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刘亚旭
(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宝鸡 721013)
商山四皓事迹首见于《史记·留侯世家》。四皓既有出山安刘的政治贡献,又有功成身退的高尚情操,其对于出处仕隐问题的抉择在后代士人群体中影响深远。他们的事迹被层累发掘,不断丰富,愈加详实。商山四皓逐渐从历史时空走进文学画廊,被后代诗人反复歌咏,广泛传播。有关商山四皓的探讨与研究从古至今经久不息,形成了值得进行阶段性、系统性总结的一个学术课题。
1978年至2012年,对商山四皓研究进行总结的代表成果为魏敏等[1]的《新时期以来商山四皓研究述评》。该文整合了此前碎片化的研究成果,归纳出改革开放后“四皓研究逐渐从附庸于其他论题中独立出来,并褪去强烈的政治色彩,高贤隐逸、升仙等主题也得到重视”的研究动向,总结了新时期以来学界在四皓仕与隐、四皓题材的艺术作品、四皓与地方文化建设及域外四皓文化传播等方面富有成效的研究现状,提出“补足文献,加强宏观考察,揭示四皓文化价值与时代意义及四皓精神的传播与接受”的学术展望,具有承上启下的学术价值。2012年至今的四皓研究成果不断涌现,有开拓和创新,也有深化和突破,有必要对近十年四皓研究进行学术梳理和总结。
有关商山四皓的文献,呈现出了历时“层累”的特征,愈后愈详。《史记·留侯世家》中主要记载了张良荐四皓出山安刘,谏太子统兵征英布,亲侍太子使刘邦放弃废立之意三件事。至《汉书·叙传》中,增加了四皓秦时避乱而隐的记载。东晋江敞《陈留志》中,完整记述了四人的姓名及字号来历。四皓史事的层累现象,说明后世对其兴趣逐渐浓厚,是一个事迹探求与情感贯注不断加深的过程。近十年关于商山四皓的历史学研究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方面立足于对四皓史料的进一步钩沉、考证、分析,另一方面结合汉初时代背景对四皓其人其事展开深入研究。
有关商山四皓的相关资料散见于历代正史、杂传、家谱、方志中,全面整合文献的难度较大。加之历代还有人试图伪造文献①,或对文献进行“人为破坏”[1],四皓文献一直面临着真伪难辨、残缺不足的窘境。正因如此,在宋代之后,连四皓故事的真实性都受到了质疑。王守仁就曾直言“世家谓留侯招四皓为太子辅,余疑非真四皓也”[2]。在此背景下,梳理四皓事迹、考辨文献史料具有不可忽视的学术价值。
蒋波等[3]梳理了相关史料,认为四皓拒绝刘邦邀请的主要原因在于刘邦没有表现出尊贤的实际行动,“败在策略上”。在梳理四皓在太子之争中的行为始末基础上,分析了四皓心目中的理想君主形象,认为四皓的行为具有合理性与积极意义,“符合古代‘立嫡不立庶’的惯例,也有利于汉初社会的稳定”[3]。徐卫民[4]认为秦末战乱与刘邦在秦末汉初对儒生的态度是四皓归隐的主要原因,四皓出山在当时的积极意义大于消极意义,这是对四皓历史主流评价的认同。杨增强[5]的《商山四皓隐居与出山事迹述论》对相关史料梳理分析较为详尽,该文深入探讨了四皓隐居的原因,认为秦末文化的浩劫及汉高祖轻侮知识分子的行径是四皓归隐的主要原因。该文叙述了四皓保太子之位的始末,并力辩四皓并非单纯为张良而出山,而是为了“悦安社稷”与匡救时事,盛赞四皓为儒士抗争、智慧与担当的典范,是儒道哲学融合的先行者与隐逸文化的开山者。文章关注到了四皓秦末隐居这一四皓事迹中的增补内容,驳斥了“四皓是为张良出山的”这一说法,这实际上是摆脱了《史记》研究中学者将四皓相关记载视为塑造张良传记形象附庸的看法,将四皓作为独立历史人物加以研究。
魏敏[6]1-86的《商山四皓本事及接受研究》将文献梳理、考辨与理论探讨有机统一起来,重点关注四皓的称谓姓名和辅翼太子的相关史实,以及四皓归隐的原因、隐地、影响与评价,文献资料征引丰富,遍及历代正史、杂传、类书、方志,论证详实。王甲训[7]主编的《商山四皓评传》是梳理四皓相关史料最为全面的专著,涉及了四皓的生平本末、后世影响、姓名字号、祖籍故里、隐居地点、墓址所在、古迹遗存等相关问题。该著在系统占有文史资料与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对相关资料整合评析,对学术史上有关四皓的肯定与否定、避秦与避汉、为师与为臣、立嫡与立贤、死隐与活隐五大热点问题提出见解。书末附有四皓世系谱牒,可见四皓文献资料是随着研究的深入而逐渐丰富起来的。
在此类研究中,四皓不再被作为衬托张良的人物形象,而是被作为独立的历史人物进行研究,重在用历史学方法还原其真实形象,并在此基础上建构其历史与社会意义。
王健[8]“立足于谋略文化的视角”,结合文献记载与文物线索指出四皓本事是“层累的情节”,解读了四皓生活的时代特征,认为四皓生活在一个平民政治出现、民间多智能之士、谋略文化与隐逸文化兴盛的时代,全面描述了四皓生活的历史背景。文章进一步分析四皓能够改变高祖决策的原因,指出了“四皓话语”与嫡长子继承制、“群辅”东宫制度及隐逸文化理想的关联。同时,该文将四皓与“中古政治和社会生活”建立了关联。杨懿[9]从四皓在“汉初政治史上的作用与影响”这一角度切入,分析刘邦求聘四皓的原因,是与其“晚年去武趋文的方略转变大有关联”,认为四皓保太子之位采用了“攻心之术”。赵凯[10]的《“举逸民”与“明养老”——试析刘邦父子“求聘四皓”行为的历史渊源》,从先秦政治史视角为四皓出山之事找到了历史依据,认为求聘四皓行为源于“上古政治逻辑指导下的追求”,并从“举逸民”与“明养老”两个角度,结合史籍与诸子文章分析刘邦父子行为的历史渊源。这类研究将四皓视作真实历史人物,考察其思想行止的历史渊源、时代价值与社会影响,具有史学实证的价值。
自曹植《商山四皓赞》之后,陶渊明、庾信等都有咏及四皓的作品。到了唐代,唐人“对四皓形象的接受在客观分析和主观发挥上向更加广阔和深入的方向推进”[11]25,四皓题材(包含对四皓典故引用)的诗歌创作数量直线上升,杜甫有27首,白居易有21首,许浑有14首,李白有12首②。宋元明清时期,有500余首吟咏四皓的诗词作品流传至今。四皓形象在文学作品中被不断阐释和重塑,赋予了丰富蕴含,如隐逸情怀、道家风范、仙化色彩、事功思想、敬老思想等。因此,对有关四皓文学作品的注释、文学形象的解读及文化内涵的探析成为近十年四皓研究的又一热点。
王甲训[12]的《商洛古诗精选》与赵遵礼的《商州旧志古诗文校注》③是较早辑录咏赞四皓诗歌作品的出版物,前者为每首作品配有“说明”,包括出处、解题、重点字词解释及诗意简析;后者选录范围为王廷伊的《续修商志》、王如玖的《直隶商州总志》、罗文思的《续商州志》及冯光裕的《续修商县志稿》,文献来源为地方方志。两书对每首作品均注明著录情况,有作者简介、诗意简述,难解处皆征引古籍作注或注音释词。董发亮[13]主编的《商於古道古诗选注》选录了先秦至民国时期有关诗歌,比较全面地辑录了咏赞商山四皓的诗歌,对每首诗歌作了注释和背景提示。
宏观研究方面,季桂增[14]将历代四皓题材诗归纳为了追慕四皓、非难四皓、功在留侯、历史幽思四类。个案研究方面,近十年间,关于李白、白居易、王禹偁三人咏四皓诗歌的研究成果较为显著。李白于唐天宝三载(744年)春离京放还时曾经商州,“李白出京路线走的是商州大道”[15],弋朝乐[16]认为李白“在商州的创作中以吟咏四皓的内容居多”,从分析其有关四皓诗作入手解读李白的心境,认为李白的商州经历与四皓事迹使李白“从悲愤狂热到趋于平和洒脱,再到冷静与理智”,对李白的观念产生了较大冲击。李白从此将批判的矛头指向玄宗,且“价值追求发生了由外向内的转变”。任梦池等[17]论及李白咏商山四皓墓诗歌在于表现其功成身退之志与今昔盛衰之感。白居易于商州“七年三往复”,留下涉及四皓的诗歌更多。张再林[18]认为白居易对四皓的态度、情感经历了“从早年初入仕途时的企慕和钦羡,到中年遭受贬官之后的自愧不如,最终到晚年安享悠闲惬意生活的庆幸和自得的变化过程”。付兴林[19]认为白居易咏四皓诗有追慕四皓的情怀,“真正效法四皓是在其东归洛阳后,吟咏四皓的诗歌也在此时达到内外兼具,更重归隐的高潮”。王禹偁曾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任梦池[20]认为其咏四皓诗表达了对四皓的钦慕,四皓高志与当地景致相得益彰。
魏敏[21]梳理了商山四皓的艺术接受史,在征引丰富文献资料的基础上,分述历代诗词、话本、戏曲、小说、绘画、雕塑、碑刻、建筑中的商山四皓,并对相关材料进行了整理与评说,是对“传世文献十分有限且散布于多时代、多文类、多领域的资料之中”[1]的研究现状的突破尝试[6]87-142。其《略述宋代文献中的“商山四皓”》[21]一文梳理宋代相关四皓文献,概述宋代诗、词、文中咏四皓作品的基本情况,总结了宋代文献中对四皓真实性的质疑及对四皓形象的补充两大时代性特征。弋朝乐[11]1-62的《“商山四皓”文学接受研究》是四皓文学接受研究方面较为系统的研究成果,该文“着眼于四皓接受和四皓形象演变的过程,力求全面地搜集文史资料,以纵横交错的视角,把握四皓接受的时代特征及其演变过程”,文章结合历代文学作品着重分析了“商山四皓”的断代文学接受特征与形象演变,其中关于唐代四皓文学接受中肯定与非难并存的分析、唐代四皓文学与佛门、道教关联特征的探讨及白居易四皓书写的个案研究,宋代以后四皓文学接受过程中的质疑与反思精神、爱国情操的注入、民族情怀的寄托等学术问题都有清晰精当的学理表述。此外,金晓琳[22]的《〈梁四公记〉对“商山四皓”之典的重构》将初唐小说《梁四公记》中的“四公”形象与四皓进行对比分析,认为“四公”形象演化自四皓,但“思想倾向更接近崇尚神异、博物的道教思想,体现了搜奇志异、博物尚奇的创作观念”,这是四皓研究中的新发现。
四皓形象在历时传播接受过程中逐渐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对这一文化符号内涵的发掘是当代学者的重要关注点。刘翠等[23]从历史地理学角度分析了“商山四皓”“南山四皓”名称并行的原因,指出四皓“在相当程度上是被后人不断建构的一个文化符号”。他们通过探寻该符号背后的隐逸文化内含,认为四皓“给予后世更大影响的,似乎又还是其作为隐者的品格”,最后考辨出陶渊明名句“幽然见南山”与四皓事无涉。王子今[24]的《“四皓”故事与道家的关系》探讨了四皓隐居地的楚文化特征,认为“早期道家学说正是以楚地作为最初的文化基地”,四皓表现出“与早期道教文化特征十分接近的品格”,四皓采食的紫芝“作为隐逸之士‘四皓’表演的道具”,也与神仙方术有关联。该文还论述了早期道家参与上层行政的尝试。王家民等[25]梳理了历代诗词与绘画中的四皓形象,总结了四皓身上顺应时局的政治态度、进退有为的家国情怀和亦儒亦道的文化传统。邬文玲[26]借助文物实物的考证分析,认为四皓具有“纯粹的仙人形象”和“贤德逸民”两种不同形象,讨论了四皓被“道教信仰系统所吸收并被纳入其神仙谱系之中”的问题。弋朝乐[11]63-73也从儒家文化尊老重贤、积极用世,道家文化无为而为、自由肆志,神仙文化养生长寿、服食飞升等不同视角总结了四皓形象的文化内涵。
商山四皓经历了从“历史人物”到“文学形象”再到“文化符号”的内涵演进,相应地也伴随着历史研究、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的学术进程。有关商山四皓的文化研究,是东亚学者及商洛学者关注的重点。
域外四皓研究的主要成果集中于东亚文化圈。赵凯等[27]归纳了古代朝鲜士大夫关于商山四皓的讨论,主要集中于四皓其人其事真伪与对辅翼太子行为评判两方面,文章解析了部分古朝鲜士大夫咏四皓的诗歌,认为“古代汉字文化圈中的国家和民族有着共同的文化心理,有着强烈的文化认同感”。魏敏[6]143-178关注古代日本和韩国史论、诗歌、绘画等艺术形式中的四皓接受情况,通过文献梳理发现四皓文化流入日本后被重新定义和接受吸纳,产生了明显的文化认同感,认为“四皓文化某种程度上是属于东亚,甚至更广阔地域范围内的共同文化”。
商山四皓是商洛历史上的文化名人,对商洛地方文化传承、文化建设乃至文化产业发展具有特殊意义,这也是近十年商洛学者关注的重点。早期地方文化产业开发研究中,最先受到关注的是与四皓传说相关的美食④。张冷夫等[28]在《“商山四皓”文化品牌建设的思考》中最先对四皓地方文化的传承与建设进行了系统的学术表述。他们认为培育“商山四皓”文化品牌能够扩大人们对商洛的了解,加快商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提升商洛的文化品位与综合竞争力并促进商洛的全面发展。同时他们给出了加大资金投入、加大文化品牌宣传、加强文化旅游业等具体措施。王子今[29]认为商山四皓作为商洛的文化名片,也是重要的文旅资源,“通过旅游开发,将会大大推动商洛地区经济发展、文化进步”。王英全[30]追溯了四皓文化的悠久历史,总结了发展四皓文化产业的政策机遇、地域、区位、产业基础等方面优势,提出文化产业开发的具体建议:“要统一认识,加大投入,提高商山四皓文化的人文景观及其配套设施的建设力度,同时要打造商山四皓文化品牌,拓展对商山四皓文化产品的开发”。王子玮[31]简述了商山四皓及四皓墓的基本情况与历史文化内涵,针对四皓墓旅游资源开发中存在的规划不到位、人文环境差等问题提出了应对措施。2013年,中国秦汉史研究会与商洛市政协联合举办了商山四皓学术研讨会,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十余所高校和科研机构的学者汇聚商洛,围绕“四皓现象与秦汉政治”“商山四皓与传统文化”“四皓文化解析”“四皓现象对当代社会的影响”等问题研讨交流,探讨了商山四皓研究的新动向和新成果,“也是对商山四皓文化最全面的一次研讨”。本次研讨会对商山四皓文化资源的开发利用产生了积极的促进作用,“把四皓文化作为商洛的一张重要名片,进行历史文化的利用和开发”[32],这也是举办本次学术会议的一个重要目的。
近十年,商山四皓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形成了三个方面的研究特征,一是文献整理有突破,特别是零散文献得到学者重视,文献成果能够更客观全面地呈现商山四皓相关情况的基本面貌,为后续研究工作提供了更加完善的文献资料。同时,学界关于四皓姓名、字号、籍贯、隐居地等基础问题取得了共识。二是研究领域有拓展,尤其是关于四皓的历史学研究、文学研究、文化研究、传播接受研究等领域的学术研究富有成效,表现出四皓文化研究者的问题意识和学术创新。三是研究视野开阔,涉及到绘画、器物、建筑、遗迹等各种领域,使四皓研究更为生动、立体。同时国内学者关注并梳理了朝韩、日本等域外学者对四皓的研究。
尽管近十年四皓研究富有成效,但仍有进一步深化和拓展的学术空间。文献工作方面,一方面可以借助数据库和现代信息技术从方志、笔记等材料中钩沉四皓文献资料,进一步丰富商山四皓的研究文献。另一方面,跨学科研究将是商山四皓的学术增长点,意蕴丰厚的四皓形象在历时传播接受过程中,出现了史籍与诗文之外的古迹、绘画、器物等多样化载体,具有历史学、考古学、文艺学、思想史、接受史、传播史,以及文化旅游、产业发展等多学科、多领域的研究价值。此外,要更加重视域外学者的四皓研究,努力实现文献共享和方法互鉴,加强国内外学术对话,促进文化认同,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贡献文化力量。
注释:
①如见于清人王廷伊《续修商志》的托名张良《与四皓书》及托名四皓《复子房书》等。
②据魏敏《商山四皓本事及接受研究》统计。
③赵遵礼校注:商州旧志古诗文校注。
④参见王子辉《夷齐·四皓与蕨菜》(《四川烹饪》,2001年第3期,第9页),吴明仁《美味佳肴“商芝肉”》(《烹调知识》,2005年第8期,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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