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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群玉的怀人送归诗

时间:2024-06-19

林 华

(江西警察学院,南昌 330103)

论李群玉的怀人送归诗

林 华

(江西警察学院,南昌 330103)

李群玉的怀人送归诗有一系列颇具文化意味的意象。这些意象因诗人所处的文化背景而具有引发无限联想的性质;在具体的表达方式上,又表现出含蓄宛转、曲为致意的特点。

李群玉;诗歌;意象;抒情

李群玉是唐代最负盛名的湘籍诗人,在唐代即为时人所重。他的诗歌,正如羊春秋先生在其辑注的《李群玉诗集》中所说的那样:“既没有写重大的题材,也没有反映社会的动荡和人民的痛苦,而是在登山临水、怀人送归的诗篇中,隐藏着一种压抑的感情,表现着一种强烈的向往。”[1]这种压抑的感情在山水诗中有如红炉片雪,了无痕迹,是隐藏得特别深的,不容易体味得到。而在其怀人送归之制中,虽然也很少看到痛快淋漓的喧泄,但透过富含文化意味的众多意象,我们仍可以真切触摸到他“愁穷重于山”(《雨夜呈长官》)的困厄命运,感受到其“浮生暂寄”的沉重哀愁。哀愁是浓重的,诗情却是幽邃的,别具晚唐深情绵邈、宛转低徊的美感。

一、众意象,寓哀愁,深沉蕴藉,启示文化内涵

意象,作为诗歌艺术中最小的能够独立运用的基本单位,往往是诗人主观性的、观念性的撷取对象,寄寓着诗人自身的情感倾向和审美认同,是一种物质世界的“象”与主观世界的“意”在某种程度上的同构。在李群玉的怀人送归诗中,这种同构不仅反映了诗人悲苦哀愁的情感倾向,还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诗人生活的楚文化背景而具有了特定的文化意味。以下列举诗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水、船、酒、月诸意象加以分析说明。

水。李群玉生活的澧州,澧水自西向东注入洞庭湖,八百里洞庭上接长江,下连湘水,熔铸着二妃的精魂与屈子的人格,是诗人真正的精神文化的家园。水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怀人送归之作中绝大多数都是以其所在的水乡泽国为诗思的起点的。

“孤台冷眼无来人,楚水秦天莽空阔”(《寄短书歌》)、“摘花把酒弄秋芳,吴云楚水愁茫茫”(《醒起独酌怀友》),思亲怀友,不得相见,别生愁绪,无以托附,唯以浩淼无边的洞庭湖水承之。水浩淼,愁亦浩淼;水阔大,愁亦阔大,赋无形于有形,曲尽思致。

“逝川前后水,浮世短长生”(《长沙开元寺昔与故长林许侍御题松石联句》),取孔子“逝者如斯”之意,昔日与故友的欢会已如流水一般逝去不可再得,进而发出人生短暂虚无的哀叹,由感而发,哀从中来。

“万木自凋山不动,百川皆旱海长深”(《辱绵州于中丞书信》),以海水之永不枯竭比附友情之亘久绵长,与李白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异曲同工。

“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雨夜呈长官》)则更是脍炙人口,曲尽坎壈之情。谢榛《四溟诗话》曰:“李群玉《雨夜》诗:‘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观此悲感,无发不皓。若后削冗句,浑成一绝,则不减太白矣。太白《金陵台别》诗:‘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妙在结语,使坐客同赋,谁更擅场”。[2]其感人如此,可见一斑。

荣格曾说过:“心理的一部分可以通过近因来解释,但是另一部分却要追溯到种族历史的最深层”。[3]人类社会都经历过洪水的洗劫,对洪水劫难的畏惧与惊恐,使之成为一种集体意识在人类记忆中积淀和遗传下来,最终形成世界性的对洪水的灾难记忆。如果把这种记忆视为水与愁这种情绪同构的远因的话,那么李群玉所处的地理环境与悲苦沉沦的身世亦可以看作是这种哀愁心境的近因了吧。

船。船作为在洪水劫难中拯救生命的希望,在人类潜意识的心理经验上具有了获救与希望的意义。在李群玉怀人送归诗中,船所具有的这种意义表现为深沉的亲情和诚挚的友情。

“何处泊扁舟,迢递湍波侧”(《小弟艎南游近书来》)。亲人远游,久无消息,诗人的牵挂与担忧也随着远游的扁舟在湍急的波浪中上下颠簸,难以将息。手足之情于一扁舟系之,关切中颇见感伤之致。

“哑轧暮江上,橹声摇落心”(《送处士自番禺东游便归苏台别业》)。将别未别之时,耳畔传来的是江上依稀的哑轧的摇橹之声,想到友人亦即将在这样的橹声中挂帆而去,诗人方寸大乱,百感交集。友人即将离去的恐慌,对友情的无限依恋,矛盾地交织在这依稀的橹声中了。宛转回环,曲尽深情之余,亦显出落寞无助的哀愁。

“惆怅不能归,孤帆没云久”(《孙权故城下怀古兼送友人归建业》)。客地送友归乡,目送客船消失在天水之间的尽头,突然触动自己的归乡之心:友人之船已远走,自己归乡的这叶心帆却还飘零在异乡不能归去。惆怅孤寂的哀愁顿时笼罩着诗人久久不能消散。

“烟波从此扁舟去,小酌联文杳未期”(《湘阴江亭却寄友人》)、“送君扬楫去,愁绝郢城篇”(《送郑君昭之云安》)、“夜雨寒潮水,孤灯万里舟”(《广江驿饯筵留别》)……托舟起兴,或怀人,或别友,皆情真意切,深致哀婉。

即便如此,承载着亲情、友情的船和诗人主体之间却永远隔着一顷碧波,可望而不可及,因而始终和“孤”、“扁”、“片”这样的意义联系在一起,原本沉甸甸的亲情、友情倏忽之间转变为一种极其孤独苦楚的人生体验,船亦成为诗人生存体验的一种心理呈现方式,而具有了深层的文化意义。

酒。《汉书·食货志》云:“百礼之会,非酒不行”。酒是各种礼仪中必不可少的物件。古代文人的欢会、饯宴和送别中更因其叙友情、助雅量的功用而成为吟咏的对象。

“送君无限意,别酒但加斟”(《送处士自番禺东游便归苏台别业》)。对友人的依恋、祝福,已深深地融进这满斟的美酒当中,唯求在迷醉的片刻欢娱中忘却离别的伤感。与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渭城曲》)可谓同调。相形之下,“酣歌金樽醁,送此清风愁”(《江楼独酌怀从叔》)呈现的是一个更加典型的酒神型的迷狂状态:在酣歌畅饮中,已然幻化在徐徐的清风中,怀人的思绪和孤寂的哀愁也随之飘然而逝。与此类似的还有:“酒花荡漾金樽里,棹影飘摇玉浪中”(《望月怀友》),醉眼朦胧,本是无思无想飘飘欲仙的了,无意中瞥见杯中的酒花,却幻化为在风浪中飘荡的友人的孤帆棹影,怀友的愁绪更加的汗漫无边,无从解脱;“朗吟无绿酒,贱价买清秋。气冷鱼龙寂,轮高星汉幽。他乡此夜客,对酌饯多愁”(《中秋夜南楼寄友人》),月圆之夜,登高而望,本自别有愁绪;无力购得佳酿,更添一番哀愁;睹月念友,想象此刻友人亦自望月怀己,不由悲从中来,无以释念,惟有在半醒半醉中想象着与友人推杯换盏,一醉方休。《广江驿饯宴留别》更是酒醉情浓,深挚哀婉:

别筵欲尽秋,一醉海西楼。夜雨寒潮水,孤灯万里舟。酒飞鹦鹉重,歌送鹧鸪愁。惆怅三年客,难期此处游。

一想到马上就要和友人分别,孤独地弄舟于波峰浪巅之上,且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手中的酒杯就如同浓重的愁绪一样让人难以承持把握,而远处传来的鹧鸪的啁啾声此刻扰得人更加心神不定,愁上加愁。

张军先生在描述楚人驱神祭鬼仪式中说道:“在正式举行仪式的过程中,参与者都要大量地饮酒,歇斯底里地连续歌舞,祭所的中庭或堂内通常还燃着散发出浓郁芳香的草木……均可使人如痴如狂或虚脱、休克,再加上仪式内容本身的强烈刺激,这就容易使人进入酒神型迷狂状态,产生各种各样离奇幻觉。”[4]这里记录了楚人对酒的原始意象的记忆和追溯,把它和李群玉楚骚苗裔的身分联系起来,再来观照他诗中的酒意象,就会发现他所描写的酒意象在审美直觉上不经意的滋生出一种神秘而奇幻的魅力,而具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月。月亮最初是女性、母亲的象征。古希腊有月亮女神阿尔忒弥丝,罗马有月神狄安娜,中国有月亮女神嫦娥。因而从母性是生命的发源地这个意义上来看的话,月亮具有家园和乡愁的象征意味。又如《中秋广江驿示书益》:

莫惜三更坐,难消万里情。同看一片月,俱在广州城。泪逐金波满,魂随夜鹊惊。支颐乡思断,无语到鸡鸣。

据陶敏《李群玉年谱稿》考证,此首当作于群玉受阻大庾岭退居广州时。此时诗人离家首尾已整整三年了。三年的异乡漂泊怎能不让诗人在这中秋月圆之夜感伤满怀。正睹月垂泪之际,却被夜鹊惊扰了思乡的思绪,万籁俱寂的秋夜,皓月当空,浓重的愁情伴着诗人直到天明。情景交融,细致入微。

象征相思的意象还有“良霄相望时,空此明月色”(《我思何所在》)、“想思空江上,何处金波圆”(《将之吴越留别座中文酒诸侣》),一望月怀人,一念友叹月,一正一反,各异其趣,然皆情深意切,相思中寄寓落寞孤单的哀愁。

李群玉的咏月之作大多是在离乡远游或思亲念友时所作,此时,诗人的情感类型是断裂式的,心理结构是残缺的。而月亮原型在文化形态上天生即存在和这种残缺断裂的心理情感进行同构的可能性。正如傅道彬在《晚唐钟声:中国文化的精神原型》中所说:“月亮来自女性社会的光辉,使它体现着婉约和谐的美学风格”,它的略含忧戚的审美形象,“正照应着女性王国失落和忧伤的综合记忆”。[5]从这个角度去观照李群玉笔下的月亮意象,我们会发现融汇在诗中的哀婉意绪与月亮原型在文化气质上有着颇为和谐的一致性。

从以上诸意象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李群玉诗中营构的意象虽是具体的,寄寓的情感却是含蕴丰厚的,具有独特的文化意味。其原因就如蓝海文先生所说的那样:“意象是具体的,意象本身富有对于读者的启示力。这种启示力来自联想,联想来自诗的感觉,诗的感觉来自诗人真、善、美的诗心。”[6]对于李群玉来说,这颗诗心的背后,正是诗人所独具的楚文化气质。

二、感别意,喟人生,宛转含蓄,曲尽深情

唐诗发展到晚唐,风格翕然大变。从时代精神上看,以往的那种“闪灼着青春、自由和欢乐”[7]127、洋溢着豪迈雄壮和锐意进取的盛唐精神已一去不返,甚至连中唐那种挽狂澜、救贫弱的勇气和努力也难以为继,呈现出一种历尽世道沧桑、看破人间百态的日薄西山的暮气。此种分别,明代胡应麟曾经有过恰当的评说:“盛唐句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中唐句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晚唐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而盛、中、晚界限斩然”。[8]晚唐的“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7]155确实是这样,经营心境意绪是晚唐人所擅长的。

虽然心境意绪的表达是诗歌常例,但晚唐人的经营却有自己的特点。吉川幸次郎在分析李商隐诗歌的性质时对其表达方式有过精微的论述:“由于那些过于艳丽多彩的而使人感到病态的世界,实际上是致密地铺展在悄然与人生相对的内心的昏暗世界表层的东西”,[9]这种用“艳”、“病”的形式表达“内心的昏暗世界”的方式其实又可以概之以一个“曲”或“隐”字,而“曲”、“隐”几乎是大部分晚唐诗人在表达方式上共同的特征。从李群玉的思亲怀归、赠友念远的诗篇中可以清楚地辨析出这个特点。

先看思亲怀归之作。如《金塘路中》:

山川楚越复吴秦,蓬梗何年是住身?黄叶黄花古城路,秋风秋雨别家人。冰霜怯度商于冻,桂玉愁居帝里贫。十口系心抛不得,每回回首即长颦。

此首旅途思亲之作据陶敏先生所考,当作于诗人离楚赴京献诗途中。此前诗人有近二十年的时间一直处在漫游各地以求举荐的漂泊生涯中,此时已是“年逾不惑,疴恙暴侵”,却仍是一袭布衣裹身。故才有“楚越”“吴秦”之“蓬梗”一说,饱含历尽沧桑、身世沉沦的人生悲怆感,形象而又含蓄。即使是这样,诗人仍然要拖着老迈羼弱的病体在这草木摇落、萧瑟肃杀的秋雨中作别家人。正因为内心世界是昏暗、颓废和衰败的,故眼及目触皆是落叶、破城、寒雨这样的残败、阴冷的恶景,愁苦之致更显浓重凄怆、凝滞郁结而难以化解。不仅如此,恶劣的天气、拮据的旅资……各种不祥之兆纷至沓来。不言团聚之向往,唯叙别家之凶状,这是反衬。宛转含蓄,曲尽深情。由此亦可见诗人思亲之心愈切,念归之情愈浓,直至愁眉颦蹙,悲从中来。表面上看,全诗从一生的漂泊旅程着眼,以对亲人故乡的眷恋收笔,取叶落归根的回归之意,然其中所寓含的人生的沧桑和痛楚却是隐曲而沉重的。境界阔大,情感深沉,尤以颔联为甚。故清人薛雪有“脱尽晚唐蹊径”[10]之叹。

同样的特点在《桑落洲》中也有反映:

九江寒露夕,微浪北风生。浦屿渔火尽,蒹葭凫雁声。颓云晦庐岳,微鼓辨湓城。远忆天边弟,曾从此路行。

从李群玉“久向饥寒抛弟妹”(《湖寺清明夜遣怀》)、“每因时节忆团圆”(《湖寺清明夜遣怀》)、“不如天边雁,南北皆成行”(《自澧浦东游江表途经巴丘投员外从公虞》)、“骨肉飘蓬各天末”(《寄短书歌》)诸诗句可推知诗人和家人是长期处于聚少离多的分散状态的,因此对亲人怀有一种特别的依恋想念的情绪。正如此诗一样,面对旅途上随处可见的“蒹葭凫雁”、“浦屿渔火”,本是平常至极,却正因为弟弟曾经于此驻留过,这平常至极的一景一物就能紧紧攫住诗人的目光,触动其心灵。末二句以逆挽手法振起全篇,兄弟手足殷殷深情顿现。且若回头再看江上之渔火凫雁,尤倍觉亲切。正是“以我观物,然物皆著我之色彩”。[11]足见诗人构思之精巧、情蕴之委曲,显示出晚唐诗人所特有的思密情曲的特点。

在赠友念远之作中,此种忧思与愁绪亦见深曲绵长之致。如《长沙春望寄涔阳故人》:

清明别后雨晴时,极浦空颦一望眉。湖畔春山烟点点,云中远树黑离离。依微水戍闻疏鼓,掩映沙村见酒旗。风暖草长愁自醉,行吟无处寄相思。

清明时分,雨歇晴初。诗人于湖畔纵目远眺,但见“春山点点”、“远树离离”,目之所及皆是轻纱薄雾般的朦胧景致,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就连听见的水戍的疏鼓声也是似断还续、依稀可闻的;沙村的酒旗也是隐隐约约地露出一角,恰及分辨。面对如此空濛缥缈的水天江树,思念友人的心情蓦然之间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附的实在之处,诗人不由得愁思恍惚,宛若醉酒。眼前之景,心中之愁混合在一起更趋浑沌迷离,充盈于天地之间,久久不能消散。综观全诗,诗人在景物的色调、性状、视角诸方面巧为经营,妥善安排,明为写景,实暗合诗人的心境,曲为致意,巧为表达。类似例在《南台初晴望寄韦秀才》、《送客往涔阳》、《寄友二首》等诗篇中皆有表现,充分显示出李群玉作为晚唐诗人心理细密和情感表达婉曲的时代特点来。

[1]羊春秋辑注.李群玉诗集·前言[M].长沙:岳麓书社,1987.

[2][明 ]谢榛.四溟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70.

[3][美 ]M·艾姆·哈婷.月亮神话·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2.

[4]张军.楚国神话原型研究[M].北京:文津出版社,1994:20.

[5]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化的精神原型[M].上海:东方出版社,1996.

[6]蓝海文.新古典主义诗学[M].香港:天成图书有限公司,2001:50.

[7]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

[8][明 ]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日 ]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261.

[10]郭绍虞.原诗·一瓢诗话·说诗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54.

[11]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牛守祯)

2010-12-20

林华(1974-),男,江西九江人,江西警察学院讲师,文学硕士研究生。

I207.22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2080(2011)04-003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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