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张文章,江越平
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回顾了300多年来发达国家的资本与GDP发展状况以及资本所有权的集中情况,并依据资本收益率高于经济增长率,提出财富的不断集中将导致不平等程度愈发严重,资本主义体系将不可挽回地面临崩溃。最后,作者提出了15%累进税制的政策建议。
随着2008年金融危机带来的全球经济衰退,以及当前面临的收入差距扩大等不平等问题,人们对当前经济体系,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体制进行了更多的反思和质疑。学者们对皮凯蒂的观点的反驳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资本回报率与社会不平等的内在联系、财富与资本的概念界定、政策建议有效性。曼昆指出,资本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本身符合一般索洛增长模型,并且财富积累受到诸多制约[1];而中国历史中家族的衰败也印证了这一点[2]。财富中包含着作为生产要素的部分,同时包括了非生产性部分[2-3],比如也有学者认为个人财富占比的增加很大程度上来自房价的推动[4];从资本的角度,皮凯蒂忽略了人力资本对财富积累的影响[3]。全球累进税制不但如皮凯蒂所说是不可实现的,而且仅是资本主义体制内的解决方法[5-7],并且不能解决教育不平等等问题[3]。
本文认为,资本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这一世界范围内的普遍现象可以从资本市场机制、经济增长理论中得到解释,r>g并不是造成不平等的根本原因;同时,资本市场机制存在严重的失灵,导致了与高资本回报率相关的一系列不平等问题,而简单地对收入征税并不能解决资本主义私有制的问题。最后,本文从要素配置中发挥市场决定性作用、政府引导性作用,以及重视发展技术和人力资本、城乡不平等问题四个方面对我国经济的高质量、可持续发展提出建议。
世界范围内总体呈现资本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的趋势(图1、图2)。对比图3中的财富回报率与经济增长率,违反r>g的阶段仅存在于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而和平时代r>g是常态,且1970年以来r-g差距平均保持在6%左右,相当于GDP平均真实增长率的两倍[8]。无论是从资本还是财富的角度,资本或财富回报一直高于经济增长,因而皮凯蒂所论证1910-2010年间的r>g所带来的不平等问题(图4)与r-g之间的差距并不完全对应。联系新古典经济学索洛增长模型中的假设,在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约束下资本和劳动可以平滑替代,进而资本回报率随资本的增加而递减,保证经济的长期稳定发展[9]。沿着索洛的增长模型,资本过度累积引起的资本回报率下降继而导致经济发展减慢的“外延假说”可以解释前苏联、东亚日韩等国50-80年代快速增长而后衰退的发展轨迹[10]。换言之,r>g才是符合经济长期增长要求的模式,r (图片来源:杨君,2013)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图片来源:Jorda 等, 2017) (图片来源:《21世纪资本论》) 在中国市场中,资本回报率与经济增长率的关系又有不同。剔除相关影响后的我国税后资本回报率与GDP增长率大致相同[11](图5、图6),而中国实业资本的资本回报率更是低于GDP实际增长率[12]。因而在世界范围内,皮凯蒂所发现的r>g的现象无法从根本上解释社会不平等问题。 (图片来源:白重恩和张琼,2014)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从市场角度来说,资本回报率是资本市场中供给与需求的匹配下最终形成的市场价格。技术作为影响资本生产率的重要因素,对资本回报率具有显著影响;投资不仅是短期内对资本的需求,也是长期获取资本回报的生产要素;而资本积累则代表一定时期内的资本存量,在储蓄率相同的情况下影响资本的供给。 随着技术进步与资本产出率的提高,更多的企业选择投资资本而非劳动力,进而导致对资本的需求上升。20世纪80年代以来,信息时代使世界范围内劳动占总收入比重显著下降[13]。在技术创新尤其是突破型创新的影响下,技术资本相对于劳动力资本所创造的价值远远较高,原先的劳动力—资本替代比率不再适用,企业采取雇佣资本而非劳动力的形式实现利润最大化,致使劳动收入最终在总收入中占比较低。具体到不同的行业,劳动力密集型行业受到的影响更大,如制造业、交通行业等,而依赖于高技术人力资本而非资本的行业如金融业中劳动所占比例甚至有所提高(图7)。 (图片来源:Karabarbounis L, Neiman B, 2013)图7 分行业劳动比例十年间增长率(1975) 当前文献中对投资与资本回报率的关系尚有争议,这是由于投资所具备的资本市场供给与需求的双重属性。从供给的角度来说,社会中所有投资额构成市场上所拥有的所有资本储备,因而投资越高,资本的整体回报率可能越低,这一点在1978-2013年我国总体回报率与投资率之间中得到了印证[11]。从需求的角度来说,所谓投资则更偏向于单纯的资金或金钱概念,而资本对应的则是生产过程中具体使用的生产要素。资本回报率作为投资的回报,当资本回报率比较高时,投资率往往也处于较高的水平[14]。 资本积累的一个重要表现是社会中的资本-劳动比率提升,也即资本的供给量相对劳动提高。投资的增加引起资本-劳动比率上升,当资本相对劳动水平过高时,也即过快的“资本深化”现象时,资本边际收益将递减。在不同国家中,“资本深化”对资本回报率的影响不同,发达国家中资本深化往往拉低了资本回报率,而新兴经济体国家中则与之相反,我国现状则偏向发达国家中的关系[5]。对比中、美、日三个国家的资本回报率,中国高投资而高资本回报率的原因来自于低资本-劳动比率[14],也即表明生产要素市场中相对供给量对最终“价格”的影响。 就现象而言,资本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的现象在世界范围内普遍存在,但是也有如中国在内的特例;就内在机制而言,资本回报率受到资本市场(或整个生产要素市场)内供给与需求的影响,资本回报率高于劳动回报率(进而一定高于经济增长率)的现象可以得到市场机制的解释。单纯的“r>g”并不是造成不平等的根本原因。 尽管资本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资本收入高于劳动收入这一现实情况很大程度上可以通过资本市场的要素配置进行解释,然而高资本回报率所带来的收入不平等问题不能被市场机制所解释。皮凯蒂在书中提到一个非常有趣的观点:收入不平等是资本收入不平等以及劳动收入不平等的总和,而需要考察的还有第三个维度——“拥有高劳动收入的个人在多大程度上也享有高资本收入?”这从侧面表现了按要素分配中的不平等现象:虽然“按要素分配”本身是对要素报酬的合理分配,但是生产要素本身的分配却是不公平的,比如拥有高劳动技能的人同时积累了更高的资本要素。 虽然美国经济学家曼昆称他不认为不平等是一个不正常的现象——高收入人群有理由使他们的后代也享有更高质量的生活,而政府所需要做的则是使处于较低阶层的人也有机会获得高收入[1]——但事实上美国由于收入不平等所引起的社会分层现象使得这一机会几乎难以实现。纽约市立大学经济学教授Miles Corak发现美国代际收入弹性已由50年前的0.3增长到当今的大约0.5[15]。而美国大学高昂的学费以及高收入阶层所拥有的额外关系资源加剧了“寒门再难出贵子”,继而收入不平等在代际之间不断传递巩固。即使是有着相同程度的教育,人力资本回报率中的“马太效应”依然阻碍着低收入阶层获得与高收入阶层相同的收入[16]。显然,这些在收入之外却同样严重影响着社会不平等问题的社会阶层固化问题,并不会简单地被“全球累进税制”这一方法解决。 Stewart在大西洋月刊中同时提出了一个更为尖锐的问题:当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团结起来组成协会捍卫自己的利益时,他们往往能获得高昂的收入来“让优秀人才得偿所值”;然而当工人组成的工会要求更高的利益时,这一行为却是被认为是违反自由市场准则的[15]。这一分配问题的存在不仅仅是因为政府这只“有形的手”无能或无所作为,更是资本主义体制与生俱来的根本问题,即所有制问题。本书中所探讨的不平等问题仅仅集中于分配层面,而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社会制度下,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分配关系注定是剥削的,才会表现出美国现代社会中“优秀人才得偿所值”、工人工会“违反自由市场准则”这样典型的双重标准的存在。 在市场机制失灵的情况下,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政府这只“有形的手”进行补充和规范,诸多研究中显示政府对资本回报率的影响显著为负[11-17]。政府对资本回报率的影响体现在对金融市场的管控和政府资本对私人资本的影响两个方面。中国金融市场中由于政府发展目标等原因,对资本配置有较大的干预,进而导致中国金融发展不足与投资过度的现象同时出现[17-18]。我国乡镇企业与国有企业的资本回报率的对比表明乡镇企业比国有企业具有更高的生产效率[10-19],资本配置错位导致政府干预下的资本回报率降低。同时,政府资本的投入对私人成本产生当期供给过高、但私人资本回报更高的双重效应,最终影响则取决于两种效应的净大小[20]。政府干预下导致的资本配置错位、国有企业效率低下问题拉低了整体资本回报率,但同时在合适的机制下能促进私人资本的投入,同时实现投资规模和投资灵活性。 从现象看,我国资本回报率并未出现如《21世纪资本论》所提出的r>g的现象,但同时我国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收入不平等问题日渐严重,具体表现为城乡不平等以及不平等差距扩大[21]。市场机制层面上,我国的环境中由于劳动力资源的丰富、技术进步的补充,并没有在高投资率的情况下引起资本回报率的下降[22],然而高投资推动下的经济发展存在一定盲目性和低效性,因而政府对资本回报率的干预作用表现为负。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几点建议: 市场作为最灵活、最有效率的资本配置方式,通过供求、价格、竞争在资源配置中依然发挥决定性作用。然而正如《21世纪资本论》中所揭示的不平等问题,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同样容易失效,具体表现为尽管以要素获取回报的过程是表面上公平的,但是要素在社会中的分配状况、“剥削式”社会生产关系的存在导致了严重的收入不平等以及严重的社会阶层固化问题。 张军的研究指出,我国经济增长过程中存在着地方政府受政治目标驱动而争相发展制造业、干预信贷的问题,进而造成过度竞争、过度投资与投资不足并存的状态[10]。为了更好地发挥市场的决定性作用与防止市场机制失灵,政府这只“有形的手”需要通过建立健全相关法律规定,继续深化国有企业改革,提高国有企业运营效率,同时发挥政府引导对私人投资的促进作用,以实现投资规模和投资的灵活、高效。 我国近年来的高速发展很大程度上是以高投资为推动力,同时利用我国庞大的劳动力资源和丰富的环境资源。尽管我国高投资率下依然保持着较高的资本回报率,但这是在劳动力、技术发展的补充下才得以实现;并且由于“人口红利”逐渐消失、我国资本积累对技术进步推动作用较低,我国资本回报率在近五年出现明显下降。因而重视资本对技术发展的促进作用,重视人力资本对资本回报的稳定作用,才能长期实现经济高质量、可持续的发展。 城乡不平等问题不仅体现在收入不平等层面,与之相关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教育不平等问题——教育不平等很大程度上会使收入不平等在代际之间传递,导致收入层级固化。1940-2010对城乡教育机会不平等的考察中显示,尽管义务教育使城乡初中、小学受教育机会基本平等,高中及之后的城乡机会差距依然在扩大[23]。教育不平等不仅体现在教育机会层面,更在教育质量层面:当高收入家庭有能力为第二代提供一系列额外教育投入时,低收入家庭更大程度上仅能依赖于义务教育提供的教育资源。受教育机会和教育质量不平等问题需要引起足够的重视,从而防止收入不平等在代际之间的传递。 《21世纪资本论》最受关注的一点莫过于其将资本回报率与经济增长率的差距与社会不平等问题联系起来,但与此同时最大的问题仍然落在这一差距是否为导致社会不平等的根本原因。本文认为,资本回报率与经济增长率之间的差距很大程度上可以运用资本市场理论进行解读;但资本市场同时存在严重的市场失灵问题,其直接结果是资本回报率过高,进而引起收入不平等、社会阶层固化、继而社会不平等加剧等一系列问题。本文从市场供求的角度解释了资本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等原因,同时对收入不平等问题进行了社会阶层固化问题深刻探讨——这也是资本主义制度所面临的根本问题,并不能通过累进税制解决。 十九大报告将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地发挥政府的作用”中的“和”改为了逗号,这一意义深远的“逗号改革”表明了我国越发重视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的作用,而政府的作用则偏向调节、管理和引导。在追求经济优质增长与重视市场作用的背景下,更需要警惕市场失灵所带来的一系列恶果。
图1 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新兴经济体国家资本回报率平均值
图2 世界经济增长率(1961-2016)
图3 财富回报率与经济增长率(1870-2016)
图4 美国、新兴国家收入不平等情况(1910-2010)
图5 1978-2013年我国税后资本回报率(考虑存货)
图6 我国GDP增长率(1978-2016)2.2 影响资本回报率的市场因素:技术、投资、资本积累
3 资本回报率与社会不平等
3.1 资本回报率与社会不平等问题——市场机制失灵
3.2 影响资本回报率的政府因素
4 对中国的启示和建议
4.1 发挥市场决定性作用,警惕市场机制失灵
4.2 发挥政府引导性作用,警惕资本配置错位
4.3 重视技术和人力资本,警惕经济低质发展
4.4 重视城乡不平等问题,警惕收入层级固化
5 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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