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李 悦
《乞力马扎罗的雪》(The Snows of Kilimanjaro,以下简称《雪》)是海明威笔下一篇“浓缩了的长篇小说”[1],是一篇既强烈又含蓄的短篇小说,也是海明威短篇小说世界中的一朵奇葩。
《雪》明显带有海明威的自传性质,它讲述了主人公哈里在非洲狩猎时,腿部受了伤,因处理不及时而生了坏疽,生命垂危。此时哈里的内心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过去的片段不时地闯入哈里的脑海,直至所有这些片段因哈里的死戛然而止。从时间上看,小说叙述的仅仅是哈里在等待死亡到来时的最后一个下午和晚上发生的故事,呈现给读者的却是哈里一生的图景。空间理论是近年学术研究中的一个热点,给文学界带来了新鲜的空气,给文学欣赏注入了新的活力。“20世纪的现代主义小说家不再像传统的小说家那样重视时间和顺序,而是转向对空间和结构的强调。”[2]约瑟夫·弗兰克(Joseph Frank)是正式对空间理论展开研究的第一人,他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一文中创造了“空间形式”(spatial form)这一概念。空间并置打破了时间顺序,使文学作品能够取得立体的空间艺术效果。“所谓的空间形式,是对文本的时序设置与情节关系的一种象征和隐喻的表达。”[3]在《雪》中,物理空间的挪移与并置性叙事手法相结合,各式象征意象的运用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画面场景感,立体地展现了哈里的生命轨迹。心理空间的拥堵和伸缩与碎片化叙事手法相交织,哈里灵魂与肉体的疼痛感和他一生的心路历程便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对此,本文从空间理论出发,分析《雪》的独具一格的情节设计、叙述策略以及其所带来的丰满的立体空间效果,并由此解读空间形式对该作品主题的阐释和深化意义。
“空间形式多样,而且永远开放,它们相互依存、相互对应。”[4]文学里的空间亦是如此。弗兰克认为,文学的“空间形式”即是“与造型艺术里所出现的发展相对应的……文学对应物。现代主义小说家把他们的对象当作一个整体来表现,其对象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中。正是这种统一的空间关系导致了空间形式的发生。”[5]II在《雪》中,物理空间的挪移与并置、闪回、回溯等叙事手法相结合,突显了小说的立体空间效果。小说的开头就明确了故事发生的地质学空间,并呈现给读者一幅极富有象征意义的画面:乞力马扎罗是非洲最高的山。它的西峰被人称为“上帝的殿堂”。靠近西峰的地方有一具风干冻硬的豹子的尸体。没有人可以解释豹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是为了寻找什么。海明威的小说主题大都与死亡、不朽等有关,而《雪》也不例外。豹子的尸体象征着死亡,雪山则象征着不朽。豹子企图登上山顶,虽说功败垂成,但也实现了肉体的不朽。哈里就像这只豹子,直到死亡仍追求着精神上的不朽。
从表面上看,哈里在整个下午和晚上的这段时间内只有两次物理空间的挪移,即哈里腿部受伤后躺在帆布床上和哈里的床被轻轻抬起来放到了帐篷里。但他的生命轨迹的细节却破坏了时间的正常发展顺序,生活和记忆的片段、过去与现实的场景被模糊的交织在一起。从喀拉迦奇的火车站到高厄塔尔山到施伦兹到马德莱屋到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又从君士坦丁堡到安纳托利亚到黑森林到巴黎到目睹投弹官威廉逊生不如死的场景再到最后哈里乘坐飞机飞向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顶,时间流被中断,空间的挪移带读者领略了哈里如拼图一般的人生片段,使得读者对哈里的认知形成了立体空间效果。尤其是在小说的结尾处,对于哈里乘坐飞机飞向山巅的部分,作者并没有用斜体标出,使读者误以为哈里最终获救。直到鬣狗的奇怪叫声将读者从幻觉空间带回现实空间,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哈里已经死在了乞力马扎罗的雪山脚下,只是他的灵魂得到了净化和升华,获得了一种悲壮的胜利。
除了闪回、回溯之外,“并置”手法也被运用于物理空间的挪移中。弗兰克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提到“并置”这一概念,即“在文本中并列置放那些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的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并置就是‘词的组合’,就是‘对意象和短语的空间编制’。”[5]III在《雪》中,“并置”的重点主要表现在重复的意象上,其中“雪”这一意象最为突出,在以上提及的物理空间的挪移中几乎都出现了对雪的描写。“雪的象征可以看作是小说的‘诗眼’”[6]。在喀拉迦奇,“那年冬天她们脚下一步步踩着前进的正是积雪,直到她们死去。”在高厄塔尔山,“两只脚在雪地里冻得鲜血直流。”[7]63“他们杀死的那些奥地利人,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7]64小说结尾处也提到“在阳光中显得那么宏大、高耸,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正是那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巅。”[7]85-86不难发现,雪的意象总是与死亡、不朽相关联,这也是小说所要表现的主题。海明威的生活总是充满了死亡的诱惑,他对死亡有着独特的见解,他笔下的许多人物形象总会在面对死亡或困境中不断地探索着不朽的道路,有一种悲壮的斗争精神。《雪》中的主人公哈里可以说是这类人物的一个典型代表。晶莹剔透的雪总是给人纯洁、永恒的感受,而加之血淋淋的场景后,会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视觉反差,使得该场景立刻与死亡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海明威的作品往往会呈现给人们强烈的场景画面感,在《雪》中,除了雪的突出意象之外,视觉、听觉以及嗅觉的象征意象等都深化了死亡、不朽这一主题。哈里躺在帆布床上,看见秃鹫在其周围或蹲伏或盘旋,哈里被抬进帐篷之后,鬣狗发出一种奇怪的,像女人一般的哭泣。不管是秃鹫还是鬣狗,它们都象征着死亡,因为它们都以食腐为生。它们围绕在哈里所在的营地久久不愿离去,也意味着哈里的肉体是注定要死亡的。正如文中所言:“它满可以是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者像鬣狗一样有只大鼻子。”[7]83这里,“死神”这一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象被具象化了。哈里死后在幻觉中,乘坐飞机所看见的场景是那么的纯净美好,这也意味着他的精神终于从堕落中苏醒,实现了精神上的重生与不朽。
以雪为主的各种象征意象穿插着出现在物理空间挪移的各个环节中,但却浑然一体,一步步地揭示了主人公哈里的生命轨迹,表现了哈里内心对现实处境的痛恨和对精神上复活的追求。物理空间的变化对应的是心理空间的变化,心理空间也在物理空间的变化中得到了响应。
在《雪》中,心理空间的伸缩也和物理空间一样阐释并深化了小说的主题。小说中主人公哈里的心理空间经历了从憧憬到堕落到精神复活到幻觉重生四个阶段。文中突破了传统的线性叙述,采用碎片化陈述,使小说获得了共时性的空间效果。主人公哈里在现在、过去、未来中随意穿行,使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平行、交叉、融合,这极大地增强了空间叙事效果并有效强化了小说的主题。
哈里躺在帆布床上不断地回顾自己所走过的道路。他原本是一个热血青年,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上过前线,打过仗。之后,他移居巴黎,成为一名作家,他痛恨贫富悬殊的现象。他到过农村,了解农民。他曾有过美好的爱情,他很想把这一切写进他的作品,但他什么也没写过,奢豪的生活使得他利欲熏心,把金钱看的高于一切,最终走上了一条精神上的自我毁灭之路。
“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取安逸,这是无法否认的,但除此外,还为了什么呢?”[7]70他追求有钱的女人,靠撒谎与女人相处,就在这样自欺欺人的堕落中,这一切“就磨钝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7]67而哈里不甘心就这样堕落下去,他痛恨自己的现实状况,心里向往精神上的复活,“非洲是在他一生最佳时期中感到幸福的地方,所以他上这儿来,为的是要重新开始。”[7]68然而,这一切都晚了,只因一次意外,哈里腿生坏疽,最终死去。在幻觉中,哈里乘坐飞机飞向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顶,“于是他明白这正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7]86小说最开始提到的那只豹子实现了肉体的不朽,而哈里在幻觉中实现了精神上的不朽,获得了精神上的重生。
小说中哈里的疼痛感似乎也与他的心理状态相吻合,哈里腿部受伤,生了坏疽之后,他经历了从不痛到厌倦和愤恨到剧烈疼痛到疼痛好多了到疼痛感完全消失没事了这几个阶段。“自从他右腿上开始生坏疽以来,他就不觉得痛,……他现在感到的只是一种强烈的厌倦和愤怒。”[7]61多年来,哈里一直被死亡和不朽所困扰,以前他对死亡曾有过好奇心,但现在,当死亡真正临近时,他的好奇心却没有了。他从来不痛是因为他曾是热血青年,曾战斗过,曾写作过,而他只感到一股强烈的厌倦和愤恨,是对他过去堕落生活的厌倦,对金钱的愤恨。就是这些毁灭了他,毁灭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良知和才能。以前他还安于这种自我毁灭,但现在,他只感到厌倦和愤恨。记忆的片段不停地带读者重温哈里豪奢堕落放荡的生活,细节越明晰,哈里的疼痛感似乎就越强烈。哈里临终前,不断地反省自己,到非洲来狩猎旅行,为的是“把心灵中的脂肪去掉。”[7]68想到要重新开始,哈里似乎觉得有了新的希望,而疼痛感也就不那么的强烈了。在小说结尾处,当死神来临,“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压从他胸前消失了。”[7]84这是因为哈里在自己的幻觉中实现了精神上的复活,获得了重生。
小说中还有两股明显的意识流带领读者体验了哈里的心理空间,即哈里清醒时的意识流和昏睡时的意识流,这两条线索一条追叙他过去的经历,一条是他清醒时的思想活动,而且小说中这两种意识流还以不同字体进行区分。尤其是小说最后一部分,哈里幻觉中的意识流并未用斜体标出。这样,作品时而将读者带入哈里的梦魇,时而又追随主人公回到现实世界。读到最后几句话,读者才恍然大悟,哈里的结局竟然如此。这种穿越时空的意识流碎片,真实地再现了哈里死前的心理活动。
在《雪》中,叙事并不依赖于时间的统一,读者对哈里心路历程的发展并没有先后顺序的了解,时间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散落在哈里思绪深处的零星记忆被以意识流和拼图的方式组织起来,使之直接统一于精神体验的整体空间中。虽然读完小说,读者会领略到哈里所经历的几个重要的心理过程,但文本的整体性和连贯性实际上已经被肢解被有意地破坏了,然而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支离破碎的无序感才更加突出地表现了哈里的心理和小说的主题。
爱德华·索雅认为“空间既被视为具体的物质形式,可以被标示、被分析、被解释,同时又是精神的建构。”[8]索雅提出的第三空间理论把空间的物质维度和精神维度均包括在内的同时,又超越了前两种空间,而呈现出极大的开放性,向一切新的空间思考模式敞开了大门。通过对《雪》的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的解读,哈里的生活全貌和心路历程变得更加清晰明了,小说的主题得以彰显和突出,小说的空间艺术效果也得以充分的展示出来。死亡与不朽这两大主题在海明威的作品当中并不鲜见,而在这里,读者能够在有限的时间里,无限的空间里,用哈里的生活碎片和心理片段,拼出一幅完整的图景,在曲折悠远中细细品味由空间所带来的独特美景,获得丰富的审美享受。物理空间的挪移与并置性叙事手法相结合,心理空间的伸缩与碎片化叙事手法相交融,极好地雕塑出了小说丰富的立体空间,增强了小说的艺术表现力,全面地阐释了人物形象,更重要的是起到了深化小说主题的作用。
[1] 厄内斯特·海明威.厄内斯特·海明威作品导读[M].李华田等编著.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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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蔡 娜.《乞力马扎罗的雪》的空间形式解读[J].安徽文学,2009(10):86-87.
[7] 厄内斯特·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上)[M].陈良廷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8] 陆 扬.空间理论和文学空间[J].外国文学研究,2004(4):3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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