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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埃德加·爱伦·坡的女性他者

时间:2024-06-19

张 云

一、引言

小说家、诗人和评论家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虽然“一生命运多舛,穷困潦倒,”[1]但他并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在逆境中博取了丰硕多样的文学成就;而且,无论是作品还是批评理论,都“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为艺术而艺术的色彩”,[1]有研究者甚至认为坡是“颇受争议的另类作家”,[2]11无疑是在突出他敢于批驳当时盛行的文学说教论的巨大勇气。这或许是他对美国文学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的原因之一。他的作品内容涉及面广,其中“至关重要的美学原则”[3]174就是:“美人之死,毫无疑问,是世上最诗意的主题。”这是他在《创作哲学》中提出的一种创作方针,被他应用在大多数经典作品里。在这些作品中,女性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是她们让故事和诗歌增添了色彩和深度。可以说,要全面理解坡的诗学和哲学思想,就不能不关注他笔下的女性形象,考量其女性观。本文拟通过分析具有代表性的小说和诗歌作品,倚重他者理论来探讨这些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认为尽管坡试图让美人成为诗意的主题,但是他塑造的女性形象或以超自然形象威胁着男性主体,或超然世外,成为人观赏崇拜的缄默偶像,始终都摆脱不了“他者”身份。

二、威胁型女性他者

坡擅长写侦探小说和恐怖小说。其侦探小说可以说是开创了美国侦探小说的先河,而他的恐怖小说则充分体现了“哥特式”风格。其中的名作有《丽吉娅》(Legeia)和《厄舍府的倒塌》(TheFallofHouseofUsher)等。在这两部举世瞩目的代表作中,女性在其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可以说是与故事中的男性角色享有同等地位。通过分析这些作品里的女性角色,可以比较准确地理解坡的女性观。

《丽吉娅》面世在先,坡本人视之甚高,是坡早期作品中最受重视的一部。评论家查尔斯·伊姆斯(Charles Eames)认为:“其构思之强力和大胆,艺术技巧之高超,足令作者之意图跃然纸上,均让人钦佩。”[4]502托马斯·邓恩·英吉利西(Thomas Dunn English)曾称该作品是“坡所有此类作品中最卓绝非凡的。”[4]586-587这部作品甚至得到了萧伯纳毫无保留的赞誉,他称赞道:“丽吉娅小姐的故事不仅仅是文学的奇迹之一,它是无可媲美的。”因此,视该小说为爱伦坡的代表作之一毫不为过。

由于《丽吉娅》的故事本身已广为人知,本文不再累述。故事的前因后果,情节曲折发展,皆与女性相关,且不可或缺。这个因爱的执念借尸还魂的恐怖故事,是从男性的视角来讲述的。所以,很自然的,“从男性视野凝视女性,女性是被审视被欣赏的对象”。[2]11这种被男权主体凝视下的对象,实质上就是女性“他者”。实际上,“在英语中, 男人(man)就是全人类, 女人(woman)只是男人的附庸”,[5]基本上已是学界共识,也就是说,女人在男权社会的历史中,始终是男性的他者。因此可以说,无论是男主人翁朝思暮想的早逝红颜丽吉娅,还是温柔贤淑的新欢罗雯娜,她们在故事中始终是处于男人视野中的审视对象。罗雯娜不仅在肉体上成为了丽吉娅的继任品,最后甚至在精神上也被剥夺了存在的空间,直至完全失去生命的印迹。

这个故事中的女性他者,虽然表面上美得各有千秋,令人倾慕。但是她们对“我”这个男性凝视者来说,却是威胁性的。无论“我”如何思念丽吉娅,期待她回到身边,碍于自然规律,人死不能复生,“我”也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一个痴念。但是,在“我”视野中的女性他者个体,竟然能够具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逃离死神掌控,回到人世。这种强大的力量对“我”这样的男权社会秩序支配者来说,是超乎理性,摆脱了控制的。正是因为这种力量上的悬殊差距,“我”面对爱人丽吉娅的还魂,才会如此忌惮和恐惧:“可能是在午夜,或许早点儿,晚点儿。我没有注意到具体时间。一阵低沉、轻柔却清晰的啜泣把我从幻梦中惊醒。我觉得声音来自那张乌木床——死人的灵床。在痛苦的迷信恐惧中我听着……”[6]可见,长期追思的爱人还魂,并没有给“我”带来欣喜,相反,“一阵又一阵难以言表的恐惧和震惊,令凡间的语言显得苍白失色。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坐在那儿,肢体慢慢变僵。”[6]面对这超自然的威胁,“我”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这种恐怖恰恰是源自“我”视野下曾经柔弱的女性他者。因此,可以说,《丽吉娅》的恐怖根源是在故事中的威胁型女性他者,暗示着男权主体对他者强大神秘力量的畏惧。

像这样的威胁型女性他者,在坡的作品中并非个案。晚于《丽吉娅》的小说中也能找到类似的案例。《厄舍府的倒塌》就是另一个极具说服力的佐证。这个故事不容忽视的社会背景与《丽吉娅》基本一致,即:“当时的家庭正如整个社会结构一样,毫无疑问是以父权制为核心的。”[7]换言之,故事中“我”的恐怖经历,所目睹的厄舍府里兄妹二人的厄运都是围绕着当时社会的核心家庭观展开的。男性成员是这种家庭的支配者,而女性成员自然是结构中的从属者。于是,“我”只能从权力掌控者——哥哥罗德里克口中得知妹妹玛德琳的重病,而不是她本人亲口透露。这实质上是将女性视为他者,用男性主体的话语权令之保持沉默的一种暗示。

整个故事的可怕之处在于,由于哥哥掌握着话语权,妹妹在饱受病魔折磨后,几乎可算作是被自己的亲生哥哥活埋了。这才出现令人震惊恐惧的一幕:“门外当真站着厄舍府高个子的玛德琳小姐。她的身上裹着寿衣,那白色的袍子上,溅满血迹;瘦弱不堪的身体上到处是苦苦挣扎的痕迹。”[8]这样的场景与丽吉娅的借尸还魂略有不同。在“我”的眼中,玛德琳应是死而复生。她的复活不是像基督那样,为拯救众生,而是要带来厄运和毁灭。面对这样的威胁,“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心惊胆寒,逃出了那个房间,逃离了厄舍府。”[8]可以想象,罗德里克看到自己的妹妹从坟墓里爬出来时,他所感受的恐惧与“我”的可能也不一样。从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看来,罗德里克可能清醒地意识到,埋葬玛德琳的时候,她并没有真正地走完生命历程,而是他试图亲手终结其生命。当他看到妹妹可怖的面孔时,他的恐惧除了“我”感受到的超自然威胁外,可能还有另一个源头——罪恶感。这种罪恶感让他在伦理道德层面上也无法自保,最终与妹妹和整个古宅一起毁灭消逝恐怕也无法让他真正解脱。

三、观赏型女性他者

坡不仅是名闻后世的小说家,还是一位名垂青史的诗人。《乌鸦》(The Raven)、《安娜贝尔·李》(Annabel Lee)和《致海伦》(To Helen)等诗可算其众多传世诗作的代表。在这些著名诗作中始终都有女性的身影也都具有不同寻常的作用和意义。有评论者认为:“无论是爱伦·坡的小说还是诗歌,都塑造了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9]不过,笔者认为这种认识有待商榷。不可否认的是,“爱伦·坡在他的作品中特别是诗歌创作中总会涉及到女性的形象,”[10]31依据文字描写,这些女性形象一般都是美得令人思慕,就算红颜早逝,也让人无法割舍。这切合坡在自己的诗学中常用的主题:“美人之死”。但是,这些女性通常都是在男性话语下建构起来的。与其说她们是真实的“完美女性”,不如说是想象的“完美女性”——她们在诗文里都是沉默的观赏对象,是社会主体臆想建构的镜花水月,是父权结构中缺席的他者。

以《乌鸦》一诗为例,诗中“我”念念不忘的丽诺尔(Lenore)自始至终没有一次发声。这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说:“爱伦·坡在他的作品中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女性的话语地位,对于女性的描述、分析、解释和理解都是基于叙述者的自我独白,未出现女性的任何对白。”[10]8通过研读全诗,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诗文中贯穿着对话一般的引文,好似“我”在跟那只神秘的乌鸦说话,但是其中却并没有任何来自丽诺尔的话语。有研究者认为诗中的“乌鸦其实象征了一个女性的形象……是爱伦·坡赋予女性的一种形象。”[10]31笔者对此持有不同观点。综观全诗,乌鸦的象征意义有多种,有可能是上帝派来让“我”“忘掉对失去的丽诺尔的思念”的信使,也可能是“先知”或“魔”。[11]将之视为女性的象征,略显牵强。由是,诗中没有女性的真实在场是较为合理地理解。丽诺尔的形象则完全是“我”用言语建构起来的:“被天使叫作丽诺尔的少女,她纤尘不染——/……被天使叫作丽诺尔的少女,她美丽娇艳。”[11]“我”脑海中、记忆中甚至可以说是想象中的丽诺尔美得超凡脱俗,但实际上,这个沉默又不在场的女性形象究竟如何,却不得而知。她几乎被“我”神化和圣化,就像传说中的女神,供凡人观想崇拜,却沉默不语。因此可以说,丽诺尔不过是男性主体臆想建构的观赏型女性他者罢了。

像丽诺尔这样沉默又不在场的女性他者常常出现在坡以“美人之死”为主题的诗歌里。《安娜贝尔·李》(Annabel Lee)中反复被“我”咏唱的安娜贝尔,四次被直接称赞为“美丽的安娜贝尔·李”。此外坡还通过“六翼天使(seraphs)”、“天使(angels)”等神圣形象来间接地赞颂其美貌和忠贞:

我俩山盟海誓——

我和我的安娜贝尔·李——

连天堂的六翼天使

对她和我也心生妒意。[12]

从诗文可以看出,“我”和她算得上是痴心爱人。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全诗真正直接描绘安娜贝尔形象的文字只有:“在星斗闪烁的夜里/总有她那明亮的眼睛”,且这双眼睛业已化作闪烁星辰,只在夜空里可以瞧见。诗的最后一节说明往昔的美人,如今已香消玉殒:“她,我的爱, 我的生命,我的娇妻/躺在海边的石棺里——/在怒海边的墓地。”这样看来,前文所回忆刻画的一切,都是“我”的言说。安娜贝尔具体模样如何,是否像“我”记得的那般执着,都因为她的死而无从知晓。就像丽诺尔一样,安娜贝尔也是沉默的女神,是“我”用来观赏崇拜、祭奠逝去时光的参照物,也就是用来对照自我,寻觅自我的他者。

如果说丽诺尔和安娜贝尔名不见经传,不能算作是男性主体普遍用来观赏崇拜的女神,那么坡在另一首诗里歌颂的对象,就完全符合这种身份了。她就是《致海伦》一诗中的“海伦”。该诗虽然不长,只有三节,却相当精炼。而且因为语义不无含混,意象不无晦涩,引得不少学者想探明究竟的兴趣。争议较为集中的,是“海伦”到底是谁?如果从第二节的诗文来看,“你风信子的柔发、古典的面孔,/你女神的风姿已招我回乡,/回到昨日希腊的光荣,/和往昔罗马的盛况。”其中的“希腊”和“古罗马”似乎已说明“海伦”就是古希腊史诗中引发腥风血雨的绝世红颜,后来逐渐被神化成了西方人心中美的化身。

不过,一些学者在研究中发现,海伦的原型就是坡身边的一位女士,只不过坡在这首诗里将她(们)的形象提炼成为了一种“海伦式完美象征”。[3]181杰弗里·迈尔斯(Jeffrey Meyers)认为诗中“海伦”的原型就是坡的生母简·斯丹纳德(Jane Stanard),坡曾说她是“我灵魂第一位纯粹的理想挚爱”,正是她“给了坡灵感,创作出最美的爱之挽歌。”[3]181依据是诗文第三节里,场景非常突然地从久远的历史记忆转到“当下的现实”[13]294:“看哪!壁龛似的明亮窗户里,/我看见你站着,多像尊雕像,/一盏玛瑙的灯你拿在手上!”[14]保罗·F·鲍姆(Paull F. Baum)认为这是坡在回忆生母简·斯丹纳德持灯站立在窗前看着自己时的情景,是对“斯丹纳德夫人的追忆。”[13]294不过,他还指出,诗里“海伦”的原型可能不只是简·斯丹纳德,还可能是坡的养母“爱伦夫人(Mrs Allan)”、“莎拉·罗伊斯特(Sarah Royster)”和“莎拉·海伦·惠特曼夫人”的融合体。[13]293-295这说明,坡的确是将一些真实的女性形象提炼升华成了“抽象且模糊的”女神象征,可供人崇拜观赏,却不得不恒久沉默。

四、结语

综合来看,埃德加·爱伦·坡的确是在自己的作品中把“美人之死”视为“至关重要的美学原则”,女性形象因而成为了理解其诗学和哲学思想的一把钥匙。通过前文的论证,可以看到,坡笔下的女性形象,虽然表面上美得各有千秋,令人倾慕,但是她们对男性主体来说,却可能像丽吉娅和玛德琳那样具有神秘的威胁性,这主要是因为曾经柔弱沉默的女性他者,展露出来的超自然的神秘力量,足以威胁到男性主体在父权社会中的支配地位;也可能像丽诺尔、安娜贝尔和海伦那样转化为供人观赏崇拜却缄默、缺席的女神,成为男性主体臆想建构起来的他者,其意义在于主体可借之祭奠逝去时光,对照和寻觅自我。可以说,坡对女性持有一种爱恨交加的情结:爱,源于崇拜倾慕;恨,因为未知神秘。但不论是威胁型还是观赏型美人,她们都摆脱不了“他者”身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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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赵瑞雪. 倾城影匆·诗语流芳——爱伦·坡《乌鸦》的女性主义解读[J]. 学习月刊,2009(5).

[11] 张剑等. 英语诗歌选读[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350.

[12] Poe, Edgar Allan. “Annabel Lee” [DB/OL]. 2017-12-05.http://www.online-literature.com/poe/576/.

[13] Baum, Paull F. “Poe's ‘to Helen’”[J].ModernLanguageNotes, Vol. 64, No. 5 (May, 1949), pp. 289-297.

[14] Poe, Edgar Allan. “To Helen” [DB/OL]. 2017-12-05.http://www.online-literature.com/poe/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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