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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的诗化结构

时间:2024-06-19

张 曦

(南京医科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南京 210029)

论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的诗化结构

张 曦

(南京医科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南京 210029)

《我弥留之际》的多角度叙事受作者早期诗歌创作的很大影响,形成了核心、内层人物抒情咏叹,外层人物叙事的同心圆结构,这是福克纳试图在诗化的结构框架内解决社会历史性内容的表达要求的产物。

《我弥留之际》;诗化;结构

《我弥留之际》被福克纳本人称为“精技妙作”(tour de force),评论界也称它为《喧哗与骚动》之后作者的第二部杰作。放在福克纳艺术手法的发展历程中看,这部小说是其真正的第一部多角度叙事作品。此前的《喧哗与骚动》实际上是以精致的对位结构而非多角度叙事获得了如希腊古瓮般静穆完满的风格特征。

小说出版于 1930年,正处于福克纳创作鼎盛时期的开端,因而作品仍然保留了许多作家学徒时期多元化的鲜活元素。

在小说开头讲述艾迪被头足倒置放入棺材时,福克纳特意画了一副棺材的平面图。中译本在排版时将这图画放大为独立的一行,在英文原版中这小小的图画却被环绕在文字之中。[1]从艺术源头上看,早年做过诗人的福克纳接近罗塞蒂、威廉·莫里斯、戈蒂耶这类诗画兼工、互为表里的艺术家。威廉·布莱克倡导的“总体艺术品”风格是这派传统的滥觞。诗、插图、装桢融为一体以形成整体的艺术效果是这些艺术家的基本追求:“即使是最简单的诗行也可以藉由蜿蜒优美的螺旋及花形曲线而光彩丰溢。”[2]此处诗画一体的细节实际上是作家诗人时期的写作习惯在小说中的流露,也显示出《我弥留之际》作为一部以实验形式表达的乡村喜剧,与福克纳早先不成熟习作间的内在艺术关联。

同样将诗歌、散文、自绘的插图融为一体的独幕诗剧《牵线木偶》便是这样一部习作。《牵线木偶》是福克纳在密西西比大学时为学生剧团写的极不适合上演的剧本,作品本身是对奥斯卡·王尔德的名作《莎乐美》的模仿。除了主角玛瑞塔(Marietta)和皮耶罗 (Pierrot)外,其他角色被冠以“咏叹者”、“抒情者”这样简单的名字,不需要参与情节的他们大口吟诵着诗化的台词形成一个类似古希腊戏剧的合唱队,这是浪漫的福克纳有意复古的体现。

剧本的情节很简单。玛瑞塔百般缱绻,难以入眠,于是起床去花园的金池漫步。皮耶罗爬上了墙,弹奏着曼陀铃,用歌声向她求欢,邀请她一起在月光中舞蹈。在短暂的抗拒之后,她与皮耶罗一起离开。

当她再次回来时,她不再穿着圣洁的白色长袍,而换上了艳丽的长裙,佩戴着珠宝和耀眼的装饰。她在旧日的金池边孤独散步,以自己的美貌安慰着自己,但实际上她已经失去了永恒的美丽和不死的身躯。

女主角回到花园反复琢磨自己的美貌:“还好,我没有变化。”但随即又自我怀疑:“我有点觉得,我变化很大。”这时一个合唱队员咏叹:“她如同黑奴们建塑的象牙塔,在火焰的包围中闪光。”另一个咏叹者却相反地感慨:“她如同被风暴剥裂的纤柔桦树。”于是主角又自语:“不,我没有变化,只是我的花园变了。”撇开这些台词显而易见的诗歌底色,这个小小的场景已经包含着日后多角度叙事的某些萌芽。主人公偏执于某个不可言明的神秘对象,在自我怀疑中不断呢喃、挣扎、反复。旁观的众人各自以自己的视角展开咏叹,这咏叹时而交叉、既而重合、或者对立。基于多声部合唱而分配的多个角色,围绕着主旋律反复吟唱,保持着整体的和谐,这是福克纳的多角度叙事不同于康拉德等人的基本特征。这无休止的重复咏叹发展到小说中,主角和咏叹者便更为复杂地开始交换位置,互相咏叹,形成多层交织的视角网络,于是新的结构就诞生了。这乞灵于诗歌和古代戏剧的结构手法,身着现代主义的外衣走上 20世纪的舞台,在谜一般的表述中展现内心的澎湃与曲折,其内核却始终联系着古老艺术的神秘与浪漫。

福克纳的多角度叙事作为一种特殊的重复结构,受到戏剧的某些影响而本质上仍然来自诗歌。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弥留之际》是更为复杂的《牵线木偶》。以女性为中心,多个咏叹者环绕其左右,是包括《喧哗与骚动》与这部小说在内的福克纳早期优秀作品在人物布局上的共同特点。艾迪的死亡是小说的中心,“死亡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其中心意向是产生狂暴热情和行动的尸体。”[3]作为中心叙述者,她的讲述对作品具有强烈的收束作用。艾迪咏叹着死亡的永恒和人生的虚无:“因为我们必须通过言词来互相利用,就像蜘蛛们依靠嘴巴吐丝从一根梁上悬垂下来,摆荡,旋转,彼此却从不接触。”“活在世上的理由仅仅是为长眠做好准备”。教师出身受过教育的艾迪在老法人湾的乡下同样是一位咏叹死亡和虚无的玛瑞塔。尽管评论倾向于强调艾迪作为现代人“异化”、“孤独”,或者作为“他者”的女性形象,我们还是认为艾迪的咏叹有很多来自于晚期浪漫主义诗歌的色彩。“一个更有效的理解福克纳如何用有限的地方性材料去表达人类普遍性的方法,就是把《我弥留之际》看作田园诗。”[4]

本德伦家的七位成员围绕着艾迪在各自的视角上咏叹她的死亡。

丈夫安斯念道:“没有一个女人会像艾迪那样把大人小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这仅有的哀悼不能改变他借送葬去杰弗生装假牙和再娶的打算。大儿子卡什以 13条理由将棺材做成“斜面交接”,以最认真的方式悼念母亲的死亡。孤独而具有诗人气质的达尔在迷惘中感叹:“我无法爱我的母亲,因为我没有母亲。”私生子朱厄尔在乖张暴戾的怒火中忠实地执行母亲归葬杰弗生的遗愿。小儿子瓦达曼不理解母亲的死亡,不停默念“我妈是一条鱼”,他的打算是进城看一眼玩具小火车。女儿杜威·德尔则想着借机进城打胎。

这些独白与《喧哗与骚动》中相互套嵌、形成互补关系的四个声部不同,以艾迪为中心,形成同心圆的本德伦们,其讲述更多陷于分裂的自我话语,他们粗糙单调的语言在彼此间不能相互沟通,每个人都基于艾迪的死盘算着自己的事情。米尔盖特管这叫散点透光。不同角度的光线从散点照在中心点上,一点点地点亮环境,但没有任何一束光线具有足够权威可以显现整个环境。[5]106这技法很可能来自 20年代福克纳在巴黎观摩到的塞尚的立体主义绘画的影响,将物体多个角度的不同视象,结合在画中同一形象之上,是这派绘画的基本理念。

八位乡邻站在更远的距离,对艾迪的死亡展开描述。科拉太太叹息艾迪“是个孤独的女人,孤独地怀着傲气活着,还在人前装出日子过得很美满的样子,掩盖着他们全都折磨她的真实情况。”医生皮保迪自忖“当安斯终于主动派人来请我去时,我说:‘他折磨她总算到头了。’”塔尔则反过来念道:“她催他干活催了三十多年。我想她也累了。”惠特菲尔德牧师忏悔他与艾迪的奸情,但艾迪在他赶到之前死去又使他庆幸不必再向安斯承认此事了。

邻居们互相矛盾但各不相干的看法,表明在乡村世界生活意义的缺乏和终极价值的不明确。这与本德伦家成员笨拙但有效地将艾迪死亡转变为满足各自潜在需要的努力一起渲染出乡村生活反讽的喜剧性意味:连同死亡在内,这里一切都不会被浪费。

于是,艾迪终于被安葬在杰夫生;安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假牙和“鸭子一般长相”的新妻子;卡什失去了一条腿;朱厄尔失去了熬夜做苦工换来的马;杜威德尔被药店伙计玩弄却只换来六个装满爽身粉的胶囊;瓦达曼没能看到橱窗里的小火车;达尔被家人出卖抓进了精神病院。作为合唱队乡邻们在讲完故事之后一哄而散,只留下对本德伦一家混乱而无意义的评述。这无意义的结局呈现出多重指向性的反讽:这经历了洪水与大火之旅程本身的荒谬;本德伦家清理了唯一头脑清醒的诗人艾迪和达尔,回到混混噩噩的状态,这是对南方下层社会寓言化的嘲弄,也是福克纳对自己失败诗人身份的嗤笑;南方农业社会的传统道德及其成员的生存需要在商业化背景下因失位而变得滑稽不堪则是福克纳对家乡包含温情的讽刺。

《我弥留之际》是诗人福克纳学徒时代写作技巧的总结性汇演,这从小说异于其他作品的“只用了六个星期,一字不改”的顺畅写作过程得见端倪。“有时候技巧接管了写作并且在作家插手之前就向构思发号施令,这就是精技妙作。最终的作品只是将砖块整齐地摆放,因为作家动笔之前已经对每一个词了然于心。这种状况就发生在《我弥留之际》的写作中。”[6]同时,这也是福克纳认真表现下层穷白人社会的第一部小说,题材本身社会性和现实性的加强,要求文本的结构能够容纳下层社会更加嘈杂的声音,同时提供动态的行动推动事件的发展,以摆脱过度抒情带来的小说时间的停滞。

这是一个相当有难度的课题。

什克洛夫斯基说:“重复和突转——这不是长篇小说理论,而是长篇小说的步伐。所以,情节的主要因素之一是突转,它与重复的诸要素有密切联系。突转——是正在发生的事转向相反的方面,而且,正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所说,是出于可能,或必需。”[7]换句话说,对于长篇小说,故事本身的突发性、转折性或者具有某种“必将发生”性质的启动是非常重要的。它将小说从静态的铺陈折入动态的更新,呈现新事物的不可避免。并且,它与重复一起赋予小说复杂的结构以照亮广阔的内容,使小说成为现存表达能力最强的文体模式。福克纳不缺乏重复的能力,他总能以反复的咏叹将一个主题细致描绘成不同刻面的折光体,获得精美绝伦的艺术感染力。但他缺乏编制具有突转性的复杂情节的能力,因而缺乏亚里士多德意义上描写必然事物的魄力,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小说总是篇幅有限并且给人一种向后看的伤感的原因。诗化的结构与现实视野间的平衡一直是福克纳文本结构的主要矛盾所在。考利说福克纳的每本书事实上都有结构上的问题,便是这矛盾的反映。

所以,在《我弥留之际》中,我们就看到了由艾迪的独白为中心,本德伦们的独白为内层,乡邻们的独白为外层的圈层环绕的同心圆结构。内层的人物更多负责咏叹和抒情,他们承载了诗人福克纳最本质的艺术趣味,这在爱迪、达尔孤独的现代诗人式的独白中尤为明显。外层的乡邻们则以旁观者的角度互相转述故事的发展,“随着叙述者的增多,故事开始切换”[8]。棺材的制作,艾迪的死,从老法人湾到杰弗生旅程中的种种事端都在这些独白中快速推进。他们七嘴八舌地将一个个舞台剧般的静态场景交织为小说必不可少的情节,与传统故事不同,原本简单的情节被多角度叙事夸张为非线性的网状结构,这人为制造的复杂性为小说家福克纳省去了构思线性情节所必需的突转性事件的麻烦。

这是一个天才的结构,它成功地将诗歌式的核心嫁接到小说之中,提供了让作者扬长避短的框架。福克纳本人称之为 tour de force(精技妙作),tour de force正是世人对米开朗基罗所作大卫雕像的评价——无论形式表层多么前卫,福克纳的核心艺术倾向还是古典的。

简单地说,在诗化的结构框架内解决社会性内容的表达要求是福克纳几乎所有作品所要解决的基本结构问题。在《喧哗与骚动》中他采用了四个声部互相对位形成补充关系的办法,在《我弥留之际》中他的办法就是增加叙述视角,让尽可能多的人说话。在日后的《押沙龙,押沙龙!》中他又让几个叙述者互相解构。如果说《喧哗与骚动》与《押沙龙,押沙龙!》内部结构板块间互相扶助与互相消解的关系形成了正项与负项的两极,那么《我弥留之际》的结构显然是这两者间的过渡形态。也因为此,小说结构的缺点是很明显的:小说 59个部分分别由 15个讲述者叙述,这已经是重复的极致,这样多的视角事实上已不是诗化的对照或对位结构所能勾连,各个部分之间松散的关系使得《我弥留之际》缺乏《喧哗与骚动》那样的精致美。如果不是小说的长度有限减轻了结构的负担,那么这部精技妙作恐怕只能成为纯粹的技巧炫耀了。正如米尔盖特所评价的:“如果小说的分割不那么激进,视角能够少一点儿,每一个视角从一开始就得以固定并且重现的次数再多一些,那么小说技巧所带来的向心性会表现得更加紧凑而有力。”[5]107这是米尔盖特仅有的几处对福克纳的批评之一。

[1]威廉·福克纳.我弥留之际[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63.

[2]Lothar Honnighausen.W illiam Faulkner:the Artof Stylization in his early Graphic and literarywork[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32.

[3]Edmond L.VoLpe.A Reader’s Guide toW illiam Faulkner[M].New York:Straus and Giroux,1981:127.

[4]Cleanth Brooks.W illiam Faulkner First Encounters[M].New He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1983:88.

[5]MichaelMillgate.The Achievement ofW illiam Faulkner[M].Athens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89.

[6]JamesB.Meriwether andMichaelMillgate,eds.lion in the garden:InterviewswithW illiam Faulkner 1926-1962[C]∥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Nebraska Press,1980:224.

[7]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M].刘宗次,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137.

[8]DavidMinter.Faulkner’sQuestioningNarratives[M].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1:67.

(责任编辑:牛守祯)

2011-02-07

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09SJD750027)

张曦(1978-),男,江苏南京人,南京医科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汉语教研室主任,讲师,文学博士。

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2080(2011)04-003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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