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冲击下的乡土人情与生命意识——评贾平凹《秦岭记》

许宁馨

长篇笔记体小说《秦岭记》共五十六篇，十万余字，以通俗诙谐、简淡有味的笔法讲述了秦岭村落在全球化、城镇化的大背景下，数十年间发生的奇人异事。小说模仿《山海经》的叙事手法，在每一个故事的开篇即点出以山水为经纬定位的具体空间。又融入公路的元素，将叙述置于现代化的背景之下。在主题上，五十六个故事既具个性，亦存共性，大致可分为以下五类：第一，表现城市文明冲击下，乡土社会的变迁（如第三十六篇）；第二，描写人性贪欲与自然界的冲突（如第十一篇）；第三，反映天命无常等人生哲理（如第五十二篇）；第四，体现禅意禅趣（如第三十篇）；第五，描绘乡土人情及奇人怪事。当然，这种分类并非截然，许多故事往往兼有几类主题，含旨深微，需要细细体味其中丰富的意蕴。

《秦岭记》的每个故事均笼罩在浓郁的传奇色彩之中，由于这一层色调，读者常常会忽略作为小说底色的人情与人生。人群聚集、历史悠久的地域才有“奇”花开放，“奇”是生命力的展现，生命又与其生存的环境关系密切。以和辻哲郎的观点来看，“风土是人类自我发现的一种方式”。五十六个短篇具有相似的起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奇山异水的脉络促成了其中各具特色的村峪沟寨。从这里成长的人，有的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风土的限制（如第五十五篇）；有的因风土改变命运（如第四十篇）；有的远走高飞，徒留令人黯然神伤的背影（如第八篇）。不论如何，作者都在有意强调土地与人的联系，一方面是由于它曾经强势地存在过，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当下它正在断裂——现代化与城镇化逐渐改变了乡土人群的生存方式。趋利避害毕竟是人性的基本层，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有人背井离乡，有人改造家乡，乡土的面貌因此焕然一新。但新事物如同潘多拉的魔盒，本就不堪挑逗的欲念在商业文化的刺激下肆意膨胀，破坏了单纯、传统的乡土价值观念，损害了淳朴、率性的人际关系，激化了人与自然的矛盾，造成兄弟争端、父子矛盾、村人结仇、人兽对抗等混乱失序的社会群像。如第二篇中因挖树谋财而遭遇诡事的蓝老板和第五十五篇中因无法适应时代变动而与儿子发生冲突的张铁匠。

与此相对，亦有个体在现代化的压力下遭受种种冲击，他们微弱的抗争与强大的时代洪流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展现出浓厚的生命意识，这也是小说深度所在。生命意识是现存的生命个体对自己生命的自觉认识。对于这一主题，作者往往是通过叙述狂人、傻子或怪人的遭遇，讲述辛勤奋斗却落得悲剧性结局的故事及在或平淡或曲折的讲述中融入深刻的人生哲理来实现的。作为书写他人命运的作家，选择为谁“作传”，便是选择了走近哪一群体的生活，反映他们的思考与生存困境。乡土社会中的人们从一出生便背负了生存的重担，然而在贫瘠的现实中，偏偏生出一些好幻想、好沉思、向往诗和远方的人，他们被乡民视作异类，却为具有现代眼光的城镇人所赞赏，第二十七篇中老城的傻子、第四十八篇中宋家的怪胎便是例子。现代的眼光发现了他们，可也更凸显了其悲剧性，因为他们的困惑非但没能解决，反而不断加深。在荒凉贫困的山原中，也有人试图带领村民奋斗致富。他们是二道梁的刘争先，是鸡头坝的村主任，在劳损、燃尽自我生命的勤勉中改变了乡村，却迎来预料之外的结局：前者呕心沥血完成的工程被自然之力轻易毁灭；后者无福消受好生活，死于意外。这类故事的内涵较复杂：一方面反映了人力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脱贫致富的困难与艰辛；一方面则与《西西弗斯神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即在徒劳无用的挣扎中体现出人类生活的荒谬性与追求人生价值的过程中所展现出的人格尊严与崇高。生命转瞬即逝，人类却锲而不舍地追求永恒。正因英雄代代出现，人类才能不断克服困难，生生不息，延续至今。最后一类表现生命意识的故事最具哲理意味，体现了一种另类的处世哲学。与城市相比，山村生活显得单调，同重复力量的对抗，亦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第五篇中名医史重阳与闲人苟门扇的长寿故事反映了一个殊途同归的简单道理：各适性分，才是最自然的生命状态。然而，在现代化社会，保持生命本色、坚持内在节奏又谈何容易？第十八篇中依靠哭丧活成了“神仙”的陈冬身上也体现了这种随性、单纯的人生哲学。

《秦岭记》充分利用了笔记体的优势，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串珠般巧妙连接，构成了一幅秦岭乡土社会的整体画卷。灵动的组织方式、短小的篇幅与略有变化的叙述策略使得小说结构婉若游龙、生机勃勃、惊喜频出，不易令读者产生审美疲劳。然而，在舒适阅读的背后却潜藏着生命思考的无限性，并且这一指向未来的问题很难从文本本身得出答案。在最后的故事中，立水的出现，使读者得以隐约窥见了小说主旨，也为这幅乡土生活卷轴画下了边界。在浩渺的历史与奔流不息的现实面前，立水努力学习知识、理解一切、写作文章，却只能达到“似乎”之境。在现代化的语境下，纷繁复杂的文化、思想、声音、景象、色彩朝他涌来，他极力吸收，却不知如何吐出，生命只好苦恼地将自我化为木石，因为不知将要流往何方。同理，原住民也不知道秦岭世界将以何种姿态走向未来，他们甚至不理解当下生活在秦岭中的自己的状态，“就好比空气是多么重要，无时无刻不在呼吸，但没有生病的时候，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抽离难以实现，因为个体正生存于此间。尽管目前问题无解，但生活不会停止，生命在困惑中依然能够前进，创造出喜怒哀乐、荣辱成败等种种复杂体验，只待时间将答案一步一步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