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白新欢,熊小果
(华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510640)
叔本华的痛苦观及其意义
白新欢,熊小果
(华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510640)
叔本华认为,痛苦是意欲的阻抑,具有精神属性。痛苦是本原性的,而幸福则是派生性的。解脱痛苦的途径是纯粹认识及其带来的清心寡欲。叔本华痛苦观的积极意义在于,人为了解脱痛苦必然追求满足,为了获得满足必然追求改造自然、改造社会,这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基本动力。痛苦预示着人类社会必将向文化高度的方向发展,向物质财富充分涌流的方向发展,向制度文明及精神道德无限提高的境界发展,这是痛苦的文化与社会意义之所在。
叔本华;痛苦;满足;文化;社会
对痛苦的感受和理解是叔本华哲学的核心,是其悲观主义形成的理论基础。悲观主义当然是不可取的,它对人生的消极和厌世态度是与文明的主流相背的。然而,痛苦作为人生的必然现象,它必然在人生和人类文明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研究叔本华的痛苦观,充分揭示痛苦在人类文明起源和发展中的作用,对于我们更好地获得人生的幸福,更好地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将具有积极意义。
(一)什么是痛苦
众所周知,叔本华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其悲观主义人生观的理论基础就是痛苦观。什么是痛苦?叔本华从多方面不厌其烦地对痛苦进行了论述。这些论述的基本观点一致而又不尽相同,是不同侧面不同角度的论述。例如,叔本华认为,“把意志,由于横亘于意志及其当前目标之间的障碍,所受到的阻抑叫做痛苦。”[1]“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一切欲求的基地却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1]427这是叔本华关于痛苦的基本观点,即认为人的欲求或意欲的阻抑就是痛苦。痛苦对于人是本原性的,因而是永久存在的。“追求挣扎没有最后的目标,所以痛苦也是无法衡量的,没有终止的。”[1]424显然,叔本华把痛苦作为人生的基本现象,以痛苦为中心去看待整个人生,上升到了人生观高度。
意欲的阻抑之所以是痛苦,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对这种阻抑的思虑。没有思虑,阻抑便不构成痛苦。叔本华认为,“我们最大的痛苦根本不是作为直观表象或直接感受而存在于当前的东西,却是作为抽象的概念,恼人的思虑而存在于理性之中的东西”。[1]409可见,叔本华认为痛苦是精神性的东西,它是思虑、是理性、是概念,是超越了当前的思想状态,其实质就是精神。精神性的痛苦作为“最大的痛苦”是人的痛苦的典型形式,是其本质样式。与此相比较,肉体上的当下的痛苦就不算什么。“我们苦乐的原因所在大半不是实际的‘现在’而是抽象的思虑……精神痛苦比肉体上的痛苦要大得多而能使后者不被感觉”。[1]410总之,叔本华把痛苦的本质看作是一种评价、一种认识、一种精神。因此,在根本没有精神或精神没有充分发展的条件下,例如对于无机物或动物来说,便很难谈得上痛苦或幸福。
(二)痛苦与精神的关系
人有精神,才会感觉到痛苦。叔本华反复论证:智慧愈高,痛苦便愈深。因为智慧愈高,敏锐性就愈高,感受痛苦的能力也就相应提高了。动物缺少智慧,痛苦就少些。叔本华说:“困苦、忧伤并不直接而必然地来自‘无所有’,而是因为‘欲有所有’而仍‘不得有’才产生的;所以这‘欲有所有’才是‘无所有’成为困苦而产生伤痛唯一必需的条件。”[1]137“一切痛苦都是由于我们所要求,所期待的和我们实际所得到的不成比例而产生的,而这种不成比例的关系又显然只在人的认识中才能有,所以有了更高的解悟就可以把它取消。”[1]138心理学家经常说,使人烦恼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们对于事情的态度。西方古代的斯多葛学派(Stoics)哲学家把痛苦归结为人的主观欲望、看法,认为一切烦恼都是从看法和意见来的,并以此作为人生实践的指导原则,尽最大可能在主观意识范围内去解决痛苦和烦恼问题。斯多葛派哲学家的这种看法虽然在理论上是片面的,在人生态度上是消极的,但却充分表现了痛苦与烦恼的精神属性。
痛苦具有精神属性,因而精神的产生是痛苦存在的历史前提。没有精神,没有意识,就不会有痛苦。从物质中诞生了精神,才可能有痛苦。所以痛苦一定与智慧、认识、精神、意欲有内在对应关系,双方互相作用并互为条件。“随着意志的现象愈臻于完美,痛苦也就日益显著。……随着认识的愈益明确,意识愈益加强,痛苦也就增加了,这是一个正比例。到了人,这种痛苦也达到了最高的程度;并且是一个人的智力愈高,认识愈明确就愈痛苦。具有天才的人则最痛苦。……真正的痛苦只是由于认识的明确性、意识的清晰性才可能的。”[1]424-425可见,在叔本华看来,精神的生长与对痛苦的感受能力的增长是相对应的。低等生物的痛苦感受能力较低,正对应着低等生物的精神发展程度较低。高等生物有了痛苦,与高等生物的精神发展相对应。人的精神的充分发展,正对应着人的痛苦感受能力的充分增长。这进一步证明,痛苦属于精神现象,具有精神性质。
(三)痛苦的本原性与幸福的派生性
从整体上看,痛苦与幸福是一对矛盾,是辩证统一的。但从本原或价值评价层面说,痛苦与幸福并不是完全并列关系,而是具有先后关系和积极消极之分。叔本华说:“一切满足或人们一般所谓幸福,在原有意义上和本质上都只是消极的,无论如何决不是积极的。……因为愿望,亦即缺陷,原是任何享受的先行条件。……满足或获致幸福除了是从痛苦,从窘困获得解放之外,不能更是什么。原来要得到这种解放,不仅要先有各种现实的显著的痛苦,而且要先有各种纠缠不休,扰乱我们安宁的愿望,甚至还要先有使我们以生存为重负的、致命的空虚无聊。……直接让我们知道的永远只有缺陷,缺陷即痛苦。满足和享受则是我们只能间接认识的,由于回忆到事前的,随享受的出现而结束的痛苦和窘困然后才间接认识的。”[1]437-438从逻辑关系上说,痛苦与幸福互为条件,对痛苦的感受可理解为失去幸福的后果,对幸福的感受可理解为消除痛苦后的结果。这种逻辑关系是对等的,没有先后之分。但从根源上说,叔本华却坚持认为,痛苦是更原始的、本原性的,幸福与快乐只具有派生性、消极性。叔本华认为,痛苦“发源于与生命本身不可分离的需要和欲念”,“幸运恰恰才是消极的,换句话说,幸福和满足总是隐含某种欲望的实现,即某种痛苦结束的状态。”[2]“任何一种幸福状态,任何一种满意的情感,就其品格而言乃是否定的。也就是说,它包含痛苦的解脱,而痛苦却是生命的肯定因素。”[2]418“痛苦是某种肯定的东西,而幸福则是一种否定的状态。”[2]122“一切欢悦都是否定的、消极的,而痛苦本质上是现实的。”[2]221叔本华坚定地认为,痛苦是基本的、本质的东西,是生命之为生命的本质,是生命的肯定因素,痛苦比幸福更原始,而幸福与快乐则是派生的、表面的、否定的,从而是消极的东西。
(四)如何解脱痛苦
痛苦的本质属性是精神,解脱痛苦的基本手段也必须是精神,这是隐含在叔本华痛苦观中的内在逻辑。叔本华认为,“痛苦,唯有在进入了纯粹认识的形式,而这认识作为意志的清静剂又带来真正的清心寡欲时,才是达到解脱的途径,才因而是值得敬重的。”[1]544“一切痛苦,对于意志既是压服作用,又是导致清心寡欲的促进作用,从可能性上说还有着一种圣化的力量。”[1]542可见,痛苦自身便蕴含着自我解脱的可能。因为痛苦可以使意志走向自我否定、分裂、升华,产生“纯粹认识”,从而解脱痛苦。意志和痛苦在本原意义上是一回事,解脱痛苦完全是意志的自我解脱,不是通过外力的解脱,这是叔本华唯意志主义世界观的内在必然推论。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认识都能解脱痛苦。叔本华对解脱痛苦的认识有特殊的看法,“生命意志之否定,亦即人们称为彻底的清心寡欲或神圣性的东西,经常总是从意志的清静剂中产生的;而这清静剂就是对于意志的内在矛盾及其本质上的虚无性的认识。”[1]545可见,只有对意志的内在矛盾和虚无的认识才能成为意志的清静剂,只有这样的清静剂才能否定生命意志,才能真正解脱痛苦。
叔本华认为,解脱痛苦的根本途径是达到无欲。但意欲的力量异常强大,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对抗意欲的强大力量,从而达到无欲?这种强大的力量,只能来自意欲本身内部力量的升华,而不是外部。只有这种来自意欲本身内部的力量才能在强度上与意欲相抗衡。这股升华的力量就是直观认识,摆脱了意欲的奴役,成为“取消一切欲求的清静剂了。”[1]323这是意欲的自我扬弃。“这种自我扬弃是由一种强大的清静剂促成的,而这清静剂又是意志在最圆满地认识了它自己的本质之后获得的。”[1]323总之,依靠认识的力量扬弃意欲,其本质是意欲的自我扬弃,因为认识只是意欲的升华形式,意欲则是认识的本原。
认识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何以能扬弃意欲?因为意欲也具有精神性,虽然它以外部客观对象为条件。叔本华所谓认识对意欲的扬弃,实质上就是精神对精神的扬弃。外界客观对象只是一个必要条件,而不构成意欲的本质内容。只有在这一逻辑前提之下,叔本华的意欲自我扬弃论才能自圆其说。这里显示了叔本华哲学的唯心主义本质。
意欲为何能够升华为认识?为什么这种认识能够与意欲相对抗?叔本华认为,意志是可以自我分裂与变化的,这是叔本华哲学的逻辑前提。叔本华举例说,建筑表现了意志的“自我分裂和斗争,亦即重力和固体性之间的斗争”。悲剧是“意志和它自己的分裂”。[1]354可见,意志包含着自身内在的矛盾,意志内部充满了冲突和斗争,意志是可以自我分裂的。认识的高度发展只是意欲的内在矛盾充分展开的结果,是意志的内部斗争和分裂的结果。
意志的内在矛盾、斗争、分裂和发展是隐藏于叔本华哲学中的辩证法。意欲如果不能分裂、升华出自己的对立面并被自己的对立面“取消”与同化,痛苦问题就得不到最圆满、最完整的解决。对叔本华来说,意欲必须是自我斗争、分裂、升华、异化的过程,从而变成新的东西即认识,并以此达到意志的自我取消、自我否定,即叔本华所谓涅槃状态,彻底的无欲状态,一切冲突的和解,绝对的死寂。
痛苦的本质属性是精神,因此解脱痛苦的基本途径是精神性的认识。这是认识叔本华痛苦观的文化意义的基础。叔本华哲学的基本逻辑是,世界的本质是生命意志,生命意志的内在矛盾导致痛苦,痛苦升华为认识,认识是意志冲动的清静剂,意志冲动的清静剂使生命意志得到解脱。可见,痛苦是使意志得以升化为认识的源泉,也是意志得以解脱的基本机制和契机。叔本华说:“得救的唯一途径就是意志无阻碍地显现出来,以便它在这显现出来的现象中能够认识它自己的本质。唯有借助于这认识,意志才能取消它自己……大自然正是把意志引向光明,因为意志只有在光明中才能得到解脱。”[1]549这里所谓“光明”,其实就是认识。在叔本华看来,认识起源于意欲。只有让意欲充分显示出来,认识之光才会出现,因为意欲的充分显示内在包含着认识的出现。只有借助于这种认识,意欲才能得到解脱。对人来说,痛苦与意欲本质上是一回事,解脱意欲就是解脱痛苦,而解脱痛苦的基本途径是精神性认识的出现。可见,痛苦是精神诞生与生长的源泉、根本动力与契机。
为什么说意欲的充分显现就会产生认识?认识之光究竟是如何出现的?从叔本华哲学的基本观点看,痛苦在其中起着契机和中介的作用。实质上,叔本华作为唯意志主义者,其核心观点是:意欲是世界的本质,其它一切都只不过是现象而已。痛苦和认识是意欲的一种变形,意欲才是本原、本质。所以,在叔本华看来,世界的一切现象,包括认识在内,都不过是意欲的表现而已。认识的产生及其发展唯有在意欲这一本原意义上去理解,才是有真正意义的。
无尽的苦难是开拓心灵精神世界的基本通道,这是叔本华给我们的启示,这一痛苦观被尼采所继承,并被精神分析学所证明。尼采对基督教的批判证明,精神生产能力,即由生物能量生产出文化形式的能力,是基督教产生和发展的基本动力,这是人类文化发展的能量源泉,是最基本的精神生产能力。从精神分析学角度看,意欲的世界是一个本能和无意识的世界,是黑暗世界。生物能量的积聚,最终导致内部反应,意欲内部发生裂变,生物能量转化为精神能量,认识之光最终出现。从宏观社会方面看,法律、道德、宗教、科学、习俗等文化形式则是意欲内部反应的外部催化剂。精神分析学证明,由生物能量向文化形态能量的转化与升华是文明发展的基本机制。它不单单是人类个体的发展机制,而且是人类社会的发展机制。只有在这一意义上,奴隶制等阶级剥削和压迫社会,对于人类文明的发展才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这种社会制度在历史上曾富有成效地把生物能量转化成了文化能量。恩格斯认为,没有奴隶制,就没有现代社会主义,因为奴隶制为现代社会主义创造了物质文化前提,这是正确的。
痛苦及对消除痛苦的渴望,是西方古代哲学产生的基本原因。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人的第一需要是生理需要,第二是安全需要。喜欢秩序,可以预测,能够控制,都是安全需要的表现。西方哲学寻求统一绝对本体的思维方式及其对确定性的不懈追求是人类这一基本的安全需要的哲学表达,古希腊罗马社会的动荡不安与生活的艰苦加剧了这一追求,西方中世纪宗教哲学对上帝的论证与近代西方哲学的认识论转向在理论上把这一追求发展到了极致,这是西方哲学形而上学传统形成和延续的基本动机。
人类精神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宗教,基督教甚至成为西方文化的根基。宗教产生的根源也是痛苦。马克思说:“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3]宗教的功能是对人生痛苦的化解与安慰,“宗教是人民的鸦片。”[3]2宗教的目的是使人追求物欲满足的心理平静下来,平静的意义是解除紧张关系,在精神上减轻或消除痛苦感,实质就是把意欲的向外追求转化为对意欲的所谓虚无性的认识,从而达到痛苦感的消除。这种消除不是现实的消除,而是精神上的消除,是仅仅在认识上消除痛苦。因此,宗教解脱人生之苦的主要手段是通过减少欲望或消除欲望,从而减轻或断除欲望与对象之间的张力。
不仅哲学、宗教的起源是痛苦,整个人类文明的起源也是痛苦。哲学、宗教作为文明的基本内容和标志,在本质上与文明的起源遵循着同一种机制。从心理和精神角度说,文明起源于痛苦。从人类历史的外部事件看,文明起源于生存危机。文明起源之后,文明的发展仍然受痛苦(生存困境)的推动。人类就是在不断解决这些危机与困境中获得发展的。这里所说的文明起源,主要是指文明诞生的原始动力和机制,不是后来派生的动力和机制。尼采认为,古希腊文化起源于苦难的现实生活,是对现实苦难的对抗和自我心理的安慰,这是很透彻的认识。
由不断发生生存危机到消除危机,由痛苦到痛苦的消除,这是文明起源和发展的基本机制。人的诞生,是由于环境的巨大改变,提出了生存问题,然后解决生存问题而实现的。从四肢爬行到直立行走,从以体力为主到以智力为主,文化得以诞生,生存问题得以不断解决。没有环境的巨大改变,猴子不可能变为人。没有问题的出现,没有危机的出现,没有痛苦的逼迫,人不可能诞生,文化也不可能被创造出来。
文明诞生后,累积性进展使人类文明获得了另一种进化机制,即在没有问题逼迫的情况下也能不断进步,并且这一进化机制有不断加强的趋势。凭兴趣自主地找问题并研究问题、由禀赋和闲适而创造文化,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另一个引擎,马斯洛对自我实现之人的研究可作为例证,弗罗姆在《逃避自由》中对积极自由及自发活动的论证也支持了这一观点,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设想也与这一观点是统一的。但在目前的历史阶段,这个动力机制只是在少数人、个别方面、较低程度上体现出来。而且这个动力是派生于第一动力(生存危机)的,是人类取得的成就经过世代累积之后所产生的结果。在这一特定意义上,叔本华的观点是偏颇的。因为即使幸福是第二性的,但在某种意义上却可以成为积极的。因为幸福与满足可以成为创造文化、推动文明发展的第二个基本动力,在共产主义社会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就主要以此为动力。幸福可以成为积极的,因为它同样可以创造文化。在一个更健康、更进步、更理想的社会,比如共产主义社会,精神的独立发展已成为人类的普遍兴趣,精神的自我生长已成为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精神的自我成长是愉快与怡悦,因为它有这种潜力和禀赋,是凭兴趣和禀赋而成长的,这样的成长是快乐,而不是痛苦。只有异化的和被迫的成长、缺乏潜力和禀赋作为基础的成长才是痛苦。
综上所述,文明的产生与发展,必有动力。这个动力的物质表现是社会现实问题及其解决,其精神表现则是痛苦感。物质现实问题只有再现为精神心理问题,才能成为真正的现实问题,才能成为文明发展的动力。当然,痛苦感等精神和心理问题并不能独立存在,它们必然以物质现实问题为基础并反映物质现实问题。幸福是由痛苦的消除而派生的,如果人类在诞生时只有幸福,便没有动力创造并发展文明。为何幸福会成为文明发展的重要条件,甚至是未来理想社会的基本条件?答案是:由痛苦的硕果遗传累积而来。幸福从哪里来?答:痛苦。痛苦从哪里来?答:生存困境。如果没有文明发展的累积及其遗传,没有对痛苦与现实问题的不断解决,幸福便不复存在,人的自我实现的“天性”便无以形成。精神分析学证明,人类文明发展过程就是不断克服本能欲望的过程,具有精神属性的幸福和快乐是从自然生物能量升华而来的。叔本华的痛苦观实质上可被理解为从人生的微观、哲学逻辑层面对痛苦的文化意义进行了论证与说明,而人类文明的诞生和发展过程则从宏观、社会方面印证了痛苦升华为文化的逻辑。概而言之,从最根本和原始的层面说,文明诞生于痛苦和问题,文明发展于痛苦和问题。
痛苦本质上是缺陷和欲求的精神再现,因此对痛苦的基本解决方式是消除缺陷,满足欲求。这必然要诉诸于对外界物质世界的利用与改造,即社会文明要充分发展,才能消除缺陷、满足欲求,从而消除痛苦。如果象叔本华那样,解脱痛苦只诉诸于精神和认识,断除欲望,那么从逻辑上说这种解决方式最终将导致人类的自我消亡,显然这是与文明的本质相背的,这是叔本华痛苦观的局限性所在。文明的主流是通过对外部世界的改造和征服,从而不断解除痛苦,而不是消极避世,诉诸主观精神泯灭欲求。通过改造外部世界,主要用物质的手段解除痛苦,这是痛苦的积极社会意义之所在。
在叔本华看来,痛苦是一种关系,它产生于主观欲求与客观对象之间的紧张关系。欲求本身具有主观精神属性,但欲求之所以成为痛苦,是因为它指向的客体对象无法获得,欲求不能得以满足,才导致痛苦。因此,导致痛苦的不是欲求本身,而是主观欲求与客体对象之间的紧张关系。消除这种紧张关系,就需要改变客观对象的状态,以达到满足主体的欲求。这是一个欲求和满足不断循环上升的无止境的过程,正是这一过程推动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当然,对于叔本华这样的消极和悲观主义者来说,他们往往倾向于从主观精神方面去消除主观欲求和客体对象之间的紧张关系。诉诸主观精神而不是现实实践斗争去消除痛苦,从社会后果上看会带有更多的消极意义,容易使人放弃现实斗争,或贬低现实斗争的作用。尼采曾批判柏拉图,说柏拉图因为胆怯,所以才逃入理想世界。尼采对柏拉图的这种批判,本质上也适用于对叔本华的批判。但注意是本质上,也就是从本能性及无意识角度,或说从尼采哲学的特定意义上。当尼采说柏拉图胆怯时,我们当然不能理解为柏拉图的人格及其生活中的行为是胆怯的,而只能理解为柏拉图的理论倾向。笔者认为,这一解释也基本适用于叔本华。其实,尼采对基督教的批判在本质上也是相同的思路。诉诸精神解决痛苦问题,这当然是一种基本方式,但这一方式却不是最根本的方式。诉诸精神或物质方式,并不是完全主观随意的,而是由主客观条件决定的。当物质客观条件不具备或严重受阻时,诉诸精神方式就是唯一或主要的选择。对于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来说,消极悲观的态度并不是主流,诉诸精神也并不与诉诸物质实践手段相矛盾。从本原和根本上看,主要依靠改造外在客观世界,改变客体对象的状态以使其为人服务,这才是文明的主流和根本,诉诸精神方式具有派生性,尽管它也是基本方式甚至有时起着根本的作用。
痛苦所体现的张力关系,本质上就是人的发展需要与现实二者的落差或对立。人都有发展的需要,包括物质方面发展的需要和精神方面发展的需要。如果这种需要的满足受到外界客观物质条件的限制和阻碍,人就会感受到痛苦。为了消除痛苦,人类就要不断消除外界客观物质条件的限制和阻碍,包括自然界的限制和阻碍,也包括社会关系方面的限制和阻碍。其结果不仅是促进了人类自然科学的发展、文化的发展,也推动了社会文明的进步,尤其是社会制度文明的进步,这是痛苦的文化和社会意义之所在。
人具有各种各样的需求,这些需求的满足就是人的幸福。人既有物质需求,也有精神需求,物质需求是精神需求的基础。人类目前发展阶段的需求主要是物质需求,在物质需求不断得到满足的条件下,对精神需求的追求会不断提高。相对于物质需要而言,精神需要是人的高级层次的需要。在物质需求不断满足的条件下而不能产生精神需要,这显然是一种病态。在精神发展方面,应该有痛苦的感觉却没有痛苦的感觉,表明失去了向高级需要发展的潜力,这样的个体相对于正在走向充分、自由、全面发展目标的人类来说显然也是一种病态。
马尔库塞认为,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有一种趋势,就是在制度上和体制上把痛苦永久化,尤其是在一个社会能够为每个人都提供较为充分的物质生活条件时,在这一历史条件下,试图把痛苦永久化的制度与体制存在的合理性就成问题了。为什么资本主义社会要把痛苦永久化?为什么在物质生产条件能够消除痛苦与贫困的条件下,仍然要维持痛苦与贫困?原因之一是为了维持社会经济的高速增长并借助于这种增长来维护资本的利益,这是通过异化劳动实现的。原因之二是为了维持统治阶层的优势心理,因为只有保持下层人民的贫困与痛苦,才能使统治阶层在与下层劳动人民痛苦和贫困的对比中感觉到幸福与富足。原因之三是资本主义社会在与第三世界落后国家的关系中维持着剥削和压迫关系,这是资本主义国家内部富足的基本国际条件。
应该看到,物质丰富只是个别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现象,整个人类社会还远没达到这种状态,整体的人类社会发展水平还较低,仍然处于以消除物质匮乏为主要任务的文明阶段。物质匮乏问题仍然是目前人类社会的主要问题,精神的发展还不能上升为整个人类社会的主要任务。这进一步说明,人类社会文明的进步具有整体性,目前人类整体上的物质不富裕制约着个别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向以精神发展为主要目标的文明阶段的进化。因此,痛苦和贫困的持续存在及对痛苦和贫困的不断消除,仍然是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动力和机制。
总之,痛苦是需要、缺陷、欲求的精神升华物,人为了解脱痛苦必然追求满足,为了获得满足又必然追求改造自然,改造社会,这是人类社会前进的基本动力。这与马克思的宏观社会历史分析即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的分析,形成了精神、微观层面的呼应。二者殊途同归,共同预示着人类社会必将向物质财富充分涌流的方向发展,进而向制度文明及精神道德无限提高的境界发展,即向共产主义社会前进,这是我们从叔本华的痛苦观中所能获得的积极启示。
[1]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24.
[2]叔本华.叔本华论说文集[M].范进,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415.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
[责任编辑 高 锐]
Schopenhauer's View of Suffering and Its Significance
BAI Xin-huan,XIONG Xiao-guo
(School of Marxism,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Guangzhou 510640,Guangdong)
Schopenhauer thinks that suffering is hindrance of will and spiritual.Suffering is principle,but happiness is derivative.The path to salvation from suffering is pure knowledge and resignation.The positive significance of Schopenhauer's view of suffering lies in that,man necessarily pursuits of satisfaction in order to be free from suffering,and necessarily pursuits of remaking nature,reforming society to acquire contentment,which is the fundamental motive force of social advancement.It is the cultural and social significance of the suffering that suffering indicates social inevitable development to highly developed culture,to fully welled material wealth,to infinitely improved realm of the institutional civilization and spirit and morality.
Schopenhauer; suffering; satisfaction; culture; society
2014-09-23
白新欢(1967—),男,河北行唐人,华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
B516
A
1004-9975(2015)01-00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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