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之间——评贾平凹《秦岭记》

池金晶

贾平凹小说《秦岭记》以笔记小说的形式，通过五十六个意蕴深长的故事，对20世纪70年代到21世纪的秦岭自然风光和乡土社会生活及其转变进行了全景式描绘，加之对死亡、灵魂的神秘书写，构筑起一个多向度的、意境深远的空间。《秦岭记》表面上是对自然和人文的全景式书写，实则蕴含了传统乡村与现代社会之间的矛盾，体现了贾平凹对这种现象的整体性关怀和忧虑性反思。

《秦岭记》中的故事大多以20世纪80年代的乡土变革为背景，客观展现了乡村的变化，也反映了在现代社会冲击下乡村的衰落、社会生活环境的改变，同时对传统和现代冲突所造成的人们精神世界的空虚这一现象进行批判和反思。小说通过描绘乡村人民商业意识的觉醒，展现乡村社会的现代化发展：青云峡从无人问津到成为热门景点（三十一节），红崖村村民对汤水从合理享用到过度开发滥用（三十六节）。但贾平凹的目的并不在简单、客观地呈现乡村的现代化转型，其深层意图在于关注在浮华物质世界冲击下乡村文化的波动。城市化为乡村带来便利，同时也带来了危险，正如三十一节中青云峡的变化“停车场有了，客栈有了，饭馆酒店、山货土产摊有了，也有了小偷和妓女”。张氏兄弟因为水晶所勾起的贪念、欲望，导致二者关系破裂（四十四节）。相对封闭稳定的乡土观念与现代文化碰撞后，如松散的黄土遭遇洪水的侵袭，泥沙俱下。贾平凹抓住了传统乡村向现代社会转型的矛盾，一种乡村人无法适应现代化社会的矛盾，乡村人的贪念在高层次生活中被点燃，纯朴的本质人格被扭曲。进一步来说，《秦岭记》表现了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以及人无法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从而导致其本质的迷失。从中可以看出，贾平凹对传统在现代化侵蚀下乡村人的欲念恣生、本真难以保存及在这种环境下诱发的精神畸变的深深忧虑。

这种传统与现代的矛盾还体现在人与自然关系的嬗变上，小说中描绘了许多关于人和动物间的奇闻异事，人与动物间微妙的相互作用反映出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和动物间的羁绊是深刻的：柯文龙与狗的心灵相通（十九节），阉客武来子与猪对调的命运（五十二节）。这些故事无不展现着人与动物、自然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影响的关系，蕴含着“天人合一”的传统观念。这种亲密关系在现代化社会来临时，大自然成为反映乡村人生存状况的一面镜子，人性的丑恶在自然面前无所遁形：要买银杏的蓝老板花费大价钱换来的却是一场空（第二节），想去捕狐的陈毛子反被狐狸叼来的炸药所炸伤（二十四节）。这些看似离奇巧合的故事，讽刺的是在现代物质腐蚀下欲念滋长的人们。在贪念和欲望面前，人与自然的关系遭遇前所未有的破坏，在人性贪念支配下人对自然的破坏与自然的反击陷入恶性循环，而人类悲剧性的结局隐含了贾平凹的传统指向。

通过追溯人与自然关系的转变本源，可以发现人与自然的矛盾源于二者传统关系的破坏，即“天人合一”的美好局面被打破，而这种结果是在现代文明的影响下乡村人内心的欲望畸变所造成的。因此，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实质上是人本质的异化，人与自然关系的恶化中暗涌的是现代化进程在乡村的演进所引起的精神层面的异动。这种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矛盾，使贾平凹对人与自然关系嬗变的忧虑转向了对秦岭人精神困境的反思，但他并不是一味地叹息这种悲剧：以打猎为生的王卯生与开饭馆为生的梁双泉在郎中洪同中的影响下收了刀枪，戒了在口舌上做克扣生意（第六节）。这或许是影射野蛮和现代的归真，是贾平凹在传统和现代冲击下所力图寻找的出路，用回归传统来平衡现代语境中失衡的传统精神世界，在传统与现代的更替中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才能抵御时代洪流中的迷惘。

此外，《秦岭记》中充满着死亡、灵魂等神秘意象，多次出现寺庙僧侣等神秘人物，为小说中的人和物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贾平凹显然在有意识地追求死亡、灵魂等事物的神秘感：白又文的梦境和现实（第七节），老村主任的魂归（二十九节）……这些神秘莫测的情节与写实的乡村生活相互交织，营造出浓厚的神秘氛围，也将作品的维度从现实主义拓展到未知的超验主义。值得注意的是，鬼神等神秘现象的书写并不是故作玄虚，其中恰恰包含了丰富意蕴，如修得金刚不坏之身的和尚和一堆白骨的黑顺（第一节）。相比于虔诚的和尚，黑顺的动机显然不纯，这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带有微妙的隐喻性。同时，小说中的神秘书写还体现了贾平凹对生命与未知事物的敬畏，以及对灵与肉、消亡与永恒等哲学命题和命运奥秘的追问和思考：与神接近的傻子（二十七节），未卜先知的捞娃（四十八节）……带有中国神话色彩的扑朔迷离的故事透露出贾平凹对传统文化的坚守，而超脱现实维度的故事发生在现代文明的背景下则隐含了贾平凹对现代文明的审视。然而，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如何选择，贾平凹是茫然的，只能模糊地暗示了更为深邃的生命存在的真相，然而具体指示什么，贾平凹自身也在不断追问。

《秦岭记》中看似松散的五十六个故事的背后实则包含了贾平凹对现代化冲击下乡村巨变、传统文化被腐蚀的现状的痛惜，对乡村人在现代文明中无法坚守精神家园的忧虑，横亘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使贾平凹抛出了更为深刻的问题，坚守传统一定能抵御精神的异变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现代化进程的脚步并不会因为传统的回归而停下，然而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如何取舍，秦岭也无法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