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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运动工会主义的形成和发展*——非洲工会的发展历程及其在劳动雇佣管制中的作用

时间:2024-06-19

李 欣,吴清军

( 中国人民大学 劳动人事学院,北京 100872 )

一、引言

在“一带一路”倡议中,非洲国家不可或缺[1]。随着全球治理体系的推进和国际秩序变革的加速,中非共同利益在扩大,彼此间的需求也在逐渐增加,中非合作具有重大的意义并且前景广阔[2]。与此同时,中国在非洲的投资飞速增长,已成为非洲第一大贸易伙伴。中国在非洲的投资涵盖了自然资源开采、基础设施、水利水电、纺织品等领域,为非洲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根据麦肯锡的调查,在非投资的中资企业中,非洲当地工人的比例占到89%[3]。但中资企业在非洲本地化运营中也遭遇了各种问题,其中以劳动关系治理最为突出。例如:2015年11月至2016年2月,坦桑尼亚友谊纺织厂连续发生多次工人暴力罢工事件[4];2019年3月,广东东坚集团埃塞俄比亚工厂发生了大规模罢工事件[5]。这些劳资冲突不仅影响了在非中资企业的正常运营,而且给中国的形象带来了很大的损害。

欧美学界关于中国在非洲投资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问题上:中国企业投资是否会带来(或挤压)当地的就业机会?中国企业是否在投资过程中改善(或侵犯)了劳工权益?[6]1-3[7-10]国内的研究也逐渐关注到了在非中资企业遇到的劳动雇佣管制问题,并从劳动关系、工会制度、劳动法律制度等不同视角进行了分析[6]1-3[11]110[12]。但国内关于非洲工会的研究较少,已有的研究往往基于非洲某一国家来进行探讨,缺乏对非洲工会了解的整体视野。另外,缺乏对非洲工会发展历史的梳理与总结,从而未能解释为什么“非洲工会软弱却令人害怕”“非洲国家欠发达但工会却发展成熟”等问题。所以,本研究一方面从历史发展中解释非洲大陆独特劳动关系治理体系的重要特征——激进工会主义的来源,另一方面通过研究非洲工会的现状和作用,为在非投资的中资企业改变管理策略及适应制度情境提供参考。

二、非洲工会的发展历史

非洲工会的发展大致可以划分为3个阶段:殖民时期的工会、独立运动后早期的工会和政治转型中的工会[13]。非洲工会最初是反殖民自由化斗争的重要推动力,在非洲国家独立后早期转变为执政党和政府的“传动带”(Transmission Belt),在非洲政治转型过程中是民主运动的主要力量。非洲工会与政治运动紧密结合,超越了传统工会的活动范畴,代表了工人更广泛的社会利益,表现出了社会运动工会主义(Social Movement Unionism)的激进特征[14]。

(一)殖民时期的工会

19世纪下半叶,工会作为一种新型的组织形式,在欧洲工业化过程中出现。首先出现的是贸易或经营中的高技能工人(如印刷工)工会,后来逐渐成长为更全面的组织。但在殖民地的非洲却并非如此,工会的形成时间、最初成员、发展历程都与欧美国家不同。除了少数例外情况(如突尼斯、南非等国家)①少数非洲殖民国家的工会成立更早,而且最初是由殖民国家的工人组建的。比如在19世纪后期的南非,白人的工会组织便已具雏形,白人工人在带来工业技术的同时也带来了工人阶级的斗争思想。而在突尼斯,1919年法国总工会进入,其中主要工会成员包括了来自法国和意大利的铁路、邮政、建筑工人。,非洲大部分国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或战后才成立非洲工人工会。在缺乏大规模工业化制造业的情况下,非洲工会主要出现在公共服务业和公共运输业中,主要面向公务员、教师、铁路和港口工人。例如,在坦桑尼亚,工人最初成立了一些组织如乞力马扎罗汽车司机协会、坦噶尼喀非洲公务员协会和商店助理工会等[15]124;在肯尼亚,则成立了非洲公务员协会和铁路非洲工人协会等[16]197。作为非洲的两大殖民国,英国和法国分别在各自殖民地引入了不同的工会模式。最终在法国殖民地形成了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等政治取向不一的工会;相比之下,在英国殖民地则根据“工会类型”特点,形成了职业工会、产业工会和总工会等形式的工会[13]。

在非洲工会建立初期,为了平息劳工骚乱和维持社会稳定,殖民地政府试图通过立法来规范工会合法化的组建和运行。例如为消解坦桑尼亚工人的抵抗,英国殖民政府引入了1932年第23号《工会条例》,该条例赋予工会登记官很大的权力来控制工会[15]124。虽然非洲工会的建立得到了殖民地政府的允许,且经常得到殖民地政府的公开支持,但是这个时期的工会受到殖民地国家的控制,其活动和运行受到很大的限制[17]。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非洲国家的政治运动大量兴起,工会运动也随之日益高涨。非洲工人对恶劣的工作条件发起的反抗,最初主要是通过信件、请愿书或个别抗议的方式进行,后来逐渐演化成大范围的罢工。例如,1937年坦桑尼亚码头工人就开始了小范围罢工,然后在1947年达到了大罢工高潮,而且这一势态扩张蔓延到坦桑尼亚的大部分城镇[18]。20世纪40年代后期,非洲工会的数量逐渐增加,工会的组织能力也在连续的工会运动中不断加强,许多积极抵抗殖民主义的力量也已经准备到位。

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是非洲国家工会运动历史上最活跃、最具革命性的时期。随着对殖民统治反抗活动的不断出现,非洲工会很快脱离欧洲工会的运行模式,走上反抗殖民政府的独立道路。一方面,许多非洲国家成立了工会联合会,将分散的工会组织起来,从而壮大了工会运动的力量。比如,肯尼亚在1949年成立了第一个全国性的总工会,并且使工会运动具有了政治目标,与殖民政府直接进行对抗[16]203。另一方面,一些非洲国家工会寻求与其他政党的合作,共同向殖民政府施加政治压力,这也形塑了工会与执政党的(短暂)合作关系。在这一时期,工会、工人阶级和进步的民主主义运动之间联系紧密,工会通过抗议行动和政治罢工来加速变革。工会作为当时非洲最重要的群众组织,在民族解放斗争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也决定了非洲工会在社会政治发展中的地位[13]。

总的来说,在殖民统治时期,尽管非洲工会的主要目标是改善成员的经济利益,但在争取独立的斗争中,它们也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殖民时期的历史对非洲工会的早期发展产生了双向影响:一方面,殖民者(主要是欧洲国家)开始扶持工会并且引入了欧洲的劳动法律法规,这也导致非洲国家工会与其他第三世界国家的工会相比,发展更早更成熟,劳动法律法规也更完善;另一方面,非洲工会作为反殖民统治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反抗运动中得到历练,这也赋予了非洲工会激进性和社会运动工会主义的特征。

(二)独立运动后早期的工会

在非洲一些国家纷纷独立后,非洲工会脱离了民族斗争的目标,其主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处理与政府的关系。在独立运动中,工会与政党是密切的合作伙伴关系,共同反抗殖民政府。在独立运动后,非洲绝大部分国家都形成了正式或事实上的一党制。在政府看来,任何社会或政治组织的政治压力,都有可能成为对国家稳定和发展不利的因素,尤其是在出台与实施各项社会经济政策时更是如此。所以,政府在处理工会自治与本土化发展的问题上,态度变得很模糊。这也导致工会几乎没有自由和独立的空间,逐渐丧失了独立性[13]。

在此期间,政府采取了各种行动来控制工会组织,很多非洲工会退化为执政党的官方劳工组织或传动带。其中政府有两种直接控制工会的方式:一种是通过“劝说”或者更换工会领导人的方式来控制工会。比如在肯尼亚,当时的执政党肯尼亚非洲民族联盟通过联邦宪法赋予总统相关权力,罢免了肯尼亚中央工会组织的3位高级领导人,致使工会运动受到极大的影响;此后当执政党反对公开示威和集体行动时,肯尼亚中央工会组织成为肯尼亚非洲民族联盟的坚决拥护者[19]。另外一种方式是解散在殖民时期成立的工会,成立新的工会组织来进行替代。比如,独立后的坦桑尼亚政府为了遏制旧工会于1964年成立了全国坦噶尼喀工人联合会,以此来取代之前的坦噶尼喀劳动联合会。作为该国唯一的全国性工会,全国坦噶尼喀工人联合会是执政党的一个附属机构,其领导也由该国总统任命,主要职能是宣传政府政策[11]113。

另外,为了换取(潜在剥夺)工会权利和自由(如结社自由、集体谈判权、罢工权),各国政府引入了最低工资制度和就业保障等政策,并通过增加公共部门创造了新的就业机会,实行“结账制度”(工会会费自动扣除和转移)加强了对工会资金的控制[13]。与此同时,工会领导经常被赋予在政治仕途上晋升的机会和空间,工会组织进一步被控制在政府的行动中。

尽管如此,如赞比亚、加纳和尼日利亚等国家的工会,还是成功地经受住了各自政权的同化和吸收,并没有成为政府的传动带。另外,虽然有些国家政府控制了工会中心组织,但并非所有工会都支持执政党。例如,肯尼亚中央工会组织的一些工会组织成员并不赞同成为执政党的同盟,所以在1991年12月就有15个工会组织宣布脱离中央工会,其中包括一些较强大的工会组织,如邮电工会、石油工会、运输联盟工人工会等[19]。

对于另外一些非洲国家来说,工会还需要面临殖民时期遗留的问题,比如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等。在殖民时期,南非的黑人工会被排除在法律保护之外。而在其独立后,黑人工会仍然不被认可,流动的黑人工人也不具有合法的结社权。这导致绝大部分黑人工人的劳动权益仍然得不到保障,社会的贫富差距持续扩大。20世纪80年代,南非黑人的种族反抗意识逐渐加强,同时其他种族工人的思想意识也发生了极大转变,原来的白人工会开始接纳有色人种[20]。1985年,南非工会大会成立,这是南非第一个全国性的跨种族产业工会,并且引领黑人工会运动达到高潮。黑人工会运动对南非政局产生了极大的冲击,逼迫政府改革种族隔离的工会制度,重新塑造跨种族的、平等的、协商稳定的工会制度。

这一阶段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末,大部分非洲工会与国家权力保持着政治附属关系,由国家提供资源和庇护,但也丧失了独立性,工会行动受到限制。而另外一些非洲工会则保持独立,并采取激进的罢工运动来争取工人利益。

(三)政治转型中的工会

20世纪80年代末,受经济危机的影响,非洲国家被迫进行社会经济改革,开始实施经济结构的调整计划。公共服务支出和人员的减少,经济危机引发的大量失业,加之持续高通胀导致的正规部门实际工资下降,这些因素都极大影响了传统的工会选区。因此,经济危机不仅破坏了政治结构,同时还损害了工会在城市地区受益者的利益。这些因素的叠加导致了工会内部的动荡,会员严重流失。在此背景下,工会领导人无法找到解决方案来阻止甚至扭转这种下滑的颓势。工会与执政党之间的关系开始松动,为工会后续的自由化发展奠定了基础[21]。

20世纪90年代初,反对独裁和管理不善的非洲民主运动逐渐兴起。许多非洲国家的工会在动员大规模抗议和罢工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些抗议和罢工导致旧威权政权被推翻,并开启了向民主社会的过渡。在津巴布韦,工会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领导了抗议活动和反对运动,工会运动的主要目的是希望通过采取民主手段来取代日益专制的时任政权。在其他国家如肯尼亚、坦桑尼亚、刚果、尼日尔、马里等,工会纷纷宣布独立于执政的单一政党,随后在向多党民主过渡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在很多非洲法语国家,政治自由化也导致工会运动内部的分裂,独立工会和竞争性工会联盟并存的现象开始出现[13]。

此外,在后过渡时期,工会往往继续在公共和政治生活中发挥主导作用,这对这些国家的民主活力至关重要。例如,南非工会大会作为执政联盟中的主要成员,在争取黑人工人利益、解决贫困和不平等、促进就业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推动了政府在劳动保护方面的立法[22]31。在非洲国家政治转型的过程中,民主化运动推动了工会的激进特性。虽然在民主政治中,工会与政府扮演了同盟伙伴的关系,但当面临经济和社会发展而出现理念差异时,这种关系逐渐弱化甚至持续紧张。

通过梳理和总结非洲工会的历史,可以观察到社会运动工会主义的形成和发展特征。从非洲工会发展的整体历程来看,非洲工会在20世纪60年代的非洲国家独立运动和20世纪80年代末的非洲民主运动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两次广泛社会政治运动的参与使得非洲工会承担了更多的政治历史使命,同时工会的运动力量得到团结和锻炼,这些要素都赋予了工会激进的特性。虽然每一个时期的政治环境都有所变化,但前一个时期的劳工运动特征仍具有延续性,工会组织的发展仍然受到传统思维的影响。所以,一旦实现政治变革,非洲工会很难从参与社会运动转变到承担更多的工会角色。而且,在政治稳定期,由于社会运动工会主义往往是激进派,政府往往持忌惮和防备的态度,属于该类型的非洲工会就会被削弱甚至被压迫。

三、非洲工会的现状

由于非洲地理区域广阔,不同国家、地区之间的工会存在很大的差异。在加纳、肯尼亚、尼日利亚和南非等国家中,工会在规模、公众知名度和保护其成员的能力等方面较强,在政治和经济领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利比里亚、莫桑比克等国家,工会力量仍然非常薄弱,工会运动的能力有限,工会运行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政府的力量;在斯威士兰,政府则明显对工会怀有较强敌意,工会的合法性仍然得不到承认[23]。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深入,非洲工会面临多种挑战,传统的工会成员集中地区遭受侵蚀,工会会员人数大幅下降,这极大影响了工会的活动和行动能力。

(一)工会组织概况

本研究从工会密度、工会结构、总工会组织3个方面来分析非洲不同国家工会组织的现状。

1.工会密度

工会密度是反映一个国家或地区工会化程度的重要指标之一。根据国际劳工组织(ILO)相关数据,部分非洲国家的工会密度如表1所示。从工会密度的数值来看,非洲国家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工会密度较高的国家,包括南非、坦桑尼亚、加纳、毛里求斯、赞比亚等,这些国家的工会密度高于20%;另一类是工会密度较低的国家,包括喀麦隆、莱索托、马拉维、津巴布韦等国家,这些国家的工会密度低于10%。

表1 部分非洲国家的工会密度 单位:%

由于非洲工会的相关统计数据有很大一部分缺失,本研究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统计数据,选取具有5年及以上连续统计值的国家来分析工会密度的发展趋势。其中,南非工会密度整体上表现为下降趋势,从2010年到2016年下降幅度为2.0%,但在此期间有一定的波动。坦桑尼亚工会密度从2010年到2015年下降了11.1%,表现为顺滑下降。加纳的工会密度同样表现为顺滑下降趋势,8年期间下降幅度达到3.7%。毛里求斯工会密度从2007年的28.2%下降到2009年的20.6%,此后则呈现出增长趋势,到2016年时恢复到2007年的水平。虽然有些非洲国家的工会密度表现为上升趋势,比如埃及的工会密度在2007年至2012年的涨幅为15.7%,但总体上来说,非洲工会会员数量在减少[24]。

2.工会结构

同欧美国家一样,非洲国家在正规部门中的工会成员所占比例要远高于非正规部门,这个结果和这两个部门的工作性质差异有很大的关系。同样,公共部门的工会成员覆盖率也要高于私营部门。例如,肯尼亚中央工会组织在独立50年后,正式部门中约有150万职工加入工会,其中肯尼亚全国教师工会有将近25万个会员,占比接近1/6[19]。

不同非洲国家的工会会员在行业的分布上存在很大的差异。在肯尼亚,教师工会会员和公务员工会会员数量最为庞大,而且其工会运动一直比较活跃。在南非,采矿业是全国工会密度最高的产业,其次是社区、社会服务行业,再次是制造行业。不过对大部分非洲国家而言,农业和建筑业工会覆盖率都是最低的,这是因为农业中很多自产群体不属于工人范畴,而建筑业则是因为包含了很多小型企业和非正规部门,存在许多短期合同工、非正式员工。

3.总工会组织

与工业化国家一样,非洲国家的总工会也不尽相同。有些国家只有一个工会中心,或者有一个最主要的总工会。例如在肯尼亚,中央工会组织是国家工会中心,该工会组织是根据2007年肯尼亚《劳动关系法》的规定进行注册和运营的。在肯尼亚42个工会中,36个属于中央工会组织,它们代表了150多万来自公共和私营经济部门的职工,其主要职能是为工会会员发声,通过法律或劳工罢工等更强硬的措施为会员争取权利[19]。在坦桑尼亚,坦桑尼亚工会大会是目前唯一注册的工会联合会。该工会联合会于2001年4月成立,是一个由13个部门工会组成的全国性联合组织,截至2016年6月,成员总数约为65万人,其主要职能是组织和协调该国的工会运动[25]。

有些国家则有多个工会中心,如南非。南非有4个主要工会中心,包括南非工会大会、南非工会联盟、工会国家委员会和南非工会联合会,其中最大的是南非工会大会。南非工会大会成立于1985年12月,当时正值反对种族隔离斗争的高潮期。南非工会大会推动了许多劳工方面的立法,并在新宪法确立中争取到了罢工权。1994年,南非工会大会作为三方联盟成员赢得选举,并上台执政。根据南非工会大会官网,现在这个联合组织下辖17个产业工会,约有180万名成员[26]。

对于单工会中心的国家来说,并非所有工会都隶属于该工会中心,但这些工会也没有兴趣组成相互竞争的其他全国工会中心。对于多工会中心的国家来说,不同的工会中心会形成一定的竞争和理念上的差异。比如,南非于2018年通过了《劳动关系法(修正案)》,南非的两大工会组织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态度:南非工会大会持支持的立场,认为这是自种族隔离结束以来最大的民主进步;而南非工会联合会则加入了反对修正案的联盟,认为这是“自民主以来对工人最大的攻击”[27]。

(二)工会面临的挑战与行动

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深入,非洲工会发展面临着来自内部和外部的挑战,主要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经济发展政策导致会员人数下降。因为大部分非洲国家倾向于新自由主义经济发展模式,强调市场的自我调节,弱化政府的干预手段。这些国家总是受制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的市场建议和要求,采取了缩减公共部门、国企私有化等政策[15]123。同时,由于外包和新技术的引进,绝大多数的私营部门属于非正式部门,导致工人向非正规经济大规模流动,而非正规部门却不属于工会招募会员的主要领域,传统工会成员区域遭受侵蚀,工会会员人数大幅下降,工会力量减弱。

第二,工会内部管理松散导致组织力量减弱。由于非洲国家工会组织的特殊发展历程,往往导致其内部结构和管理较为松散。工会组织的主要目标聚焦在组织自身的生存,而不是服务于成员[13]。同时,资金问题极大限制了工会的日常活动和运行,工会对会员的培训和教育等方面的影响有限,维护会员权利的能力较弱。此外,在许多非洲国家,工会组织内部的分歧和竞争进一步削弱了劳工运动的力量。在通常情况下,工会内部的组织管理也被工会领袖的个人意愿所控制。

第三,工人的贫困和低教育水平限制了他们加入工会的可能性[23]。由于加入工会需要缴纳一定的会员费,对于很多工人来说,他们更愿意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而不愿意缴费,所以工会的吸引力明显下降。基础教育的缺乏,也会阻碍工人对个人权利的认识,却对政治权威极度认可。另外,工会目前对于成员利益的代表性不足,所以工会覆盖率在逐年下降。

为了吸引更多的会员,非洲国家工会也在采取各种行动[28]1363。例如:南非工会大会将出租车行业的工人吸收到运输行业工会,服装纺织行业工会则吸收了家庭生产人员;坦桑尼亚工商联合会邀请一些小型企业(通常是未注册企业)的员工讨论劳动法和劳动标准,许多参与者后来以付费会员的身份加入了工会。这些都表明非洲一些国家在会员率不断下降的趋势下,工会正在努力寻求发展的出路。

四、非洲工会在劳动雇佣管制中的作用

非洲工会在劳动雇佣管制中的作用主要表现为3个方面:一是在国家层面推动有关保护劳工权益的法律和政策出台,二是在行业和组织层面代表工人维护和争取权益,三是在个体层面通过培训等方式提高工人技能。虽然与其在政治中的作用相比,非洲工会在传统劳动关系领域(改善工资和工作条件、工作保障、社会政策)的影响仍然很弱,但当发生严重的劳工权益损害时,工会仍能有效地将工人组织起来,并通过激进的集体行动方式来进行反抗。

(一)推动劳动法律政策的出台

在不同非洲国家,工会与政府的关系具有很大的差异,这也导致不同工会影响劳动法律政策出台的路径不同。总体上来说,可以分为3种类型:

第一种,工会与政府是社会合作关系,工会参与制定与工人切身利益相关的政策法律。例如南非的曼德拉政府于1994年发起的《重建与发展计划》(RDP),该发展计划主要接受了南非工会大会“重建协议”的宗旨目标①1992年10月,南非工会大会与非国大、南非共产党共同组成三方联盟。在1994年南非大选前(首次不分种族的选举),以南非工会大会为主起草了《重建与发展计划》,并且将该计划作为了竞选纲领。在三方联盟赢得选举后,这一计划成了新政府的共同纲领和执政基础。但是在1996年,该计划被南非政府制定的《增长、就业与重新分配战略》所取代。前者强调国家对经济资源的控制和干预,后者则强调了以市场为主导、减少国家的干预。。

第二种,工会与政府是附属关系,工会主要采用呼吁的方式来影响政府政策。比如坦桑尼亚工会呼吁政府在2019—2020财年再次削减工资所得税,称当时9%的税率依然过高,并呼吁政府再次审议公务员的工资,尤其是月薪在17万至36万先令之间的,同时要求政府确保工资、养老金和退休福利等能够及时发放[29]。

第三种,工会与政府是对立关系,工会采取博弈斗争的方式,通过施加政治压力与政府形成对抗,迫使政府修改或维持劳动法律法规。

虽然部分非洲国家具有较完善的劳动法律法规,但是非洲大部分国家未能执行纸面上“对工人友好”的立法和政策[23]。而且,为了给外国投资者提供更具吸引力的条件,许多政府以“劳动力市场灵活性”的名义,通过废除或削弱某些工会和工人权利(如防止解雇)来改革现有的劳动法。政府另一个普遍的做法是:尽管把现有的劳动法律法规引入经济特区(“出口加工区”),但其中一些劳动法律法规在经济特区并不完全适用,或只是根据具体情况给予法律豁免[13]。

(二)争取和维护工人劳动权益

在维护和争取工会会员权益时,非洲工会一般通过集体谈判向雇主反映会员诉求。除了集体谈判方式之外,工会也会采用抗议、罢工等更激进的方式来维护会员权益。

1.集体谈判

在绝大部分非洲国家中,工会就雇佣条款和劳动条件(包括工资和工作时间)与雇主(或雇主组织)进行协商,加强监督雇主遵守最低劳动标准。比如肯尼亚工会主要通过集体谈判来保护工会会员权益,并推动已有福利政策的执行和实施。当雇主拒绝履行集体谈判协议规定的福利时,工会可将资方告上法庭,工会的主张往往也会得到法庭的支持[19]。在南非的集体谈判体系中,工会和雇主组织共同建立谈判委员会,由委员会来处理集体谈判和集体协议相关事宜,同时委员会还可为工会会员管理养老基金、病假工资、失业和培训计划以及其他福利[22]32。

但是,非洲工会在集体谈判中的影响力仍然很弱。首先,非洲国家的集体谈判基本上没有明确的框架,既没有规定谈判应在什么级别进行,也没有规定集体谈判可以涵盖哪些问题。除南非之外,几乎不存在工会分支级与雇主的集体谈判,工会只能拥有有限的“议价自主权”。通常集体协议需要得到主管部门的事先批准才能生效,或者像坦桑尼亚那样,需要得到工业法庭的批准才能生效,当然工业法庭也可以以损害该国经济福祉为由拒绝这些协议。其次,在非洲大多数国家,集体协议在确定工资和工作条件方面起着从属作用。随着最低工资和最低就业条件等政策的施行,其影响范围远远超过集体谈判的覆盖范围,这也进一步削弱了集体谈判的组织和集体协议的执行[30]。最后,非洲国家集体谈判覆盖率普遍偏低,很多非洲国家的集体谈判覆盖率不到1%。根据国际劳工组织已有的统计数据,突尼斯的集体谈判覆盖率从2010年的54.9%增长到2014年的56.9%,虽然涨幅不大,但在非洲国家中属于最高水平;其后是南非和塞内加尔,在2015年两国的集体谈判覆盖率均达到30%左右;然后是加纳和马拉维,其集体谈判覆盖率分别是14.7%(2016年)和18.1%(2013年)。这些国家的集体协议覆盖率在非洲国家中属于较高的,其余大部分国家的覆盖率都很低。

2.集体行动——罢工

在非洲一些国家中,罢工仍然是工会用来争取和维护劳工权益的常见方式[31]。非洲大多数罢工都是为了工作安全以及薪资待遇,主要发生在制造业、建筑业、能源行业等劳动密集型部门。对于非洲国家来说,由于不同工会的组织能力和政治力量不同,会极大影响罢工的频率、持续时间以及结果。比如肯尼亚航空工人联盟,就是比较活跃的工会组织,它组织飞行员及机场工作人员进行了多次罢工,而且其罢工诉求不仅仅涉及了工会会员薪酬,还涉及了组织管理等内容。2009年初,肯尼亚飞行员举行罢工,要求加薪130%。这次破坏性罢工在工业法庭的干涉以及最高政治权威的非正式谈判下结束,共持续了4天,最后达成了加薪20%的和解协议。另外,2019年3月,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乔莫·肯雅塔国际机场爆发罢工,机场陷入瘫痪。罢工爆发的原因是机场员工对机场管理委员会存在不满,要求罢免肯尼亚航空管理局首席执行官和董事会主席及相关人员。毫无疑问的是,肯尼亚航空部门工人的集体行动一方面是在考验他们在国家战略部门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是由于影响扩散比较快,因此总能得到更多的关注。

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数据统计,在非洲国家中,南非的罢工次数居高不下,从2009的51起逐渐递增至2018年的165起。虽然2019年开始生效的《劳动关系法(修正案)》试图将暴力罢工次数降至最低,但从2020年南非罢工数量(117次)来看,南非的劳工运动仍然较为激进。大罢工和抗议活动成为南非社会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罢工也造成了国家较大的经济损失,2020年因为罢工损失了78万多个工作日。

不过从整体来看,非洲国家的罢工次数近些年来在不断减少。因为罢工属于比较激烈的抗议行动,所以大部分国家会设置复杂的规则和较长的流程来降低罢工的可能性,工会的罢工几乎不可能得到法律的支持。同时,罢工的效果也并不是很明显,大部分工会运动都被劳动法庭或政府调节消解了。另外,非洲的高失业率让每一份正式工作都显得非常珍贵,这也极大限制了工人的罢工意愿。工人即使遭遇了巨大的工资损失、恶劣的工作条件以及下降的工人权利,他们也要小心翼翼维护现有的就业机会。

(三)通过培训提升工人技能

工人的技能和人力资本决定了其市场谈判力量,从而成为影响劳工运动的基础之一[32]。培训教育作为提升工人素质的主要方式,是非洲工会的常规职能与活动。在肯尼亚,工会认为工人教育是工会能力建设的工具,通过教育可以使他们能够应对新的挑战,对工会有更深入的了解,同时掌握民主参与社会变革的方法。培训大多是由雇主资助的,因为这往往在集体协议中作了明确的规定[19]。通过不断的教育和培训,工人可以用不断创新的方式来应对更多新问题,如经济裁员、HIV/AIDS的影响等。

受限于非洲工会的组织能力及资金数量,大部分非洲国家的工会培训教育活动比较有限。工会培训内容集中在职业健康、职业安全、劳动法和劳动标准,以及一些入门级技能知识等方面。但是,非洲工会在培训教育上更容易争取外部机构的支持,比如国际劳工组织、国际自由工会联合会、全球工会联合会等国际组织。这些外部机构会在职业健康和安全能力、劳工权利、谈判技巧和其他领域的能力建设上为非洲工会提供资助。

五、结论

非洲工会的“激进”特性与非洲大陆政治经济发展历史有着重要的关系,特别是殖民历史、民主化转型等发展历史形塑了非洲工会今天的特征。非洲国家的工会组织在不同的政治时期经历了不同的发展路径,开始时受到殖民地国家的控制,然后是作为独立政府的附属机构,需要按照政府的指令办事,后来则发展成为独立的第三部门,其组织理念和核心目标发生了较大的转变。虽然现在非洲工会力量相当薄弱,它们影响工资和工作条件以及保护工人权利的力量遭受过巨大的损失,但是仍会经常采用激进的集体行动来维护工人权益。另外,在非洲许多国家中,工会仍然是一支具有分量的政治力量,是非洲少数几个拥有相当大的选区、具有全国性结构的社会组织之一,并且能动员会员参与社会或政治事务。

面对政治和经济发展转型的压力,非洲工人也在不断创新和尝试新的组织形式,比如传统工会招募非正规部门工人、混合形式的工人组织以及在零工经济中工人的自组织等[28]1364。如果当前的工会组织要满足非正规工人和数字经济中新工人的需要,亟须通过转型来重新发现他们的权利和实现这种权利所必需的能力。另外,外国投资正在重新注入,主要涉及的是酒店、能源、零售贸易、电信、运输等劳动密集型行业,这为工会组织创造了新的机会。

对于在非投资的中资企业来说,要更加关注东道国的工会运行情况。首先,需要掌握非洲不同国家的相关劳工法律法规,特别是关于最低工资标准、劳动条件、工作福利等内容的法律法规,按照法律规定缴纳各种税费,充分尊重员工应享有的权利;其次,加强与工会的沟通,通过积极的劳动关系管理实践增强当地工会的认可与信任,比如设立专门的沟通办公室、意见箱等,尊重工会的作用和利益,积极掌握工会的发展动向,出现劳工问题时尽量通过协商解决,避免罢工的发生;最后,在尊重当地风俗文化的基础上,积极建设企业文化,并通过科学管理的方式促进工人的归属感,了解工人所想和所面临的问题,及时反应,调整企业管理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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