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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云亭》传奇全本文献考论

时间:2024-06-19

潘培忠,蒋思婷

(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广州,510275)

《艳云亭》传奇,朱佐朝撰。朱佐朝,字良卿,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大约生活于明末清初,与弟朱素臣皆擅剧作,时称“二朱”,并为苏州剧派的代表作家①。以目前所知,署名朱佐朝的传奇作品有三十余种,尚存于世者有《璎珞会》《艳云亭》《御雪豹》《血影石》《石麟镜》《轩辕镜》《双和合》《五代荣》《夺秋魁》等二十二种,“就作品数量而言,朱佐朝可以和关汉卿、朱有燉、李玉等人一起,列入我国戏曲史上少数几个多产作家的行列中”[1]。

清初以来,《艳云亭》传奇广受欢迎,上演频繁。此剧《新传奇品》《传奇汇考标目》《重订曲海总目》《曲目新编》《今乐考证》《曲录》《曲海总目提要》等并见著录,而其“痴诉”“点香”诸出更是脍炙人口,为《缀白裘》《纳书楹曲谱》等选本、曲谱收录,可见流传之广。这部剧作与朱佐朝其他作品命运相似,虽未见大量刊印,却多有抄本存世,至于这些抄本之间的关系,学界迄今未予厘清。故本文拟以《艳云亭》传奇为中心,在详考此剧全本文献的基础上,就现存诸种抄本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以丰富对这部明清舞台经典剧作的认识。

一、《艳云亭》全本文献基本情况

戏曲在本质上是舞台的艺术,“它借助演员的表演而与观众相沟通,但也因演员的理解与传授的不同,在演出中不断经受着改动。故曲无定本”[2](291)。关于《艳云亭》传奇的版本,以往所知多为选出和折子戏,就其全本文献来说,此前多关注《古本戏曲丛刊 • 三集》影印本。如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1982)、李修生《古本戏曲剧目提要》(1997)、齐森华等编《中国曲学大辞典》(1997)、王森然《中国剧目辞典》(1997)、么书仪《中国文学通典:戏剧通典》(1999)、吴新雷《中国昆剧大辞典》(2002)诸书,均仅著录《古本戏曲丛刊 • 三集》所收绥中吴氏(吴晓铃)旧藏抄本一种。

另有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1997)之《艳云亭》条,除著录《古本戏曲丛刊 • 三集》所收本外,还提及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所藏“旧写丝栏抄本”,并记载两种残本:中国艺术研究院所藏“清康熙、雍正间芸晖堂抄本”,仅存卷下六出;上海图书馆藏清抄本,仅存《痴诉》《点香》《逼休》三折[3](673)。也就是说,以往所知《艳云亭》传奇存世的全本文献,其实至多只有两种抄本,而且对于这两种版本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十分明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戏曲文献得到刊布,我们发现此剧现存至少有六种全本文献,可归为梨园演出本与曲家改订本两大类,现就这两类的情况略述如下。

首先,是梨园演出本。梨园演出本有“三十三出本”和“三十四出本”。“三十三出本”现存两种旧抄本,其一原为吴晓铃旧藏,现归首都图书馆,索书号:己19。此本凡六册,书高约28厘米,宽约17.3 厘米,“半叶6 行,行22 字,无边框。函套书签题‘尚朂藏’。钤‘晓铃藏书’朱文印”[4](135),《古本戏曲丛刊 • 三集》等据以影印;其二现藏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明清传奇综录》著录为“旧写丝栏抄本”。此本为乌丝栏抄本,二册,“半叶十行二十四字,白口,四周单边,单鱼尾。卷端题‘清初吴县朱佐朝良卿撰’。卷前有出目。钤‘中国戏曲研究院藏书’印”[5](307)。此二种均为二卷三十三出,其中上卷十六出(实为十七出,第一出“赏梅”前另有“开场”),下卷十六出,兹录出目如下:“上卷:开场、赏梅、亭议、游园、酒楼、演拳、起兵、阅报、起程、分别、选绣、求课、拦驾、放绣、杀庙 、放洪、侠救;下卷:交战、定计、修斋、痴诉、点香、赚计、揭榜、兴师、巧遇、错婚、报信、交战、诛寇、对明、回家、团圆。”[6](197−377)

“三十四出本”现存原国立北平图书馆旧藏精抄本原本及过录本。原本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二册,索书号:平图019934—019935,《“国立中央图书馆”典藏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著录,中国国家图书馆主持编纂的《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据以影印。凡二卷三十四出,其中上卷十八出,下卷十六出,出目与“三十三出本”有较大不同,亦录如下:“上卷:家门、春游、醉和、述武、演武、胜报、计害、赴任、别妻、采选、课算、亭谏、放秀、杀庙、义别、待援、破戒、遇夫;下卷:舟计、修斋、痴诉、点香、献妓、揭榜、点将、做亲、报信、相骂、误捉、民助、败贼、辨明、报喜、团圆。”[7](133−193)

过录本今归中国国家图书馆,二册,索书号:33266。按,1901年清政府筹建京师图书馆,并调拨内阁大库、翰林院、国子监南学、热河避暑山庄文津阁《四库全书》及各殿藏书等,作为京师图书馆的基本馆藏。1928年京师图书馆更名为“国立北平图书馆”,1931年该馆文津街新馆落成,将原有宋、金、元及明代前期善本庋藏之库名曰“甲库”,而从普本古籍库中提入善本庋藏之库名曰“乙库”。抗战期间,为使这批国宝免遭战火荼毒,“甲库”善本遂迁移至上海租界。后王重民、徐森玉等人精选出102 箱善本,经船运至美国,寄存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其中即包含此“国立北平图书馆旧藏本”原本。1965年美国将此批善本运至台湾,暂存台北“中央图书馆”,而后移交给台北“故宫博物院”。而过录本可能过录于1924年,因是重复之本,在当时或暂遗留于上海,另于 1942年底起运回北平[8](1−5)。

其次,是曲家改订本。曲家改订本现存“饮流斋本”及“古吴莲勺庐本”。“饮流斋本”今归首都图书馆,索书号:己 74,一册,书高约23.5厘米,宽约13.9 厘米。此本为绿丝栏抄本,“半叶10 行,行22 字,白口,四周单边,单黑鱼尾,半框16.1 × 11.2 cm。许饮流跋。钤‘饮流’朱文印、‘晓铃藏书’朱文印。”[4](135)二卷三十一出,上卷十五出(实为十六出,第一出“赏梅”前另有“开场”),下卷十五出,《绥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戏曲丛刊》(第11 册)据以影印。此本出目与梨园演出本均不相同,亦录如下:“卷上:开场、赏梅、订姻、酒楼、演拳、起兵、闻报、起程、分别、选绣、付笺、拦驾、放绣、索妻、杀庙、侠救;卷下:困城、突围、修斋、痴诉、点香、赚计、揭榜、师溃、会岳、交锋、诛寇、巧遇、错婚、识伪、驾辨。”[9](296−297)按,“许饮流”即许之衡。许之衡(1877—1935),字守白,号饮流,别署曲隐道人,广东番禺人,取室名“饮流斋”。许氏精于曲学,尝收集明清传奇数十种,加以抄录并精心校订,字体工整娟秀,世称“饮流斋本”,向来为治曲者所重[10](8)。后来“饮流斋本”散入各家,此本则为吴晓铃所收藏,2001年与绥中吴氏其他藏书,一并归入首都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

“古吴莲勺庐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为朱丝栏抄本,一册,索书号:XD6144。二卷三十一出,半叶10 行,行24 字,版心题“古吴莲勺庐”,《郑振铎藏古吴莲勺庐抄本戏曲百种》(第24 册)据以影印。按,古吴莲勺庐为张玉森室名。张玉森,又名玉笙,别属宛君,号莲勺庐主人,平江(今江苏苏州吴县)人,近代戏曲抄藏家、谜学家、昆剧票友。张氏藏曲丰富,曾经“将半生搜集购买及借阅到的戏曲珍本用刻有‘古吴莲勺庐钞存本’的专用竹册格纸认真地抄录校勘,对珍稀者,张玉森不仅自己作题记跋语,更注意转录许之衡、吴梅、姚华、王孝慈等名家的序跋”[11](1−2)。1931年其藏曲散出,部分为郑振铎所购,后归入中国国家图书馆。此本改“出”为折,与“饮流斋本”出目、内容相同,文字略有改动,且正文前有许饮流题识,可知乃是据“饮流斋本”过录。

单从出目上来看,不仅梨园演出本与曲家改订本有较大不同,就是梨园演出本也存在“三十三出本”与“三十四出本”之分。由此可见,《艳云亭》传奇现存全本文献较为复杂,只有厘清上述诸种版本之间的关系,我们对于《艳云亭》传奇这部作品的文本演变,才可能有正确的认识。而这项工作,对于考察明清传奇的梨园演出与曲家案头,显然也具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

二、梨园本的两个系统与艺术风格

《艳云亭》传奇略谓:西秦洪绘游学京城,友鲍卜明荐其诗稿于枢密使萧凤韶,凤韶赏识其才,欲招之为婿。洪绘于艳云亭赏梅醉酒,为萧府差人接至府中,与萧女惜芬以梅花和诗,洪绘随口吟出,令惜芬倾慕不已。适凤韶事毕回府,见洪绘酒醉未醒,怒罢姻事,将绘赶出。凤韶弹劾奸臣王钦若,钦若公报私仇,乃荐凤韶统兵,征剿西夏李元昊反叛。又矫旨将惜芬选为绣女,以供宋真宗艳云亭游乐。洪绘得惜芬乳母相告,知惜芬选为绣女,乃写奏本于艳云亭拦驾,遂使真宗下旨释放绣女。王钦若恼羞成怒,扣住惜芬不放,又派毕泓刺杀洪绘。幸遇盲人算师诸葛暗相助,洪绘死里逃生,毕泓亦受感动,私放洪绘。后又救出惜芬,令之毁形改装,装疯卖傻以避追捕。洪绘有兄洪远,寻弟途中与上官琼珠结为夫妇,又因凤韶许州城破,洪远助其杀出重围,遂与琼珠合计,以假献琼珠给李元昊,助凤韶夺回许州。真宗又命王钦若征讨李元昊,途中被兵士所杀。因忆及洪绘胆识才学,真宗乃张榜招绘入兵部为官,鲍卜明冒名代之,终为惜芬、诸葛暗诸人识破。适凤韶班师回朝,真宗命内监辨识真伪,乃封赠凤韶及洪绘、洪远夫妇,举家团圆。

此剧在长期的梨园演出中,被艺人不断地搬演和改造,因而在具体的文本内容上呈现出一定的差异。笔者经过细致的比勘研究,发现梨园演出本的“三十三出本”与“三十四出本”,在出目题名上虽然有异,但每出剧情大体上是相互对应的,如“开场”对应“家门”、“赏梅”对应“春游”,“亭议”和“游园”在“三十四出本”则合为“醉和”;而从曲词及宾白上看,“三十四出本”较“三十三出本”要更为丰富。如“三十四出本”第二出“春游”,与“三十三出本”第一出“赏梅”对应,“三十四出本”在两支【高阳台】曲后则比“三十三出本”多了一首【前腔】及相关宾白,用以表现洪绘的高洁品格。以此观之,这二者之间原就有着密切的联系,“三十四出本”在时间上似乎更早些,而“三十三出本”可能在舞台搬演时做了删订和调整。这两个系统的“痴诉”“点香”等出,均与《缀白裘》所收选出极为接近。

通过这两个系统的梨园演出本,可以考察朱佐朝创作此剧的艺术风格与特色。首先,这部作品沿袭了朱佐朝剧作的一贯风格,以忠奸斗争和爱情故事为主轴,塑造了一批有情有义的人物形象。例如剧作的男主人公洪绘、洪远兄弟,一文一武,均是至情至性的男儿。洪绘因萧凤韶赏识其才,得以在萧府与小姐惜芬和诗,虽因酒醉为凤韶赶出,却不以为意。当他得知惜芬被强选为绣女时,竟写奏本至艳云亭拦驾,使宋真宗下旨释放绣女,而后又到王钦若府上讨要惜芬,以致令王钦若恼怒,遭遇追杀亦不后悔,这种敢作敢为的书生本色在以往的戏剧中是极为少见的;其兄洪远亦是如此,他与上官琼珠因擂台相识而结合,为寻弟而途经许州,当见萧凤韶兵败欲寻短见时,果断出手相救,而后又与琼珠合计,以假献琼珠给李元昊,助凤韶夺回许州,有胆有识,令人赞叹。此外,两位女主人公萧惜芬、上官琼珠也都是坚贞而富于个性的女子,甚至连杀手毕泓、盲人相师诸葛暗、乳母等,虽身处市井民间,却也都有情有义。他们的侠情风骨,共同推动了整部剧作的发展。可以这么说,《艳云亭》传奇之所以脍炙人口,能够在戏曲舞台上常演不衰,与其所塑造的这批至情至善的戏剧人物是分不开的。

其次,在剧作的构思结撰上,采用“双生双旦”的戏曲模式,冷热场穿插,使剧情紧凑而好看。朱佐朝的剧作在生旦角色设置上,大约存在几种结构模式,“一是一生一旦模式,这种有《一品爵》。二是两生两旦模式,这类有《渔家乐》、《夺秋魁》、《石麟镜》、《牡丹图》、《艳云亭》、《双和合》、《万寿冠》、《莲花筏》、《御雪豹》、《乾坤啸》共十种。三是一生两旦模式,这种有《血影石》、《九莲灯》、《璎珞会》。四是更为复杂的多线结构,《五代荣》就是这样的代表”[12](107−108)。其中“双生双旦”的结构模式是最多的,《艳云亭》恰好就使用了这种模式。剧作在经营洪绘与萧惜芬、洪远与上官琼珠两对人物爱情关系的同时,又将他们与整部剧作的忠奸斗争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同时,朱佐朝又擅于抓住剧场,注重冷热场结合,在紧张的剧情中不时推出小人物的插科打诨,从而使整部作品波澜迭起,回环曲折。诚如学者所言:“他(朱佐朝)的戏里很少有文人传奇里充斥的大段抒情场面,每一场戏几乎都有充满动感的偶然事件发生,从而使整个剧情进展构成源源不断、此起彼伏的动作流程。”[13](243)

再次,在戏曲语言方面,剧作所采用的是真正的场上语言,既擅长抒情又注重对白,具有平民化、民间化的语言特点。作为苏州剧派的重要成员,朱佐朝本身就非常注重戏曲创作的舞台性,而《艳云亭》传奇的梨园演出本更是经过伶人的演出传承,早已成为实实在在符合本色当行的“场上之曲”。整部作品的曲词宾白,丝毫没有刻意的雕琢之处,而是根据剧情搬演的发展,将抒情与叙事、浓郁诗意与舞台表演融为一体,殊为难得。如“三十四出本”第三出“醉和”,其中有一支【古轮台】:

[中吕过曲]【古轮台】位台阶,国家多故事难排。闺中又系心无奈,因此愁肠双载。(旦)爹爹景入桑榆,两鬓已随星改。况有误国阴霾,好学赤松解绶,效河梁携手自全骸。(外白)我儿,你做爹爹的,正为权臣误国,必要正肃纪纲,方才贺参政、冯司马,邀我到艳云亭上,议国家大事,三人合上一本,弹劾王钦若奸弊。(唱)他做的是雠山冤海,为伴食闭户修斋。不思边方荆棘,掖亭漏尽,犹是扶鸾控鹤,惟罗网暗张排。(旦白)爹爹,倘或怒触权臣,岂不悔之无及?(外)咳,说那里话。(唱)若得除蜂虿也,甘暴露死尸骸。(走下)[7](138)

这支曲子的背景是朝廷奸臣当道,萧凤韶临危受命,被推荐统兵征剿西夏李元昊。父女分别之际,作为臣子和父亲的萧凤韶,在烦恼朝政时局之时,又心系女儿惜芬的终身大事;而作为女儿的萧惜芬,则忧心老父两鬓斑白还要为国操劳。一首【古轮台】唱尽父女深情,感人至深,同时展现了萧凤韶“若得除蜂虿也,甘暴露死尸骸”的忠贞情怀,也为后续情节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又如“三十四出本”第二十一出“痴诉”,萧惜芬为毕泓所救,为避王钦若派人追捕,毁形改装,装疯卖傻,被一班无赖戏耍,盲人相师诸葛暗听得气愤,遂相助驱走众无赖。在此出中惜芬以六支曲子,向诸葛暗诉情求救,而诸葛暗却认假作真,将惜芬视作痴疯之女,二人一旦一丑,一“疯”一瞎,一诉一拒,颇为有趣:

[越调北曲]【紫花儿序】俺小痴儿,何曾背了纲常典?又不与人偷期在濮上间。(丑白)呀啐,什么好货,人来偷你?(旦唱)有一日凤管鸾笙,把珠帘高卷。(丑白)这痴丫头,真正在那里做梦了。你且去哭,哭天来。(旦哭介,唱)阿呀天嗄天,天不与人行方便。(丑白)你哭哭天,再哭声地。(旦唱)阿呀地嗄,地不与人从心愿。(丑大笑介,白)哈哈,倒好笑,要哭天就哭天,要哭地就哭地,真正痴不死的了。喂,痴丫头,你去了罢,我在这里要做生意的,不要只管在这里痴了。(旦)你说俺痴了?(丑)勿是痴,到是癫?(旦唱)

[越调北曲]【柳营曲】小痴儿也非实癫。(丑白)不是癫,是偏的?(旦唱)小痴儿也不是偏。(丑白)不癫不偏,怎么弄得这样光景?(旦唱)小痴儿娇滴滴也是个桃花面,小痴儿整齐齐也插着翠花钿。先生,你与我将卦安排,何日有个团圆?(丑白)嗄,这个丫头,原来是想老公想痴的。咳,痴子痴子,你这一副嘴脸,就起尽了八八六十四卦,也没有好日的了。(旦)嗄,先生,你道俺没有好日的了么?(丑)不是怎么?(旦)你不晓得俺……[8](170)

上述曲词及宾白,通俗流畅,口吻逼肖,堪称本色,反映了作者高超的戏曲语言能力。也正因如此,此出与“点香”“放洪”“杀庙”诸出,成为清代以来戏曲舞台常演的折子戏,被《缀白裘》等多种选本收录,显然与其鲜明的语言特色是分不开的。当然,《艳云亭》传奇的梨园演出本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例如剧情上存在漏洞、曲词亦有不合律处等,这也就为许之衡的改订提供了空间。

三、“饮流斋本”对梨园本的改订

曲家改订本的“古吴莲勺庐本”,因属“饮流斋本”的过录本,故我们在讨论曲家改订本时,重点将放在“饮流斋本”上。“饮流斋本”前有许之衡亲笔题识,写道:“此本‘痴诉’‘点香’二折,久已脍炙人口,顾欲窥全豹,向难得见,今竟获全本,喜可知也。惟‘痴诉’一折,【紫花儿序】【柳营曲】【调笑令】诸曲,或则句法漏略,或则句读全乖,以通行本论,此折实不合律也。余今为之一一订正,【紫花儿序】补其漏句,【柳营曲】则改为【东原乐】,【调笑令】改为【拙鲁速】,均是同宫之曲,且仅改数字,便适合律。疑通行伶工本,牌名偶误,亦未可知。纳书楹号称精核,此折亦沿其误。今一旦订正之,知音当必首肯,不至以轻改古人为讥也。”[9](294−295)从出目及内容来看,“饮流斋本”与“三十三出本”更为接近,应是抄自“三十三出本”。“题识”虽只提到订正“痴诉”一折诸曲曲律,但实际就我们所考察的情况而言,许之衡对此剧的关目、曲文、宾白、科介等都有较大的改动,其中又以对关目和曲文的改订最为重要,体现了许之衡的治曲趣味和曲学理念。

(一)改关目

“饮流斋本”对梨园演出本的结构出目进行了删、并、移。其中上卷改订较大的地方有如下几处:①将“三十三出本”第二出“亭议”、第三出“游园”合并为一出,改题为“订姻”,让萧凤韶应允洪绘与惜芬亲事。②将“三十三出本”第十一出“求课”改题作“付笺”,其中洪绘课算亲事的部分,则并入第十四出“杀庙”。③在第十二出“放绣”( “三十三出本”为第十三出)之后,增加了一出“索妻”,即洪绘大闹王钦若府邸,要求钦若归还妻子惜芬。④将“三十三出本”第十五出“放洪”改题作“侠救”,使出目题名与内容相符。⑤将“三十三出本”第十六出“侠救”改题为“困城”,因此出主要叙写萧凤韶战败困城,虽得洪绘之兄洪远相救,然并未脱险。

下卷部分的改订则主要有以下几处:①合并“三十三出本”下卷第一出“交战”、第二出“定计”为一出,改题作“突围”。②将“三十三出本”下卷第八出“兴师”改题作“师溃”,以此突出王钦若战败之实。③将“三十三出本”下卷第九出“巧遇”、第十出“错婚”、第十一出“报信”移至第十三出“诛寇”之后,并增加一出“会岳”,令洪绘至许州与凤韶诸人相会。④将“三十三出本”下卷第十四出“对明”、第十五出“回家”、第十六出“团圆”,依所改剧情分作两出,分别题为“识伪”与“驾辨”。

上述改订自有多种原因,其中最为关键的部分,则是在“订姻”一出令萧凤韶允下洪绘与惜芬亲事,解决了剧情的前后矛盾。如前述,与朱佐朝所撰其他传奇相同,《艳云亭》传奇也是一部“呈现出褒忠斥奸、劝惩教化和道德宣教的三重涵义”的作品[14](294)。就这部剧作而论,作者塑造了一批具有豪侠之气的忠义之士,例如毕宏(梨园演出本作“毕泓”)、洪远、上官琼珠皆是侠义之士,就连萧惜芬的乳母和瞎眼的算命先生诸葛暗,也都有侠义之举。对于男主人公洪绘,作者亦赋予他忠义果敢的形象。在梨园演出本中,洪绘赴萧家“面试”,却因饮醉而被萧凤韶赶出,“不复言姻事矣”。在亲事未成的情况下,当他听闻惜芬遭奸人陷害,被强迫选为绣女,仅因一诗之缘,便冒险为其“往艳云亭叩阍”,从而使佳人脱难,奸臣的计谋无法得逞。这样的举动,显然更多地是出于侠义,而非儿女之情。但这也使剧情出现了前后矛盾的地方,因而“饮流斋本”的改订,则令洪绘与萧惜芬的婚姻“合法化”,虽洪绘的侠义之气因此有所减弱,但由于增加了一出“索妻”,其痴情、果敢的形象反而更加突出。也正是因为增加了这一出,后面王钦若派毕宏刺杀洪绘的理由也愈加充分,结尾的剧情也更为合情合理。

(二)改曲文

“饮流斋本”在曲词的改订上,大体可归为三种情形:首先,是依律改曲。关于这一点,许之衡在《题识》中提到,此剧梨园演出本“痴诉”一出,“【紫花儿序】【柳营曲】【调笑令】诸曲,或则句法漏略,或则句读全乖”,因而“为之一一订正”,“【紫花儿序】补其漏句,【柳营曲】则改为【东原乐】,【调笑令】改为【拙鲁速】,均是同宫之曲,且仅改数字,便适合律”。同时,他还认为“纳书楹号称精核,此折亦沿其误”。以【紫花儿序】为例,此曲“三十三出本”作:

【紫花儿序】俺小痴儿何曾背了纲常典,又不与人偷期在濮上言。(丑)啐,好件宝贝,那个人来偷你?(旦唱)有一日凤管鸾笙把珠帘高卷。(丑)这个痴子,真正在那里做梦,你且去哭哭天来。(旦唱)阿呀天吓,不与人行方便。(丑)你哭哭地介。(旦唱)阿呀地吓,不与人从心愿……[6](402−403)

《纳书楹曲谱》所引与“三十三出本”大体相同,亦作:

【紫花儿序】小痴儿何曾背了纲常典,又不与人偷期在濮上言。有一日凤管鸾笙把珠帘高卷。嗳呀天嗄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地嗄,地不与人从心愿。[15](1388)

“饮流斋本”则改作:

【紫花儿序】小痴儿何曾背了纲常伦典,又不与人偷期,在濮上私言。(丑)啐,好件宝贝,那个人来偷你?(旦)有一日鸾笙凤管,列两行锦绣神仙。(丑)这个痴子,真正在那里做梦。(旦)不是胡言,那时大厦高楼列绮筵,把珠帘高卷。(丑)梦话梦话,你且去哭哭天来。(旦)阿呀天呀,不与人行方便。(丑)你哭哭地个。(旦)阿呀地呀,不与人从心愿……[9](400)

吴梅曾为《曲律易知》作序,言及许之衡寓居宣武城南,“距余居不半里,而今年来晨夕过从,共研此技,又与刘君凤叔订交,三人相对,烛必见跋,所语无非曲律也,用力之勤若此”[16](157)。吴梅的《南北词简谱》曾举宋方壶散套【紫花儿序】为例,并云:“首三句四字,作扇面对,‘羞花’二句承之,次二句韵之,连下文七言句为一组,‘无情’句单领,下四句二语仍对,此定格也。”[17](193)“饮流斋本”改订此曲,与《南北词简谱》所论正好相符。

其次,是增衍曲文。许之衡在《曲律易知》中写道:“作传奇最不可少者惟短剧。盖短剧者,于搬演所以均劳逸,于章法所以联线索,繁简相间,乃为当行也。余初每阅传奇,于短剧辄深厌之,偶学弄笔,必为长套。盖卖弄才情,喜浓恶淡,人之恒情,而不知殊乖乎体格也。”[18](284)此类情形在改订《艳云亭》传奇时也有出现,特别是许之衡在增衍曲文时,偏爱将一首曲文增衍为两首同曲牌曲文,甚至更多。如《艳云亭》传奇“分别”一出,在“三十三出本”为第九出,所用曲子有【引】【引】【三学士】三首,其中最后一首【三学士】作:“呖呖莺声花外啭,似骊歌祖道骈填。未能槐市屠龙手,聊试山中伏虎拳。但愿尧天和舜日,和你归林下,可团圆。”[6](284)而“饮流斋本”将之改为第八出,所用曲子分别为【紫苏丸】【粉蝶儿】【三学士】【前腔】,其中后二首曲文如下:

【三学士】多幸天缘成美眷,今朝乍唱离筵。未舒槐市屠龙手,聊试山中伏虎拳。(合)但愿升平重再见,和你归林下,可团圆。

【前腔】(贴)听不住子规林外啭,似骊歌祖道情牵。男儿倘遂封侯志,须念少妇楼头望眼穿。(合)但愿升平重再见,和你归林下,可团圆……[9](336)

又如“选绣”一出,在“三十三出本”为第十出,所用曲子有【桂枝香】【不是路】【解三醒】【皂角儿】【尾声】,其中【桂枝香】作:“月钩初挂,更筹频下。是这等惨淡春宵,值甚么千金之价。……似参军俊逸,似参军俊逸。才堪凌驾,更清新风雅。叹儿家,到底红颜命,缘悭莫问茶。”[6](286-287)“饮流斋本”将之改为第九出,所用曲子分别为【桂枝香】【前腔】【不是路】【解三酲】【掉角儿】【尾声】,而前二首曲文则如下:

【桂枝香】(旦上)月钩初挂,更筹频下。是这等惨淡春宵,值甚么千金之价。……去龙沙远塞,去龙沙远塞。金戈铁马,教人牵挂。泪如麻,苦为王程逼,抛离远别家……

【前腔】笔囊尘挂,砚台收下。把诗笺词韵收藏,将绣谱花纹重搨。……似参军俊逸,似参军俊逸。才堪凌驾,更清新风雅。胜儿家,七步吟情捷,双联和韵佳……[9](337−338)

再次,是因剧情改曲。如“起程”一出,在“三十三出本”为第八出,所用曲子有【引】【引】【斗黑麻】【朝元令】;“饮流斋本”则改为第七出,曲牌分别为【杏花天】【玉女步瑞云】【忆多娇】【前腔】【斗黑麻】【前腔】【朝元令】。其中仅【斗黑麻】第一支和【朝元令】,与梨园演出本一致,其余诸曲几乎为重写或增衍的曲文。即便是这两支曲牌相同的曲子,“饮流斋本”对梨园演出本的曲文亦有所改订。试录“三十三出本”二曲如下:

【斗黑麻】酒洒离亭,不堪泪挥。征衣欲寄,愁无雁书。(外)我去后,(唱)收拾文君意道蕴儿,休把画阁香屏当闲情品题。(合)听垂缰马嘶,旌旗往外移。珠泪睁睁移,珠泪睁睁,咫尺儿东父西……

【朝元令】鸳班暂离,好把兵符理。龙沙暂栖,愁听胡笳起。铁马金衣,黄旛豹尾,疾扫群狐傀儡。远走鲸鲵,戎衣一着培帝基。鼙鼓晓霜催,旌旗云雾移。河清预拟,奏升平一封丹陛,奏升平一封丹陛。(下)[6](279−280)

“饮流斋本”则将这两支曲子改为:

【斗黑麻】酒洒离亭,不堪泪挥。征衣欲寄,愁无雁书。此去临疆域,近鼓鼙,侍奉无人,寒暖谁知?(合)听垂缰马嘶,旌旗往外移。珠泪睁睁,珠泪睁睁,咫尺儿东父西……

【朝元令】(合)鸳班暂离,好把兵符理。龙沙暂栖,愁听胡笳起。铁马金衣,黄旛豹尾,疾扫群狐战垒。远走鲸鲵,戎衣一着出帝畿。鼙鼓晓霜催,旌旄云雾移。河清预拟,奏升平一封丹陛,一封丹陛。(齐下)[9](332−333)

这两支曲文的背景是萧凤韶因弹劾奸臣王钦若,而致王钦若公报私仇,被推荐统兵征剿李元昊,父女即将分别,心中自是十分不舍。“三十三出本”中萧凤韶所唱“收拾文君意道蕴儿,休把画阁香屏当闲情品题”,以父亲身份在临行时嘱咐女儿理所当然,但嘱咐的内容未免迂腐而无趣;“饮流斋本”则将之改为惜芬所唱,“此去临疆域,近鼓鼙,侍奉无人,寒暖谁知”,体现出女儿对于父亲的关心和不舍,也更符合演出场次的气氛。由此可看出,“饮流斋本”所改在人情事理上更为细腻真实,类似的改订使此剧在艺术上得到了较大的提升。

四、结语

综上所述,可知《艳云亭》传奇是明清戏曲舞台上的常演剧目,这部作品自朱佐朝创作之后,又经过梨园艺人长期的搬演和打磨,呈现出较好的舞台演出风貌。由这部作品的两种梨园演出本“三十三出本”及“三十四出本”,可以考察朱佐朝此剧的艺术风格与特色:一方面,这部作品沿袭了朱佐朝剧作的一贯风格,以忠奸斗争和爱情故事为主轴,塑造了一批有情有义的人物形象;另一方面,在剧作的构思及撰写上,采用“双生双旦”的戏曲模式,冷热场穿插,使剧情紧凑而好看。同时,在戏曲语言上,此剧作既擅长抒情又注重对白,具有平民化、民间化的语言特点,因而是极为经典的“场上之曲”。

然而就文人曲家而言,梨园演出本在关目、曲文、宾白、科介等方面还存有问题,这也为许之衡“饮流斋”的改订留下了空间。“饮流斋本”对梨园演出本的结构出目作了删、并、移,不仅解决了剧作前后矛盾的现象,而且通过改订使洪绘、萧惜芬等人的形象更加鲜明突出,使整个剧情的发展更合情合理。同时又对剧作依律改曲,大量增衍曲文,并根据剧情从人情事理上对曲文做了调整,使其在艺术上得到了较大的提升。

作为晚清民初重要的曲学家,许之衡曾抄订七八十种“饮流斋本”,而其在抄订时又往往“随抄随改”,如根据改订幅度的大小分类,则大致可分作三种:一是不改关目、曲牌,而改部分曲文、宾白及科介者;二是改曲牌、曲文、宾白及科介,而未改动情节关目者;三是改曲牌、曲文、宾白及科介,亦改订情节关目者。《艳云亭》传奇等作品,即属于第三种情况。从现存的这些“饮流斋本”,我们可以管窥许之衡的校曲理念,即不仅注重对剧作的关目情节进行改订,还从剧作前后出目的整体效果、剧情缓急、曲牌的性质以及曲牌间的关系等方面,来思考和调整剧作的曲律曲牌。

许之衡在抄订另一部传奇《玉梅亭》时,曾借臧晋叔删订“临川四梦”自喻,“昔臧晋叔改汤临川《四梦》,识者见之,叹为得未曾有。余虽不敢比晋叔,惟雅好订曲,觉此事殊有奇趣,因假抄之顷,随笔改订,费四五日,全部告成”[19](352−353)。臧氏大幅度改订汤显祖“四梦”,历来褒贬不一。而近人吴梅则认为“(晋叔所改)布置排场,分配角色,调匀曲白,则又洵为玉茗之功臣也”[20](110)。许之衡与吴梅交往密切,在曲学上有着相近的理念,二人均曾创作、改订不少戏曲作品。通过对《艳云亭》传奇全本文献的考察,可以发现戏曲上有不少像《艳云亭》传奇这样的作品,经历了从作家创作、伶人搬演到曲家改订的过程,而在这搬演、传抄及改订的背后,亦反映了有明以来文人曲家重视关目及曲律的校曲理念。

注释:

① 朱佐朝是否真有其人,抑或是一群苏州民间剧作家的共同署名,目前学界仍存争议。参见:罗旭舟《自序二》,《朱佐朝戏曲考论》,广陵书社2016年版,第3—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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