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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军
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积极支持的新政失败了,而自己又被卷入“张甥案”中,幸遇内侍供奉官王昭明的秉公断决,才使得他没有蒙受太大的冤屈。但在反对派弹劾声浪中,欧阳修还是避免不了朝廷的贬斥,最终罢免都转运按察使,降知制诰、知滁州。据《胡谱》载其敇:“博学通瞻,众所见称,言事感激,朕尝宠用。而乃不能淑慎以远罪辜。知出非己族,而鞠于私门;知女有室归,而纳之群从。向以讼起晟家之狱,语连张氏之资,券既弗明,辩无所验。朕以其久参近侍,免致深文,止除延阁之名,还序右垣之次。仍归漕节,往布郡条。体予宽恩,恩释前吝。”[1]2604应当说,仁宗皇帝对欧阳修的评价是客观的,对所涉及“张甥案”的处理也是留有情面。但从欧阳修立场来说,皇帝的这种徇情,“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结案,使他有口难辩,从此背负舆论、道德的谴责,远赴偏僻的滁州,在情感深受创伤、内心惨遭打击情况下,他号“醉翁”,流连于山水泉林之间,沉吟于诗文遐想之里,为滁州留下了宝贵的人文遗迹,成为皖东文化中最重要的资源之一。
令欧阳修以及其他人没有想到的是,滁州不仅没有成为欧阳修的伤心地,反而成了他调理生息、修复创伤的世外桃源。“身处滁州的环境,离朝廷统治远了,自然离平民百姓就近了,离政事庶务远了,离山水林泉就近了。是滁州,提供了欧阳修在散文写作上拓展的空间。”[2]因为滁州,欧阳修的诗文创作迈向了新的高峰,滁州的成果奠定了他在中国古代散文史中的崇高地位,这期间他的散文风格也出现了较大的变化。
庆历六年(1046),欧阳修到滁州的第二年,他在给梅尧臣信中曾说过:“诗颇多,不能一一录去。”[1]2453说明欧阳修此时已经创作了大量的诗文,可能还有部分诗文没有留存下来,现存滁州期间创作的诗文如下表所示:
表1
注:主要依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欧阳修诗文校笺》(洪本健编)。
上表中六十四首诗,山水、咏物约三十八首,饮赠约十七首,抒怀约九首。四篇记中,三篇写的是滁州“两亭一石”,也是标志欧阳修散文成就的重要作品,另一篇是看图写话,赞扬腾子京拟修洞庭湖大堤的劳功善政。两篇序,其一是给好友梅尧臣诗集作序,另一是为鼓励后进杨寘。六篇祭文,是身为滁州地方长官的欧阳修,为祈晴求雨而作,且篇幅不长。一篇神道碑铭并序,是受曾巩之托为其祖父所撰,另一篇墓表所追述的是滁州邻郡寿春令连庶的父亲生平,虽然欧阳修在滁州写的墓志铭(表)较少(只有两篇),但足以展现出欧阳修刻画人物传神的功力。
关于《游琅琊山六题》写作时间,《居士集》中注为庆历七年(1047),其实有误,该组诗应作于庆历六年。庆历五年欧阳修初到滁州即写下了《石篆诗》,庆历六年他与好友梅尧臣通信说到:“琅琊泉石篆诗,祇候子美诗来,已招子美自来书而刻之。《游山六詠》等,即欲更立一石,不惜早见寄也。”[1]2452而同年,梅尧臣也有《和永叔琅琊山六詠》诗,由此可见《琅琊山六题》写成的最晚时间也应当在庆历六年。
“这次被贬滁州后,欧阳修的表现不同以往了。”[3]28滁州,作为欧阳修人生的重要转折点,虽然受到一些学者的重视,但还远远不够。欧阳修贬谪滁州后,与前期在创作风格上呈现出较大的变化,主要有以下三点:
1.由骄躁向稳重转变。年轻的欧阳修具有强烈的淑世情怀,他希冀社会变革,踌躇满志以建立功勋来实现儒家“平天下”理想,因此他成为改革派范仲淹的无条件追随者,哪怕是以牺牲前程为代价,也在所不惜、无怨无悔。《上范司谏书》:“拜命以来,翘首企足,竚乎有闻,而卒未也,窃惑之。”[4]1751对新任谏官范仲淹尽快有所作为的急迫期望跃然于纸上。欧阳修宦海生涯的第一次重大挫折是被贬夷陵,贬谪的原因是他“无端生事”、辱骂朝臣,并没有人蓄意栽赃陷害,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站在朝廷的立场上,给予适当惩戒并无不妥之处。范仲淹发动的两次改革,欧阳修都是摇旗呐喊、鼓角扬帆的“斗士”,毫无遮掩又激进的他,每一次争斗下来都是严重的受害者,“高滩复下滩,风急刺舟难。”[4]4虽然年青时的欧阳修有率真可爱的一面,但同时兼具骄躁、难以约束的个性,说明他此时对政治的认知是粗浅的。而贬谪滁州,欧阳修已在“封疆大吏”的高位之上,又近不惑之年,冒失自然会少了一些,更多的则是“三思而后行”,《偃虹隄记》中所说“三宜书”,既是对腾子京政绩的褒扬,也表明了自己的慎重、熟虑,大有四平八稳之风。
2.由爽直向含蓄转变。《宋史》评欧阳修“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5]无论是《与范司谏书》、《上高司谏书》,还是《朋党论》、《论杜衍范仲淹等罢事状》等等,欧阳修的言语中都闪动着刀剑的光芒,尖锐犀利,不让人半分。欧阳修来到滁州后的作品,风格转向含蓄委备,即便遇有感慨,不得不发之时,也是点到为止,不再是以往那样雄辩滔滔、一泻千里,针砭时弊、疑古惑经的文章滁州几乎没有。庆历六年欧阳修写下的《啼鸟》、《憎蚊》,这两首诗借生活中鸟啼和蚊虫的可憎,影射奸佞小人的可恶。前篇“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4]66随即话锋一转,“花能嫣然顾我笑,鸟劝我饮非无情。身闲酒美惜光景,惟恐鸟散花飘零。”[4]66“憎恨”的怒火散发殆尽于花鸟美酒、忘我陶醉之中,转而表现出对“鸟散花飘零”后的担忧,对现实不满以及各种的心酸痛楚,统统笼罩在花鸟酒闲之下,须拔去字面上的自在、闲趣,才能窥探见作者空虚、惨淡的内心世界。后篇“虽微无奈众,惟小难防毒。”[4]73接着是详尽蚊子如何把人折磨的“手足不自救”、“思之不可见恶者无由逐。”虽然气愤难平,但是无计可施,仿佛让人看到欧阳修身受“群小”攻击欺凌却无可奈何的窘态。“张甥案”发生后被贬,使欧阳修诗文不光是锐利深而不露,就连牢骚怨气,也是隐晦、藏掖着,有节制的宣泄。
3.由倾心风姿向注重深度蕴含转变。经过“张甥案”的教训,欧阳修对事物的认识变得深刻多了,诗文向注重内含深度转变。知滁州军政事期间,他写下了不少贬谪题材的诗文,《偃虹堤记》《读徂徕集》《重读徂徕集》《书王元之画像侧》《沧浪亭》等,构成了一组与贬谪官员相关的作品。然而这些“失意人”作品,并不多见戚戚怨嗟穷愁不堪文字,在仍然保持着吞吐曲折的姿态美同时,却多了一份对生活别一样的理解和感悟,这需要读者细细品味,方能领悟。被称为宋学“三先生”之一、“泰山学派”创始人石介,“与欧阳修的交谊最笃,相知最深。”[6]欧阳修得知石介被反对派栽赃迫害含冤而死,悲痛万分,他在滁州多次展开石介诗集,反复诵读、揣摸,愤愤于石介悲惨际遇,联想到自己蒙冤受屈,不禁涕泪涟涟。但欧阳修并没有因此嚎啕不止,而是从“石介事件”中,觉悟出对人生、荣辱的新见解,“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谗诬不须辨,亦止百年间。”[4]75这表明欧阳修对生活的认识趋于深化,与世争锋的气焰渐趋平息,个人承受挫败的能力明显增强。苏舜卿是欧阳修一生为数不多的挚友,因遭反对派打击被革职削籍,在苏州修建沧浪亭,作《沧浪亭记》和与亭相关的诗数篇,并邀友人共赋,欧阳修因此作《沧浪亭》诗遥相呼应。欧、苏两人志同道合,又同病相怜,心思自然相通相映。诗中,欧阳修着力于对沧浪亭的大加赞美,借范蠡隐退亦有风波之险,抒发出“丈夫身在岂长弃”的入世观念,实际上含有与好友共勉的意思。王禹偁约早于欧阳修五十年被贬滁州,受到滁州人的爱戴,滁州为纪念他,画像建祠。王禹偁也是欧阳修所敬仰的人,欧阳修到达滁州之后,很快就去瞻仰这位前贤遗像,“偶然来继前贤迹,信矣皆如昔日言。诸县丰登少公事,一家饱暖荷君恩。”[4]334诗中套用王禹偁谢表言语,其实包含着怀才不遇的感叹,需要细嚼慢咽才能品尝出其中的滋味。
谈及欧阳修对文学的贡献,首先让人想到的是他的散文。明清以来,“六一风神”被概括为欧阳修的散文美学特征,也成为对欧阳修散文赞美、高度评价的专用词。有关“六一风神”代表作问题,比较有权威的观点有两种:(壹)如刘德清先生2001年5月在滁州研讨时所说:“《醉翁亭记》是欧阳修的传世名篇,也是其散文风格‘六一风神’的代表作。”[7](贰)如韩国学者黄一权则认为:“欧文如《丰乐亭记》更是达到了‘六一风神’精神的最高点”[3]23不论孰是孰非,欧阳修在滁州所写的两篇亭记是达到共识的。《醉翁亭记》(以下简称“醉记”)、《丰乐亭记》(以下简称“丰记”)所取得的成就是全面的,其极高的文化价值,一时还难以估量。但两篇亭记也是各有特征、各有侧重:
“丰记”开头只用数行文字,交待了兴建亭子以及周边优美的环境,接着插入百年之间五代的滁州,回顾太祖皇帝赵匡胤大胜南唐军平定滁州的伟绩,感慨今日的滁州“乐生送死”“四时之景无不可爱”,究其原因是“幸生无事之时也”,更深的则是皇上的仁德善政。一唱三叹,因此清人评说“文字横空而来,兴象超远,气势淋漓,极瞻高眺远之概。”[8]这是一种跨越时间的纵向对比,烘托、强化歌颂圣上恩德的主题。“醉记”“如累叠阶级,一层高一层,逐旋上去都不觉。”[9]367其中“一层高一层”的谋篇布局,主要结构是采取线型的,以“朝而往、暮而归”一条线,撒出去一个面,山、泉、亭、人、鸟等全在其间。首段“山行六七里”,末段“夕阳在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表明“醉记”是按照行、闻、游、宴、归为顺序依次展开,来饱览 “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伴随着场景的变换而结束一天的历程,可以看成是一种透过横向的空间视觉,游历、享受琅琊山的自然美景。
两篇亭记均写于庆历六年,这一年欧阳修的思想情感非常复杂,郁闷之中稍带颓废而号“醉翁”,彷徨于山水松林之间,寻觅“乐亦无穷也”的境遇。而这一年,也是他“儒家思想回归之年,随着思想上的康复,欧阳修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10]尤其是在丰山幽谷之中意外发现了一眼甘泉,犹如沁人心脾的“神水”,将欧阳修近似枯萎的心,滋润的鲜活起来。因此在泉水之侧凿石建亭,并命名为“丰乐亭”, 经常与同僚往游其间,欧阳修的心情自然会开朗、豁达,正是这种情形之下,“丰记”一挥而就,阳光的表达:“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4]1018而“醉记”的写成,欧阳修经历的时间要长久一些,前后思想上有个“失”与“归”的过程。读“醉记”能够感受到,在琅琊山“日出而林霏开”的“晦明变化”之中,欧阳修自醉于山水之间;在众宾“觥筹交错”喧哗欢乐之间,欧阳修自甘做个“颓然乎其间者”。外在的当下与内在的情感,不断的错位,群体的热烈与个体的暗淡,形成强烈的反差,暴露出他内心此刻阴冷的一面,怀着这种深藏不露的痛苦和悲哀,“醉能同其乐,醒以述以文”,[4]1021情真意切、自然感人,因此融入“醉记”中的真情要胜过“丰记”。
欧阳修的“醉记”不仅情感是真实的,所描写的山、水、亭、人都是现实真切的,“醉”以及醉的场景也不是虚拟的,“醉记”就是一幅幅活生生的生活画面。而“丰记”除开头部分写实,几乎全是“遥想”与“感慨”,“将实事于虚空中摩荡盘旋。”[11]“丰记”中所称“幸生无事之时”,事实上积贫积弱的北宋战火不断,庆历二年(1042),宋夏发生战争以宋国大败告终;庆历四年,宋、辽、夏边境纷争再起。“涵煦百年之深也”,其中多少有些渲染成分,而身处贬谪之中的欧阳修所极力的“宣上恩德”,与他在琅琊山中“爱之欲忘返,但苦世欲牵头。”[4]68两相比较,其中的虚、实不难判断。
“以古论今”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手法,欧阳修作为熟知历史的散文大家,深谙“典故”的运用,在文章中穿插一些往事来铺陈追叙,这种“历史的手法”,在他的杂记、碑铭等文中比比可见,既增加了文章的厚重感,又增添了文章的转换、顿挫。“丰记”正是欧阳修这种惯用手法打造出来的精品,陈衍为此感叹:“此欧公平生擅长之技,所谓风神也。”[9]1311其实不止如此,“丰记”通过正面宣扬浩荡皇恩,在思想内容上迎合了儒家的正统观念,在创作理论上秉承了韩愈等前辈“文以明道”的观念,同时也实践了欧阳修“道胜文不难而至”的文学主张。因此,“丰记”深得朱熹称赞,誉其为“六一文之最佳者。”[12]而“醉记”则更多的表现出创新,在欧阳修几十篇杂记之中独树一帜,其流转的文字朗朗上口,最为人们所喜爱。欧阳修是北宋中叶时期诗文革新的重要人物,“醉记”以其深远的影响力,对反对华而不实的“四六文”和险怪奇涩的“太学体”,所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虽然有人称“醉记”“未有此体”,[9]325但并不是欧阳修凭空恣意而作,而是在继续前人创作成果基础之上,通过对晋代小赋的变体,形成风格独特的游记,方苞称其为“以赋体为文”。[9]828因此,“醉记”被一些学者奉为“破体之文”。
对欧阳修行迹的研究,可以更加准确地把握他思想、情感形成、发展、变化的缘由、过程,也能更好的理解作品的意蕴。《欧阳修年谱》是研究欧阳修行迹最详细、最权威的资料之一,因为是胡柯所编,所以又称《胡谱》,但其中对欧阳修在滁州的记录过于简略,其他诸如欧阳发《先公事迹》、吴充《行状》、韩琦《墓志铭》、苏辙《神道碑》、朱熹《考欧阳文忠公事迹》、脱脱《宋史本传》以及其他本传(实录、旧史、国史)等,均存在同样问题。而欧阳修在滁州的作品是研究他行迹可信的一手资料,通过对他诗文、书信和相关史料的研究,虽不能全部完整地还原他在滁州的行迹,但也可以约略了解大概。
欧阳修《滁州谢上表》:“已于今月二十二日赴上讫者”,[1]1321《胡谱》:“闰正月乙卯,转起居舍人,依旧知制诰,徙扬州。”[1]2604《扬州谢上表》:“已于今月二十二日赴任讫者”,[1]1326资料表明,欧阳修在滁州最多只有二十九个月的时间。
那么,欧阳修到达滁州后出行的第一站是哪里呢?庆历五年欧阳修写下了两篇有关滁州古迹名胜的诗,即《石篆诗》并序和《永阳大雪》,前篇是写滁州西南琅琊山上庶子泉的,后篇是写滁州西北的清流关。孰先孰后?可以作为欧阳修先上琅琊山还是先登清流关的史证。在诗文编次中,后篇被编入《居士集》,而前篇则收录于《居士外集》,所以依此不能断定先后。但前篇序中:“某在馆阁时,方国家诏天下,求古碑石之文,集于阁下,因得见李阳冰篆庶子泉铭。学篆者云:‘阳冰之迹多矣,无如此铭者。’常欲求其本而不得,于今十年矣。及此来,已获焉。”[4]1348从这段文字中可知,欧阳修对李阳冰庶子铭钟情已久,到滁州后急切上山寻访,了却夙愿应在情理之中。不过这种臆断,很难具有说服力。好在从欧阳修当年与扬州主政的韩琦两封通信中,可以判定前篇在前。欧阳修到滁州之后,韩琦即予候问,欧阳修回信说:“地僻事简,饮食之物,奉亲颇便。”[1]2332并未说及滁州下雪之事,而后一封信中:“某此藏拙,幸今岁淮甸大雪,来春二麦有望。”[1]2332这说明欧阳修到达滁州之时,并未下雪,而是在接近春节之时才下了一场大雪,欧阳修乘雪游清流关,“升高以望”,缅怀太祖皇帝功德。而有关《石篆诗》,欧阳修与梅尧臣等友人的通信中,均未提及有下雪之事,这表明,他在下雪之前已去过琅琊山一饱李阳冰篆铭了。从欧阳修对李阳冰庶子泉篆铭的喜爱,能够感受到他对文化遗存考证的执着,正因如此,才使他成为金石碑拓学术价值研究的创始人,由他开创的新兴的、独立的学科金石学,对保护文物、搜集人文资料贡献巨大。“自余集录古文,时人稍稍知为可贵,自此古碑渐见收采也。”[1]2109
庆历六年夏天以前,欧阳修除处理公务之外,基本上盘桓于琅琊山之中。当年所作《游琅琊山》首句“南山一尺雪”,与前一年《永阳大雪》首句“清流关前一尺雪”,印证了那场大雪临近于春节。雪后不久,春节刚过,欧阳修就率众僚上山了,“归时始觉远,明月高峰巅。”[4]68沉浸于琅琊山景色之中,到了天黑以后才想起回程。他在《集古录跋尾》中记道:“右庶子泉铭,李阳冰撰并书。庆历五年,余自河北都转运使贬滁阳,屡至阳冰刻石处,未尝不裴回其下。”[1]2243这表明常去不假。
庆历六年夏天,“岁暮晴和”[1]2334,天气炎热,一个偶然的机会,欧阳修发现了丰山中的幽谷泉,他十分高兴与喜悦,因为泉眼离州府很近,并且四周风景优美,因此他产生在此做些什么的念头,“顾我应可怪,每来听不足。”[4]72经过多次实地考察,最终决定“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这件事,欧阳修不仅在“丰记”中予以交待,而且在与朋友书信中也有叙述。与韩琦信:“昨夏秋之初,偶得一泉于州城之西南丰山之谷中,水味甘冷。因爱其山势回抱,构小亭于泉侧,”[1]2333与梅尧臣信:“去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东百步许,遂往访之。乃一山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旧有佳木一二十株,乃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1]2453其中州东有误,丰山在滁州古城西南、琅琊山之北。为增加丰乐亭的可览性,“又于州东五里许菱溪上,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其他花竹,不可胜纪。”[1]2453扬州距离滁州不远,韩琦真会锦上添花。而此后,直至欧阳修离开滁州,他的游乐基本上是围绕丰乐亭的,连办公有时也移至亭上。因此欧阳修与丰乐亭相关的诗文增多起来,《丰乐亭游春三首》、《谢判官幽谷种花》、《丰乐亭小饮》、《幽谷晚饮》、《幽谷种花洗山》相继问世。这些作品透露出欧阳修对丰山、丰乐亭、滁州人以及在滁州生活的喜爱,表现出他崇尚自然与人、社会和谐共处的情怀。
在构建丰乐亭时,欧阳修又计划对滁州城墙进行加固。庆历七年,春节刚过,滁州“冬雪春雨,其多已太”[1]1210,连绵不绝的春雨严重影响了城池加固进程,欧阳修一连写下了三篇祈晴的祭文。最让欧阳修感到不舒服的是先雨后旱,“滁水不载舟”,浅浅的西涧流域很快就干涸了,需要老天赶紧下雨,因此他又一连写了三篇求雨的祭文,并且还在百子坑举办赛龙求雨。短短的六篇祭文和一首《百子坑赛龙》诗,表现出欧阳修爱民如子的儒家仁政理想。到了年底,让欧阳修感到欣慰的,远在卞京的仁宗皇帝并没有忘记他,据《胡谱》载:“十二月,以南郊恩,加上骑都尉,进封开国伯,加食邑三百户,散官,赐如故。仍放朝谢。是岁,子棐生。”[1]2604欧阳修抑制不住的喜悦,作《拜赦》诗,“欣欣草木意,喜气消残雪。”[4]99并与同僚们登上当时最有名的怀嵩楼解带畅饮,“会须乘醉携嘉客,踏雪来看群玉峰。”[4]338庆历七年刚过完年不久,欧阳修便奉朝廷之命奔赴扬州,从此永远别离滁州。
欧阳修给滁州留下了丰厚的人文资源,成为皖东文化、滁州旅游的重要内容。欧阳修诗文中所提及的不少遗迹故址,需要去考证、研究、开发。
欧阳修“醉记”中:“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4]1020然而除此之外,欧阳修其他作品中均没有再说到智仙,反倒是有几次提到琅琊寺惠觉方丈。《琅琊山志·宗教·名僧》(1989)里载有“慧觉禅师”和“智仙禅师”,前者于“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976—983)住持琅琊山寺院,并改名为‘开化禅寺’。”后者于“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住持开化禅寺。”[15]290这里可以假设,倘若欧阳修所说的“惠觉”与《琅琊山志》里的“慧觉”为同一人,就是说慧觉方丈在住持琅琊寺的时候,欧阳修还没有出世呢,两人又怎有交往?又若两人不是同一人,那么欧阳修在滁州之时,开化禅寺岂不是有惠觉、智仙两位住持,这又怎么可能?《琅琊山志》的记载是依据《五灯会元》,而《五灯会元》成书时间主要是在南宋,属于间接资料,与欧阳修的实地实事相比,可信度大打折扣,欧阳修有《惠觉方丈》一诗,明确了惠觉住持的身份,因此可以断定,当时的开化禅寺住持只有惠觉一人。
那么智仙是谁?欧阳修为什么在“醉记”中写下此名?
倘若真有智仙其人,只不过是一般的和尚,这个假设也难以令人信服。欧阳修庆历五年去琅琊寺,接待的正是惠觉方丈,亲自给欧阳修指认庶子泉,说明惠觉并不是与世隔绝之人。虽说佛门清静,但礼遇各方来宾也是常理,更何况欧阳修是主持滁州军政的大官要员,到让泉边接待欧阳修的理所当然也应当是惠觉,即使是委派寺院中诸如典客之类的高僧,虽有可能,但欧阳修“醉记”中说的是“作亭者”,如果不是惠觉方丈出面建亭,开化禅寺里的僧人又谁敢“冒韪”领头?“醉记”中所谓智仙,让人不禁产生就是惠觉的推测。
欧阳修“醉记”中为何不直接使用方丈的法号,而用智仙?其中另有深意。
欧阳修来到滁州,游琅琊山、琅琊寺,怀着复杂的心情写下了《醉翁亭记》。直到如今,不断有人指出“醉记”过于滑稽,不可效法。《惠觉方丈》诗句:“已能宴坐老山中,何用声名传海上。”[4]95表面似是在说超脱、淡泊,其实暗含劝诫释家弟子之意,原因在于欧阳修本人对佛教态度是疏远的。庆历三年(1043)欧阳修为释秘演诗作《序》:“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4]1051嘉祐年间作《酬净照大师说》诗:“佛说吾不学,劳师忽款关。吾方仁义急,君且水云闲。意淡宜松鹤,诗清叩佩环。林泉苟有趣,何必市廛间。”[4]1485欧阳修在《本论》和其他作品中,都有佛教传播危害性的表述,在《集古录跋尾·唐司刑大脚寺迹敇》(卷六)更加明确地指出:“佛为中国大患,非止中人以下,听明之智一有惑焉,有不能解者矣。”[1]2207欧阳修在“醉记”中的“智仙”,可解释为“智慧的神仙”,而佛教通常不言仙,欧阳修有意混淆佛道,潜在的意图是为自己儒家正名,表明与僧人之间是有节制的交游。智仙是否真有其人尚且存疑。
1.清流关。清流关位于滁州西北约二十华里处,相传南唐时始建,是横亘于南北交通的重要关隘。清流关见于史料,最早应是欧阳修所载,之后司马光《涑水记闻》、元脱脱《宋史》中也有记载,但对清流关的发掘、开发,与其雄姿巍峨远不能相称。
2.王元之祠。欧阳修在滁州《书王元之画像侧》诗题下注:“在琅琊山。”当时应当有专门纪念王禹偁的场所,肯定不是现在丰乐亭景区的九贤祠(今名危楼)、醉翁亭景区的二贤堂,因为欧阳修的诗在前,而此二景在后。
3.其他遗址。至于欧阳修在滁州《百子坑赛龙》《希真堂东手种菊花十月始开》、《怀嵩楼晚饮示徐无党无逸》等诗文涉及到的遗址,以及汉高祖庙、城隍庙等故址,都有待于进一步考证,为滁州灿烂的文化增添光彩的一笔。
虽然欧阳修在滁州时间不长,但他对滁州怀有深厚的感情。离开滁州时依依不舍写下了《别滁》,“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4]339他到扬州之后,回诗赠滁州的谢判官,“闻道西亭偶独登,怅然怀我未忘情。”[4]340嘉祐元年(1056)特地写下了《忆滁州幽谷》,“滁南幽谷抱千峰,高下山花远近红。当日辛勤皆手植,而今开落任春风。主人不觉悲华发,野老犹能说醉翁。”[4]370又写下了《赠沈遵》:“恨君不为醉翁客,不见翁醉山间亭。”[4]161欧阳修还有《赠沈博士歌》、《思二亭送光禄谢寺丞归滁阳》、《答资政邵谏议见寄》二首等等,诗文中充满着对滁州眷念之情。最为感人的是嘉祐六年(1061),夜深人静的时候,欧阳修重又翻开“醉记”,在其后写下:“西斋静览,思滁山之胜,绝不可见可。”[1]2574之中饱含着他对滁州的记忆与怀念,因可能终生不得再见,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伤感油然而生。而滁州人也同样怀念着欧阳修,“翁去八百年醉乡犹在;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表达了滁州人对欧公千年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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