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冯爱琳
(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论岭南小说的地方性审美价值与发展困境1
冯爱琳
(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作为“南方”版图上不可或缺的一隅,“岭南”是中国文化版图上极具意味的场域。岭南小说的审美价值表现在对现实人生的审美关注和对岭南地域风情的呈现。然而,对于现实的过度依赖限制了岭南小说的创造与提升,岭南小说的发展一直困扰于普通话所代表的国家意识形态和方言所代表的地方生活形态的纠缠。如何构建自己的方言小说路径,如何让岭南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岭南小说亟待解决的问题。岭南小说需要建立一种对于自身文化的自信,充分认识自身在中国文化版图中的位置与价值,保持文化多样性,促进文化生态的平衡。
岭南小说;地方性;审美价值;方言写作
近年来,关于“南方”“南方写作”的话题屡经提及,作为文化地理学意义上的南方逐渐为学者们所关注。作为“南方”版图上不可或缺的一隅,“岭南”是中国文化版图上极具意味的场域。尽管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岭南文化因地理上的偏安一隅而未能受到足够的重视,但是伴随南方经济的崛起,岭南的文化地理学意义备受关注。当前跨国资本及消费文化的历史性扩张,逐渐解构了传统中国乡土社会的地域传统和生活秩序,使传统中国的地域文化陷入衰落的困境。在当代全球化语境下强调“地方”,强调地域文化,主要是应对当前地域性文化表征在现代性指针下被削弱甚至被遮蔽的不争事实。可以说,这是应对全球化挑战的一种特殊的文化策略。因此,在当下全球化语境中,探讨当代岭南小说如何在新的文化视阈里来讲述地方生活具有积极的意义。
作为当代文学中受众最多的一种文学样式,小说在摹刻人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方面承载了更多的使命。小说也是表现地域文化的主要叙事形态。葛红兵先生曾提出将小说当成“地方生活的叙事形态”,认为“小说是奠基在地方生活的基础上的”“它是叙事形态的地方生活、地方知识[1]”。在这样的前提下来谈岭南小说和岭南地域文化,需要追问的是,小说作为空间叙事艺术之一种,当它遭遇了岭南这一独特的文化地理空间之时,将呈现出怎样一种地方性审美价值?岭南小说在发展中又存在怎样的困境?这是论文旨在解决的问题。
作为地理学概念中的“岭南”是指五岭以南地区,在地域上包括今广东省、海南省和广西的部分地区。这是古代百越文化的集中地,至今仍在粤西地区保持着原始的影响和魅力。岭南地区北依南岭,南傍南海,南岭诸山起自云南云岭,东入贵州为苗岭,再东经两广和湖南、江西、福建等省边界而东达于海,其间大小山岭不计其数,是长江和珠江两大流域的分水岭。长期以来,五岭是天然屏障,阻碍了岭南地区与中原的交通与经济联系。地理空间上的长期闭塞使岭南地区的经济、文化远不及中原地区,被北人称为“蛮夷之地”。自唐朝宰相张九龄在大庾岭开凿了梅关古道以后,五岭地区才逐步得到开发。论文所指的“岭南”特指以广东省首府广州为考察中心的珠三角地区,所讨论的岭南文化,实际上是指明清以来以广州、佛山为中心因商品经济繁荣而发展起来的珠江三角洲文化。以此域限为基础来讨论岭南小说的价值与困境是文章的出发点和立足点。
文学总是在特定的文化情境中生成并得到其存在理由的,文学对岭南地方生活的考察与关注应着眼于形成地方生活的具体情境条件。地域是特定文化群体作为一个思想被生成或被理解的场域,在其表层附着的是自然风土地理风貌之类最外在最显性的东西,再往里是民俗风情、礼仪制度等,而最核心、最内在的部分则是自我认同、文化心理、价值观念等等。
作为消费时代的“晴雨表”,当代岭南小说是在商业文化的氛围中孕育并发展起来的。岭南经验形成了一个浸润着浓郁的商业文化氛围的心理空间和文化空间,它包括文化观念、社会风俗、思维习惯、美学形态、时空情状、感官体验,这些熔铸在文化肌理中,形成岭南文化独特的表现形态。岭南文化从一开始便具有鲜明的兼容性,在对中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兼容并蓄中形成集农业文明和海洋文明的文化优势,成为中华文化百花园中的一枝奇葩。明代的岭南大儒陈献章融儒、道、释于一炉,创岭南理学新派——江门学派,使明代学术“始入精微”,岭南文化第一次有自己的思想流派,并跨越五岭而汇入中华民族的主流文化,这是岭南文化作为地域文化的第一次升格。江门学派的诞生标志着岭南文化不再仅仅作为因中原文化的辐射而产生的衍生物,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区域文化的成立,它已经有自己独立的特点、形态和学术流派。在与中原及江南文化的交流中,岭南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特质。广东因其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最早得西风熏染,接受西方工业文明的洗礼,广东的商业精神由此深入人心,并逐渐形成了岭南文化的核心价值表征:即开放性的观察视角和平民化(世俗化)的生存精神。
(一)岭南小说向来有着鲜明的现实感和平民意识
岭南文化的开放性的观察视角和平民化的生存精神培育了岭南小说对现实人生的独特敏感,决定了岭南文学对现实人生的审美观照。择取日常生活作为观照现实人生的切入点成为岭南作家的共同选择。早在黄谷柳的《虾球传》中,对这种审美视角的选择就成为创作主体的自觉追求。黄谷柳为小人物虾球作传,使得命运贱如尘埃的虾球,如同鲁迅笔下卑贱的阿Q一样,成为文学作品表现的中心。他的流浪、放逐、受骗、煎熬与挣扎、孤独与悲苦、忍耐与坚持,他的觉醒与改变命运的勇气,是底层人生的真实摹刻,也是对生存真相最深入的呈现。这种关注底层人生的艺术自觉,成为一代代岭南作家的不变追求。从陈残云的《香飘四季》到欧阳山的《三家巷》,从程贤章的《围龙》到陈国凯的《大风起兮》,在及时反映现实生活的积极姿态上,已经凸显了岭南文学作为现实人生的“晴雨表”的功能和特性。此后,这样一种积极介入现实、观照人生的创作倾向在各个时期作家的努力中不断地被确认为一种地方文学传统,一种不断得以传承的文学资源。何卓琼的《祸水》、邹月照的《告别残冬》、到梁凤莲的《西关小姐》《东山大少》、黄咏梅的《隐身登录》《骑楼》《多宝路的风》等等,都有着关注现实与及时捕捉凸显时代精神与时代风貌的现实因子的创作自觉,体现作家作为社会一份子的现实关怀与时代使命。
作为当代岭南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张欣多年的岭南都市生活经验无疑使她早已谙熟岭南文化的精神实质。她的小说不太注重对城市历史变迁的描述,善于抓住社会热点问题,关注当代岭南人的生存经验和现实处境,注重对当下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下的都市生活的“深描”,旨在呈现生活在这片氤氲着浓厚商业精神的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状态和人生感悟。张欣从不强调小说的“微言大义”,倒是很肯定小说的娱乐性价值,“哪怕是某个旅人在上车前买了一本,下车前弃而不取,我觉得也没什么,至少填补了他(她)在车上的那一段空白,至少完成了文章的一半使命——娱乐人生[2]3”。这恰是岭南务实的文化精神的体现。其小说虽未必取材于城市底层平民,但大多具有市井精神,为人们构筑了一道极具平民性和世俗性色彩的当代岭南都市风景线。张欣小说大多讲述的是浪漫遭遇现实最终被现实吞噬的都市残酷生存法则。无论是余维沉对话剧事业的挚爱(《亲情六处》),还是千姿对芭蕾舞艺术的沉迷(《岁月无敌》),都无法抗拒现实生存对人的精神世界和价值观念的重塑。千姿离开上海南下赴广州谋生,这既是当时现实场景的写照,也是颇有深意的一笔:上海的浪漫与广州的世俗在读者心中显然是心照不宣的。
岭南文化中呈现的务实的理性精神,既不同于江南文化的诗性审美品格,也不同于北方的政治理性。它是一种根植于生存的世俗理性精神。如果以上海这座现今江南文化的核心城市为参照,广州的平民化与上海的贵族气是两座城市精神上的显著区别。新时期以来,描绘上海的作品大多旨在复活旧上海被掩埋在厚厚的历史烟尘中的昔日繁华璀璨和优雅韵致。王安忆的《长恨歌》为人们呈现了一个由弄堂、流言、闺阁构成的上海,其间充斥的是选美、公寓、照相馆、片场、舞会、茶点……这是一个由丰富的物质细节填满的记忆,绵密而温馨,浪漫而多情。而作为岭南文化的代表城市、广府文化的兴盛之地、有“千年商都”之称的广州,是历史最悠久的对外通商口岸,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广东因为地缘优势及政策优先引领改革开放之先,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大量平民怀揣梦想来到广州及珠三角周边城市,挥洒汗水,奋斗、拼搏,以实现他们的淘金梦。因此广东对于很多人而言是一个聚集财富和梦想、机遇和冒险的自由空间。改革开放初期的“下海”一词带有浓厚的经济和政治色彩,这个词形象地概括了人们对自由创造财富的渴望和在商海中遨游所体验的冒险的激情。
岭南开拓务实的文化精神注释着新的时势变迁中人生百态和向现实趋利的生存取向。黄咏梅的小说凸显的是平民化的生存哲学,展现缺失权力的社会边缘群体艰难悲凉的人生。黄咏梅总是能够将庸常凡俗的日常景观转化为平淡自足的生活姿态,因此面对人生中的艰难峭拔,她笔下的人物(比如《多宝路的风》中的乐宜、《负一层》中的阿甘、《草暖》中的草暖等等)总是能自足悠然、平淡乐观,这恰恰是岭南文化的坚韧、乐天悠然、因时而变,适时而行对岭南人精神领域的形塑。为此,黄咏梅这样陈述她对广州这座城市的理解:“广州是一个消费的城市,一个物质化、欲望化的城市,她很平和、理性、务实,同时扫荡人的梦想和内心的诗意,让人安居乐业,变得实在”(《南方都市报》2002年11月8日)。
如果说,过去岭南文学在展现“乡土文化的现代性”方面未能胜出的话,那么深受商业文化浸润的岭南文学应当向“都市化”和对“都市人格”的表现方向拓展。近代以来,广东引领新兴的工业文明,在近代中国一度赢得政治中心与外贸中心的地位。改革开放后的广东更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排头兵。张欣、黄咏梅等人的小说致力于对南国都市人的都市生存心理和都市人格的反映,展示了社会转型期都市人理想与现实、生存与发展所面临的重重考验。改革开放以来三十多年的城市化发展历程为岭南积累了丰厚的创作资源,这是岭南作家一笔难得的精神财富。
(二)对岭南民俗风情的描摹
当前大量“新移民作家”涌入岭南文坛,这些作家更侧重于对岭南都市化进程的呈现,但对于岭南文化的历史渊源及独特性的揭示还远远不够。当然,异乡人的身份以及原住地与客居地的文化反差也带来了他们观察岭南的独特视角,但是非本土作家的身份终究会成为他们深度进入岭南文化的阻碍。正如谢有顺所说:“文学的精神固然是超越地域界限的,但文学同时也是有出生地的,作家是要在作品中追问自己的精神来历的[3]”。因此,与出生地、童年记忆、祖先记忆、故乡记忆、乡土情感密切相关的“本土言说”在岭南叙事中显得尤为重要。这样看来,梁凤莲、黄咏梅等本土作家将要承担更多岭南“本土言说”的使命。事实上,梁凤莲、黄咏梅等小说家确实呈现了岭南地方文化旖旎多姿的风情。梁凤莲是当前广东文坛少有的始终坚持以本土经验言说广州、呈现岭南地域文化鲜明特色的作家。作为本土作家,梁凤莲有传承广州文化的使命感和紧迫感。她清醒地意识到广州的文化尤其是文学表达一直比较淡弱,因此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真正的用文学的符号给广州的文化传承做一些事情。[4]《西关小姐》、《东山大少》两部作品关乎羊城最具文化底蕴、最具知名度的两个地名,“西关的小姐、东山的少爷”也成了老广州的文化符号,其为羊城立传的心思始终未变。她的作品是对文化广州的深情凝望,在日常生活的流逝中执着于对岭南文化的精神守望。梁凤莲在小说中涉及大量的有关广州文化性格的饮食起居等日常生活细节:饮茶品出了广州人的不温不火,老火靓汤喝出了广州人的包容贯通,广州小点融入了广州人的闲适精致,家具布置体现了广州人的勤勉创业、悠闲自足的生活姿态。小说以浓厚的笔墨描绘了多姿多彩的粤海风情:粤剧粤菜、骑楼商号、荷塘荔影、花尾艇仔,表达了作家对广州这片热土的执着与坚守。此外,黄咏梅的小说也打下了深深的岭南民俗风情的印记。她善于捕捉都市日常瞬间的生活经验,构建具有浓郁岭南地方风情的都市景观。煲汤、饮茶、倾解(聊天)这些极具岭南地域风味的日常生活细节,流淌着俗世的温暖。她对岭南文化了然于心的妥帖和自然,其笔下这样具有南方特有的潮湿和温度的日常生活细节便汩汩而出。然而,其小说绝不满足于对岭南民俗风情的展示,而是善于揭示风俗背后的文化内涵。小说《多宝路的风》写到主人公乐宜煲汤时常加上一把薏米,因为薏米的去湿功用可以抵抗广州的湿气。而黄咏梅不仅仅止于对薏米煲汤这一单纯的风俗的展示,而是进一步揭示了“去湿”一词在岭南文化中的多重意思。在小说《草暖》中,主人公草暖有句口头禅“是但啦”(随便啦),作者并非单纯写方言,而是将这句极具岭南特色的方言与草暖的世俗理性、自足悠然的生活态度融合在一起。
除了对饮食起居、方言词汇等标识着浓郁岭南风情的器物的着力描绘,这些岭南本土作家的小说还大量地呈现了骑楼、多宝路、海珠桥、天河公园、北京路、上下九、石牌村、文昌路、高第街、西关、东山、西堤、海珠大戏院、圣心大教堂、四牌楼等凸显岭南都市文化韵味的地名和建筑。这些识名性的描写给人带来亲切和温暖。如果说,从饮食起居等器物入手来揭示城市文化精神还显得有些模糊,从城市真实的地名和建筑景观入手则显得直观得多。因为人们对一座城市的认知恰恰是从地名和景观开始的。朱寿桐先生曾说:“一个城市的文化能够看得见摸得着想得到的首先是它的各处地名,各个景名,各条街巷名所代表的一长串历史,一系列记忆,当这些地名、景名、街巷名被识名性地描写出来的时候,其所代表的历史与记忆自然就鲜活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人们不禁感到无比亲切,而且也感受到其中必然包含的认定的文化韵味[5]”。以《西关小姐》中主人公若荷多次出入的“圣心大教堂”为例,该建筑建于1863年,由法国人设计、中国工匠建造而成,它位于广一德路,是天主教广州教区最宏伟的教堂,被西方人誉为“远东巴黎圣母院”。这座花岗岩建筑至今仍是广州的城市地标。由此可见,识名性描写可以充分唤起读者的文化记忆和文化想象,它承载着城市人对故土的深情,也有效地勾勒出广州的城市文化形象。再如,骑楼是岭南商业文化极富代表性的一种建筑群落。20世纪三四十年代,广州骑楼迎来大发展。1912年,广州市政府大力倡导骑楼建筑,在其颁发的取缔建筑章程及实施细则》中明确规定“凡堤岸及各马路建造屋铺,均应再自置私地内,留宽八尺建造有脚骑楼,以利交通之用”。在政府的推动下,广州商家将西洋元素与传统风格相融合,在临江的长堤和西关的上下九一带,大力兴建这样商住合一的骑楼建筑。梁凤莲对广州的骑楼文化有独到的见解。她认为,骑楼文化与商业文化、城市文化皆有一定的关联。岭南文化的务实、自在、闲适、可进可退、不张扬与骑楼建筑形成了某种呼应,骑楼建筑可观可赏,可行可住,不会让人产生一进入这个场所就必须交易买卖的压迫感,这符合广州人的性情。[5]小说《东山大少》以深入历史的笔调将三十年代广州西堤骑楼初建之功娓娓道来,将骑楼建筑作为广州百年商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崛起的见证者。这恰恰印证了冯骥才先生所说的:“任何一个城市,它独有的历史都是它的性格史和精神史。文字的历史只能启动想象,建筑的历史才是摸得着的物证。它所有的空间都神奇地充满着历史留下的精神。而它本身又是各个城市独具的思维方式、生存方式、审美方式,以及创造性与想象力的最生动的体现。一个城市不能被替代的个性内容都在它的形态中了[6]8”。从骑楼入手为粤商立传,为岭南文化精神做注,都体现了梁凤莲对故土的深情和对岭南历史及文化精神的准确把握,而这恰恰是岭南本土作家巨大的写作优势。
岭南小说面临的困境也十分迫近。首先,从表现内容来看,岭南小说展现的是在岭南这块土地上打拼的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状况和情感经历,突出了都市性,但对岭南地方特色的展现和对城市文化性格的刻画还不够充分。显然,都市化进程所追求的现代性很容易使都市文学同质化。因为“地域性越到现代越淡泊,现代性对地域性的削减、遮蔽是明显的[7]”(吴义勤语)。按照伯曼的理解,现代性既在客观上呈现为一个急剧变化和动态的社会历史事实,又在主观方面呈现为某种主体心态或体验。[8]7在全球化大潮汹涌袭来之时,都市在全球化进程中的文化困境、伦理困惑和地方性生存经验,包括带有地方性标志的风俗、风物、风情的历史性变迁和衰弱,这些地方性生存经验的弱化与倾颓,以及当下消费时代人们遭遇的不可回避的历史处境与生存困境,理当是岭南都市文学要倾力关注和进行审美观照的对象。而岭南小说对于现实的过度依赖限制了岭南文学的创造与提升。岭南文化长期以来形成的商业化思维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岭南小说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岭南小说过于注重对事象的表层表述,比如故事发生的环境、人物的外在行为和生活状态等等,缺乏对人物精神深层次的开掘。这必然造成内容程式化,作品形态单一,叙述缺乏变化,缺少细节的描画,过于写实而缺少精神的超越。其实,展现岭南文化更重要的是将一种坚忍不拔、恬淡自足的生存精神,熔铸在地域风情与民俗事象的描写中。若无一种内在的精神支撑,所谓的风情与生活、城市与建筑都只能变成了表层的文化点缀。如果岭南与其他地域的区别仅仅在于海珠广场、珠江、木棉花、艇仔粥等等,那就是极其简单化的理解了。
其次,从审美表现形式来看,在当前的话语空间中,岭南话语面临着双重困境:一是中国话语在全球化语境中所遭遇的“失语”状况,一是岭南话语在当前全面普及普通话形势下所面临的被北方主流话语规训与异化的境遇。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大规模地推翻文言文之后,面临的是一个话语重建的庞大工程。传统的根既已被切断,向异域学习借鉴话语表达方式成为必然的选择。于是,在一番角逐、冲突、纠缠、抗衡、打磨、融合之后,白话文艰难地建构了一套为今人熟悉的话语规范。当下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摆脱全球化语境中中国话语的“失语”状况?这里包含着中国文学急于获得世界肯定的话语焦虑。中国作家在经历对加西亚·马尔克斯多年的研究与借鉴之后,终于找到了被世界认可的话语方式,那就是“利用魔幻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融合为一体”。那么,包括岭南文化在内的整个中国文化能否在世界文学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关键在于能否利用好地方生活,以充满活力和自由精神的话语形象地诠释地方生存经验。
与此同时,岭南文学的发展一直困扰于普通话所代表的国家意识形态和方言所代表的地方生活形态的纠缠。当新时期以来各地方言写作风生水起之时,岭南却没有出现有着鲜明岭南地域特色的标杆之作。岭南作家受制于规范的普通话表述方式,难以呈现方言的独特魅力以及与此相关的地方生活状貌。现行通用的普通话是一个等级化的语言,它正在侵蚀方言的领域,使方言空间越来越逼仄。对此,王安忆曾不无遗憾地指出:“我们的书面语是以北方语种,尤其北方话为表现,在这中心语种的外缘,写作其实都须经过口音的转换,将地方语音对成北方语。在此,不得不有所损失,损失口音中的地域风情,这风情是很有含意的,它包含了地理,气候,历史,人性,诸多的因素。一些鲜活的生气在规范严整的书面之后消失了[9]”。作家张梅也认为“中国的语言霸权一直都在北方”,“而且文学艺术的标准基本都是以北方为基点[10]”。实际上,粤语写作的确存在很大的障碍。在汉民族的几大方言语系中,粤语在表达上距离普通话最远,并且很多发音在普通话中无对应字。若采用一套属于粤语的语义系统,势必给粤语方言区外的读者造成极大的阅读障碍。这意味着粤方言区的作家在创作时需要经历一个向民族共同语的转换过程,而地方文化风情也许就会在转换中流失。
文学是一种审美话语实践,文学语言包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传达这样一种独特的地方性文化经验需要一个载体。斯图尔斯·霍尔认为:“语言是具有特权的媒介,我们通过语言‘理解’事物,生产和交流意义。我们只有通过共同进入语言才能共享意义,所以语言对于意义和文化是极为重要的,它总是被看作种种文化价值和意义的主要载体[11]1”(《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导言》)。作家李锐也说:“对于作家来讲,最根本的是你所使用的语言。你反复地运用它,你是凭着语言来表达自己,看起来是你在使用它,其实语言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它和你的内脏、四肢、听力、视力、智力一起组成一个完整的人。作家就是把这个部分不断地拿出来看,做成小说让人看[12]86”。方言体系是凝聚地方的基本符号网络,而岭南方言则是传达岭南地方性经验的最契合的载体。方言是最具活力和神秘的语言,方言延续着地方文化的血脉。它连接着地方文化,时时潜入地方社会的每个隐秘角落,辗转于人们的唇齿之间,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参与地方文化的构建,成为地方文化最具魔力的承载者①。岭南小说要更好地呈现岭南地域风情,方言写作无疑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方言写作在小说创作中其实并不陌生。“方言是创作的活化石[13]”。方言写作基于民间文化立场,是对地方性生存经验的拯救。清嘉庆初年的沪方言小说《何典》、民国时期的《孽海花》《海上花列传》《官场现形记》、三十年代周天籁的《亭子间嫂嫂》等用吴方言准确地传达出江南地方性生存经验,刻画出一个个独具江南文化魅力的人物形象。而老舍娴熟地运用极具地方色彩的北京方言,将中原传统文化辐射并浸润到他笔下的北京人,表现具有浓郁京华色彩的风俗文化、人情世态。他用北京方言书写大小杂院、四合院和胡同里的百态人生,写世俗生活呈现出的意趣风致,写斑驳破败仍不失雍容气度的文化情趣,为读者镌刻了丰富多彩的北京风俗画卷,成为“京味小说”的代表性作家。新时期以来,以方言写作凸显地域文化风情的,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它从湘方言中提炼出若干关键词,以普通话与方言互译的方式展现湘楚之地的独特文化风貌。此外,莫言《檀香刑》中的山东高密方言、阎连科的河南方言、贾平凹的陕西方言写作都给读者带来别样的感受。
由此看来,岭南文学要展现浓郁的南国风情,方言写作当然是一条可资借鉴的途径。实际上,岭南文学中很早就有以方言入诗入文的传统。比如咸水歌、客家山歌、粤讴、粤语(客家、潮汕)童谣、谚语、惠东渔歌、粤剧、潮剧、广东汉剧等等。20世纪40年代,在上海、广东及香港等地先后掀起一场方言文学创作潮流并引发了持续不断的争论。方言文学讨论不但凸现了方言与普通话的紧张和对抗,也呈现出新文学运动以来作家关于文学表达的语言焦虑。华南方言文学运动是在共和国成立前夕,居留在香港的南方文艺工作者受解放区文学的激励、积极响应“讲话”精神,为实现文艺大众化而进行的一场自觉的文学语言运动。新中国成立以后,欧阳山、黄谷柳、陈残云等作家都在方言写作方面做出了有益的尝试,其作品皆呈现出浓郁的南国风情。新时期以来,梁凤莲、张梅、黄咏梅等作家也开始在写作中有选择地使用一些方言俗语,这些作品在传达岭南地方特色上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
此外,面对逐渐消逝的民俗事象,岭南地方媒体有着挽救地方文化的责任心和紧迫感。比如《南方都市报》设有专栏“白话广州”,以广府方言闲话粤风粤俗,摹刻广州城市平民的日常生活情状,具有轻松、亲民的特色。其中的“同声同气”“粤讲粤俗”“白话微言”“广州往事”等完全以粤语方言入文,或记录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交谈议论,或讲解广州话中俗语典故,或回忆陈年旧事,极具岭南地方色彩和文化韵致。
既然方言写作是一条可资借鉴的途径,岭南小说亟待解决的是如何构建自己的方言小说路径,如何让岭南发出自己的声音。法国学者约瑟夫·祁雅理说过:“语言,不管是口语还是书面语,总是带着一条把它与用这种语言说话或阅读的人联系起来的脐带,这些人在使用取自公共宝库的词汇时,总带有自己的感情色彩和心理结构的色彩。因此,语言绝不是一个由某一主体所使用的客体,它总是一个被某一使用者打上了他的印记的主观化了的客体[14]175”。因此,岭南文学要实现突破,应当解决如何在创作中合理、适度、创造性地运用连接地方文化的岭南方言,使语言打上创作主体个人的主观化了的印记。比如在创作中区别对待叙述性语言和情境性语言。叙述性语言以普通话表达为主,情境性语言尤其是人物对话适度使用方言表达②,让读者在具体情境中对方言内涵心领神会,必要时可以在叙事性语言中用汉语标准语对方言加以解释和深描,以达到刻画人物、描摹世相的目的。这种表达上的适度地方化,既有助于呈现地方文化个性,又可以避免纯方言写作中容易导致的阅读障碍。
总之,岭南小说的发展有赖于作家深度把握岭南文化精神,构建独具南国魅力的“岭南话语”,注重岭南当代文化的特殊性和具体性,将岭南都市的历史与现实作为文学表达的对象,作为文学批判和反思的对象,立足本土并积极寻求与他域文化的对话和交融。岭南小说需要建立一种对于自身文化的自信,无论是岭南作家还是文化研究者,都应建立起对岭南文化的自信心和责任感,充分认识、展现并揭示岭南文化在中国文化版图中的地位与价值,保持文化多样性,促进文化生态的平衡。
注释:
①方言是原住民的身份密码。在黄咏梅的近作《档案》中,前来调档的刘长武外表看不出一丝管山人的痕迹,可一开口,满口浓浓的管山口音犹如密码暗号一样,确认了他管山人的身份。
②李锐在《本土中国与当代汉语写作——李锐访谈录》中就谈到其小说中所用方言,实质上并非是当地农民的真正的口语,而是经过改造的方言,因为当地的方言是很多人都看不懂的;金庸的《天龙八部》特意安排阿碧讲一口半文半白的吴语来展现江南地域风情,否则,纯正的苏州土白不仅让读者费解,来自西域的鸠摩智和来自大理的段誉就更不知所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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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佳丽】
On the Local Aesthetic Value and Development Plight of Lingnan Novels
FENG Aili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Huizhou University,Huizhou 516007,Guangdong,China)
As an indispensable part of South China,Lingnan plays a special role in Chinese culture.The aesthetic value of Lingnan Novels represents the concern for real life and the local fascination.However,its creativity is restricted because of too much dependence on the reality.Its development is perplexed by the ideology embodied by Mandarin and the local life of dialects.Ways of constructing the local novel and uttering the voice of Lingnan are the urgent problems of Lingnan Novels.It is necessary to establish the self-confidence,to be fully aware of its location and value in Chinese cultural territory,to maintain its cultural diversity and to enhance the balance of cultural ecology.
Lingnan Novels;locality;aesthetic value;dialect writing
I206.7
A
1671-5934(2017)02-0075-06
2016-10-11
2012年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GD12XZW10)
冯爱琳(1973-),女,江西上饶人,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及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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