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洛克的身体教育思想及其深远影响

侯晓丽 王 晶

（1.西安电子科技大学，陕西 西安 710126；2.中共忻州市委党校，山西 忻州 034000）

一、儿童何以为“儿童”：被无视的“儿童期”

从漫长的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并没有“儿童观”的概念，因此，儿童期也没有作为一个独立的成长阶段被意识到，那时候孩子大多是被看作玩具、古怪的动物、特别是会被当作是附属于成年期的“小大人”。教育家菲利普斯·艾瑞斯（Philips Aries）在他的《儿童的世纪》（Century of Childhood）曾写道：“在中世纪的社会里，儿童期的观念并不存在……一旦儿童不需要妈妈或者保姆持续不断的关怀和照顾的时候，他就是属于成人社会的成员了”。体罚被看作是教育孩子唯一合理的方法。对此，洛克这样写到：“普通对于儿童有一种贪便取巧的惩罚方法，就是鞭挞儿童，这是一般教师所知道的或想到的管理儿童的唯一工具。”根据洛克的现代教育理念，体罚不仅没有教育功能，反而是罪孽产生的真正根源，“这种奴隶式的管教只能养成一种奴隶式的脾气。棍棒威逼的时候，儿童会屈服，会假装服从；可是一旦不用棍棒，没人看见，知道不会受到惩罚时，他便会放任自己的自然倾向；这种倾向根本不会由于体罚的方法有所改变，相反会在他的身上继续增长，而且经过这种约束之后，一旦爆发起来往往更加凶猛。”在那个迫切需要教育变革的时代，洛克在《教育漫话》中发动了一场现代意义上的教育革命，首先提出了系统的现代教育思想。

与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不同，洛克的教育思想尽管从针对身体的教育开始，但真正重心在于通过身体教育达到心智教育，二者相互作用，以实现身心自由，“身体精神有一方面不健康的人，即使得到了别的种种也是徒然”。洛克教育思想研究专家Peter Gay 曾对洛克的教育思想给予高度的评价，“我之所以将洛克称为是现代教育家，最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洛克将儿童的身体教育和心智教育很好地结合起来。”在《教育漫话》的影响下，16 世纪到17 世纪的期间，西方社会发展出一个新的儿童观，其最大的特征就是意识到了“儿童期”的独立存在和独特价值，“当儿童期被人们意识到时，当儿童被认为不同于大人的时候，当人们开始以不同的方式来对待儿童的时候，新的儿童观和儿童期范式也就自然出现了。这时候，出现了儿童的各种游戏玩具、可以区别出儿童年龄的衣服，以及专门为儿童提供教育的机构——学校。”

二、洛克的身体教育思想

洛克的身体教育论分为两个层面：针对身体的教育和通过身体的教育。

（一）针对身体的教育

针对身体的教育包括三个方面：保育、保健和体态美。

1.保育方面。第一，关于食物。在洛克生活的那个时代，很多父母错将“把孩子的肚子填满”看作是保持孩子身体健康的重要途径。对此，洛克从医学的角度强调，“身体的健康强壮并不是来自于获得充足的食物，而是来自于锻炼和有节制的饮食习惯”。所以，“任何人只要关心儿童的身心健康，不愿意让他昏昏沉沉的，变得不健康，就不要让他在早晨把自己填的太饱”。

第二，关于饮水。洛克提出了三点建议，当孩子的身体燥热时，“一定不要坐在地上喝饮料，因为这时候喝饮料最容易引起发烧和积食”；当孩子“劳动或运动得发热”时，家长一定要严厉禁止他们喝任何冷的东西，因为这种饮食习惯会“使他们发烧得病，甚至得重病，还有病死的”；不要让孩子接触“葡萄酒和酒精等烈性饮料”，因为这不仅会损害身体，而且还会养成错误的生活习惯，“孩子们一旦养成了和烈性饮料的习惯，就容易私下与仆人一起喝酒，最终对身心发展造成损害。”第三，关于睡眠。早睡早起的习惯会带来三个益处，首先，养成早睡早起习惯的孩子“长大后不会把一生中最有用的时光都浪费在床上的昏睡中”；其次，早睡早起可以养成“不去参加不健康、不安全的放荡的夜生活的习惯”。因为早睡早起的习惯会使他难以忍受彻夜不眠，从而会使他尽量避免而很少参加各种彻夜的寻欢作乐活动，由此带来的好处是不可小视的。第四，关于用药。正确理解药物的用处和危害，并恰当用药是洛克身体教育的最后一个议题。当时人们误以为药物的作用在于防止疾病，所以，不管是否有病，人们总是随意滥用药物。尤其是在儿童抚养方面，很多家长一旦发现孩子身体稍有不适，就去求医问药，“窗台上摆满药瓶，给病人的胃里塞满药品。”洛克明确指出这种做法百害而无一利，“儿童的娇嫩身体应该尽量少加干涉，千万不要滥用药物，除非是到了绝对必需的时候，否则不仅不能预防疾病，反而会引起疾病。”关于洛克科学用药的教育理论，卢梭曾对此给予了盛赞。

2.保健方面。在保健教育方面，洛克提出了著名的“磨练教育法”：“绅士应该像诚笃而富足的农民那样，去对待自己的子女。”对于这个全新的教育理念所包含的教育价值，洛克曾给出了充足的论证，“凡是让自己的儿子席丰履厚、优游岁月、一辈子都要靠遗产混日子的人，都是不大知道吸取经验教训，也不懂得自己所处的时代的……一个人如果只能在母亲的精致的金杯里，而不能在木质的粗碗中饮到这种甘露，那是极其不幸的。”基于这种教育理念，洛克提出了两点教育建议，不要过度保护孩子。多种儿童疾病的产生都是由于父母们对他们的过度保护所造成的，比如“脑袋捂得太暖和是引起头痛、感冒、发炎、咳嗽以及其他一些疾病的首要原因之一”。有些家长为了孩子的安全，常常将孩子们关在屋子里，这是很不合理的，家长应该让孩子们“多到户外去活动”，以便孩子们长大后“可以习惯于冷、也习惯于热、习惯于烈日、也习惯了风雨，一个人连冷热晴雨都能忍受后，就可以忍受任何的事情。”要适当让孩子们接受一些体能训练，这个教育理念至今仍旧是英国公学体育教育的基本宗旨。

3.身体之美。“自然美，才是真正的美”，因此，“应当让自然按照它认为最好的方式来形成形体。”这是洛克关于身体美的重要审美标准，就身体之美的养成，洛克特别批判了习俗上对女孩形体美的错误审美观。当时，人们为了凸显女孩子的身材，常用各种“紧身上衣”将她们的身体捆绑为某个特定的形态，危害到孩子的健康，比如“胸部是维系着生命的心脏的所在地，如果违反自然地加以压迫，阻止它的正当发展，那么由此造成的麻烦要大得多，人的胸口部分，是绝不可以裹得太紧的，紧身和狭窄的衣服，会导致胸部狭窄、呼吸短促、肺功能衰弱，上身佝偻等”。为了让自然美更具有说服力，洛克引证了中国妇女裹脚的危害性加强论证，“脚是人体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部位，这个部位与人体的血液循环，身高、乃至寿命的长短都有很大的关系，为了‘美’而裹脚的习俗是对健康极为不利的”。

（二）通过身体的教育

在通过身体的教育方面，洛克主要论述了教养、学习动机形成和正确给孩子玩具三个层面。教养的意义在于通过身体教育达到对儿童内心的引导和规范；在学习动机方面，洛克认为通过身体的教育可以让孩子形成正确的学习动机；恰当的玩具管理和使用可以让儿童学会自我克制和尊重劳动。

1.关于教养。身体之美，除了健康、自然美外，还有一种就是体态美。体态的优雅、端庄本质上是良好教养的外在体现。而良好的教养所表现出的是内在美德和外在体态的和谐状态。具有良好教养的孩子，“能从容而优雅地判断出如何根据不同的场合调整自己的言谈、表情、动作、姿态、位置等，而且还做的镇定自如”。在教养养成方面，洛克认为榜样的力量要比世间所有的规则和一切想象得到的任何惩罚都来得有力，所以，父母和导师们一定要言传身教，将子女的内心训练得谦恭有礼，“懂得去尊重别人、珍爱他人的自尊，既不要看不起自己，也不要看不起别人。”洛克对教养的讨论是他对人的社会化以及如何成为一个文明的现代社会公民的教育理论高峰，也是道德教育理论的一个制高点，“教养是内在美德的社会化体现，也是一种最好地表达社会美德的方式。

2.身体教育与形成良好的学习动机。除了指出健康阳光的体魄和优雅从容的教养，洛克还提出了另一个著名的教育理念，“拥有强健的体魄是帮助儿童形成学习动机的重要来源，一个无精打采的孩子或者一个精神恍惚的孩子，教育者们切不可强迫他们去学习，因为这种强迫所记住的东西，他们很快就会忘记”。Yolton 曾盛赞洛克的这个教育理论所具有的科学合理性。卢梭对于洛克的这个教育建议也是十分认同的，他在《爱弥儿》这样说过：“一个身体多病的孩子，即使他能够活八十岁，我也是不愿意照管他的……身体愈壮，它愈能听从精神的支配。所有一切感官的欲望都寓于娇弱的身体之中，它不仅不能满足那些欲望，却反而愈加刺激那些欲望。”此外，洛克还建议家长用体力劳动的方式来帮助孩子们专心读书，“让孩子做些持续性的体力劳动，即使那些体力活有点难做，有点羞辱人，也不是一件坏事。因为这样一来，孩子就会发现另一件更让他厌倦的事情，并转而想要读书”。一旦孩子选择了读书，家长务必要有严格的教育引导，“当你让他干体力活来代替读书时，必须明确规定他的工作和完工时间，使得他没有机会可以偷懒。只有当他由于这种方法转而用心学习之后，你才可以在他于规定时间完成学业后，作为一种奖励，减免他的体力活。当你发现他越来越专心于自己的学业时，这种体力活就可以减少，最后，当他学习时游手好闲的毛病完全治愈，体力活就可以完全取消了。”综上可知，洛克认为，身体教育和心智教育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另外，技艺教育被洛克看作是身体教育与心智教育相互融合的教育方式，该教育理念的心理学依据是“儿童天性喜好忙碌，不肯安宁，所以技艺教育不仅可以让他们将这种天性转化为对自己有益的事情，还可以让孩子提高身体的灵巧度和技能，有益于身体健康。在技艺劳动方面，身体健康和心智进步是兼顾的。”洛克建议家长在开展技艺教育时要注意三个方面的问题，要尊重孩子的喜好；这种教育一定不可以是强制性的；这种劳动一定要是一种以体力劳动为主的，那种久坐不动、劳心胜过劳力的，比如绘画是不可取的，“人的心灵无法持续不断地做同一件事情或者以同一种方式做事，久坐不动或一心求学的人应当运动运动，在让精神得到休闲的同时又让身体得到锻炼。”技艺教育的主要目的是要让孩子“通过有用的、有益于健康的手工作业，来使他从其他较为正经的思想和工作中得到消遣，帮助儿童变换一下工作，让疲倦了的那部分身体放松一下。无论是挖土、种植、嫁接，还是其他诸如此类的有益工作，只要能给人带来愉快，那么它们之能成为一种娱乐，是毫不亚于流行的无聊游戏的。洛克的身体教育，特别是身体教育中的技艺教育是对当时教育习俗的一个重大挑战，因为那时候“搓牌、聚赌和酗酒在世界上声名卓著。许多人把闲暇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消磨时光”。

3.关于玩具。玩具在洛克通过身体的教育理论中一直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洛克提出了有关玩具的三个教育理念，玩具不应该由孩子自己去监管，家长一定要让孩子知道玩具并不是他们的私有物品，而是父母基于爱而给他们的赠品。而且儿童每次只能得到一种玩具的使用权，在这个玩具没有归还之前，第二个玩具就不会得到。洛克提出这样的教育方法是为了“限制孩子们心中对占有和控制财产的天性欲望”。当儿童明白他们所玩的玩具是父母所赠予的，而且明白这个玩具并不是他的私有物品时，他们“自然就会珍惜和爱护这个玩具，而且还会意识到自己无权完全支配他人的财物”；洛克要求儿童自己给自己做玩具，而不是要求大人从外边购买玩具回来，“任何的财物的占有和使用权，都是基于劳动付出而来的。所以，不可以任意毁坏，也不可觊觎别的孩子的玩具，因为那是别人辛苦劳动得来的东西”；儿童不可以一次占有太多的玩具。洛克建议由导师来负责管理儿童的玩具，并有节制地给儿童分配玩具，在分配中，应教会儿童“浪费要付出代价”以及“充足时，一定要懂得节制和限度”等理念。洛克希望通过玩具的分配，让儿童明白尊重自己和他人劳动，学会节制欲望。Francesco de Bartolomeis 在评价洛克的玩具教育理论时曾这样说过：“他（洛克）说要幼儿亲自早自己的玩具所能衍生的功效，给人这样的印象：它充分确切地突出劳动具有的教育意义的特质，那是一种以现代方式去理解的特质。洛克要儿童制造他自己的玩具，这是教导他们必先有劳动才能满足欲望的道理，洛克希望孩子可以在劳动中明白劳动是财富之源。”

三、洛克身体教育思想的深远影响

在洛克新的“身体教育”的影响下，17 世纪到18世纪的一些著名文学作品和绘画作品中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儿童肖像，一种是在乡村朴素而艰苦的生活和教育环境长大的孩子，另一种是在富足家庭里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贫穷的孩子们的形象大部分都被刻画为健康、快乐、活跃、年轻的动物。与此相对，富裕家庭的孩子则被刻画成暴躁易怒、虚荣虚弱的寄生虫。比如，维多利亚时代的画家和杂志的插图家们将那些生活在伦敦贫民窟的儿童描绘成“邋遢、衣着不整……但是却有着天使般的样貌”。文学家William Cadgen 也曾形象地刻画过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儿童形象，“在乡下那些贫穷的母亲们，没有足够的食物来喂养他们的孩子，除了他们有限的母乳外，也没有足够的钱来给他们的孩子更多的营养，但是这些自幼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孩子们长大后却身强力壮、阳光活泼，能够很快地适应生活环境；相反，那些生活在富裕家庭的的孩子们，则被刻画为弱小的寄生虫，他们弱乏无力的四肢，脸色惨白，虽有锦衣玉食，但由于沉迷于此而变得虚弱贪婪，最终死于父母的溺爱。”

一直到18 世纪末，洛克在《教育漫话》中所塑造的这两种儿童形象都是当时儿童文学作品最主要的素材来源。英国著名小说家菲尔丁（Henry Field,1707-1754）正是以刻画和描绘乡村淳朴强壮的儿童形象而闻名世界的。理查森（Richardson）在他的名著Clarissa，or The History of a Yong Lady 中也曾有过这样的论述，“我常常想，每当我看到那些贫穷劳苦的孩子们，他们几乎很少吃一顿饱饭，常常食不果腹，但仁慈而全能的上帝却很爱他的创造物，在这个方面，同时也是所有同样的类似情况下，上帝将这些不足的所缺创造的不再是他们的生活所必不可少的东西……总之，贫穷是健康的母亲。”此外Thomas Day 在他的著作The History of Sandford and Merton 中，也曾将雄壮的年轻人的儿子与虚弱无力的贵族的后裔做出明显的比较，六岁大的Tommy Merton 是一位富有的绅士的儿子，而Harry Sandford 的父亲则是一个贫困而诚实的农民。在小说中，Tommy 虽然是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下长大的孩子，但总是不断地生病，稍有一些风吹草动就会感冒，而一丝微弱的阳光都会让他发烧……当他的父亲Morton 回到伦敦时，什么也不会做的他，骄傲、烦躁、毫无耐心做任何事情。与他相比，在乡村长大的Harry 常常在野外奔跑，健康而茁壮、活力充沛，在乡村放牧和耕作……他使得所有的人都很喜爱他，而且还很幽默可爱，以助人为乐。”

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卢梭的爱弥儿——这个在乡间长大的淳朴而阳光健康的孩子——之所以获得了人们的认可和喜爱，原因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洛克对这种虚构人物的刻画。爱弥儿身上所具有的那种可爱、天真、单纯、阳光的本性、以及他所接受的那种一对一的家庭教育模式，友爱式的师生关系都显然受到了洛克的影响和教育。只不过在教育理念上，卢梭看重的是如何保持儿童的快乐和阳光的天性，而洛克则更看重于儿童内心的坚强和日后的出人头地。

洛克的身体教育是他的教育改革思想中重要的部分，也是他自由政治的基础。在洛克身体教育思想的影响下，被为“教育活化石”的英国公学一直将体育教育看作是教育的必要环节。综观当下的中国，素质教育往往局限在知识教育层面，从家庭、学校到社会、从幼儿启蒙教育到大学教育身体教育一直都未得到应有的重视。通过洛克身体教育思想的研究，我们应该意识到身体是与心智一样重要的，素质教育如果想要培养出优秀的青年，就应该对身体教育给予高度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