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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日方档案看全面抗战时期的中共对日军宣传战

时间:2024-06-19

陶 祺 谌

全面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对日军展开宣传战,打击日军气焰、瓦解日军阵脚,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最终胜利发挥了积极作用。这是日本侵略者极为“仇共”、积极“反共”、坚决“剿共”的原因之一,他们也留下了与此相关的不少记述。尽管这些记述多有污蔑中共的言辞、早期充斥先入为主对中共抗战的低估轻视,但其记录的日本侵略者对中共认识的根本转变及策略的具体因应,反而成为中共积极运用包括宣传战在内的各种作战方式领导全民族抗战的历史见证。围绕中共对日军的宣传战,我国学界根据中共相关文件、报刊等史料,从军史战史角度揭示瓦解敌军工作的作用,从新闻传播史角度探讨对日军宣传工作的特点等问题;(1)在军史战史领域,参见姜思毅主编:《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史》,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社,1984年;周晓东:《论中共在抗日战争中的瓦解敌军工作》,《抗日战争研究》1997年第2期;徐则浩:《从俘虏到战友——记八路军、新四军的敌军工作》,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在新闻传播史领域,参见路元:《八路军军政杂志关于敌军工作的宣传》,《新闻研究资料》1983年第4期;王晓岚:《中国共产党抗战时期对日伪的新闻宣传》,《河北学刊》1996年第6期;孙金科:《日本人民的反战斗争》,北京出版社,1996年。而日本学界也运用战时在华日人的回忆、访谈、日记等资料(2)二战结束后,日本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反战同盟记录编集委员会以及秋山良照、铃木传三郎、香川孝志、前田光繁等日俘,就在华日本人反战情况作了回忆记录、日记整理,提供研究基础。,对中共领导的宣传战与日人反战运动、日俘反战组织的关系等问题作了考察(3)此类探讨参见安井吉三、井上久士、山本武利、堀井弘一郎、贵志俊彦、赵新利等的相关论文。其中,藤原彰、姫田光義編『日中戦争下中国における日本人の反戦活動』(青木書店、1999年)是最重要的成果。这些研究成果认为,中共为日本人反战运动提供了主要舞台,其优待俘虏等瓦解敌军政策在抗日战争时期产生积极影响,同时强调日共领导人野坂参三及日俘群体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既往的研究,基本上是基于宣传方的史料展开,对于被宣传方的认识和反应,虽也有所关注,但对后者自己留下的不少记述还缺乏了解和系统运用。这使中共宣传战过程及其效果的相关研究难免有所欠缺,尤其是对宣传效果的估量,不了解被宣传方的反应,可能会有失全面与精准。因此,发掘和运用作为被宣传方的日方所留下的相关记述,从学术上说,有助于弥补有关中共对日军宣传战研究的薄弱环节。笔者基于这种考虑,主要运用日本亚洲历史资料中心所藏相关档案讨论以下问题:在日方的观察中,中共领导的宣传战以何种体系展开?以何种方式传播?以何种策略宣传哪些内容?又对日军产生什么效果?希望在另一种研究维度中,系统考察中共宣传战的新面貌,扩大视野、增进认识,以期更好地理解中共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中发挥的中流砥柱作用。

一、中共“四位一体”对日军宣传战体系的形成和展开

1937年日本军国主义蓄意制造七七事变,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在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中共坚持全面抗战路线,制定正确战略策略。其中,对日军展开宣传战,即是中共中央制定的重要战略策略之一。全面抗战爆发之初,中共中央迅速将“瓦解敌军和宽待俘虏”与“官兵一致”“军民一致”确立为军队政治工作的三大原则,领导八路军展开对日军宣传战。1937年10月,毛泽东在与英国记者谈话时指出:“我们的胜利不但是依靠我军的作战,而且依靠敌军的瓦解。”(4)《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79页。实际上,早在九一八事变后,中共已开始对日军宣传的初步实践。日本方面陆续收到以“中国共产党及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同盟支部”“中共满洲省委”为名发布的《告日本士兵同志宣言》《“九一八”一周年纪念日告日本士兵兄弟》等日文传单(5)「支那戦線に於て我陸海軍人に對して撒かれた日本文不穩文書」、内務省警保局外事課編『外事警察報』1932年5月第118号、214頁、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4010404200。「九·一八一週年紀念に當つて日本兵士兄弟に告ぐ」、内務省警保局外事課編『外事警察報』1932年11月第124号、229—230頁、アジア歴史資料中心、A04010404400。,即是明证。七七事变后,中共指挥八路军开赴华北抗日前线,积累对敌经验,促成“瓦解敌军和宽待俘虏”原则正式形成。1938年5月,任弼时总结八路军参加晋北战争的经验时,再次强调坚持“加紧八路军内部的政治工作,及对敌军的瓦解工作,建立与居民的亲密关系”三大原则的必要性(6)《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22页。。随着全面抗战路线的确立和展开,中共进一步动员各方力量参与对日军的宣传活动。1940年7月,朱德将这种“部队的宣传部门”与“抗日政权和群众团体”配合进行的对敌斗争政治工作明确定义为“宣传战”(7)《朱德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2页。。

基于上述战略策略,中共逐步建立相关组织机构,形成了全面对日军宣传战体系。日本陆军省将中共领导的全面抗战概括为“党、军、政、民四位一体”的抗日体系。

首先,中国共产党是对日军宣传战体系的领导核心。日本军方清楚判断:在中共领导下,军、政、民相结合统一于共产党的战略路线(8)多田部隊参謀部第二課編『中国共産党運動ノ解説』出版者不明、1941年、59頁。。宣传战的具体工作,由中共中央在各地区的派出机构负责。日方虽未能及时准确掌握这些派出机构的动态变化,但认识到中共在各地的党组织渐成体系、较为完备:北方局、南方局等派出机构统辖“相关地区数省及特别市之党员,各省以下还设省、特别市、县、市、区各委员会,及支部、组等机构”(9)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

其次,八路军、新四军是对日军宣传战体系的主要力量。1937年,中央军委总政治部发布《关于确定抗战之政治工作方针及组织案》,强调加强敌军工作,削弱和瓦解敌军的力量,并规定师以上政训处改为政治部,团设政治处,连队设政治指导员的制度(10)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研究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4册,战士出版社,1982年,第47页。。同年秋,中央军委总政治部设立敌军工作科,后扩充为敌工部。八路军及新四军的各级政治机关,也相继设立敌军工作部门(11)参见肖裕声主编:《中国共产党军队政治工作史》(上),军事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703页。。在全面抗战初期,日方对八路军及新四军内设对敌宣传机构的了解较为粗略,仅大体明了政治部(处)负责对敌宣传战等各项政治工作,但已感受到中共宣传组织能力之强大。他们发现:中共“散布各处的宣传品要点相同,可见其宣传组织相当坚实有力”(12)「共産黨及び共産軍の宣傳」、内務省警保局外事課編『外事警察報』1939年2月第199号、93頁、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4010407000。。至全面抗战中后期,日方已基本清楚:中共领导人民军队展开的对日军宣传战主要由政治部(处)内所设敌军工作部门具体负责,并且“各部队配属的政治人员是从最为优秀的共产党员中选拔而来”(13)中保与作『最近支那共産党史』東亜同文会、1940年、67頁。多田部隊参謀部第二課編『中国共産党運動ノ解説』、76—77頁。。

再次,抗日民主政权是对日军宣传战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大东亚省将中共领导的抗日民主政权分为三大区域:一是战略总后方陕甘宁特区政府;二是在华北地区建立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式政权,以晋察冀边区为典型;三是在华中地区依靠新四军建立的华中抗日根据地(14)大東亜省総務局総務課編『中共概説』大東亜省総務局総務課、1944年、47—48頁。。在这些抗日民主政权内,政府机关及半政权性质组织都积极参与对日军宣传战。譬如,据日本大本营陆军部调查,晋察冀边区政府的对日宣传机关包括冀东、冀西、冀南、冀北、冀中、晋东、晋北、察南、察北地区下辖的各县政府,以及战地动员委员会、人民自卫委员会等(15)「第2 支那側の我が軍隊に対する思想工作の状況」、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4700。。

最后,民众团体是对日军宣传战体系的有力补充。中共中央主张“大量扶植与发展一切抗日救国与工人的、农民的、青年的、妇女的、各界的、职业的民众团体”(16)《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5册,第221页。,动员全国人民抗战。在中共领导下组织起来的民众团体,不仅包括农民协会、反帝同盟会、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等国内民众团体,还有受到感召的国际组织。其中,尤为特殊且让日军恼恨的是在中共领导下陆续成立的日军俘虏组织。在对日军宣传战中,日俘经历了从受传者到传播者的角色转变,身份特殊,知彼知己,作出很大贡献。这源于中共在军队政治工作中坚持“宽待俘虏”原则,并对日俘施以进步的思想教育。(17)日本学者内田知行曾对比国民党与中共的俘虏政策,认为前者的俘虏政策未能取得像后者那样广泛深刻地动摇日本人心的成果。详见藤原彰、姫田光義編『日中戦争下中国における日本人の反戦活動』、59頁。在此基础上,各地进步日俘相继建立各种反战组织。他们于1939年在八路军总部成立“在华日人觉醒联盟”,后与延安“反战同盟”联合成立“华北日本人反战同盟”,引发各地效仿,至1944年发展为“日本人民解放同盟”,一直致力于对日宣传。

具体到各个地区,中共“四位一体”对日军宣传战体系的展开情形各不相同。其中,东北、华北、华中三个地区格外受到日方重视。

中共在东北地区的对日军宣传战发起时间最早、坚持最久。九一八事变后,中共率先举起武装抗日的旗帜,其对日军宣传战也在筹划之中。1932年6月,中共北方各省代表联席会议决议“丝毫不应放松‘满洲国’军队的瓦解破坏工作的进行”,“建立对于日兵的系统的宣传鼓动与组织工作”(18)《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8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395—396页。。7月,中共满洲省委召开扩大会议贯彻北方会议决议,领导开展东北地区反日斗争。日本军方将这两次会议视为中共在东北对日军思想战的开端。此后,日方陆续发现:中共满洲省委及东满特委、南满特委等下属组织发布工作决议文件,针对日本士兵组织突击队、专门工作队,制定工作要领,反思总结对日工作教训,并散发大量宣传传单,实施对日军宣传战。七七事变特别是1938年6月八路军从冀东开赴热河展开游击战后,中共在东北的宣传战得到进一步巩固,对日军“各种宣传谋略极为旺盛”(19)「第1 平時状態に於ける思想謀略」、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7300。。

中共在华北地区的对日军宣传战影响最大、最为活跃。在中共领导下,八路军作为主力,联合各团体机关,活跃于敌后根据地并深入日军占领区和战区,展开对日军宣传战。华北地区宣传战的发展,是适应八路军向敌后战场进军、深入的趋势和需求。全面抗战开始后,八路军迅速开赴华北抗日前线,部署于山西四角,对日军形成四面包围的态势。1938年广州、武汉相继失守后,基于中共中央关于巩固华北的战略方针,八路军主力深入冀、鲁、豫地区,扩大抗日根据地。随着八路军主力的深入挺进,中共在华北的对日军宣传战逐步展开扩大。对此,日本方面有深刻认识:八路军“数次向山西省南部北部、河北省中部、山东省局部扩张势力,即使遭到我军讨伐及宣抚,其势力仍有扩大的倾向”,“在华北呈现向东发展之趋势”,并认为“华北抗日反战宣传总体来说是由共产党及其军队领导的”(20)「共産黨及び共産軍の宣傳」、内務省警保局外事課編『外事警察報』1939年2月第199号、91頁、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4010407000。。相比之下,国民党在华北地区对日宣传规模逐渐缩小。其时,已有日本人直言:自1937年9月上旬起,整个华北地区的对日宣传主导权已从国民党“转移到共产党军队的手中”,南京沦陷后“山东方面沈鸿烈的国民党系宣传虽有残存,但终究不及八路军的宣传”(21)深田悠蔵『支那共産軍の現勢』改造社、1939年、143—146頁。。由此可见,中共在华北地区宣传战产生影响极大。从遭受日军侵犯的国家和地区来看,华北地区是对日军宣传最活跃的区域。据1944年日军统计近一年遭遇敌方宣传的概况,在华北地区遭受的宣传次数,约占总数的52%(22)「2.志気の昂揚」、陸軍省『軍紀風紀上等要注意事例集 昭和18年陸密第255号 別冊第7~9号 昭和19年6月~9月印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748900。。再从华北各省情况来看,日军收到的宣传品数量,以山西省最多,继而是河北、山东、河南、蒙疆地区,(23)「第2 支那側の我が軍隊に対する思想工作の状況」、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4700。这与中共宣传战向东发展的进程相一致。

中共在华中地区的对日军宣传战进步最快、发展最显著。在全面抗战战略防御阶段,中共中央长江局以武汉为中心,在国共合作背景下主导宣传战。1938年初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成立,承担动员、宣传等工作,是负责对日宣传的主要机构。虽然第三厅名义上是国民政府下辖机构,但日方清楚知道该机构的核心实际是“共产党员周恩来、陈绍禹及其一党”(24)深田悠蔵『支那共産軍の現勢』、145頁。。进入相持阶段后,新四军承担华中地区对日军宣传战的主要工作。自1938年6月起的一年半内,日本宪兵发现的新四军文字宣传资料多达123件,但认为新四军的宣传方法不如预期,“较之共产党八路军进行的彻底工作,还存在差距”(25)「第2 支那側の我が軍隊に対する思想工作の状況」、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4700。。这一差距在此后明显缩小。按照中共中央关于发展华中、华南的战略方针,1939年12月,刘少奇率中原局机关抵达新四军江北指挥部,领导华中抗日工作,带来华北地区的丰富对敌经验,极大加强了华中地区的对日军宣传工作。

二、中共对日军宣传战的传播媒介及其运用

在“四位一体”宣传体系中,中共积极运用各种传播媒介展开对日军宣传战,可分为视觉传播媒介和听觉传播媒介两大类。

视觉传播媒介是运用最为广泛的媒介。据日方档案记载,中共主要使用两种视觉媒介。其一是书写媒介,诸如不具有批量生产性质的布告、海报、传单、漫画、标语,以及墙报、信件等各种手写品。其二是印刷媒介,包括借助印刷设备批量印制生产的海报、传单、漫画、标语、通行证、歌谱、扑克牌以及报纸、杂志、图书、宣传册等各种复制品。

听觉传播媒介则是时效性更强的媒介。虽然不及视觉媒介运用广泛,但由于声音传递信息迅速方便,听觉媒介在宣传战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具体包括直接媒介和间接媒介。直接媒介是与日军面对面时使用的听觉媒介,以中共军事力量在前线向日军喊话为典型。中共抗日将士学习日语口号,树立随时随地对日军进行宣传的观念,不仅应用于前线,甚至还运用于不幸被敌逮捕的场景。(26)「第1 平時状態に於ける思想謀略」、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7300。间接媒介则是使用中介物品的听觉媒介,例如无线电广播、电话等。限于技术、设备等因素制约,在全面抗战初期中共主要与国民党合作,较多使用无线电广播对日军宣传。如日本军方所言,负责指导国民政府从汉口、重庆、贵阳等地发出日语无线广播之人,正是“担当宣传谋略的共产党领袖郭沫若”(27)「第2 支那側の我が軍隊に対する思想工作の状況」、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4700。。

随着全面抗战的发展,中共在宣传战中对各种媒介的制作、运用取得极大进步,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日语能力显著增强。为了使日军官兵直接了解我方政策,中共在使用中文进行宣传的基础上,还加强日语、朝鲜语、英语等其他语种的运用。其中,日语宣传最为广泛、频繁。中共动员广大民众尤其是通晓日语之人制作日语传播媒介,同时安排各级军事人员学习日语,总结简洁易懂的口号用于前线喊话。日本军方认为:“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在山西作战之初于前线进行日语口语宣传,使得日军战意消沉,最具效果。”此后中共军队内部形成了学习日语口号的风气。日方将这些口号分为基本口号“日本士兵们”“缴枪不杀”“优待俘虏”“负伤者送入医院”“我们的敌人是日本军阀”“不杀中国兄弟”“反对侵略战争”“杀死法西斯长官”“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要求回国去”等十条,以及补充口号十条。在各方努力下,中共在宣传战中运用日语能力显著提高。不论是日本军政界还是民间团体,他们都认为:在全面抗战初期,中共制作的日语宣传品中,文章拙劣,错字不少,日军“即使看见了这样的文章,也不会有半点感觉”(28)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但随着全面抗战的深入,日方开始惊叹:这些日语宣传文章的语句熟练流畅、简明巧妙、富有煽动性,“甚至无法区分究竟是中国人还是加入敌方的极左日本人所为”(29)「第2 支那側の我が軍隊に対する思想工作の状況」、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4700。。

需要指出的是,中共在宣传战中运用日语能力显著增强,离不开日本友人的积极参与。日本军方判断:在中共华北根据地从事宣传品写作的人群中,不仅有在华日侨内的左翼分子,以及从莫斯科、伯力等地共产主义大学秘密学习归来的日共党员(30)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更有接受中共思想教育的日军俘虏。这些被八路军、新四军俘获的日本士兵,加入所在地的反战同盟,负责制作、散发或邮寄传单、广告、通信、慰问袋等,出版日文报刊,还“负责中方工作人员的日语教育”,甚至受命“调查日本军队的移动情况”(31)陸軍省『軍紀風紀等に関する情報(第6号)/2.支那事変以来の軍内共産主義運動並に奔敵の状況』、1942年12月19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5120129400。。在日本宪兵的调查中类似案例经常出现,其中反复提及的“投敌者”是田中实。田中原系华北方面军春第2982部队补充兵,1940年12月8日被俘后接受共产主义教育、加入中共党组织,“担任冀中军区教导团军事教官,负责训练敌军”,同时就任在华日本人民反战同盟冀中支部支部长以及机关杂志《战友社》社长,从事“针对日军官兵的思想谋略工作及俘虏工作”,甚至“接通日本军用电话线,向日军警备部队呼吁出席‘支部建立’周年纪念及赏樱会”,1943年5月不幸被日军捕获后牺牲(32)「2.志気の昂揚」、陸軍省『軍紀風紀上等要注意事例集 昭和18年陸密第255号 別冊第7~9号 昭和19年6月~9月印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748900。。田中的行为被日本军方斥责是“罪该万死”,但恰恰反映以他为代表的日俘为中共宣传战作出了可贵贡献。

二是媒介质量持续提高。最为重要的是,中共改进、发展了印刷工艺。在全面抗战初期,中共对日军使用的宣传品以誊写油印印刷品为主。油印品具有成本低、简易快捷等优点,但存在质量差、印数低等缺陷。正如其时八路军总部敌军工作部部长所言:“宣传品的传递方法必须讲究,因为在战争环境中,如果传递不得法,效果等于零。”(33)蔡前:《怎样做瓦解敌军的工作》,生活书店,1938年,第19页。进入相持阶段后,中共克服种种困难,对具有印刷速度快、再版方便等优势的铅字宣传品,加大了印刷力度。日军甚至收到成本更昂贵、技术更细腻、质量更优异的宣传品,譬如铜版印刷的照片、珂罗版平版印刷的书信等。(34)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日方注意到:除改进、发展印刷工艺之外,中共还持续提升纸张质量,并且经常使用红、蓝、黄、紫等色彩鲜艳、引人注目的纸张(35)「第2 支那側の我が軍隊に対する思想工作の状況」、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4700。。在百团大战期间,日军篠冢部队宣传班便发现了八路军散发绿、红墨水写于黄色纸张的传单(36)篠塚部隊宣伝班『石太線襲撃に於ける八路軍の宣伝工作の観察の件』、1940年11月9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04122582100。。

三是媒介种类愈发广泛。中共使用的传播媒介种类繁多,其中制作数量最多、使用频率最高的是传单。日本宪兵1943年4月至1944年4月在华北地区收到的宣传资料,包括文书、传单、册子、书信、海报、歌谣、通行证、报纸、扑克及双六棋等9种,共计211件,传单占比达45%强(37)「2.志気の昂揚」、陸軍省『軍紀風紀上等要注意事例集 昭和18年陸密第255号 別冊第7~9号 昭和19年6月~9月印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748900。。不仅如此,一些出人意料的媒介愈发频繁地被中共运用于战场内外。慰问袋是日本后方支援前线的重要慰问品,给予战地日军巨大的精神鼓励和物资慰问。日本军方却惊讶地发现,这些慰问袋里出现了中共发来的宣传品。(38)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甚至连日常使用的物品都能成为传播媒介。在河面漂流的密封汽水瓶里,日军也会猝不及防地看见纸片上写的不是祝福和惊喜,而是抗日文字。尤为巧妙的是,中共还充分运用歌谣作为传播媒介。对于传播者而言,歌谣是中共以文字形式制成歌谱的视觉媒介。但于受传者而言,歌谣则是日军官兵潜意识中转化为乐曲的听觉媒介。中共将日本流行歌曲曲调重新填上用于宣传的新词,激发日军思乡、厌战的念头,如“草津”调的《我们的去路》、“旅笠道中”调的《战争是惨苦的》、“酋长的女儿”调的《到八路军去》等等。(39)「附録·其の3 支那側文書宣伝の事例」、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5000。

四是传播方法更加灵活。在宣传战中,中共灵活运用散发、张贴等传播方法。例如,主动出击日军所在之处,如军营、守备地、训练场等,甚至选择在与日军交战时散发、张贴各类宣传品。让日军防不胜防的是,中共还动员敌后根据地以及敌占区的广大民众参与其中,向敌占区“搬运反军反战的传单及印刷品,散发、张贴宣传品,或手写墙报”。(40)「第2 支那側の我が軍隊に対する思想工作の状況」、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4700。又如,八路军会预判日军可能行进的地点路线如铁路沿线等重要交通线,先行活动,甚至采取遗留实物的方法,“从长期驻扎的城市撤退时,选定豪华房屋,悬挂新制招牌,作为俘虏优待所”(41)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无声胜有声地展开宽待俘虏政策的宣传。与此同时,中共还拓展思路,逐步解决难题并运用邮寄传播方法。向日军邮寄的难处在于如何获悉收信人姓名和地址。为解决这一难题,中共采取了两种办法。一是以各种方式获取日军官兵的相关信息,向他们及其亲人寄送宣传邮件。获取方式主要包括收集日军丢弃的明信片、信件以及被遗弃的战死者物件,或者夺取截留他们的行李、邮件等。在邮寄宣传品时则随机应变,或直接邮寄,或在原有邮件中添入宣传品,再按原样寄出。譬如,1939年初八路军包围袭击日军大件行李,获取9名日本士兵的邮政存折账户,随后拟就署名“中国国民革命第八路军”的慰问信,放入上述账户信封,分别寄给其家乡(42)「附録·其の4 郵便を利用せし支那側宣伝の事例」、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5100。。二是动员日军俘虏,将宣传品寄送原部队及战友,甚至是日军在华医院及本土医院的患者。这些日俘“异口同声地‘感谢中国方面的待遇’,并认为‘日本人也应多多反省’”,动摇战友及日本后方的战争意识(43)「第2 支那側思想謀略の影響」、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6500。。

三、中共对日军宣传战的主要策略和内容

在对日军宣传战中,中共采取情感感化、借势造势、说服劝降等策略,进行反战、厌战及战争必败等思想宣传。相应地,基于这些策略,中共向日军实施了内容充实的宣传工作,引导日本士兵开展阶级斗争、思考战争前途,并宣传执行宽待俘虏政策,以达到瓦解敌军和宽待俘虏的战略目标。

首先,情感感化,引导日本士兵开展阶级斗争。中共选择日本士兵作为重点宣传对象的出发点是:“在敌人部队当中,大多数的士兵,是日本的工农和朝鲜的同胞,他们受到日本军阀的欺骗,抛妻别子,来作进攻中国的炮灰……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不会每一个人都没有反战情绪的。”(44)「我軍占領地區に於ける共産黨の救亡工作」、内務省警保局外事課編『外事警察報』1939年1月第198号、89頁、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4010407000。原文见赵康:《敌人占领区域的救亡工作》,大众出版社,1938年,第33页。这为中共引导他们开展阶级斗争提供了可能。对此,日本军方将中共宣传思路概括为“将皇军分为军官与士兵两个阶层,军官是与财阀相勾结的军阀,而士兵属于被压迫的劳农大众阶级,对士兵寄以同情的言辞,对军阀的横暴泄以义愤”(45)篠塚部隊宣伝班『石太線襲撃に於ける八路軍の宣伝工作の観察の件』、1940年11月9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04122582100。。

在战略防御阶段,中共宣传体现出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继承坚持。七七事变爆发不久,中共中央发表《中国共产党告日本陆海空军士兵宣言》,严正批评日本挑起战争的侵略性质,呼吁日本士兵奋起开展反对资本家地主军阀的阶级斗争。日本方面高度重视该文件,认为宣言鼓吹“战争是为了部分资本家、地主们的利益,而工人农民从战争中得不到任何好处,徒劳为了军国主义者牺牲自己生命”的反战思想,进一步呼吁日、中两国工农的联合,“中国军队绝不是与日本工农而战,只与日本帝国主义者、军国主义者们而战”,“日中两国士兵应联合起来向日本军国主义者奋起斗争”。(46)「日本の陸海空軍兵士に告ぐ」、内務省警保局外事課編『外事警察報』1938年5月第190号、166頁、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4010406600。此后,中共围绕“阶级斗争”展开的宣传基本延续这一思路,并辅以具体数据证明。1938年春在山西娘子关附近的战斗中,八路军散发日文传单《告日本士兵》,指出“七个月来的战争结果是白白耗费三十亿军费,牺牲三十万日本人口……这是日本军阀财阀给予日本人民及你们的代价”,日本士兵的家庭、父母及妻儿饱受战争之苦“充分暴露日本帝国主义的罪恶”(47)「支那共産軍ノ散布セル邦文反戦ビラ入手ニ関スル件」、1938年3月24日、外務省『1.国内ニテ入手』、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5014003500。。

进入相持阶段后,中共宣传愈发体现出对阶级斗争理论的灵活运用。日本在华外交官认为中共“绞尽脑汁地发挥宣传效果”,特意摘录中共报纸的评价作为参考:“如果说,从前宣传品是充满着政治化、原则化、中国的风味,那么,现在则是真正能适合日本的国情了,体贴日本士兵的心理了”,并以制作慰问袋尺寸大小等例子说明“如何适合日本的国情和日本的民族形式”(48)「4 昭和17年7月29日から昭和17年8月21日」、外務省『大東亜戦争関係一件/情報蒐集関係/北京情報』、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461300。原文见刘铁男:《在华日人反战同盟晋察冀支部一年来的发展和壮大》,《晋察冀日报》1942年5月3日。。1941年,日本驻牡丹江领事发现署名“八路军平北政治部”发出的新年慰问,内中劝导在“荒凉异乡度过新年”的日本士兵要思考这场“饿了人民、肥了资本家,让士兵白白送死”的战争意义(49)「共産第八路軍ノ対日満支軍警並民衆工作ニ関スル件」、1941年6月12日、外務省『6 昭和16年6月12日から昭和16年10月1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38600。。日本军方也发现,中共的宣传重点是让“日军官兵丧失战意”,同情日本士兵境遇,“刺激军中不平、不满、渴望回国等情绪,离间官兵”(50)「第2 支那側の我が軍隊に対する思想工作の状況」、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4700。。例如,1942年驻青岛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收到一幅生动形象的日文漫画。漫画中,一名紧握步枪的日本士兵疲于奔命,脚底踏着的战友白骨从1938年起逐年迅猛增长,在他眼前出现一个写有文字的巨大问号:“讨伐共产党军队的四年,除了二百万前线牺牲者,还得到了什么?”(51)「1 昭和17年4月11日から昭和17年5月9日」、外務省『大東亜戦争関係一件/情報蒐集関係/上海情報』第二巻、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459700。

其次,借势造势,指明战争胜利前途属于中国。具体来说,中共充分利用中国、日本及国际社会三个层面的形势,展开对日军宣传战。

一是中国奋力抵抗的战势。中国军民得以坚持抗日的先天条件是地大物博、人多兵多。在日军收到的宣传品中,不乏“中国土地、物资、兵力都远超日本”这样的内容(52)「附録·其の4 郵便を利用せし支那側宣伝の事例」、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5100。。据在华日人反战同盟晋察冀支部1942年的宣传,中国动员3%的人口,兵力已达300万人,而日本已动员超过9%的人口,兵力不过400万人,双方差距悬殊(53)「4 昭和17年7月29日から昭和17年8月21日」、外務省『大東亜戦争関係一件/情報蒐集関係/北京情報』、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461300。。更重要的是,中国军民的奋力抗战是终将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关键。其中,以八路军、新四军为代表的中国军民抗日斗争取得的成果是宣传重点。譬如,进步日俘团体纷纷主办日文反战刊物,积极宣传中共的抗日活动。1942年5月,在华日人反战同盟晋察冀支部《日军之友》报道了八路军主动以游击战应对日军在冀中的大“扫荡”,造成日军死伤数百、丢弃枪炮车辆的损失。(54)「8 中共側新聞伝単等送附ノ件3」、外務省『大東亜戦争関係一件/情報蒐集関係/北京情報』、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461700。

二是日本动荡不安的局势。日本军方曾分析官兵的通信、言行,判定“国内形势相当敏感地影响了出征官兵的志气”,各种破坏举国一致的言行对前线官兵之精神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55)「第3 国内情勢が第1線将兵及軍属の思想に及せる影響」、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6600。。而中共恰恰抓住日军要害,围绕日本国内的天灾、人祸做了大量宣传工作。前者包括各地地震、歉收等自然灾害,后者则涉及政治、经济、社会各个方面。日方发现,中共以各种形式向日军官兵展示日本“军阀的丑态、政府的内斗”“士兵出征后家庭的惨状”以及国内发生的一切不安消息。(56)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中共在宣传中以日本恶性通货膨胀为例,说明1941年纸币发行量已是七七事变前的5倍,指出日本“若延长战争,国家总财富将皆成纸屑”,并提出“未来会怎样”的疑问。还有报刊生动援引日本民众因医疗资源、医务人员都被军方征用而无法看病的亲身经历,说明侵略战争长期化和扩大化带给他们的各种痛苦和不平不满。(57)「4 昭和17年7月29日から昭和17年8月21日」、外務省『大東亜戦争関係一件/情報蒐集関係/北京情報』、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461300。

三是国际反法西斯的大势。中共宣传的重要逻辑前提是判明战争性质。中日之间进行的这场战争是正义与非正义之间的战争,所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中国为求生存与和平而战,故必获得世界各国的同情和援助;日本为了掠夺与侵略而战,故引起世界各国反感,在国际上陷于孤立,终将遭受各国的共同进攻”(58)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尤其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共围绕这一层面的宣传愈发积极活跃,不仅向日军传播轴心国遭受的不利战况,更强调同盟国掌握的有利局势。1942年,《日军之友》发表《日本的暂时胜利和必败的前途》社论,从政治、经济、军事方面比较中日优劣,强调英、美等国对华的各种援助并判断“世界反侵略力量集中应对日本之时,日本法西斯崩溃的命运不在今年便在明年”(59)「8 中共側新聞伝単等送附ノ件3」、外務省『大東亜戦争関係一件/情報蒐集関係/北京情報』、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461700。。是年4月美国空袭日本后,在华日人反战同盟山东支部更明确指出“日本军部点燃的战火如今遭受逆风”,“战局的攻守逐渐转移”。同时,中共也在展望日苏开战后的战争局势。基于日本在张鼓峰事件及诺门罕战役的惨败经历,“日本人觉醒联盟”预言:若与已配备300万兵力的苏联开战,日本将必败。(60)「4 昭和17年7月29日から昭和17年8月21日」、外務省『大東亜戦争関係一件/情報蒐集関係/北京情報』、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461300。

最后,说服劝降,宣传实施宽待日军俘虏政策。日本军国主义教育强调“惜名”,“绝不受生擒为俘虏之辱”,培养士兵蔑视俘虏的观念。为破除这种观念,中共需要帮助日军官兵解答两个问题:为什么要投降?投降了会怎样?关于第一个问题,往往综合阶级斗争和战争前途两个方面的宣传内容,在说服劝降时分析回答。1938年,驻扎北平东交民巷的日本兵营收到中共军队发自河北的信件。信件起笔从阶级斗争的角度发问“无情的法西斯军阀残酷蹂躏你们,是谁让你们在异国过着惨虐非人道的生活”,继而从国际反法西斯的大势呼吁“不要甘做世界的公敌,成为军阀的走狗”,篇末阐明中国军队优待俘虏之政策,告诉日军应“速速反省,向着正义的目标善处”。(61)「附録·其の4 郵便を利用せし支那側宣伝の事例」、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5100。

至于第二个问题,中共的宣传重点在于让日军知晓中方宽待日俘的政策。这不仅需要破除日本军国主义蔑视俘虏的观念,还要打破日本军方对中国军队尤其是对中共的诬蔑,诸如刻意制造的“中国士兵喜欢杀日本人”等谣言。针对这些问题及难点,中共在劝降过程中既注重文字承诺,也强调效果示范。注重文字承诺,即不仅以口头方式,而且反复以文字形式承诺宽待俘虏,确保信而有征。日军在敌后战场经常发现中共以日文甚至中、日文并用的方式,发出各种版本的谕告或通行证“教授日本士兵投降办法”,以期在日军中形成反战投降的氛围。1938年4月,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发布通告,简明扼要地向日本士兵保证四种选择:对成为俘虏者,不咎善恶一概不杀且予以优待;对自发前来者,确保生命安全;对负伤者,予以热心治疗;对愿归乡里者,支给旅费。至1940年时,谕告还增加了关于愿归原队、愿在中国或中国军队工作、战死等情况的周全考虑和安排。(62)「10 中共側新聞伝単等送附ノ件2」、外務省『大東亜戦争関係一件/情報蒐集関係/北京情報』、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461900。这些谕告及通行证的内容,打消了日本士兵的担忧,猛烈冲击了日本军国主义。同时,中共也强调效果示范,鼓励日俘向日军官兵宣传亲身经历,极大增强宽待俘虏政策的可信度。在日俘的亲身经历宣传中,大量内容涉及他们的俘虏生活和思想转变。曾有负伤日俘向原战友写信坦言,成为俘虏之初“常常害怕中国士兵的敌意,听闻他们的残忍”,但其真实境遇是“受到保护,接受治疗,过着自由的生活”,因此“面对这一充满友爱的民族,我们对过去的行为感到耻辱,也感到有义务告诉你们,不要将枪口对着中国的兄弟,我们正是受到了欺骗”,甚至随信附上他们在中共军队中受到优待的照片为证。对此,日本华北方面军不得不感慨:这样的宣传品被送来,实在深感忧虑。不仅如此,改过自新的日俘们还纷纷介绍反战组织的加入历程和组织生活。反战同盟的日俘中村铁夫列举八路军为他们尽心准备适合日本人的米饭、高级干部标准的被服,以及发给高于普通八路军士兵五倍以上的津贴等具体事实,称赞八路军与反战同盟之间是“纯真的国际友爱”(63)「20 中共側新聞伝単等送附ノ件12」、外務省『大東亜戦争関係一件/情報蒐集関係/北京情報』、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462900。。正如曾经参加日军侵华战争的日本军事史学者藤原彰所言,中共的反战工作“使日本军队认识到八路军俘虏政策的实情、日本人俘虏反战活动的存在,其意义充分”(64)藤原彰「日本軍から見た反戦運動」、藤原彰、姫田光義編『日中戦争下中国における日本人の反戦活動』、98頁。。

四、中共对日军宣传战的效果

中共对日军宣传战就这样以正确的策略和充实的内容推行开来,不仅对日本前线士兵、军官造成巨大冲击,更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了日本军政高层。在中共宣传战的影响下,日本士兵思想动摇,前线军官指挥困难,军政高层的侵华政策也为此作出调整。这进一步反映出中共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中的领导地位。

首先,日本士兵思想动摇,继而出现部分士兵投降中共的现象。士兵阶层包括上等兵、一等兵及二等兵,构筑了日本军队最庞大的基础。这些士兵常年奔波于战争前线,容易接触到中共的宣传并受其影响,又因受日本军国主义腐蚀较他们长官为轻,更容易改变旧有思想。他们受中共宣传战的影响,根据程度深浅,可分为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侵华士兵思想产生动摇,这是受到中共宣传影响的普遍反应。他们在日常对话、通信、接受调查访问中吐露的内心想法,与中共宣传战的主要内容相对应,充分反映宣传战的效果。不少士兵开始出现阶级斗争的观念,抱怨军阀财阀:“讨厌在不知何时结束的战争中像苦力一样被使役,要是能早点解除应召就好了”,“穷人益发穷困,富人始终得利,这样的战争实在没有价值”。(65)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还有许多士兵担心国内外形势:从敌方广播中听说京阪地方发生大地震后“所属部队已产生相当动摇”,“共产党的军队至今还在为搅乱日军后方积极散布各种宣传传单,对此不少人产生了共鸣”(66)「附表第1~第8 支那側思想謀略の影響と認めらるる事例」、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7000。。甚至有人萌生投降的念头:“在痛苦的时候想过,不如战争失败去做共产八路军的俘虏好了。”(67)「第2 支那側の我が軍隊に対する思想工作の状況」、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4700。总体来说,思想产生动摇的士兵人数逐年增加。据日本大本营陆军部研究班的统计,因通信言行需要予以特别注意的陆军文武军人人数,1937年下半年为875人,至1939年上半年猛增到2147人,其中士兵占81%强(68)「附表第1~第13 軍人軍属の思想動向概観表他」、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6100。。究其原因,这与中共利用日军官兵因战争长期化产生的不平不满“火上浇油地进行宣传”有极大关系(69)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日本军方强调指出:鉴于文武军人的通信言行中出现“此次事变是军阀、财阀策划的战争而予以诅咒,或视为罪恶”等想法,不应轻视中国方面思想谋略的内在乃至潜在影响,特别是“共产党军队的思想谋略极为巧妙执着”(70)「第1 要旨」、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6400。。

第二种情况是部分士兵主动投降中共,这是他们思想产生动摇后在行动上的进一步表现。日本军方也坦言,这是士气沮丧的体现。投降中共的士兵,虽然只占思想动摇的士兵人数一小部分,但对日军造成的负面影响极大。这些投降士兵不仅带走了战斗力、相当分量的军事装备、极为重要的军事机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投降进一步动摇了军心。其中,中共宣传实施宽待俘虏政策发挥了关键作用。日军列举士兵主动投降中共的典型事例,大致有以下常见起因。一是不满军中的私下制裁或反感军队生活。华北派遣军某一等兵不堪忍受老兵的叱责殴打,于某次巡夜执勤中逃跑不久遭遇八路军,“想起敌方八路军优待俘虏的传言,将所携步枪枪身悬挂白毛巾左右挥舞以示投降”,成为俘虏后受到优待,泄露所属部队编成、装备、配置等军事秘密(71)陸軍省『防犯資料 防犯資料第8号 昭和18年9月 第36師団司令部複写』、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3031935500。「2.志気の昂揚」、陸軍省『軍紀風紀上等要注意事例集 昭和18年陸密第255号 別冊第7~9号 昭和19年6月~9月印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748900。。二是害怕犯罪违纪等行为被发现后遭受叱责惩罚。华北方面军某上等兵遗失负责保管的掷弹筒扳机,极度焦虑,“相信了讨伐作战时屡屡阅读的‘优待日本士兵’等宣传品”而逃走投降中共,不仅泄露军事秘密,还与在华日本人民反战同盟冀中支部一同行动(72)陸軍省『軍紀風紀等に関する情報(第6号)/2.支那事変以来の軍内共産主義運動並に奔敵の状況』、1942年12月19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5120129400。。三是伤病员不满医疗救治。华中方面军某上等兵战斗负伤入院,却未得到充分治疗被强制出院,对新四军充满向往,携带120发子弹及步枪投敌,并加入日本人反战同盟苏北支部从事反战运动(73)「2.志気の昂揚」、陸軍省『軍紀風紀上等要注意事例集 昭和18年陸密第255号 別冊第7~9号 昭和19年6月~9月印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748900。。不难发现,虽然士兵投降起因各不相同,但大多数人的共同点是通过各种媒介知晓中共宽待俘虏政策,最终决意投降。

第三种情况是一些士兵被动成为俘虏后,接受中共的思想教育,主动参与抗日活动。第二种情况与第三种情况的士兵同为俘虏,区别在于是否存在主动投降的意愿。日军将前者称作“故意投敌”,将后者视为“尔后投敌”。后者是指离队逃走、从队伍中落单、交战中负伤昏迷或遭受“绑架”等原因被敌方俘获。这些被动成为俘虏的士兵,接受中共的思想教育和改造,主动参加抗日工作。日本军方曾总结日俘接受的思想教育改造,具体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以课堂教学及专题讨论作为主要方式,学习河上肇《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鹿地亘《国民之总意》、蒲列哈诺夫《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及八路军政治部发行的若干教材,并开展诸如“日本士兵为何是军阀的傀儡”的课题讨论。二是以登台演讲、排演话剧作为辅助教育,在课余时间面向八路军战士及民众,登台演讲“谴责日本军阀财阀、讴歌共产党军队及共产主义”,自编自演“日本战死者家属的惨状”等话剧。(74)「第2 支那側の我が軍隊に対する思想工作の状況」、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4700。中共对日俘的思想教育改造取得很大成功。据日本陆军省统计,从七七事变爆发至1943年止,日军投敌者归投人数共计136人,自行从敌营逃离归队的人数仅占22%强,而接受敌方抗日教育后被送还、在敌营从事抗日运动被捕、成为敌方间谍侵入这三类明显受到敌方思想工作影响的人数高达93人,占比68%强。鉴于还有大量日俘未归,实际占比应在七成以上。面对这一数据,日本陆军省将矛头直指中共:“中共军队重视对我军的思想工作,以期通过送还之人在我军中酿成投降、投敌氛围……这是前线在思想对策方面需要注意之处。”(75)「2.志気の昂揚」、陸軍省『軍紀風紀上等要注意事例集 昭和18年陸密第255号 別冊第7~9号 昭和19年6月~9月印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748900。

与第一种情况相似,后两种情况的士兵人数也随着战争长期化而日益增多。日本军方统计显示,从七七事变爆发至1943年,按“投敌罪”处理的人数共计152人,1937年仅1人,至1943年则有44人。从地域分布看,作为中共对日军宣传最活跃的地区——华北地区投敌人数最多,高达108人,华中地区以33人居其次,两地占比近93%。(76)「2.志気の昂揚」、陸軍省『軍紀風紀上等要注意事例集 昭和18年陸密第255号 別冊第7~9号 昭和19年6月~9月印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748900。日本军方将华北、华中地区投敌情况多发的原因,归结为“受到大量中共思想之影响”(77)陸軍省『第1 昭和18年全軍軍紀風紀概況/5、罪種別観察(非行を除く)/1、士気沮喪犯』、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746000。。若再考虑日军逃跑群体的数据,实际受到中共宣传战影响的人数更多。据统计,1937年7月至1944年7月包括投敌在内的日军逃跑人数共计5157人,呈逐年增加、显著恶化的趋势(78)弓削欣也「大東亜戦争期の日本陸軍における犯罪及び非行に関する一考察」、『戦史研究年報』2007年10号、43—45頁。。虽然难以断定逃跑群体中的投敌比重,日本军方极为肯定地认为:“具有严重投敌嫌疑之人,想必还有相当数量”(79)北支部派遣憲兵隊司令部『別冊 北支における奔敵事犯と之か警防対策 昭和18年12月16日 北支那派遣憲兵隊司令部 乙集団司令部複写』、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3070338300。。

其次,日本前线军官指挥困难,不得不采取相应措施以稳定军心。他们感慨这种“与武力战并用的宣传战也有相当效果”,不少士兵被“反战文书迷惑”,难以指挥(80)「第2 支那側思想謀略の影響」、大本営陸軍部研究班『支那事変の経験に基づく無形戦力思想関係資料(案)』、1940年9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56500。。甚至出现军官投降中共的情况。七七事变爆发后的五年内,仅日本宪兵以“投敌罪”裁决的军官便高达8人(81)陸軍省『軍紀風紀等に関する情報(第6号)/2.支那事変以来の軍内共産主義運動並に奔敵の状況』、1942年12月19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5120129400。。虽然逃跑或投降的军官人数远比士兵人数少,但就他们在各自阶层的比重而言,前者逃跑或投降的比例远高于后者(82)陸軍省『第1 昭和18年全軍軍紀風紀概況/5、罪種別観察(非行を除く)/1、士気沮喪犯』、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746000。。

面对军心动摇、指挥困难的情况,前线军官基于陆军中央部的训令,从军中教育、管理和防范三个方面进行应对。军中教育主要针对日军意识、精神层面,强化《战阵训》《军队教育令》《军队内务令》及其他相关教育资料的宣传、学习(83)弓削欣也「大東亜戦争期の日本陸軍における犯罪及び非行に関する一考察」、『戦史研究年報』2007年10号、54—56頁。。“华北中央灭共委员会”建议华北方面军全军“实行彻底的精神教育”,以此对抗中共瓦解日军的工作(84)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而军中管理包括自我约束和管理部下。自我约束要求军官群体自身强化团结,注重军官之间、官兵之间的融合关系,根绝私下制裁,同时做好战斗准备,以期必胜。管理部下要求长官监督调查、彻底掌握部下的思想、个性等各方面情况以及军队内部的各种不稳定因素,尤其是对伤病员、入伍前思想已出现“问题”者、年长的应召兵这几类士兵讲求特别对策。以上两个方面的应对措施主要用于防备内部的不稳定因素。军中防范则是防备外部的干扰因素,以各种手段防遏来自中共的宣传。例如,各宪兵队严厉检阅来往战地的邮件,防止中共在其中夹杂宣传品。

同时,鉴于逃跑投降事件日益增多,日军前线军官加强事前预防、事后缉拿严惩等应对措施。在事发之前,加大对士兵的精神教育和日常管理。在投敌事件最多的华北地区,华北宪兵队司令部提出对策发至各中队,要求“精神要素之培养”,领会天皇勅谕以及《战阵训》关于“生死观”“惜名”之要义(85)北支部派遣憲兵隊司令部『別冊 北支における奔敵事犯と之か警防対策 昭和18年12月16日 北支那派遣憲兵隊司令部 乙集団司令部複写』、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3070338300。。1943年华北方面军第36师团司令部搜录资料预防犯罪,列举某现役士兵不满老兵及下士官叱责殴打而故意投降中共的案例,要求各级军官严格监督指导那些需要注意的士兵,同时坚决避免私下制裁等现象发生(86)陸軍省『防犯資料 防犯資料第8号 昭和18年9月 第36師団司令部複写』、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3031935500。。在事发之后,缉拿并严惩逃跑投降士兵。前线军官们讲求手段,加大对这些士兵的搜查力度,且“不因士兵行踪不明而过早认定其战死”(87)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例如,华北派遣军某上等兵相信八路军优待俘虏的宣传,在离队途中被所属部队下士官逮捕,最终未能成功投降(88)「2.志気の昂揚」、陸軍省『軍紀風紀上等要注意事例集 昭和18年陸密第255号 別冊第7~9号 昭和19年6月~9月印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748900。。这些逃跑投降士兵,不论主动或被动返回日本军营后,都会受到严厉惩处。日本陆军刑法规定,按情节轻重,可判处投敌者死刑、无期徒刑或监禁。(89)陸軍省『軍紀犯予防に関する教育資料 昭和14年7月 留守第8師団法務部/第1編 陸軍刑法の犯罪/ 第5 逃亡の罪』、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3032263000。但实际判罚从重。1940年华北方面军参谋长召集军法会议及军律会议的相关人员,要求他们在战时、战场从严运用军法军律:对于逃跑者及俘虏不问其动机理由,予以必要且充分的处置,避免遗祸将来(90)陸軍省陸支密大日記『方面軍参謀長口演要旨送付の件』、1940年6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04122206300。。对照判罚结果来看,大部分人被判处死刑或无期徒刑。虽然严刑可以震慑日军官兵,但这既充分反映了日本军阀的苛酷,也验证了中共宣传战关于阶级斗争理论的正确性。

最后,日本军政高层判明中共在抗战中的地位,调整侵华策略,加大“剿共”力度。随着全面侵华战争的推进,日方逐渐掌握中共宣传战的基本情况。早在1938年底,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杉山元在兵团长会议上,已将日军军纪弛缓的原因与中共宣传战联系起来,认为“共产赤化之魔手愈发频繁,最近对我官兵的反战宣传特别显著”(91)北支那方面軍司部『兵団長会向席に於ける方面軍司令官訓示』、1938年12月27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3070338800。。翌年5月,华北方面军司令部总结上月军情,进一步强调中共“思想谋略益发炽烈”,利用邮件物品对日本本土及战争前线持续宣传反战思想,存在从游击战转为特务工作的倾向(92)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北支那方面軍占拠地域内外概況(昭和14年4月分)』、1939年5月3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1624600。。日方这种认识,既来自日军各级部队军官及情报机关依规提交的相关报告、情报,也来自政府及民间各种调查机构、组织提供的实例、数据和建言(93)谷拓弥「日中戦争期における日本軍の情報活動―北支那方面軍の共産党軍対策を中心として―」、『防衛研究所紀要』2018年第21巻第1号、124—126頁。。

基于上述了解和认识,日本军政高层不难判断:中共坚持和发展抗日斗争,是其宣传战对日军影响日益加剧的根本原因。“华北中央灭共委员会”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共及其组织是策动瓦解日军思想工作的根源,更是“目前敌方强行进行长期抗战的原动力”(94)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中共对抗战的坚持,没有因战争形势变化而产生动摇,反而愈发坚定活跃。1937年末日本参谋本部第一部第二课已预判,战争长期化将导致蒋介石势力的衰微和分裂,而共产党势力必将抬头(95)参謀本部『事変処理要綱に関する経緯』、1937年、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055600。。日后的战争局势充分证明了这一预判。1940年,在中国派遣军总参谋长召集的情报主任会议上,参谋部第二课长坦言:迁往重庆的国民政府已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但即使国民政府崩溃,共产党等抗日武装势力仍将妨碍日本“东亚新秩序大业”(96)支那派遣軍総司令部『情報主任者会同席上ニ於ケル第2課長口演要旨(対支一般情勢)』、1940年7月4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076900。。对此,参谋本部将这一现象言简意赅地概括为“共产则抗战”(97)参謀本部第八課『別紙 対共工作実施要領/第1 方針』、1939年1月19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700300。。令日方倍感忧心的是,中共抗战势头在其坚持下发展迅速,对日军的威胁逐年增长。尤其在华北地区,中共及八路军被华北方面军司令部污蔑为“搅乱华北治安之根源”和“华北治安之癌”。(98)陸軍省陸支密大日記『訓示提出の件』、1941年8月14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04123309700。「情報主任者会同席上ニ於ケル方面軍参謀長口演要旨」、1939年12月1日、陸軍省陸支受大日記『方面軍参謀長口演要旨(5)』、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04121672800。

正因如此,日本军政高层在制定对华策略时愈发将中共视为主要对手,并加大实施进攻力度。所谓“剿灭共产党”,成为日本军、政界的共识。在华北方面军司令部收到的建议中,已有官兵警惕中共“瓦解敌军工作”而呼吁“彻底实行剿灭共产党及其军队的方策”(99)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4月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内阁情报部整理调查中共思想战的资料时,也强调“剿灭中国共产党是国策上最重要的事情”(100)内閣情報部『北支共産軍の宣伝戦術』、1939年3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4010435500。。重点进攻中共,则成为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的重要策略。1941年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离任上奏时,将华北局势总结为“蒋系军队几乎肃清”,“共产党的军队自1939年夏秋起呈逐渐扩大的趋势”,认定“剿灭”共产党是确保华北“治安”的最大课题(101)「(3)管内敵情及治安の概況 附 西北ルートの状況」、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北支那方面軍状況報告および同別冊』、1941年7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34300。。日本侵略者的“剿共”策略,不只是与中共宣传战针锋相对,更是放在全面侵华战争的全局中制定。华北方面军参谋长田辺盛武曾向各兵团长指示,“肃正建设”不仅适用于武力战,还适用于政略战、经济战、谋略战、思想战等各方面,都应逐渐展开活跃激烈的斗争(102)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兵団長会同席に於ける方面軍参謀長口演要旨』、1941年10月3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53000。。

结 语

宣传战是近代战争中必不可少的作战方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宣传战被同盟国和协约国广泛运用,成为加速战争进程、决定战争结局的重要因素,并在战后愈发受到各国重视。拉斯韦尔曾回顾一战各参战国的宣传情况,指出在各大战役中“宣传都发挥了重要的并且可能是决定性的作用”,将宣传战线列为现代战争所必需的三个战线之一(103)〔美〕哈罗德·D·拉斯韦尔著,张洁、田青译:《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73—174页。。1937年10月日本内阁情报部也研究认为:“近代战争具有大规模、复杂且微妙的特性”,不再是小规模、纯粹的武力战,以此为中心的经济战、外交战以及思想宣传战于平战两时都将起到决定性作用(104)内閣情報部編『近代戦と思想宣伝戦』内閣情報部、1937年、3—4頁。。日本挑起的全面侵华战争便是这样一场近代战争,而宣传战于中日两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宣传战的众多对象中,敌方军队自是宣传的核心目标。

全面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对日军展开广泛、灵活、持久的宣传战,对内凝聚全民族抗战力量,极大增强抗战必胜的信念,对外削弱瓦解日本侵略者的军事力量,沉重打击日本帝国主义。与以往研究维度不同,本文运用作为被宣传方的日方所留下的相关记述及档案,讨论中共对日军宣传战体系的展开、传播媒介的运用、宣传策略的实施和宣传内容的推行,并从被宣传方的认识和反应估量宣传战的效果,以期更为全面、精准地呈现中共宣传战的面貌。中共积极运用包括宣传战在内的各种作战方式,以自己的政治主张、坚定意志、模范行动,支撑起全民族救亡图存的希望,引领着夺取战争胜利的正确方向,成为夺取战争胜利的民族先锋。而日本各界的这些观察记述及存留档案,不仅充分印证了中国共产党坚持全面抗战路线的正确和领导全民族抗战的伟绩,更有力证明了中国共产党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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