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叶洪珍
庆历五年(1045)八月,欧阳修外放滁州;庆历八年(1048)二月,离开滁州。欧阳修的滁州诗作成果丰硕,他在诗歌中钟爱“酒”意象,写下许多“酒诗”。酒之于欧阳修,是情感沉淀的附着体和情感升华的催化剂。
经初步统计,欧阳修在滁州创作的诗歌有55首,其中涉及“酒”意象(包括与“酒”相关的意象,如“醉”“沽”“饮”“酩酊”等)的诗有26首,占其滁州诗歌的48%。[1]兹列表如下:
表1
欧阳修滁州诗歌中的“酒”多是“为自己干杯”,他注重自身的体验和感受,借酒多抒个人情怀,即以自我为情感指向。欧阳修的滁州“酒诗”描绘细腻、想象丰富、虚实相间、动静结合,整体风格豪放、清新,深浅浓淡的酒意赋予了他滁州诗歌以别具一格的魅力。
“酒”是欧阳修滁州诗歌的组成要素,是其表达思想感情的特殊载体,展现了其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欧阳修将喜怒哀乐倾注于酒中,吟咏出生命的千姿百态。
遭贬滁州的欧阳修寄情山水,赏美景、饮醇酒,灵感勃发之时,落笔成佳作。如《游琅琊山》:“南山一尺雪,雪尽山苍然。涧谷深自暖,梅花应已繁。使君厌骑从,车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眠。”春天冰雪消融,寒梅着花,他游山踏青,且行且吟,松下阴凉可供小憩,正好一醉方休。全诗融情于景,动静相宜,意境优美。又如《秋晚凝翠亭探韵作》:“黄叶落空城,青山绕官廨。风云凄已高,岁月惊何迈。陂田寒未收,野水浅生派。晴林紫榴坼,霜日红梨晒。萧疏喜竹劲,寂寞伤兰败。丛菊如有情,幽芳慰孤介。嘉客日可携,寒醅美新醡。”他趁着黄叶翩飞、丛菊烂漫,登山赏凝翠亭风光,在亭中与好友饮酒、吟诗。此诗写景细致唯美,抒情含蓄委婉。又如《丰乐亭小饮》:“造化无情不择物,春色亦到深山中。山桃溪杏少意思,自趁时节开春风。看花游女不知丑,古妆野态争花红。人生行乐在勉强,有酒莫负琉璃钟。主人勿笑花与女,嗟尔自是花前翁。”欧阳修在滁州建丰乐亭,“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丰乐亭记》),以“丰乐”二字为亭取名,寄予了欧阳修的期望。春日冉冉,他在丰乐亭小饮,生发出及时行乐,不要辜负杯中美酒的情怀。又如《题滁州醉翁亭》:“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惟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醉翁亭在琅琊寺下山坡上,欧阳修不仅用别号“醉翁”为亭命名,还挥毫写下千古名篇《醉翁亭记》,使醉翁亭名扬四方。诗中之“醉”与《醉翁亭记》中的“醉”,皆表现出欧阳修直面困厄、陶醉山水,进退自若、物我合一的胸怀。全诗以“醉”字起,以“醒”字结,醉醒之间,文采翩然、志趣超然。庆历七年(1047),诗人创作组诗《琅琊山六题》,题咏琅琊山的六处胜景。其中《石屏路》有“石屏自倚浮云外,石路久无人迹行。我来携酒醉其下,卧看千峰秋月明”之句,《班春亭》有“信马寻春踏雪泥,醉中山水弄清辉”之句。两诗皆有景、有人、有情,虚实相生,体现诗人醉心自然之惬意。
元诗四大家之一的杨载在其诗论著作《诗法家数》中说:“凡送人多托酒以将意,写一时之景以兴怀,寓相勉之词以致意。”[2]在滁州诗歌中,酒也是欧阳修抒情言怀、蕴蓄离思的媒介,他将美酒和离情结合的诗作比比皆是。如《送姜秀才游苏州》:“忆从太学诸生列,我尚弱龄君秀发。同时并荐几存亡,一梦十年如倏忽。壮心君未减青春,多难我今先白发。山花撩乱鸟绵蛮,更尽一尊明日别。”欧阳修回忆与姜秀才交往十年,而今已是白发斑斑,此时对友人的离别之情,都化入一樽薄酒,一饮而尽。又如《送京西提刑赵学士》:“题舆尝屈佐留京,揽辔今行按属城。楚馆尚看淮月色,嵩云应过虎关迎。春寒酒力风中醒,日暖梅香雪后清。野俗经年留惠爱,莫辞临别醉冠倾。”欧阳修在春寒料峭时节送别赵学士,不舍之情借酒宣泄而出,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又如《送张生》:“一别相逢十七春,颓颜衰发互相询。江湖我再为迁客,道路君犹困旅人。老骥骨奇心尚壮,青松岁久色逾新。山城寂寞难为礼,浊酒无辞举爵频”。欧阳修感叹自己与张生从上次离别到如今相逢已十七载,彼此是颓颜衰发又即将辞别,希望多饮浊酒消解离愁。又如《别后奉寄圣俞二十五兄》:“余生苦难厄,世险蹈已习。离合二十年,乖暌多聚集。常时饮酒别,今别辄饮泣。……还期明月饮,幸此中秋及。酒酣弄篇章,四坐困供给。欢言正喧哗,别意忽于邑。日暮北亭上,浊醪聊共挹”。欧阳修与梅尧臣为一生知己,他们相识于天圣九年(1031)春,此诗写于庆历七年(1047),十几年间两人历经聚散离合,故云“离合二十年,乖暌多聚集”,离别之时,总是借酒浇愁,而今期望相饮于月明之夜,于酒酣耳热时挥毫作佳句。又如《别滁》:“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离开滁州,写下这首饯别诗。春光浓郁绚丽,绿柳轻柔鲜明,众人在花前安排饮宴,热情地送行,欧阳修像平日一样畅饮,希望管弦不要奏出离别哀音。
人生几何,这种生命有限的意识,常常萦绕在多思善感的文人心中、笔下。欧阳修的诗中也蕴含着年华流逝的失意,如“身闲酒美惜光景,惟恐鸟散花飘零”(《啼鸟》),“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丰乐亭游春三首·其一》)。但是时光易老的忧思往往被他借助酒意冲淡,他借酒开怀道“衰颜得酒犹强发,可醉岂须嫌酒浊。无情木石尚须老,有酒人生何不乐”(《新霜二首·其一》),“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题滁州醉翁亭》)。
古代文人与酒的关系密不可分,酒助文人兴、人借酒感怀,诗与酒有着相互影响的辩证关系,“诗是酒之华,酒乃诗之媒”[3]。欧阳修亦不例外,他素来爱酒,常置一壶酒,善于借酒抒怀。此外,被贬滁州的特殊际遇也让他写的“酒诗”更多,更富内涵。
中国是酒的故乡,也是诗的国度,诗与酒的关系源远流长。《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是现实主义文学的起源。《诗经》就散发着馥郁的酒香,305篇诗歌中,“酒”字共出现了63次;[4]《楚辞》是我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其中的《九歌》、《招魂》、《大招》等篇也均有写酒的句子。
酒是水做的诗,诗是心酿的酒。酒能激发创作灵感,诗能增添饮酒情调。酒之于古代文人,普遍的、重要的作用就是浇愁、销愁,化解胸中块垒;与此同时,酒也能激发他们的豪情、豪性。[5]古代文人,不论富贵贫贱,不论悲欢离合,皆喜寓情于酒、借酒抒怀。
欧阳修爱酒,熙宁三年(1070)九月,欧阳修在自传体散文《六一居士传》说:“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欧阳修之爱酒在他的诗词中多有体现,如《浪淘沙·把酒祝东风》“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忆山示圣俞》“颓冠各白发,举酒无蒨袖”,《朝中措·平山堂》“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小饮坐中赠别祖择之赴陕府》“明日君当千里行,今朝始共一尊酒”等。欧阳修在举杯把盏之际,饮出了诗情,吟出了人生。
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屡遭变故。其一,母与妻均患病,“高堂母老矣,衰发不满栉。昨日寄书言,新阳发旧疾。……又云子亦病,蓬首不加髴。书来本慰我,使我烦忧郁”(《班班林间鸠寄内》)。其二,长女欧阳师夭折,“吾年未四十,三断哭子肠。子割病莫忍,屡痛谁能当。割肠痛连心,心碎骨亦伤。出我心骨血,洒为清泪行。泪多血已竭,毛肤冷无光。自然须与鬓,未老先苍苍”(《白发丧女师作》;“暮入门兮迎我笑,朝出门兮牵我衣。戏我怀兮走而驰,旦不觉夜兮不知四时”(《哭女师》)。其三,“庆历新政”的失败和“张甥案”的构陷给他以沉重打击。欧阳修是“庆历新政”的热心促成者和积极参与者,已招致守旧派的仇恨。守旧派在“庆历新政”失败后,诬陷他与虽无血缘但名义上的外甥女张氏有染,朝野哗然。其四,遭贬滁州。欧阳修在诗中感叹“官居荒凉草树密”(《啼鸟》),“滁山不通车,滁水不载舟。舟车路所穷,嗟谁肯来游”(《怀嵩楼晚饮示徐无党无逸》)。
滁州之贬的前后遭遇,给欧阳修带来深重的影响,其浓重的忧思难以排解。所幸,滁州山明水秀、风光宜人,地僻事简、民俗安闲。且欧阳修在滁州时正值盛年,思想日趋成熟。他在勤勉政事、改善民生的闲暇徜徉于山水之间,借诗酒以自我排遣,乐以忘忧。因此,欧阳修虽擅长以酒入诗文,但比较下来,他在滁州创作的“酒诗”更多、更富内涵,也恰在滁州时自号“醉翁”。他在《题滁州醉翁亭》中云“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另有《赠沈遵》“我时四十犹强力,自号醉翁聊戏客”,两首诗都表明他四十岁在滁州时便自号“醉翁”。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之十七“六一之义”也提及“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6]
庆历七年(1047),欧阳修的学生曾巩到滁州拜访,师生二人流连山水、切磋诗文。曾巩写下《奉和滁州九咏九首·幽谷晚饮》,“觥筵已得月,金纨尚围坐。心如合逍遥,语不缀招些。一时耸传观,千载激柔懦。甘棠诗之怀,岘首泪尝堕。况此盛德下,襦袴人所荷。不假碑刻垂,栋牖敢隳挫。当今甲兵后,天地合轗轲。先生席上珍,岂忍沟中饿。毋徐黑轓召,当驰四方贺”。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移官至扬州,张方平调任赴滁州。张方平写下《酬欧阳舍人寄题醉翁亭诗》,“知君多醉此,归鞍屡突兀。醉中遗形骸,题名亦信笔。遗我溪风清,苍颜坐仿佛。暝色失松竹,徘徊望寒月。携酒频来游,行待山茶发”。北宋富弼有《寄欧阳公》诗,“滁州太守文章公,谪官来此称醉翁。醉翁醉道不醉酒,陶然岂有迁客容。公年四十号翁早,有德亦与耆年同。意古直出茫昧始,气豪一吐阊阖风”。三人均高度评价欧阳修的道德和才干,认为欧阳修滁州之“醉”有着深刻而丰富的寄托。
欧阳修在滁州时多写“酒诗”及自号“醉翁”,展现了他强烈而深厚的人格特质,可称之为“醉翁精神”:善处逆境、正道前行,宽简治政、政绩斐然,寄情山水、志趣高洁,将“出世”与“入世”和谐统一,将为政与游乐和谐统一。
欧阳修在滁州创作了多篇“酒诗”,情感丰富,内涵深广。在欧阳修的滁州“酒诗”中,酒和诗彼此依托、互相融合,显示出独特的诗风,彰显了超凡的人格魅力。
[参考文献]
[1] 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本文中引用欧阳修的诗文皆出自该书.
[2] 杨载.诗法家数[EB/OL].2012-04-24.http://www.epubook.com/read.php?id=2922&buy_type=read#.
[3] 葛景春.诗酒风流——试论酒与酒文化精神对唐诗的影响[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02):59-64.
[4] 张映梦.略说《诗经》中的“酒”[J].汉字文化,2007(04):75-77.
[5] 高建新.中国古代文人与酒之关系略论[J].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01):60-65.
[6] 魏庆之.诗人玉屑[EB/OL].2017-12-20.http://www.wenxue360.com/sikuquanshu/2122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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