丁的生活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经对比查找,他们指的是Dalton Ames 和sister。很显然,福克纳对这两个称谓词的处理方法超出了常规,作为男性名字的Dalton Ames的叠加重复表明了昆丁对他不同寻常的关注,而sister则更清晰地指向了他唯一的妹妹凯蒂,ever一词也显示出他对妹妹言行的某种程度的不认可。从句法上看,与班吉和杰生部分相比,昆丁部分使用的从属结构要少得多,这主要体现在转述式宾语从句的使用上,班吉共有4组四字词丛出现,而杰生则有12组之多。不过昆丁作为哈佛大学的高材生,就语言能力来讲绝非在两个弟弟之下,他在文中的这些简洁的表达方式表明此刻他的内心充满焦虑,从而在思维风格上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原发性和随意性。依照对前20个高频词丛的分析,时光的流逝、Dalton的行为和妹妹的举止都可能是他希望一吐为快的原因。另一方面,昆丁的语言能力与言语行为之间的偏差现象表明了他在人格上的内在缺陷,作为学生的他,理智和知性占据上风,思路清晰、语言明了;而一旦想到妹妹的不贞行为时,失落和痛苦便又上心头,选择用“son of a bitch”等詈语来宣泄内心的苦闷。因此,昆丁部分的20个高频词丛充分展示了一个沉溺于时空转换和个人家庭变故张力中的人物心理,他言语支离破碎,情感障碍明显,行为举止混乱,十分符合紊乱性精神分裂症(disorderly schizophrenia)的特征(Alloy,2005)。

(三)次子杰生的词丛分析:偏执狂的思维风格

杰生的20个四字词丛是《喧嚣与愤怒》中话语风格最为稳固的,从中可以推断出他具有明显的偏执型的思维倾向。从认知心理学上来看,偏执者往往具有较强的控制欲。这一点对杰生来说首先就体现在他的自我中心主义。“我”在表(1)的杰生部分中总共出现了19次,远远超出了班吉(9次)、昆丁(6次)和迪尔西(1次),说明他习惯于以自我为中心来看待周围的人物事理。其中,“I says”共出现了9次,这种语法上的变异现象不仅表明杰生受教育程度不高,偏执心态也进一步削弱了他的认知功能,因此只有通过反复强调自己的话语角色来高调宣示自我存在。同时,“I says”又是由第一人称的“我”与第三人称的“说”结合而成,这种人物主体和动作行为之间的不协调和纠结状态在不经意间反映了他的自卑心理。而另一方面,在与“you”相关的短语中,杰生都使用了祈使语气或陈述语气,这与另外三个人物的疑问语气有着明显的区别。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杰生习惯于对他人发号施令,他的思维风格在时间性、道德性和社会性上具有类似偏执狂的倾向(Alloy,2005)。通过对杰生部分的与“I say”相关时态的进一步检索可以发现,在杰生的眼中,过去和将来的价值都是置于现实的功利之上的,本应该使用过去式的“like I say”和“what I say”却始终时态定格在当下。当凯蒂没有能够帮他获得银行工作的时候,他对凯蒂的评价“once a bitch, always a bitch”挑战了正常的时间逻辑,明确地展示了他性格中的偏执倾向。道德层面上,杰生对于善恶的评判失之偏颇,而且总是习惯于将罪责推向他者,并时时处处展现出自怜、自恋和自我标榜的姿态。他认为自己为家庭牺牲最大,做出的贡献最多,将自己看作家中唯一的支柱,“我可没时间却上哈佛,或是把自己喝个烂醉如泥。我要工作啊”(Faulkner, 1987)。可实际情况是,他将凯蒂所给的家用全部拿去与情妇鬼混,到头来对外甥女百般虐待。通过将杰生部分的关键词与BNC语料库进行比较,可以发现,“dollars”和“money”分别排名第16位和44位,而“dollars”一词更是前20个关键词中除去人名和称谓之外唯一的名词。这说明金钱在杰生的世界观中占据重要位置,他的是非观念通常是以金钱利益作为出发点的。表(1)里词丛“give it to me”中的it正是指的美元,当时外甥女反复央求杰生将凯蒂寄来的生活费交还给他,而此时的他却刁蛮凶狠,充分暴露了他在社会关系乃至于亲情关系中的冷漠和绝情。

(四)黑佣迪尔西的词丛分析:公允的旁观者的思维风格

与康普生家的三个兄弟相比,迪尔西部分的20组词丛中最明显的特征是第一人称“我”的缺位,这一点说明迪尔西在家族中的从属地位,但同时也使她成为较为公允的旁观者。词丛中的3组“(mrs) compson said”暗示了她与康普生夫人的交流较多。频繁出现的介词“to”、“at”、“around”与表示方位的名词“stairs”、“foot”、“corner”、“door”、“back”说明她在家中活动范围大,十分忙碌,这也为她提供了较多的观察机会,从而进一步巩固了她作为客观叙事者的地位。另一方面,通过与BNC语料库的关键词比对,又可以发现“whut”、“hit”、“de”、“en”、“gwine”、“git”、“dar”、“yessum”等非标准英语表达式的具有很高的关键度,从中可以看出她是一位教育程度不高的黑人女性,这势必会对她的世界观产生一定影响。作为辛劳贫苦的南方黑人代表,迪尔西在康普生家中上下奔忙,在听从夫人频繁使唤的同时,还要照看痴人班吉和酒鬼康普生先生,其他三个孩子也不令人省心。因此,迪尔西的思维风格一定程度上还是略带忧郁,从图(1)中的“呜咽”、“低头”和“破锁”等反应心情状态的形容词中可见一斑。即便如此,迪尔西的叙事角色总体来说是具有客观公正性的,因为在以上20组词丛中绝大部分不带感情色彩的方位描述和动作陈述。

三、基于语料库的概念隐喻解析:想像理性中的思维风格

隐喻是语言交流中一种重要的意义传达方式,他通过一套特定的概念系统来描述周边环境和日常生活。在现代语言哲学中,隐喻不单单是一种语言装饰和概念修辞手段,更多的是一种“含有显著意义的认知表达”(胡壮麟,2004)。隐喻的符号间的动态聚合关系会激发使用者的张力情绪,因此,隐喻可以超越语言规则限定的意义范畴,其超强的能动性既能激发创造者去探求和构想未知领域,也为我们探索人类思维和心理认知打开了一扇窗户。

在各类隐喻中,概念隐喻被认为是思维风格研究的最佳途径。当若干的具体隐喻表达式共同指向一个类型层次上的隐喻概念的时候,概念隐喻便形成了。在实际操作中,概念隐喻更加接近一种概念辐射系统,他不仅包括传统意义上的隐喻,它涵盖明喻、类比、延喻等表达类似话语功能的语义结构(Stockwell,2002)。概念隐喻的辐射作用和原型效应使其成为一种理想的认知模式,是理解文学作品中人物心智模式的关键所在。为此,本文将利用语料库辅助手段抽取《喧嚣与愤怒》中的文字层面上的隐喻表达式,再通过理性分析来提炼出类型层面上的概念隐喻,综合运用句法分析、语义推理和心理认知的方法来研究人物的思维风格。

(一)班吉的方位和实体隐喻:本我型的思维风格

原始初民在自身与周围环境接触过程中首先感知的是空间方位,于是方位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s)便应运而生。建立在上—下、里—外、前—后等方位关系的基本隐喻思维一旦形成,就可以产生其他概念隐喻,它们在相互联系和影响中建构人类的思维系统。为了解析《喧嚣与愤怒》第一章班吉部分里的概念隐喻,我们首先从本章里的人物和方位词的互动关系作以梳理。通过WordSmith对于班吉部分与BNC语料库的比较,我们选取了Caddy与Up、Down作为关键词在AntCon软件的concordance plot中进一步检索,以下是7个与方位有关的基本隐喻句:

1. Caddy smelled like trees.

2. He went and pushed Caddy up into the tree to the first limb.

3. We looked up into the tree where she was.

4. We watched the muddy bottom of her drawers.

5. The branches began to shake again.

6. “You, Satan.” Dilsey said. “Come down from there.”

7. Caddy put her arms around me, and her shining veil, and I couldn’t smell trees anymore and I began to cry.

这里描述的是威尔什把凯蒂推上树枝的场景,两个up都是对凯蒂形象的提升隐喻,而bottom和down却是对她个人品行的质疑,smelled、shake和couldn’t smell则是对上—下、出现—消失的方位隐喻中的过渡关系的阐释。凯蒂的整个爬树行为被比喻成了个人形象堕落,树枝的摇动暗示了变化的过程,裤底暴露预示着堕落的高潮,最终她的贞洁形象彻底消失在树影之中。综合7句的方位隐喻,姐姐凯蒂在班吉的思维之中是以堕落天使的形象出现的,他借用迪尔西之口总结出第一个概念隐喻“凯蒂是恶魔”(“Caddy is Satan”)。另一方面,作为叙述者的班吉思维较为混乱,他喜欢用嗅觉来描述人物,姐姐凯蒂的顽皮个性令她身上终日萦绕着树的气味,而当她戴上面纱、喷上香水之后身上这种气味便消失了,此时班吉便开始哭喊,希望再次找回从前的感觉。这件事成为小说情节的重要转折点,班吉用简单的“凯蒂丢失了树的气味”思维逻辑表达出家族的重要事件:凯蒂失贞。作为一种实体和物质隐喻,“树的气味就是贞洁”(“The smell of trees is virginity”)揭示了班吉哭喊的原因。“我再也闻不到树的气味了,便开始大声号哭”不仅说明了这种概念隐喻的意义关联,也更加贴切地反映出班吉思维风格的直观性和物质性,常人的思维和话语逻辑被表面上的嗅觉、听觉和视觉的“喧哗”所替代,具有本我型的思维风格(谌晓明,2008)。

(二)昆丁的时间隐喻:超我型的思维风格

昆丁部分的概念隐喻在对自身境况的反映上显得更加深入,这一点主要体现在他对于时间概念的表现上。通过对于clock、watch和time等关键词在Concordance Plot中的进一步检索,可以将昆丁对于时间的隐喻性思考汇聚在以下句子中:

1. When Father gave it to me he said I give you the mausoleum of all hope and desire. (时间是希望和欲望的陵墓)

2. You will use it to gain thereductoabsurdumof all human experience. (时间是人类错误经验的总合)

3. I give it to you not that you may remember time, but that you might forget it now and then for a moment and not spend all your breath trying to conquer it. (与时间相伴是决斗)

4. Father said that constant speculation regarding the position of mechanical hands on an arbitrary dial which is a symptom of mind-function. Excrement Father said like sweating. (思考时间是排泄)

5. Father said a man is the sum of his misfortunes. One day you’d think misfortune would get tired, but then time is your misfortune Father said.(时间就是你的不幸)

这5个基本隐喻句通过将时间和陵墓、归谬法、决斗、出汗等事物作不寻常的并列,加深了读者对时间概念的认识,时间在这些具体经验的指称下被范畴化和量化。前三句是父亲送给昆丁怀表时的一番叮咛,大意是说在钟表这座希望和欲望的陵墓面前,我们要多去总结人类荒谬的错误,不要对时间耿耿于怀,更不要妄想去战胜它。第四句是父亲对昆丁的告诫,过于迷恋于钟表上的武断的机械指针的是一种心理症候,就像你把出汗看作排泄那样可笑。第五句指出一个人是其不幸的总和,然而不幸也有困顿之时,所以时间才是你真正的不幸。通过这5个基本隐喻句的归纳思考,昆丁很自然就能“时间是征服者”(Time is the conqueror)这样的概念性总结。这是昆丁在无情的时间面前,通过父亲的言传和自己的亲身体验下得出的刻骨铭心的结论。根据莱科夫提出的映射理论,概念隐喻的意义映射通常由源域(source domain)向目标域(target domain)单向行进(Lakoff,2003)。尽管作为哈佛高材生,当作为源域的“征服者”意义结构反复地、系统地投射到目标域“时间”之上时,概念隐喻便开始形成。面对着人生中的种种挫败,昆丁终于被这一强大的思维定式所击倒。苦闷的他试图通过敲碎怀表来阻止时间的流逝,然而时间丝毫不通情理地始终向前。时间隐喻说明了昆丁是作品中最痛苦和最复杂的人物,他的“至善原则”被腐朽衰败的现实彻底击碎,追求完美的超我思维是其自杀的根源(谌晓明,2008)。个性的不成熟和严重的精神障碍使他轻易地在时间面前屈服,他柔弱易感的思维风格让他不愿意选择迎难而上,用坚强的人生给予时间以全新的意义。

(三)杰生的动物隐喻:自我型思维风格

认知语言学认为,作为人类发明的最具有能动性的文化因子,语言通过对世间万物的范畴化、原型化等手段来展示人类的认知思维逻辑(胡壮麟,2004)。隐喻起源于对世界感知信息的共鸣,因此它不仅超越了语言装饰功能,而且在对人的思维反映上具有镜子般的投射作用。在《喧嚣与愤怒》的第三章里,杰生通过对于家庭成员的隐喻描述,反映出他偏执型和自我中心式的思维模式。以下是杰生所表述的与五个家庭成员相关的基础隐喻句:

1. Once a bitch always a bitch, what I say. (凯蒂母女都是母狗)

2. Are you hiding out in the woods with one of those dam slick-headed jellybeans?(小昆丁的同伴是软糖豆)

3. There’s a man right here in Jefferson made a lot of money selling rotten goods to niggers, lived in a room over the store about the size of a pigpen, and did his own cooking.(黑人是猪)

4. She found out pretty quick that I was a different breed of cat from Father.(我是不同的猫)

5. That’s a hog for punishment for you. (班吉是猪)

句(1)中杰生将凯蒂和小昆丁母女共同比喻为“母狗”,在意义和情感上都充满强烈的偏见,句(2)把小昆丁的同伴比喻成“油腔滑调的软糖豆”,在言语上进一步映证了他的片面逻辑。常人对某些情境和事态的怀疑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偏执型人格对所有的人物和事情都产生怀疑,这种缺乏理由的多疑态度削弱了他们的认知功能。他们以自我为中心,具有强烈的控制欲,常常会卷入充满敌对性的争辩之中。他们为了达成目的往往会使自己变得孤立,并经常与他人陷入了激烈的争吵。句(1)和(2)中从表象上看是对凯蒂母女个人生活的指责,而实际是他利用名声扫地的凯蒂来骗取钱财,他利用凯蒂见女心切的机会敲诈勒索,拦截凯蒂的汇款单,哄骗小昆丁签字以便截获所有抚养费,随后又假劝母亲将已经汇兑的单据烧掉,从而造成自己“道德高尚”的假相。而事实上,金钱的概念在他的思维框架里已经根深蒂固,他对财富的贪欲已令他忘却了以家庭为核心的亲情和恩情,自私自利的偏执狂思维风格跃然纸上。句(3)是杰生对与迪尔西一样的黑人生存状况的描述,他们购买破烂商品,住在猪圈大小的屋子里,整句从意义上体现出“黑人是猪”的动物隐喻(孙毅,2013)。句(4)和句(5)延续了将动物作为源域的隐喻映射模式。其中句(5)讲述的是班吉整日里在门前喧闹的场景,“天黑之时,他就像一头归栏的奶牛,在门口磨磨蹭蹭,上下摆头,对着自己不停地哼哼唧唧。这对你来说就是一头因为受罚而不停嚎叫的猪”。另一方面,与句(1)、(2)、(3)、(5)对他人的指责不同的是,句(4)则充满了自我欣赏和自我陶醉,这里指的是母亲对杰生的赞许,认为他是与康普生先生截然不同的“一只猫”。

(四)迪尔西的概念隐喻:调和者和平衡型的思维风格

作为家中的佣人,迪尔西与康普生的所有成员都有正面的接触,正是由于她和孙子勒斯特的勤劳才维持了主人一家的日常生活。在福克纳看来,迪尔西“勇敢、慷慨、温柔、诚实”,是他最喜欢的人物形象之一(Faulkner,1956)。迪尔西整天在康普生家跑上跑下,活动范围很大,与她相关的名词关键词中(除专有名词外)主要与地点相关,如house,stairs,window,church等。通过AntConc检索筛选,遴选出以下六句重要的基础隐喻句:

1. Lemme tell you somethin, nigger boy, you got jes es much Compson devilment in you es any of em.(康普生家族是恶魔)

2. As the scudding day passed overhead the dingy windows glowed and faded in ghostly retrograde. (房子是鬼屋)

3. Dilsey raised her face as if her eyes could and did penetrate the walls and ceiling and saw the old woman in her quilted dressing gown at the head of the stairs, calling her name with machinelike regularity.(康普生夫人是机器)

4. Mrs Compson knew that she had lowered her face a little and that she stood now like cows do in the rain, holding the empty water bottle by its neck. (迪尔西是母牛)

5. In the midst of the voices and the hands Ben sat, rapt in his sweet blue gaze. Dilsey sat bolt upright beside, crying rigidly and quietly in the annealment and the blood of the remembered Lamb. (班吉是羔羊)

6. “Never you mind,” Dilsey said. “I seed de beginnin, en now I sees de endin.”(迪尔西是预言家)

这六句说明迪尔西具有极强的平衡能力和调和能力,她的勤劳、智慧和信仰给冰冷、腐朽、垂死的康普生家族带来了希望。这些基础隐喻句最终汇聚成一个概念隐喻句:迪尔西是康普生家族的天使(Dilsey is angel to the Compsons)。第一、二、三、六句用隐喻的手法揭示了康普生家族的堕落,其中第一句是迪尔西批评孙子勒斯特贪玩时的话语,流露出她对康普生家族的直言不讳的批评;第二句描述了夜色中灯火闪烁好似鬼神出没,侧面揭露了康普生家族的黯淡前景。第三句是迪尔西和康普生夫人之间的交流场景。康普生夫人既慵懒多病,冷淡多疑,她天天喋喋不休,对迪尔西呼上喊下;她只关心自身冷暖,对痴儿班吉不闻不问,对凯蒂母女充满偏见,将她比作冰冷的机器再合适不过。第六句是迪尔西在复活节弥撒之后的对儿子弗洛尼所说的话,预言了康普生家的衰亡。与这四句截然不同的是,第四、五两句中迪尔西的忍耐、勇气和信仰成为挽救康普生家族的重要力量。第四句描述的是迪尔西准备服侍班吉起床时被康普生夫人阻止的场景,迪尔西的慷慨和夫人的刻薄跃然纸上。第五句描述了迪尔西带着班吉等去参加复活节礼拜活动的场景,她对班吉遭受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苦痛都深感同情。在她的眼中,班吉就像受难的耶稣一样,她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善举缓解亲人疏离和肢体残疾带来的苦难。从福克纳的行文上来看,“迪尔西是天使”这一概念隐喻反映在迪尔西克制、内敛、正直、温情的思维风格。迪尔西的克制和内敛既体现在她对自家子孙(尤其是孙子勒斯特)的管教上,又表现在她对繁重家务的耐受力上,这两点都与康普生夫人的行为形成了鲜明对比。同为宗教信徒的她们,孰真孰假在言语行为上显露无遗。迪尔西的正直抑制了杰生的偏执和暴力,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小昆丁的生活空间。她用温情弥补了康普生夫人的冰冷,为班吉提供了一方安慰的天地,她的存在是康普生家族的福音,为衰败南方留存了一丝希望。从她的身上,读者既感受了作者对于康普生家道中落的痛惜之情,也更深切地领悟到福克纳对于善良人性的终极信念。

四、结语

将语料库分析手段运用于文学文本分析,常见的研究范畴有三种,即语料库文体学研究、语料库叙事学研究和语料库认知心理学研究。相对于前两者而言,文学语料库认知心理学研究是当下研究的热点。本文从词丛和概念隐喻两个角度入手,利用语料库方法对《喧嚣与愤怒》的惯用词法和语义演绎加以分析,结合文学研究的理性和知性品鉴,以求探索人物思维风格研究的新途径。在这一研究中,语料库是检索手段,认知语言学和语义学是理论根基,心理批评理论是指导框架。由于惯用句法是人们认知方式和思维模式的外在体现,所以通过对作品中四字词丛的语料库检索,可以分析推理人物的思维风格。再者,作为人类语言中特定的概念描述方式,隐喻在当代语言哲学中被赋予了重要的意义。作为一种想象理性,隐喻是联接理性与想象、主观和客观之间的桥梁纽带。与词丛研究不同的是,隐喻指向的不再是语言的表面结构,而是人类的深层认知机理。论文通过语料库技术和定性分析,综合运用了句法分析、语义推理和心理认知的方法来来研究人物的思维风格。这既提高了相关素材检索的效率,又是对传统研究素材的验证和创新。基于语料库的思维风格的研究是一种对人物心智模式的量化分析尝试,其目的是为传统的文学读解找到更为客观的品评手段,从而实现定量与定性、微观与宏观研究的有机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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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萧怡钦]

A Corpus-based Analysis of Mind Style in The Sound and the Fury

CHEN Xiaoming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ShanghaiUniversityofInternationalBusinessandEconomics,Shanghai201620,China)

Abstract:Corpus-based research on the mind style offers a new gateway to literary studies.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4-word clusters and conceptual metaphors in The Sound and the Fury, the mind styles of four characters are revealed in their habitual expressions and imaginative rationality. While Benjy’s repetitive crying and frustration indicate his autistic tendency, orientational and ontological metaphors point to his confused and defenseless mentality. Quentin’s frequent use of time, eyesight and appellative phrases is a sign of schizophrenia and his overindulgence in time shifts and family disruptions lead to his demise. Jason’s inordinate control tendency over people and things, and his conceptualized view of money as relationships shows the mind style of a paranoiac. Absence of self and use of nouns of locality feature strongly in Dilsey’s narration, which not only shows her identity both as servant and propitiator, but also offers hope for the decaying Compson family.

Key words:The Sound and the Fury; mind style; clusters; conceptual metaphors

收稿日期:2015-11-25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项目“基于语料库的福克纳作品研究” (14YJA752001);上海市教委科研创新项目“福克纳的斯诺普斯三部曲研究” (14YS110)。

作者简介:谌晓明(1971-),男,博士,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现当代文学和文学语料库。

中图分类号:H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962(2016)02-00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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