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胡春兰
(商洛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
《红楼梦》文备众体,包罗万象,集精湛的艺术性与深刻的思想性于一体,是中国封建社会末世的百科全书。成书以来,盛行于世,形成了长久不衰的“红学”,并成为中国当代三大显学之一。《红楼梦》不但是中国文学的瑰宝,也是世界文学的瑰宝,其在异域的传播也广泛而深远,这得益于各种译本。《红楼梦》翻译始于18世纪初期,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其已被译成三十余种语言,逾百个不同篇幅的译本。就英译本来看,目前已出版的全译本有两个:中国翻译家杨宪益与其夫人戴乃迭合译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及英国翻译家霍克斯(David Hawkes)和闵福德(John Minford)翁婿合译的 The Story of the Stone(以下简称杨译和霍译)。这两个英语全译本的出现“是中国文学对外翻译出版的一件大事,也是世界文化交流史上重要的里程碑”[1]。《红楼梦》回目蕴含丰富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艺术魅力,具有很高的学术研究价值。然而,《红楼梦》回目及其英译的研究十分有限。为数不多的研究论文主要从修辞、美学、文化等角度对其进行研究。《红楼梦》回目英译的修辞研究始于王宏印[2]。他对《红楼梦》回目中的代表性辞格进行了梳理,并比较分析了两个英语全译本对辞格的处理方式。随后,一些学者也对回目中的辞格翻译和译者修辞心理进行了比较研究。这些修辞研究属于狭义修辞学视域,只局限于修辞技巧的翻译。国内修辞学近十年来已发生了从狭义到广义的转型,修辞学的理论视野大大拓宽了。迄今为止,只有冯全功[3]从广义修辞学角度研究了《红楼梦》翻译。他的研究着眼于整部小说的翻译,对回目翻译并未具体涉及。
广义修辞学是指“明确、自觉地以突破语言本位观念、走出技巧论为出发点,并从更为广泛的社会人文、心理思维、乃至自然存在等背景之下来探索修辞学发展新路径的修辞研究。”[4]国内广义修辞学的萌芽始于谭学纯与唐跃、朱玲合著的《接受修辞学》(1992)一书。该书走出中国修辞学重表达、轻接受的传统研究格局,将修辞研究从以表达为中心扩展到表达与接受并重。修辞活动被界定为“表达和接受互为对象的双向活动”[5]。2001年谭学纯、朱玲的《广义修辞学》出版,正式宣告广义修辞学的诞生。作者在序言中强调“广义修辞学不拒绝狭义修辞学的理论资源,而是用新的理念充实、修正和开发狭义修辞学的理论资源”,“广义修辞学,不是狭义修辞学经验系统内的自我扩张,而是一个双向互动、立体建构的多层级框架,是两个主体(表达者/接受者)的双向交流行为在三个层面的展开。”[6]2-3书中提出了广义修辞学的主要理论框架“修辞功能三层面”,即修辞技巧、修辞诗学与修辞哲学。这一修辞理论的提出突破了狭义修辞学的语言本位观,将修辞研究从“技”提升到“艺”,从语言学领域延伸到文艺美学和文化哲学领域,其对文学文本中的修辞现象更具解释力。
本文拟运用广义修辞学的三大修辞功能对《红楼梦》两个英语全译本中的回目英译进行分析比较,探讨回目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及其在译文中的体现。
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建立始于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7](1932)一书。该书确立了以语言本位为基础,修辞技巧为核心的研究范式,属于狭义修辞学。广义修辞学提出走出技巧论,“走出‘就语言谈语言’的修辞研究格局,走出以追求言语效果的优化为唯一指归的认识坐标。”[8]这里的“走出”并不是“反着说”,而是“接着说”或“换一种思路说”的意思。因此,修辞技巧也是广义修辞学的重要研究内容。具体而言,修辞技巧是修辞功能的第一个层面,即话语建构方式。话语即语言片段。话语的建构方式有自觉的也有不自觉的,是陌生化与熟知化的双重运作,是语法、逻辑的不合理向修辞合理的转化。为了提高语言的表达效果,延长接受者的审美过程,修辞主体(表达者)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各种语言修饰技巧,如调音、炼字、组句、设格等。《红楼梦》回目中的修辞技巧林林总总、俯拾即是,有音韵优美意境的语音调配手法,有言简意丰的炼字遣词手段,也有精彩纷呈的多种辞格,如叠韵、双声、谐音、平仄、押韵、叠字、错综、反复、炼字、对偶、双关、典故、讳饰、借代、映衬、数字、移就等。下面以调音、炼字与用典为例,探讨修辞技巧的翻译。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杨译:Favorites of Fortune Pray for Better Fortune
An Absurd,Loving Girl Falls Deeper in Love[9]570
霍译:In which the greatly blessed pray for yet greater blessings
And t he highly strung rise to new heights of passion[10]68
本回主要描写了两个情节:贾府众人去清虚观打平安醮祈求神灵赐福免灾;因张道士说亲引发黛玉与宝玉互相猜疑发生口角。回目上下两句分别使用了三个“福”和三个“情”,构成语音反复,强调贾府的福源广泽和黛玉的用情至深。这种调音的修辞技巧在回目中很常见。通过语音的交错反复,使回目节奏明快、上下对称,具有很强的视觉和听觉效果。在本回回目中,“福”和“情”的反复是作者有意为之的话语建构。这种修辞设计不但可以拉长接受者的审美过程,增强接受者的审美体验,对于作品中的气氛烘托和人物刻画也具有辅助意义。杨译在上下两句分别用“Fortune”/“Fortune”(“好运、福气” 之意)和“Loving”/“Love”(“爱情”之意)对应“福”和“情”,忠实再现了原文的语音反复,具有与原文一致的修辞效果。霍译在上句用“greatly blessed”和“greater blessings”(均为“好福气”之意)对应“福”的语音反复,与原文基本一致。下句的语音反复没有放在“passion(情)”一词上,而放在了修饰“passion”的“highly”“heights”这两个词语上,对原文的语音反复进行了转移。两位译者虽然选取的单词不一样,但修辞话语的建构方式与原文基本一致。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杨译:Sweet Xiangyun Sleeps Tipsily Among Peonies
Silly Xiangling Coyly Takes Off Her Pomegranate Skirt[9]1289
霍译:A tipsy Xiangyun sleeps on a peonypetal pillow
And a grateful Caltrop unfastens her pomegranate skirt[11]184
本回主要描写湘云醉卧和香菱斗花的著名场景。该回目音韵和谐,对仗工整,意境优美,是音、形、意的完美结合。“炼字”的修辞技巧在本回目中尤为突出。作者通过字词的反复锤炼,找到最佳的表达方式。在语言选择的过程中,作者打开想象的空间,通过语义的重构实现修辞话语的建构。其中,“憨”“呆”“醉”“情”“芍药茵”“石榴裙”等字词的使用无不契合鲜明的人物性格或题旨情境。比如,作者选择“憨”“呆”二字形容湘云和香菱。湘云性格豪爽、娇憨可爱,“醉卧芍药茵”实为“憨”;香菱天真淳朴、大智若愚,“情解石榴裙”似是“呆”。从常规的语义上看,“憨”“呆”二字有贬损之意。但用于本回的语境,语义进行重构以后变贬为褒。通过变熟悉为陌生,增强了话语的审美张力。杨译“憨”和“呆”为“sweet”和“silly”,是字面直译,并押头韵;“醉”“情”“芍药茵”和“石榴裙”分别译为“tipsily”(醉醺醺地)、“coyly”(羞涩地)、“Among Peonies”(芍药花中)和“Pomegranate Skirt”(石榴裙),保留了原文的所有字词,忠实再现了原文情境。霍译省略了“憨”保留了“醉”(tipsy),并将“呆”和“情”合译为“grateful”(感激的)。回目整体回译为“醉态可掬的湘云以芍药花瓣为枕,心怀感激的香菱解开了她的石榴裙”。霍译是典型的意译,虽然没有把原回目的所有字词都译出来,但译文呈现了原文情境,上下意群相对,音韵和谐。其中“芍药茵”的翻译可谓绝妙。译文peony-petal pillow使用了三个以p开头的单词,与使用三个同部首的原词不但形式一致还押韵。两位译者高超的词语选择技巧与原作者的炼字艺术不谋而合。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杨译:The Lady Dowager Debunks Trite Stories Xifeng Clowns to Amuse Her Elders[9]1099
霍译:Lady Jia ridicules the cliche of romantic fiction
And Wang Xifing emulates the filial antics of Lao Laizi[11]21
本回元宵夜宴上,贾母批评说书人的才子佳人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既脱离生活也不合情理;听完这些话,机智风趣的凤姐仿效戏彩斑衣的做法用笑话逗乐了贾母,是为尽孝。回目中的“戏彩斑衣”是一个典故,出自《北堂书钞》的《孝子传》,也是二十四孝图之一。据说老莱子七十岁时,父母仍然健在,他经常身穿彩衣,像小孩子一样逗父母高兴,以尽孝道。作为诗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典故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典故的运用不但可以增加语言的韵味和情趣,提高语言的艺术表现力,也可以激活它的互文指涉关系,引导读者寻找与之相关的内容,加深读者对文本的理解。典故的翻译不但要考虑原文的历史文化信息和字面意义,而且要符合题旨情境。曹雪芹在回目中用“戏彩斑衣”这个典故既能与上句“陈腐旧套”在形式上对应,也可生动含蓄地展现凤姐娱亲的趣味场面。读者看到这个典故时,自然会追溯它的出处,并了解与之相关的历史人物,同时找出老莱子和凤姐的相似之处。在反复的语义指涉中,读者的审美过程被最大化地延长,修辞话语的建构呈现出开放性的特点。杨译该典故为“Clowns to Amuse Her Elders”(装傻扮丑而娱长辈),省去了原典故的历史文化信息,只保留了字面意义。杨译虽然契合本回内容情节,但没有再现典故的互文指涉关系,使修辞话语的建构由开放转为封闭。霍译“emulates the filial antics of Lao Laizi”(效仿老莱子以滑稽行为尽孝)既道出了典故的历史人物故事也准确传递了回目原文的意义,保留了修辞话语建构的开放性,不失为典故翻译的佳作。这也体现了霍克斯的翻译原则:“My one guiding principle has been to translate everything-even puns。”[12]46(我一贯的原则就是把一切都译出来,连双关也不例外。)
修辞诗学是修辞功能的第二层面,即修辞作为文本建构方式。“所谓文本建构,就是特定的表达内容在篇章层面如何向特定的表达形式转换的审美设计。……在文本建构的意义上,有创造力的作家、诗人都善于走出既定的文本规范,重新建构出属于自己独特的言说方式的修辞文本。”[6]32修辞技巧侧重于话语片段的艺术设计,而修辞诗学是对文本整体性的建构,如文体、风格、叙事视角、叙事手法、人物、语言等。《红楼梦》之所以被看作中国古典小说的典范,极大程度得益于作者巧妙独特的整体文本设计,其中也包括回目。《红楼梦》回目具有极高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它构思精巧,辞微旨远,展现出音韵美、形式美和意境美的修辞效果。以下从回目的文体和风格分析修辞诗学的翻译。
文体是指文本的体裁、样式和体制,是修辞学研究的重要内容。《红楼梦》回目的体制有别于其他同时期的章回体小说,采用纯八言对句形式,介于诗文之间,兼具叙事和审美。回目作为中国古代章回体小说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用于分回标目,概括内容。回目体制起源于宋元话本,成熟于明清章回体小说。《红楼梦》成书以前,章回体小说的回目体制以七言式为主,兼有四言、五言、六言、八言等,形式不统一,以概括章回内容为主。《红楼梦》问世后,其使用的纯八言式回目备受推崇与仿效,因而正式确立了八言回目体制的重要地位[13]。《红楼梦》回目与早期章回小说朴素的叙事性回目不同,是审美性与叙事性的完美结合。比如第二十七回回目“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该回目概述了本回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的主要情节,属对工整,用词贴切,极具诗意。作者巧妙运用了借代(杨妃和飞燕)及几个视觉词(滴翠、彩蝶、香冢、残红),使回目具有浓厚的文化气息和艺术氛围。由于英汉语言的差异,回目翻译很难再现原文的外在形式。从总体上来看,《红楼梦》两个译本的回目翻译虽然采用的方法有所不同,但都以叙事性的传译为主,并尽量再现原文的审美性。例如: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杨译:Moved by Affection,Baoyu Moves His Cousin
A Wrong Report Makes Baochai Wrong Her Brother[9]665
霍译:A wordless message meets with silent understanding
And a groundless imputation leads to undeserved rebukes[10]155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杨译:White Snow and Red Plum-Blossom Make the Garden Entrancing
Girls Enjoy Rustic Fare at a Venison Barbecue[9]983
霍译:Red flowers bloom brighter in dazzling snow
And venison reeks strangely on rosebud lips[10]467
这两个回目原文都是审美与叙事相结合的范例,分别为3+2+3和2+2+2+2的八言对句。第三十四回目概述了宝玉赠帕黛玉、宝钗劝诫薛蟠的主要内容,而且运用反复和对偶的修辞手法突出宝玉的“情”和宝钗的“错”,增强回目的形式美和音乐美。第四十九回目点出了正文部分描写的栊翠庵外冬日雪景和大观园内烤鹿肉的主要情节。“琉璃世界”与“脂粉香娃”分别暗指僧俗世界;“白雪”“红梅”和“脂粉”色彩纷呈,极具美感,“香”“腥”与“膻”更能引起嗅觉的强烈感受。在第三十四回目的翻译中,杨译是典型的直译,其回译为“因情所感的宝玉感动了他的表妹/一条错误的消息使宝钗冤枉了她的哥哥”。在形式上,杨译实现了一小部分的对等。上下两句中的“Baoyu Moves His Cousin”和“Baochai Wrong Her Brother”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对称。三个“情”替换成了“moved”和“moves”,三个“错”译成了两个“wrong”,基本再现了原文的音韵效果。霍译“一条无言的信息得到了无声的理解/一个毫无根据的说法导致了不当的指责”,描述了宝黛心有灵犀的情意和宝钗冤枉薛蟠的情景,再现了原文的意义。上下两句都采用主谓宾结构,且意群和词性一样,传递了原文的形式美。尾韵“wordless/groundless”和头韵“understanding/undeserved”“message/meets”的使用也能部分展现原文的音韵反复。在第四十九回目的翻译中,杨译保留了“白雪”(White Snow)、“红梅”(Red Plum-Blossom),增添了“烤鹿肉”(Venison Barbecue)“乡村野趣”(Rustic Fare),将“琉璃世界”和“脂粉香娃”替换成了“garden”和“girls”。虽然没有完全保留原文的审美信息,但忠实地传达了原文的内容。霍译本主要采用意译,本回目可回译为“红花盛开在晶莹剔透的雪中,腥膻的鹿肉在玫瑰花蕾般的口内”。保留了“红”“雪”“腥”,将“琉璃世界”与“脂粉香娃”分别译为“dazzling snow”和“rosebud lips”,突出了原文的视觉和嗅觉反差。译文的上下两句均为“主+谓+状”的结构,且都是7个单词,部分地呈现了原文的形式对称。
文学风格是作家的创作个性在作品中显现的整体话语特色。文学作品的风格是修辞诗学的重要内容之一。对于《红楼梦》的风格,著名红学家俞平伯以“高上”“平凡”“逼近真情”“含蓄”“哀而不怒”等论之,认为“所谓百读不厌的文章,大都有真挚的情感,深隐地含蓄着,非与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处所在。”“哀而不怒的风格,在旧小说中为《红楼梦》所独有。”[14]简而言之,《红楼梦》的整体风格可归结为平淡自然、简约蕴藉。《红楼梦》回目与整部小说的风格一致。在回目中,作者善用简练自然的语言概述正文内容、表达丰富意蕴、展现情趣诗意,可谓辞少而意多。“即以回目言之,笔墨寥寥每含深意,其暗示读者正如画龙点睛破壁飞去也,岂仅综括事实已耶。”[15]就《红楼梦》回目翻译而言,两个译本的风格迥然不同。杨译朴素简约,而霍译生动详实。据统计,杨译回目的总词数为2 187,而霍译回目的总词数为2 608。霍译比杨译多20%的单词。杨译本采用直译,注重作者的意图和原文的语言形式与文化意蕴;霍译本采用意译,更看重读者的心理期待和译入语的表达习惯。因此,杨译平铺直叙、简单直白,不做过多解释,也不对原文进行大幅度的调整。而霍译灵活多变、生动有趣,常常对原文进行补充、解释和改造。例如: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杨译:Prudent Xiren Gently Takes Baoyu to Task
Pretty Ping'er Quietly comes to Jia Lian's Rescue[9]403
霍译:Righteous Aroma discover show to rebuke her master by saying nothing
And artful Patience is able to rescue hers by being somewhat less than truthful[12]414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杨译:Artful Zijuan Tests Baoyu's Feelings Kindly Aunt Xue Comforts Daiyu[9]1171
霍译:Nightingale tests Jade Boy with a startling message
And Aunt Xue comforts Frowner with words of loving kindness[11]88
将两个回目进行回译比较,可看出译文的风格差异。杨译:Prudent(贤)Xiren(袭人)Gently(娇嗔)Takes Baoyu to Task(箴宝玉)/Pretty(俏)Ping'er(平儿) Quietly(软语) comes to Jia Lian's Rescue(救贾琏),Artful(慧)Zijuan(紫鹃)Tests(试)Baoyu's Feelings(宝玉)/Kindly(慈)Aunt Xue(姨妈)Comforts(慰)Daiyu(黛玉)。霍译为:正直的袭人以不言来规劝她的主子/娇俏的平儿用谎话去解救他的主子,紫鹃以惊人的消息试探宝玉/薛姨妈用慈爱的话语安慰颦儿。杨译与原文的字面意思和句子结构基本一致,未做过多解释和改动。人名都采用汉语拼音,词汇句式较为简单,易于理解。正如译者在一次访谈中说到:“我认为翻译的时候不能作过多的解释。译者应尽量忠实于原文的形象,既不要夸张,也不用夹带任何别的东西。”[16]而霍译的词汇句式与原文存在很大的差异。将介词短语置于句末,更符合英语的表达习惯。另外,译文还根据正文内容对回目进行了大量的补充,对人名的处理也尤为独特。薛姨妈直译为Aunt Xue;宝玉和贾琏替译为“her master”和“hers”;袭人、平儿、紫鹃、莽玉和痴颦则分别意译为“Aroma ”(香气)、“Patience”(耐心)、“Nightingale”(夜莺)、“Jade Boy”(玉石男孩)和“Frowner”(蹙眉者)。霍译以生动的词汇和灵活的句式来传达原文丰富的意义,更注重原文信息的完整性和译文的可读性。比较而言,杨译更接近原文的风格。
修辞哲学是广义修辞的第三层功能,即修辞参与人的精神建构。人是语言动物,更是修辞动物。人通过语言表达思想、认识客观世界,并获得对于客观存在的解释权。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主体为了更接近现实意义,通常会借助语言的修辞手段。修辞化的语言使现实世界成为审美化的世界,使人的存在方式审美化,并参与人的精神建构。“修辞话语的意义向主体经验世界投射,并在主体的经验世界中得到印证,参与主体的自我建构。人们在进行修辞表达的同时,说出了一种价值判断。人们在接受修辞话语的同时,也接受了一种价值判断,人们参与修辞活动的时候,同时在建构价值观、伦理观、生命观。”[6]61
作为一部兼具艺术性和思想性的文学巨著,《红楼梦》的宏观修辞设计和微观修辞话语展现了作者高超的语言艺术,体现了作者的价值观、人生观、生命观等,并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思想。众多红学家对于该小说的哲学解读不尽相同。以王国维为代表的《红楼梦》哲学研究是20世纪新红学的三大学脉之一。王国维[17]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的悲剧。梅新林[18]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思凡、悟道、游仙”的生命循环三部曲。刘再复在《红楼哲学笔记》[19]一书中将《红楼梦》称为悟性哲学,认为其与儒释道哲学相关,呈现出异端性的诗化心学内涵,揭示了人的存在论。不可否认,无论是人生苦痛说、生命循环论,还是存在观,这些观点都展示了一种共同的哲学认知:《红楼梦》体现了作者的悲剧生命哲学。《红楼梦》回目是作者独特的修辞表达,与整部小说的艺术性和思想性一致。死亡修辞是《红楼梦》回目中最明显的修辞设计之一,具有深化小说悲剧主题和展示作者生命哲学的修辞功能。
《红楼梦》回目中的死亡修辞有21处,其中前八十回有13处(包括7女5男1花的描写),后四十回有8处(均为女性的死亡)。这些死亡修辞的表达有直陈有讳饰,或明说或暗指,如仙逝、薄命、死、捐馆、夭逝、埋香冢、泣、归地府、逝、魂归、焚身、返真元、遭大劫、登太虚等。死亡的人物中只有贾母是寿终正寝,其他或年少早夭或中年丧命,大多死于非命。死亡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他杀、遭劫、被逼、殉主、殉情等,也有病亡、上吊、自刎、吞金、投井、自焚等。死亡修辞贯穿整部小说,从第二回的贾敏仙逝到第一百一十四回的凤姐病死,凸显了小说的悲剧性。作者以敏慧的眼洞察人生,以悲悯的心书写死亡。由死观生,尽显人世百态,哀挽贵族家庭之败落、尘世人生之幻灭、美好生命之毁灭。由此,生命之美可贵、人生之悲可叹。由于英汉语言之间的固有差异,对于原文中具有丰富哲学意蕴的死亡修辞,译文很难完全呈现。译者兼具接受者和表达者的身份,对于相同的修辞文本不同的译者会有相似或相异的理解与表述。例如: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杨译:A Girl in Love Is Rejected and Kills Herself
A Cold-Hearted Man Repents and Turns to Religion[9]1410
霍译:Shame drives a warm-hearted young woman to take her life
And shock leads a cold-hearted young gentleman to renounce the world[11]293
本回主要描写性情刚烈的尤三姐因柳湘莲悔婚而自戕身亡,而柳湘莲追悔莫及,万念俱灰下弃世入道。回目运用了多种修辞技巧以极精炼的语言浓缩了正文内容,不但具有音美、形美、意美的审美特征,还表达了丰富的哲学意蕴。上句两个“情”对应下句两个“冷”,运用反复和对比,突出尤三姐的痴情和柳湘莲的冷漠。佛教词汇“归地府”与道家术语“入空门”上下相对,使修辞文本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尤三姐模样标致、性烈无畏,她敢于反抗贾家纨绔的欺辱,也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更能以死亡来表痴情捍尊严。尤三姐之死是作者浓墨重彩的刻意渲染。“归地府”这一死亡修辞既表达了作者对尤三姐的悲悯之情,也传递了佛教“因果循环、生死轮回”的生命观。杨译“归地府”为“Kills Herself”(自杀),过于简单直白,缺失了原文的终极关怀和宗教意蕴。但在下句把“入空门”译为“Turns to Religion”(入教)中又对此缺憾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弥补。霍译“归地府”和“入空门”为“take her life”(殒命)和“renounce the world”(弃世),言语美饰而委婉,表达了对生命的关怀和对死亡的悲叹。原文悲天悯人的宗教情怀和苦痛解脱的生命悲剧哲学在译文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再现。
从以上译例中可以看出,两位译者都对原文的修辞哲学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再现。但从回目中所有的死亡修辞翻译来看,霍译则更胜一筹。因为在处理原文中形式各异的死亡修辞时,杨译本绝大部分都采用“die”一词,而霍译本几乎全部使用与原文一致的修辞手段,回避了“die”的直接表述。比如:仙逝(杨:Dies;霍:ends her days),死封(杨:Dies;霍:posthumously),夭逝(杨:Dying;霍:premature departure),情烈死(杨:Suicide;霍:ending her humiliation),死金丹(杨:Dies;霍:funeral),归地府(杨:Kills herself; 霍:take her life),夭风流(杨:Dies an Untimely Death;霍:takes a loving last leave)等。总而言之,杨译过于直白、单一、生硬,勉强传递了原文的修辞效果和哲学意蕴;霍译更注重原文的修辞表达,以灵活生动的译文展现死亡的多样性、复调性和悲剧性,更能再现原文深层的修辞意图。
广义修辞学突破狭义修辞学的语言技巧论,运用语言学、文艺美学和文化哲学等相关理论对翻译现象进行多视角多层次的深入解读。其修辞功能三层面对文学作品中的修辞现象具有很强的解释性。从修辞技巧和修辞诗学可以研究作品的艺术性,从修辞哲学可以探索作品的思想性。《红楼梦》集语言艺术、修辞艺术、传统文化和儒释道哲学于一体,是广义修辞学研究的最好范本。《红楼梦》回目与整部小说一样兼具艺术性和思想性,是作者独特的修辞设计。其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匠心独具的回目体制、简约蕴藉的语言风格及至深至广的人生哲学无一不彰显作者的语言才能和修辞素养。就《红楼梦》回目英译而言,两个译本的译者都精通英汉语言,具有丰富的红学知识,可以准确理解原文的修辞表达和作者的修辞意图,并尽可能传递原文的修辞信息。但是,由于英汉语言之间的固有差异,译文很难完全再现原文所有的审美信息和修辞效果。由于译者的文化背景、翻译方法、审美倾向等有所不同,译文的修辞表达也存在较大的差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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