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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雪芳
(上海高教电子音像出版社,上海 200092)
晏几道(1030—1106),字叔原,号小山,是晏殊的幼子。他的一生,只担任过颖昌许田镇监、开封府推官这样的微职。因此,对这位大词人,《宋史》上没有任何记载。关于他的生平,我们只能从黄庭坚的《小山词序》中约略知道一些:“晏叔原,临淄公之暮子也。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1]194《小山词》是他晚年编的词集,共辑词两百五十余首。
斗鸭池南夜不归,酒栏纨扇有新诗。云随碧玉歌声传,雪绕红绡舞袖回。 今感旧,欲沾衣,可怜人似水东西。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
这首《鹧鸪天》可说是小晏一生的自述,词的上、下阙正是他前、后期生活的真实写照。且让我们来看一看小晏一生的际遇。宋仁宗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晏殊四十岁,官兵部侍郎,资政殿学士,小晏生,为第七子。生为贵族公子,少年时代的他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歌舞晏乐之中。在良好的家庭环境的熏陶下,他很早就开始写词。受父亲晏殊的影响,平日里和朋友们饮酒听歌是他生活的重要内容。多情的小晏还与歌女们结下了深深的情谊。在词中,他这样记载这段生活:“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鹧鸪天》),“采莲时候慵歌舞,永日闲作花里度。暗随萍末晓风来,直待柳梢斜月去。”(《玉楼春》)诚如他在《小山词自序》中写道:“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而已。”[1]194
受父亲的影响,他甚至写过一首颂圣词。那是在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时小晏19岁。开封府与大理寺同日奏狱空,仁宗于宫中宴乐,他写了一首《鹧鸪天》:“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舞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园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结果大称上意。这是他写过的唯一一首颂圣词。此后,甚至酬答之作在他的词集中都找不到一首。因为他的生活在此后不久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晏殊逝世,这一年晏几道25岁,父亲的去世把他的生活截然划分为两段。随着前期生活的结束,其饮酒自娱的词消失了。父亲的去世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家道中落,生活潦倒,让他尝尽了世情冷暖。曾经给他无限安慰的歌女们也零散了,朋友们又或病或亡。对现实生活的失望使他沉浸于对往昔生活的追忆中:“试将前事,闲倚梧桐。有消魂处,明月夜,粉屏空。”(《行香子》)“别来长记西楼事,结遍兰襟,遗恨重寻,弦断相如绿绮琴。”(《采桑子》)“别来楼外垂杨柳,几换青春,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采桑子》)“前欢几处笙歌地,长负登临,月幌风襟,犹忆西楼着意深。”(《采桑子》)而回忆带给他的更多的并不是快乐,“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阮郎归》)
宋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四十五岁,小晏以郑侠事下狱。据《侯鲭录》载:“熙宁中,郑侠上书,事作下狱,悉治平时往还原善者。郑家搜得叔原与侠诗云:‘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裕陵称之,即令释出。”[2]178虽然有惊无险,但这次下狱对小晏无疑是一次打击,对其敏感的心灵造成了一生的创痛,其内心变得异常悲愤。《小山词序》曾记:“我盘跚勃窣,犹获罪于诸公。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在这种悲愤无说处中,他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宣泄于词中,以我笔写我心。在词中,他写道:“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莫负身”(《玉楼春》),“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临江仙》)。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五十四岁,小晏出任监颍昌许田镇的低级官职。时韩维知许州,晏作新词献之。“晏叔原为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帅。少帅报云:‘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一监镇官敢以杯酒自作长短句示本道大帅,以大帅之严,犹尽门生忠于郎君之意,在叔原为甚豪,在韩公为甚德也。”[3]然而我们可以想见小晏看到韩公回信时心中的的无奈与悲愤,但这更多的却是一个时代的观念对个人的压抑和改写。在这种悲愤中,这位纯情词人依然有其痴绝人处。正如叔原的朋友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所说:“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这四痴正是小晏的性情之所在,因此当生活中的打击一次次袭来时,他才能依然保持着这份真性情。
宋哲宗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大名鼎鼎的苏轼欲因好友黄庭坚见叔原,他推辞了,且傲气不减:“今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4]
宋徽宗建中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七十四岁。“蔡京重九冬至日遣客求叔原长短句,叔原欣然作《鹧鸪天》二首:‘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 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樽对月空。’‘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声。风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黄花笑靥深。 初见雁,已闻砧,绮罗丛中胜登高。须交月户纤纤玉,红捧霞觞艳艳金。’而竟无一语及蔡者。”[2]178
崇宁九年(公元1105年),晏几道任开封府推官,年未到即乞身退居京师赐第,不践诸贵之门。
不幸的身世成就了他的词作。夏敬观《小山词跋尾》说:“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上,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闯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比之花团锦簇、珠圆玉润的《珠玉词》,小山词的确更加凄婉动人。
“笑艳秋莲生渌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照影弄妆妖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蝶恋花》)这正是小晏一生凄苦心境的写照。
魏晋名士王戎曾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小山正是这样一位多情之人,情溢于词,则曰:“浪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清平乐》),“浅酒欲邀谁劝?深情唯有君知”(《临江仙》),“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秋蕊香》),“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点绛唇》),“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菩萨蛮》)[5]。在255首小山词中,“情”字竟出现了75次,占全词的1/4。一向不喜小山词的陈廷焯曾说:“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6]
小山多情,更工于言情。《思远人》是他著名的一篇词作:“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行客千里,归鸿无信,这本是寻常的题材,但奇特的是他以泪写情,就泪研墨,已是奇想,泪湿红笺,笺为无色,更是奇思。陈世宜《宋词举》评曰:“写到别来此情深处,墨中纸上,情与泪粘合而为一,不辨何者为情,何者为泪。故不谓笺色之红,因泪而淡。却谓红笺之色,因情深而无,语似无理,而实则有此想法。体会入微。神妙达秋毫颠矣。”
小山言情,还多喜写梦。如《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锟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他在梦中来到江南,在一片茫茫中跋涉着,这样辛苦原来是为了能与离人相遇。然而梦也不从人愿,醒来只有一片惆怅。而词中还省去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白天,词人定曾百转千思,才会在夜里形之于梦。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曰:“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而措词婉妙,一时独步。”[6]
太多次的梦里相逢醒时空,让小晏对突如其来的相逢竟致不敢相信了。“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下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
小山的多情更有着非常深厚的感伤意味。其255首词中,“愁、怨、恨”等字共出现114次,占45%。这种浓浓的感伤情绪几乎浸透了他的词作,因此在措词之外,自有其感人的力量。冯煦《宋六十一家词·例言》曰:“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
小山填词还多用白描手法,以之写景写人,语言自然而精炼,却极有思致,蕴含着极浓烈的感情。
小山词中经常描写莲、鸿、苹、云四个歌女,且多次把她们的名字直接嵌入词中。让我们且来看一看这些词作,例如写小莲的《木兰花》:“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渌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 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行人莫便消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写小鸿的则有《虞美人》:“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开尽北枝开。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 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泪。为谁同是忆花人?赚着小鸿眉黛,也低颦。”
然而似乎以写小苹和小云最为出色。其《临江仙》云:“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首词几乎纯用白描,特别“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写尽伊人思念情怀之凄苦。又《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 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据说 宋代理学家程伊川闻诵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也笑曰:“真鬼语也!”意颇赏之。
总计其集中,写小莲的有8首,小鸿5首,小苹4首,小云14首,共计31首。此外没有直接标出名字的还有不少,可见小晏对几位歌女的深厚情感。王铚《默记》曾说:“叔原妙在得于妇人。”[1]历代写女子的诗词都不少,而小晏何以独得其妙呢?小山词是其真情的流露,在与歌女的交往中,他不仅仅把她们视作歌儿舞女,而是当成朋友,甚至知音,因此付出了他全部的情感,而打动程颐的也正是那份凄婉动人的情感。
词作为一种文字体裁,更倾向于抒写词人一己之情志。词的社会功能最初就是为了娱乐遣兴,佐酒助觞,它充当着抒写幽约隐微的个人情愫的载体。而任何一个社会,都有一些与世道时尚不耦之“畸人”。晏几道正是这样一位盛世畸零人。贵为名相之子,让他自小受到良好的艺术薰染,并走上词的创作道路,却并没有让他融入主流社会。
纯情词人晏几道以我笔写我心,正如他在《小山词自序》中所说:“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在《小山词》中,他尽情抒写着对真、善、美的极力追求和想往。而现实的一次次打击使其悲愤无说处,只能在词中沉浸于对往日美好时光的追忆。
这种感伤情绪不仅仅体现个人的悲剧,它“超越了一切具象性而试图写出忧愁和悲伤等情感本身,亦可说是纯粹的情感世界。”[7]这种感伤背后更是一种深挚热切的情感,凝聚着对人生深刻的体察和对理想的强烈向往与追求。
[参考文献]
[1]张惠民,编.宋代词学资料汇编[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194.
[2]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78.
[3]邵博.邵氏闻见后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1:294.
[5]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0.
[7]王水照.日本的中国词学研究述评[M].学术月刊,1988(11):5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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