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周建新,田丽娟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物”历来是人类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探讨对象,从最初不具有文化意义的异文化标志到成为认识社会文化的媒介,礼物、商品和圣物成为人类学物的研究的基本类别。弗雷泽认为事物和语言同人一样,都可以暂时地或永久地赋予禁忌的神秘性能,他列举了禁忌铁器、锋利兵器、食物等禁忌物,认为物往往因其形状和性能被列为禁忌物,物是研究信仰的媒介。(1)( 英) 詹·乔·弗雷泽 :《金枝》,徐育新、汪培基等译,北京 :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版,第333-355页。马林诺夫斯基发现库拉交易中没有实用价值的红贝壳项圈和白贝壳臂镯总是相向流动,神话、巫术和传统在它周围建立起明确的仪式和礼节,并在土著人头脑里建立起价值观,交换维持了部落之间的长久关系。(2)〔英〕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梁永佳,李绍明译,北京 :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77-80页。莫斯把古式交换体系当成社会事实,为人类学物的研究奠定了本体论基础。他认为义务性回礼的动机在于它是一种既关涉物也关涉灵魂、道德等方面的持续交易。(3)〔法〕马塞尔·莫斯:《礼物——古代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汲喆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21-23页。马文·哈里斯关注印度圣牛,论证物的崇拜背后有一套严格的社会文化逻辑,且这套逻辑是人适应自然的结果。(4)(美) 杰里·D.穆尔 :《人类学家的文化见解》,欧阳敏,邹乔等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31页。20世纪80年代,物的研究发生本体论转向,重点理解人与物的互动过程,反思主体与客体相互界定的关系,凸显物本身的重要意义。坦拜亚(Stanley J.Tambiah)认为圣物是在某种程度上塑造的信仰,物不再独立于人之外,而是处于人物互相融合的状态。(5)马祯 :《人类学研究中“物”的观念变迁》,《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本文拟从达尞这一象征物切入,探究卡咪人民居中达尞及其制作实践的文化意义。
“‘达寮’是一种用六根竹篾交叉编成的网状物,大致呈六边形,在克木人巫术疗病、葬礼、‘博巩’等仪式场合,都少不了这种神秘的物件。”(6)李成武 :《克木人——中国西南边疆一个跨境族群》,北京 :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0-211页。人们相信它具有驱鬼避邪的神力,卡咪人称为“躲尞”(Duoliao)。陶云逵早期对达尞有过描述 :“寮系竹制之圈及编物,可以避邪”(7)南京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编 :《边疆研究论丛.民国三十四年至三十七年》,成都 :成都出版社,1948年版,第63页。。达尞曾被提及在傣族、德昂、布朗、佤族、拉祜等民族中出现,但缺乏深入研究其文化内涵的成果。彝族学者李成武根据调查指出,“除了傣族和克木人使用达寮外,傣族周边的佤、德昂、布朗、阿昌、拉祜、哈尼等民族,也在自己的仪式活动中频繁使用达寮。”(8)李成武 :《克木人——中国西南边疆一个跨境族群》,北京 :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2页。傣族学者朱普德认为“达尞起源于傣族,周边地区的少数民族之所以也用‘达尞’,是傣族原始宗教文化向周边民族扩张和渗透的结果”(9)朱德普 :《傣族神器“达寮“及其影响—〈古代傣族原始宗教文化向山区渗透试探〉续篇》,《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
2019年1月25-28日,笔者在老挝乌多姆赛克木人新年期间,看到传统竹楼、寨门和象征战争胜利的旗杆上都悬挂着不同形状的竹篾编织物,当地克木人也称其为达尞。据当地克木老人说,达尞不仅用于驱鬼避邪,它还具有占卜的神力,他们祖先能用达尞精准地预测战争胜败、姻缘生育、凶吉祸福等。(10)根据老挝乌多姆赛省克木人口述,翻译者为乌多姆赛省留学四川大学硕士研究生康莱。据笔者在中国境内的调查,达尞同样深深嵌入云南卡咪人的社会中,成为他们传统文化认同的一部分。卡咪人的达尞曾一度在“破四旧”中被取消,改革开放后又重新出现在卡咪人的仪式和民居中。2009年中国境内的克木人被归并为布朗族,同时政府在卡咪寨统一建盖安居房,卡咪人把传统文化因子整合进新的民居,达尞自然成为安居房的一部分。本文将通过民居中达尞本身的象征意义和制作实践,窥视卡咪人的信仰观念和思维方式,进而更好地理解卡咪人的社会文化。
克木人源于古百濮族群,由孟高棉语族发展而来。克木人有克木和卡咪两大支系,根据历史来源不同,克木支系分为克木泐、克木老、克木交三类。卡咪人自称布兴,为人之意。当地傣族称卡咪人为“卡毕”[Khabit], 意为擅于爬树摘果子的人,“毕”含有摘、掐之意(11)据多个卡咪老人讲述,“卡毕”是傣族对卡咪人的称呼。相传很久以前,傣族官员来到卡咪人居住的地方,看见山上有棵大树结满了果子,要求当地人把野果摘下来,由于树木很高大难于攀爬,其它民族都摘不下来,最终只有卡咪人的祖先把果子摘下来了,傣族官员很高兴就称呼他们“卡毕”,“毕”指的是摘、掐的动作,即能摘果子的人。,卡咪便由卡毕演变而来,如今卡咪人随周边少数民族自称卡咪,其同源民族在老挝称老毕族。卡咪与克木文化特征相似,语言部分相同,至今仍保留着两兄弟发生矛盾而分开的历史记忆,但在主位的话语体系中他们首先自我认同卡咪。由于受傣族文化影响,卡咪人民居、服饰、取名等外显文化特征与傣族趋同,但语言、宗教信仰、图腾姓氏、传统观念等文化保留着自己的特点。
卡咪人分布在云南省勐腊县中老边境地区的南欠和卡咪两个自然村寨,两寨均是1941年为逃离法国人的殖民压迫偷偷从老挝北部丰沙里省迁徙到中国的。卡咪与南欠两寨相距约 70 公里,彼此结成了复杂的亲缘关系网络,保持一致的认同取向。卡咪寨隶属于云南省勐腊县勐伴镇回落村委会,与瑶族和哈尼族寨子毗邻,距离中老边境线 20 号界碑8 公里,同老挝丰沙里省奔讷县纳回村临近。截止2018年,中国卡咪有156户,712人。其中卡咪村有 84 户,382人,南欠村有72户,330人。(12)数据分别由卡咪村和南欠村村长提供。
卡咪寨属于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区,山区地形使其具有热带雨林气候特征,一年分为旱季和雨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卡咪人住在山上种植“赖火地”,(13)“赖火地”是当地人的说法,为刀耕火种开垦的土地。过着刀耕火种的游耕生活,1958年在政府动员下在山间平坝地区固耕定居,20世纪80年代,卡咪人分田到户,村民各自又新开垦水田。此时南欠村开始在山地上种植橡胶林,卡咪村因地形海拔限制直到2000年以后才种植橡胶林,导致两寨经济生活有了差距。2000年后,农耕机械取代了牛耕,牛在卡咪人社会中消失。卡咪人取名习俗受傣族影响,有名无姓,未婚男子以岩(读ai)开头称呼,未婚女子以依开头称呼,结婚生子后,男性以波开头称呼,女性以咪开头称呼。其社会内部有李、王、付、改、温、盛、康、工(14)注 :为卡咪语音译,由卡咪村大学生岩糯译。八个图腾姓氏的残余,形成卡咪社会内部结构区分。如今卡咪人以农业为生,种植水田,经营山地。在山地上植砂仁、芭蕉、甘蔗、橡胶等经济作物,每年 10 月至来年4月种植辣椒、菜豆、南瓜等经济作物,发展冬季农业,改变了过去单一的水稻农业种植格局。此外,他们遵循传统在山地上种植山谷、芋头、山药等,主要保障传统仪式中祭祀之用。
不同民族中的达尞其具体名目、形状、功能各异,同一民族内部也有多种类型。朱普德根据形状和功能对傣族达尞进行分类,傣族常见的有达尞陇、达尞囡、达尞霍连、达尞版坚、达尞腮列、达尞哈秀,在临沧、德宏的一些地区还有达尞目兴、达尞毫饼、达尞扪等。(15)朱德普 :《傣族神器“达寮“及其影响—〈古代傣族原始宗教文化向山区渗透试探〉续篇》,《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其它少数民族的达尞多出现在寨门上,勐海哈尼族寨门“门楣中央装置一只木雕小鸟,两边各悬挂一个用竹皮编制的竹片,哈尼语叫‘达类’。左边一个为‘达类码’,右边一个为‘达类扎’。边柱两侧上亦各悬挂一个‘达类’”(16)云南省编辑委员会 :《哈尼族社会历史调查》,昆明 :云南民族出版社,1982年版,第132页。。勐海等地拉祜族过年时,“在除夕晚上要封锁村寨,他们在村寨四周的交通路口及两道寨门上插立树枝和悬挂篾笆作为象征性的障碍物,表示严禁外村人入内。”(17)宋常恩 :《中国少数民族宗教初稿》,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74页。卡咪人的仪式治疗、丧葬节庆、新房落成等场合,都少不了达尞这种神秘的物件,而且达尞已经嵌合在安居房中,成为民居的组成部分,并具有独特的意义。“在有年轻人的家庭,墙壁上无一例外地贴满了港台明星的靓照,这些照片与房屋门上挂着的驱邪物‘达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成为传统与现代共存的绝好写照。”(18)李成武 :《克木人——中国西南边疆一个跨境族群》,北京 :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卡咪人住屋为木制干栏式建筑,分上下两层,上层住人,下层养牲畜、堆放物品等。新建的安居房延续了传统民居的样式与风格,寨子所有的民居面积与材质趋于一致。民居中的达尞依形状划分为“圆形达尞”和“九层达尞”两种,其形状、功能、制作时间不一样,其意义与内涵需放置在情景化的传统文化系统中来理解。
1.圆形达尞
“圆形达尞”位于民居下层楼梯口处木柱上,是由竹篾交错编制而成的圆形网状物,其外围缠绕着干枯茅草,其上搁置着茄子叶子、滇橄榄叶子、辣椒等物。新米时节或寨中有人离世时,卡咪人需要编制圆形达尞。
新米节是卡咪人传统节日,过去卡咪人从事刀耕火种的游耕农业,以“点种”旱谷为生,待旱谷成熟时需举行采新米仪式才能收割谷子。如今卡咪人仍在山地或平坝上点种少量的旱谷,为传统节日和仪式所用。卡咪寨新米节在农历八月初九举行,南欠寨新米节在农历八月十三举行,为期三天。第一天家中女主人去地里收谷子,她举行叫谷魂仪式,再手拔旱谷,回家炒熟新米,烘干脱壳,放在芭蕉叶上。家中男性长者在房屋外的空地上破竹蔑条编达尞,编制时念念有词,手艺娴熟,左右交错成圆形达尞,编好再用竹蔑固牢在楼梯口木柱上,有的会把原有的丢弃,有的则直接覆盖在旧达尞上面,最后再用茅草缠绕达尞外围一圈。当天下午,男主人宰杀一只作为牺牲的鸡,摆上煮熟的新米,放一碗米酒,在老人卧室里向祖先供奉,告之祖先谷子已成熟,可以先品尝新米了。供奉时主人念念有词,祈求祖先保佑家里谷子丰收,防止野兽野鬼的践踏。待稻谷收归家中,家人再把新鲜的辣椒、茄子叶、滇橄榄叶搁置在达尞上面。
卡咪人新米节编制圆形达尞的实践有其主位的阐释,老人BWX说 :“新米节编制躲尞要在家门外编,还要念咒语给躲尞力量,保护家里的粮食不让黑鸭子鬼进来,如果不编躲尞,鸭子鬼会吃掉家里的粮食,每年谷子丰收的时候,把谷子收回谷仓之后,就在躲尞上放辣椒、茄子叶子、橄榄果叶子,祈祷来年丰收,因为辣子、茄子、橄榄果结的果子多,意味着谷子也会多。”透视新米节的整个仪式过程,编制达尞主要是为了阻止恶鬼即当地人说的黑鸭子鬼破坏即将收割的粮食。显而易见,搁置的辣椒、茄子叶子、滇橄榄叶子都具有多子的共性,意在祈愿粮食丰收。
另一种编制圆形达尞的实践,是寨中有人死亡的时候,与新米节编制圆形达尞不一样的是,无需在达尞上搁置辣椒、茄子叶子、滇橄榄叶子等物。在卡咪人丧葬仪式中,主家人必须整夜守候灵柩,以防止猫、狗等动物跃过尸体。他们认为一旦此类事情发生,尸体会自动跳跃起来,亡魂就会化为老虎吃人或转为鬼魂进入别的家户中,危及家人和祖先灵魂。老人MYL说:“别人家的人死后会变成鬼,鬼会拿肉给我们吃,一家一家送,这对我们家人不好,对我们祖先也不好。我们是看不见鬼的,我们害怕鬼会进到家里,就编躲尞不让鬼进来,鬼看见躲尞就不敢进来了”。卡咪人认为人死后,会转化为外人及其供奉的祖先恐惧的对象,对于他们来说亡魂转化为恶鬼,当天家中老人需破竹篾编制圆形达尞置于住屋楼梯口的木柱上,意在阻隔恶鬼进入家中,保护现世家人或超自然世界中祖先魂的安全。
2.九层达尞
“九层达尞”位于民居二楼里屋或外屋的门楣上方,相比于圆形达尞其制作较为繁琐。顾名思义,它由九层竹蔑物叠合编制而成,每一层由六根竹篾交叉成中间有方孔的六边形,其体型较小,稻草反手搓成长绳穿过方孔使九层达尞叠合在一起,悬挂在门楣两端。安居房中九层达尞大多悬挂在二楼里屋门楣上,仅有少数悬挂在二楼外屋楼梯口门楣上。九层达尞体形虽与仪式治疗、新房落成等场合出现的达尞大小相仿,但九层似乎显示它有不凡的力量。悬挂在二楼里屋或外屋门楣位置,意味着它比位于一层楼梯口的圆形达尞有更重要的作用。至于九层寓意,当地人回答他们是遵循祖先流传下来的传统规则。老人BYJ说 :“这是我们祖宗流传下来的,祖先做成九层我们也做九层,它有很大的力量,比外面的那个更重要,可以不让恶鬼进来,保护我们和祖先都平安无事。”九层达尞与傣族达尞版坚形状相似,不同之处在于达尞版坚是由五层竹篾叠合编制而成,“在勐笼等地民间常用于新房落成驱鬼除邪的仪式中,之后悬挂于门楣之上”(19)朱德普 :《傣族神器“达寮“及其影响—〈古代傣族原始宗教文化向山区渗透试探〉续篇》,《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九层达尞编制实践则出现在卡咪人的“红花节”中。
红花节是卡咪人一年中最隆重也是最重要的节日,当地人也叫“过老年”,它是卡咪人集体祭祀祖先辞旧迎新的节日,因祭祀仪式中摆放红色鸡冠花而得名,与克木人的玛格勒节叫法不一,实质内容并无大的差别。南欠和卡咪两寨的红花节均在农历十一月十三日举行。过去卡咪人村寨由若干氏族组成,每个氏族都有图腾,是氏族名称也是氏族成员的姓氏,克木人图腾姓氏有虎氏、马鬃蛇氏、白头翁氏、八哥氏等16个动物图腾,象尾厥氏、细白花氏2个植物图腾。(20)高立士 :《克木人的图腾崇拜与氏族外婚》,《思想战线》1986年第2期。氏族图腾是氏族之间区分的标志,如今卡咪人社会中仍然流传着图腾物的传说与禁忌。过去红花节的举办是以氏族为单位共庆五天五夜,每一氏族的长子这一支系主祭氏族家神,氏族家神是整个氏族共同的祖先,供奉氏族家神的只有一户人家,这一户的男性家长是氏族家神的唯一主祭人。节日前一天卡咪人从山上带回芋头、红薯、木薯、毛薯、山药、红花等祭祀物品,这些祭祀物在此之前忌讳带回家,祭祀时主祭户编制九层达尞挂在里屋门楣上,标志禁止氏族之外的人进入,或防止鬼魂进入破坏祭祀用品,伤害族人及其祖先。
如今卡咪人过红花节是以寨子为单位,节日当天全寨人一起在寨中的公共场地上祭祀祖先,村小组成员分工合作。举行完集体的祭祀祖先活动后,村民各自也在家举行祭祀仪式,同时制作九层达尞。当天家中男性长者上山砍竹,把竹子带回家后放在房屋外的空地上,男性长者一边手破竹蔑,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用六片竹块交叉编成一层达尞,如此反复编制九层,再用家中备留的干稻草反手搓成长绳,穿过九层达尞悬挂在二楼里屋或外屋的门楣上,有些人会把门楣上原有的九层达寮丢弃,有的人直接重叠在原来的上面,因此卡咪人安居房中有些九层达尞只有一个,有些是多个重叠在了一起。BAL说:“编制躲尞必须在家门外,不能在室内。口念咒语赋予躲尞强大力量,保佑一家人平安健康、人丁兴旺,希望它能把那些邪性的东西、阴气重的东西像恶鬼拒之门外”。克木老支系过年节祭祀祖先,“庆祝两三天,客人都走了,主祭户才到门上插“达辽”(即祭家神不准外人出入的禁忌标志),关起门来祭氏族祖先。”(21)云南省编辑组 :《布朗族社会历史调查(三)》,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07页。红花节制作九层达尞是为了避免祭祀祖先时鬼魂和外人进入。另外,红花节意味着迎接新的一年到来,重新编制九层达尞祈愿来年人畜祖先平安,抵御恶鬼等超自然力量的进入,说明具有不凡神力的九层达尞在卡咪人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具有多重意义。
达尞制作实践在主动和被动中形成了一套行为规则,在情景化制作过程中凸显了各自的意义和内涵,透过卡咪人自己的主位话语阐释,达尞区隔了另一个无形的超自然空间,体现了卡咪人的传统文化内涵和思维观念。
空间不仅指涉自然的地理形式以及人为所建构的形式,它还具有一定的文化属性,既是社会关系的生产场所,也是文化信仰的营建网络,包括物理空间、社会空间、超自然空间等形式。人类学的空间研究不仅为人类学研究议题提供新的切入点和方法,也有助于对空间本身产生新的认识,对原始思维和宇宙观的议题研究有重要意义。(22)黄应贵 :《空间、力与社会》,《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提出“家屋社会”,认为住屋也是一种制度创造,彰显着特定社会的社会结构与文化内涵。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关注空间如何参与文化意义的建构,并沟通认识与实践,认为空间也正是在行动者使用时才获得意义。(23)尤小菊 :《略论人类学研究的空间转向》,《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0年第8期。民居中达尞的制作实践是区隔超自然空间的过程,使得卡咪人的住屋具有物理空间和超自然空间的双重属性,体现了卡咪人的空间观念与思维方式。
1.趋吉避凶的空间观念
民居作为人安身立命的庇护所首先为人提供了居住的物理空间,在卡咪人从事刀耕火种的游耕农业时期,房屋也是自我保护趋吉避凶的生存空间。长期以来卡咪人生存的地理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塑造了他们的凶吉意识,在卡咪人的传统观念中,健康、灵魂、丰收、生存、社会有序、现世等为吉,与之相反,病痛、恶鬼、歉收、死亡、社会失序、鬼界等为凶。凶吉观念造就了卡咪人独特的地理空间认知,由小到大扩展是卡咪人对世界及宇宙的想象方式,房屋是区隔里与外最小最基本的空间单位,房屋—寨内—寨外依次是卡咪人对物理空间的划分,由此形成了诸如达尞、寨门等空间感应与互动方式。而这种由内到外延伸、由小到大拓展的空间认知则是建立在卡咪人凶吉意识之上,“吉凶观念影响到克木人的空间观念,这尤其明显地表现在他们的区域界定、方向定向和物体的坐标定位上。因而,决定空间方向的根本因素,主要不是物理学的东西南北,而是巫术思维的吉凶观念,于是方向便也人文化了。”(24)张宁 :《克木人丧葬礼仪文化解析》,《民族研究》1998年第6期。达尞被用于驱鬼除祟,具有鲜明的排他性,一方面把超自然世界中恶鬼拒斥在外,保护家人及其祖先魂健康平安、粮食丰收。另一方面达尞还直接作用于社会现实,祭祀时示意禁止外人入内,实质上也是保护家人和祖先平安,体现了卡咪人趋吉避凶的空间观念。
2.安魂拒鬼的鬼魂信仰
圆形达尞和九层达尞成为附着在民居上的一种文化符号,区隔了另一个超自然空间,使住屋成为安置生者魂和祖先魂的文化空间,体现了卡咪人的鬼魂观念。
(1)鬼魂二元对立
过去卡咪人生产力水平低下,生活贫困。1958年从山上迁至山谷平坝才告别刀耕火种的游耕农业,卡咪人由此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虽然其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与传统生产生活方式相对应的精神信仰和宇宙观念却一直延续下来。魂与鬼是卡咪人对超自然存在最基本的两种分类,人们“把整个宇宙分为人界与鬼界,神还未出现在他们观念世界里,人与鬼成为他们生命宇宙的两极。”(25)张宁 :《克木人丧葬礼仪文化解析》,《民族研究》1998年第6期。卡咪人信仰万物有灵,他们称灵魂为“神曼”(Shenman),相信自然界中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均都有灵魂,人是由躯体和灵魂组成,灵魂附着在身体中,与肉体同一诞生,主宰着人身心健康。卡咪人认为灵魂“是不可捉摸的虚幻的人的影像,它是那赋予个体以生气的生命和思想之源”(26)(美)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连树声译,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16页。,是保证人精神气力和生命能够存在和延续的前提,进而也是影响社会有序运作的重要力量。若灵魂脱离肉体与躯体暂时分离会导致人心神不宁或病痛灾难,若灵魂失去对肉体的依托与躯体永远分离就导致人的死亡,灵魂则转化为鬼或祖先魂继续存在。
卡咪人称鬼为“皮”(pi),鬼由脱离肉体的魂转化而来,鬼没有附着物游离在超自然世界中,是对卡咪人社会构成威胁的超自然力量,“鬼作为超现实的力量和观念依然以不同方式存续着,鬼的文化生态也在各种社会调整中不断寻求着新的形式和新的平衡”(27)张小军 :《驯鬼年代:鬼与节的文化生态学思考》,《民俗研究》2013 年第3期。。卡咪人往往对鬼缺乏一劳永逸的规范手段,由此形成卡咪人规避区隔恶鬼来自我保护的行为,民居中圆形达尞和九层达尞是在恶鬼与灵魂、恶鬼与祖先魂之间建构起的屏障物,其制作实践具有趋吉避凶安魂拒鬼的意义。新米节和寨中有人亡故时编制圆形达寮意在阻隔黑鸭子鬼破坏粮食和避免恶鬼进入家户危及家人和祖先魂,红花节编制复杂且力量更大的九层达尞意在区隔鬼魂,护佑家人和祖先魂平安。
(2)恶鬼与家鬼(祖先魂)的相对性
在卡咪人的观念中,人离世只是躯体的死亡,灵魂与躯体分离转化为另一种超自然力量继续存在,对于正常死亡的灵魂主家在葬礼上通过独特的招魂仪式让死者的魂重返家户,卡咪人称之为“家鬼”,视为祖先魂由家人供养,坟墓从此被弃之不管,任凭风吹雨打;而因夭折、非正常死亡、尸体不全、死在寨外的魂会转化为野鬼和恶鬼,被视为不祥之物,主家不会招其回家,不享受后代供养。卡咪人视家鬼为吉,视恶鬼为凶,家鬼和恶鬼具有相对性,正常死亡的魂魄被自家人视为祖先魂供奉,而在别的家庭看来它是带有煞气的恶鬼,所以遇人死亡村民家家户户编制“圆形达尞”,以拒斥恶鬼进入家中迫害家人及其祖先魂。
祖先魂与生者生活在不同的空间,处于一种供飨与施报的秩序中,存在着权力与义务的传承体系。一方面家人有享受祖先护佑的权力,祖先魂守护着家庭,保佑家人平安富足;另一方面家人有供奉祖先魂的义务,避免祖先魂遭受外来超自然力量特别是恶鬼的破坏。祖先魂即灵位在家中年长者的卧室中,卡咪人视此处为尊位具有神圣性,外来人不能进入也不能窥视,除自家人包括女婿和媳妇以外的寨子中人也不准入内或窥视,认为一旦外人窥视或者进入,祖先魂就会怪罪家人由此对在世的家人不利。老人BYJ说 :“我们家去世的人都在里面,我阿爹阿妈也在里面,他们死了以后,我们从坟地把他们叫回来了,养在家里面,不像你们汉族,养在山里面。外人不能进去,万一你进去,祖先认不得你,就怪罪家里面的人,说‘这个人认不得,好像没见过,怎么没有给我们说’,祖先怪罪我们就会使我们生病。”平日里卡咪人喝酒时要先在竹篾桌边缘倒一点,然后在地上倒一点,同时口念祝辞,倒桌子上表示让祖先先喝以此尊重祖先。新米节期间采新米礼飨祖先魂,红花节祭祀祖先都体现了对祖先魂的尊重。
卡咪人把生产生活中的种种遭遇与魂和鬼联系在一起,所有的仪式实践都是围绕招魂驱鬼祭鬼而展开,在主动与被动中形成一套行为规范逻辑。卡咪人社会生活中常见的“栓线”即为叫魂安魂的仪式,安居房中的圆形达尞和九层达尞制造了超自然空间的鬼魂二元界线,体现了其趋吉避凶的空间方位观和鬼魂信仰观念。
作为区隔超自然世界中鬼与魂的象征符号,达尞本身属性和制作实践被赋予了趋吉避凶的神力。为何使用竹篾材料编制达尞,卡咪人已经无人能够解释,只知道这是从祖先那里延续下来的传统。据老挝克木人所说,达尞最初还被用于占卜,能够精准地预测战争胜败、姻缘生育、凶吉祸福等,体现了卡咪人的原始巫术观念。安居房中制作简易的圆形达尞位于一楼木柱上,形状复杂的九层达尞在二楼外屋或里屋的门楣上,达尞形状与法力成正比,形状复杂意味着法力更大,被置于更重要的位置,依形状与功能里外的区分体现了卡咪人思维的朴素直观性。在圆形达尞上搁置辣椒、茄子叶子、滇橄榄叶子,有其独特的文化内涵。辣椒、茄子、滇橄榄具有多子的共性,寄寓他们对粮食丰收的期望,这是建立在“同类相生”即相似律原则上的模拟巫术行为。(28)( 英) 詹·乔·弗雷泽 :《金枝》,徐育新,汪培基等译,北京 :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版,第19页。
这种模仿行为在卡咪人仪式中普遍存在,在卡咪人“栓线”仪式过程中,巫师“特魔”(Temo)用水茄冬叶沾酒先是顺着失魂者的双手手背由上向下到指尖反复拭擦,后再次沾酒,沿着失魂者双手手心由下至上来回拭擦几次,随后特魔一边用糯米饭和鸡臀、鸡肝以及鸡冠一起揉捏同时按住失魂者的头与肩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巫师BWKN说 :“第一次拭擦是把不好的东西放出去,第二次是把好的东西收回,把魂叫进来,再用糯米饭和鸡臀、鸡肝和鸡冠把魂黏住固定在他身上,让魂稳定下来。”由此可知,顺着手背向下至指尖拭擦的动作寓意由上而下放出体内邪晦之物,而沿着手心向上拭擦的动作表示由下至上引入灵魂附体,鸡身代替灵魂,从头到尾的鸡身象征表意灵魂的完整性,糯米饭具有黏糊的特性,意在使灵魂完整地黏在体内。仪式中拭擦动作的方向与糯米饭和鸡臀、鸡肝以及鸡冠的属性借用,恰好显示了卡咪人建立在相似律关联上的交感思维方式,具有直观性。
卡咪社会普遍延续的交感思维影响着卡咪人的空间建构方式,反之,达尞的制作实践和意义也体现了卡咪人交感巫术思维。卡咪人编制达尞时念咒语赋予其灵性并寄寓吉祥美好的愿景,使达尞具有驱吉避凶的力量,建构了另一个超自然空间。
“通过深入他者文化之中的深描,了解一定文化中的象征体系对人们的观念和社会生活的界说,从而达到对地方性知识的观照、理解和阐释。”(29)[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页。这已经成为人类学研究的金科玉律。竹篾编织物达尞成为附着在民居上的一种象征符号,分别在制作实践中凸显各自的意义和功能,需在卡咪人传统文化系统中进行整体观照。圆形达尞和九层达尞在民居上制造了鬼魂二元界限,建构起另一个超自然空间,赋予了民居物理和文化双重空间属性,“空间的分类系统如何提供我们掌握该社会的意象及关键性概念的意义”,(30)黄应贵 :《空间、力与社会》,《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这正是卡咪人趋吉避凶的空间观和安魂拒鬼的灵魂观在民居中的表现,另一方面,达尞本身被赋予的文化属性和搁置多子植物寄寓丰收的愿景,体现了卡咪人交感巫术思维观念。如今卡咪人面对疾病、死亡、生活异常、社会危机等现象时,仍从其传统文化中寻求解决办法,把生产生活中的种种遭遇与魂和鬼联系在一起,所有的仪式实践都是围绕招魂驱鬼而展开,安居房中达尞的嵌入和栓线仪式都表明对其传统知识和信仰体系的认同。当下卡咪人越来越重视私人空间,延续传统构造的安居房二楼外屋开始出现木门或铁门,于是有一部分民居的九层达尞由二楼里屋门楣转移到二楼外屋门楣上,体现了传统与现代有机结合的生存智慧,以及地方性知识和主体性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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