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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性的“遮蔽”及其背后——论沈雁冰对格雷戈里夫人剧本的译介*

时间:2024-07-06

周 琦

( 北京交通大学 语言与传播学院,北京,100044 )

一、沈雁冰对爱尔兰戏剧译介的民族性维度

在西方文学史的发展谱系中,爱尔兰文学长期以来受到英国文学中殖民话语的“遮蔽”,是一个尚未完全显性化的叙事。直至20世纪初,民族解放运动在世界各地勃兴,反帝斗争与民族解放在这一广阔的时代语境中构成了爱尔兰与中国的时代话语的共同主题,其时以民族解放为言说主旨的爱尔兰戏剧受到了“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族群的高度聚焦。在此情势下,沈雁冰开始陆续译介爱尔兰戏剧相关的评介作品和戏剧文本。在20世纪20年代的前几年内,关于爱尔兰戏剧作品的译介和爱尔兰文坛的介绍多数出自沈雁冰的笔下,使国人对爱尔兰戏剧运动有了整体印象,其中的一些经典定义得以延用下来,奠定了国内对爱尔兰戏剧后续的译介、认知与接受的基础。

沈雁冰对爱尔兰戏剧的民族性维度极为重视,这极大地影响了他译介爱尔兰戏剧时的致思取向和言说姿态。1919年,在《学生》杂志发表的连载文章《近代戏剧家传》中,沈雁冰格外强调爱尔兰戏剧对于爱尔兰民族文学的革新意义。该文以民族性为根据,在英法等大国之外还收录了众多名不见经传的民族作家的作品。甚至某些创作水准不够出众、仅能勉强位列此传中的作家,因其对民族戏剧有引领创造与革新之功劳,也得到了沈雁冰的推重:“又如篇中收有第二流作者二三人……威尔士之佛郎西思则因其为革新威尔士戏剧之首领。与爱尔兰之夏脱相似。故亦录之。”(1)沈雁冰:《近代戏剧家传》,《学生》1919年第6卷第7号。夏脱,即叶芝(W.B.Yeats)。随后,沈雁冰又于1920年发表《近代文学的反流——爱尔兰的新文学》一文,首次对爱尔兰戏剧进行了较为详尽的介绍,并强调爱尔兰戏剧“基于民族解放主义”、富有民族色彩。(2)沈雁冰:《近代文学的反流——爱尔兰的新文学(续)》,《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7号。1921年,《小说月报》第12卷第10号推出了“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由当时做《小说月报》栏目编辑的沈雁冰作引言,指出弱小民族文学尤能引起国人的共鸣:“他们中被损害而向下的灵魂感动我们,因为我们自己亦悲伤我们同是不合理的传统思想与制度的牺牲者……”(3)沈雁冰(署记者):《被损害的民族文学号·引言》,《小说月报》1921年第12卷第10号。爱尔兰戏剧不仅在当时的欧洲文坛享有较高声誉,而且充分体现了民族主义、反帝国主义和反殖民主义的解放精神,以此“弱小民族文学”为镜鉴,也有助于为“五四”时期反帝反殖语境中的中国文学寻求未来发展方向:“我鉴于世界上许多被压迫的民族……虽失却政治的独立,然而一个个都有不朽的人的艺术,使我敢确信中华民族……必有,不朽的人的艺术!”(4)沈雁冰(署记者):《一年来的感想》,《小说月报》1921年第12卷第12号。

自1919至1922年,沈雁冰共翻译了7部爱尔兰戏剧,其中6部都出自格雷戈里夫人之手。在爱尔兰剧作家中,沈雁冰尤为欣赏格雷戈里夫人这位擅长反映民众生活细节的“写实家”(5)沈雁冰:《近代文学的反流——爱尔兰的新文学(续)》,《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7号。,认为其作品能够表现爱尔兰乡民生活以及他们所持有的民族主义热情。沈雁冰于1919年的《时事新报·学灯》杂志上所发表的首部爱尔兰戏剧翻译作品——格雷戈里夫人的《月方升》(TheRisingoftheMoon)(6)又译为《月之初升》《月亮升起来》《月上》等。,便是一部典型的爱国主义剧作。在剧中,一位巡视码头的警察负责巡查抓捕一位在逃的民族解放运动的组织者,但当他遇见这位政府眼里的“逃犯”后,为后者的爱国情愫和民族热情所打动,将其放走,使其与革命同志汇合,并为此放弃了100英镑的抓捕赏金。这部剧以小见大,寓意深厚,并未直接浅白地借革命者之口宣扬民族主义理念,而是以仅仅两三个小人物的交谈互动,传达出了民族解放这一宏大叙事主题,所有的拳拳爱国之心和民族解放理念在群众中的影响力,都在革命者的民歌唱诵和警察的倾听与理解中流露出来。相较之下,虽然沈雁冰于次年也翻译了叶芝的《沙漏》,但他自己也认为叶芝的剧本有一种“悲愤的厌世的神秘”(7)沈雁冰:《近代文学的反流——爱尔兰的新文学(续)》,《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7号。,并不适宜五四时期救亡启蒙的社会语境。

在沈雁冰所翻译的格雷戈里夫人的6部剧作中,《月方升》(TheRisingoftheMoon)和《旅行人》(TheTravellingMan)具有民歌、民族节日、民族神话等较为明显的民族性指涉,因而在翻译文本中较为贴切地反映了原文的主旨。然而,在沈雁冰翻译的其他短剧如《狱门》(TheGoalGate)、《市虎》(SpreadingtheNews)等,由于在民族性的表征方面不够浅白,具有更深的理解层次,因而容易在译介过程中被“遮蔽”。通过对沈雁冰所翻译的《狱门》《市虎》等短剧的细节分析,有助于我们了解格雷戈里夫人剧作中的民族主义意旨如何在译介过程中被“遮蔽”乃至误读,并揭示其背后的深层动因。

二、《狱门》译介中被“遮蔽”的民族性指涉

格雷戈里夫人的短剧《狱门》讲述的是一位年轻男子被捕入狱后,他的母亲和妻子得到通知前来探望的故事。从场景设置、人物关系和剧情发展而言,这是一部反映现实的“官—民”冲突的政治主题剧作。沈雁冰以《狱门》为例对格雷戈里夫人剧作的艺术特征进行评价时指出:“(格雷戈里夫人)……皆描写聚众心理,其短篇则大率直记乡老村妇之言,而自成佳剧,如《狱门》(GoalGate)即其例也。”(8)在译文《市虎》的开头,沈雁冰对格雷戈里夫人作了简要介绍,以《狱门》为例阐述了格雷戈里夫人剧作的艺术特征。具体可参见[爱尔兰]格雷戈里夫人:《市虎》,沈雁冰译,《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17号。显然,对于民众生活细节的精准刻画,是沈雁冰欣赏并翻译此剧的动因所在。

事实上,这篇短剧在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的背景下具有更为重要而深刻的主旨,对此理解的关键在于对剧中“moonlighting”一词的翻译与阐释。在剧本的开头,作者便通过男主角母亲和妻子的对话向读者告知了故事的背景,指出男主角台尼斯是由于从事了一种“月光下的行动”(moonlighting)而被捕的,邻居称台尼斯在夜间活动中背叛了同伴,供出了当晚一起活动的其他人。但台尼斯的母亲坚称台尼斯是被同伴陷害了,因为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开枪的另有其人,且儿子“这辈子也没碰过枪”,最终台尼斯被绞死,而他的同伴则因证据不足被释放了。读到此处,读者未免也会对“月光下的行动”的内容和性质产生疑惑。然而,沈雁冰在翻译中并没有对此进行具体的说明,而是笼统地将“moonlighting”一词称为“夜里走出外去”,背后的意涵模糊不清:

他究竟,夜里走出外去,撞在这危险里,究竟为什么呢?(9)[爱尔兰]格雷戈里夫人(又译葛雷古):《狱门(戏剧作品)》,沈雁冰译,《民国日报·妇女评论》1922年第65期。

“moonlighting”一词在《英汉大词典》中具有“夜间活动、夜袭、(为躲避租金等的)夜间潜逃”多个义项,可见其在不同语境中有褒贬不同的含义,代指不同的行为。判定“moonlighting”一词具体指代的事件和性质,对我们理解和判断接下来的剧情和人物的立场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沈雁冰在翻译“moonlighting”一词之外,补充“撞在这危险里”一语,似乎在暗示男主角只是意外事件的被动受害者,而非主动施事者。事实上,据钱伯斯词典(Chambers Dictionary)对“moonlighting”一词在爱尔兰历史文化语境中的定义,这个词具有明确的政治意涵,尤其指“一个人为1880年土地暴乱兴起的义愤而在夜晚实施的暴行,以反抗土地占有制的引进”(10)参见The Chambers Dictionary, Edinburgh: Chambers Harrap, 1998, p1047.。在1880年前后,“月光队长”和“月光队员”一类的词汇也正是爱尔兰农民对地主实施的秘密恐怖活动的代名词。

土地问题在爱尔兰历史中由来已久,也是爱尔兰土著人民产生民族主义情结和对英帝国产生排外情绪的重要原因。“月光”(moonlighting)一词背后,实际映射着几个世纪以来“英—爱”民族冲突的斗争史。早在18世纪下半叶,英国政府所规定的高额的税费、地租以及剥夺土地所有权的圈地法令,就已引起了爱尔兰土著人民的普遍不满,因此出现了各种地方性的农民运动。到18世纪末,爱尔兰本土的武装斗争、土地骚乱已经此起彼伏。到19世纪中叶,由于马铃薯枯萎病导致粮食歉收,爱尔兰发生可怕的“大饥荒”灾难。粮食短缺和英国政府的不作为,使众多本已十分贫困的爱尔兰人病死或饿死,不仅对爱尔兰土著人民造成了沉重打击,也进一步加剧了民族矛盾。在“大饥荒”中,许多爱尔兰本土地主破产,地产转移到了新兴的英裔地主阶层手中,后者对佃户的暴力虐待和驱逐成为常态。大量的社会犯罪和农民的报复活动,以及由此而来的高压统治,使土地问题愈发成了一个难解的现实问题,阶级冲突和民族矛盾由此叠加。1880年正是“大饥荒”后收成最差、农民运动最活跃的一年,在这种历史背景的烘托下,《狱门》的内容便有了鲜活的现实色彩,以至于格雷戈里夫人深知这部剧的煽动力,深忧《狱门》在爱尔兰本土演出可能产生的后果:“我尤其不希望在现在这种土地运动义愤勃发的现状中演出这部剧,人们会把它看作对犯罪行为的直接激励。”(11)详见格雷格里夫人于1907年12月26日写给叶芝的信件,参见John Kelly and Ronald Schuchard, eds., 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W.B.Yeats, Vol.4,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827.

同样可为“月光”(moonlighting)一词的民族主义指涉提供佐证的是文中另一处提及“美洲”的细节。男主角的妻子和母亲在监狱门口等候消息并思考未来出路时,谈论起移民美洲的方案:“他只有住在不认识人的伙里,才可以完全隐过他这件故事。他还是到美洲去的好,那里,人和草一样繁密。”(12)[爱尔兰]格雷戈里夫人(又译葛雷古):《狱门(戏剧作品)》,沈雁冰译,《民国日报·妇女评论》1922年第65期。事实上,在“大饥荒”之后,大批爱尔兰人由于粮食短缺而被迫移居美洲,因此在格雷戈里夫人的其他剧作里,也不乏对爱尔兰本土民众议论美洲人士或移民计划的细节刻画。(13)例如在《市虎》中,“America”一词共出现7次。在剧本开头,男子法龙就谈论过穷苦的爱尔兰人移民美洲并客死异乡的可能性:“我要是去了美洲,我可能很久以前就死了”;在后续剧情中,爱尔兰乡民轻信流言,认为法龙抢夺了他人的妻子,并要带女子去美洲结婚。事实上,法龙对话细节的灵感便来自于格雷戈里夫人在现实中听到的日常言论。参见Harrington, John P., Ed. Modern Irish Drama.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1991. pp40-53,431.且在1858年,正是在美国的爱尔兰移民所提供的物质资助和支持下,青年爱尔兰派的追随者詹姆斯·史蒂芬斯与几个共谋者在都柏林成立了以推翻英国殖民统治、追求民族独立为宗旨的爱尔兰共和兄弟会,并在美国成立了其平行机构——芬尼亚兄弟会,这是爱尔兰民族斗争史上的重大事件。在《狱门》中,移民美洲的提案暗示读者:男主角所犯下的并非普通的“罪行”,而是会导致他在爱尔兰本土无处容身的重罪。这便凸显出民族冲突加剧后“美洲”作为爱尔兰人的流亡之地和民族主义者的逃亡退路的事实,为男主角所参与的“月光”行动增添了民族历史的内涵。

从爱尔兰民族历史文化的视角而言,《狱门》所蕴含的民族主义指涉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在20世纪初跨文化的译介场域中,由于沈雁冰对爱尔兰的历史背景尚未深度了解,因而在翻译时对关键的名词和其历史指涉未能及时明确。对剧本开头处的关键词“moonlighting”翻译的模糊性,导致整个事件由于门卫义正辞严的话语而被简单地定性为“坏人”的犯罪:“这些破坏法律的人,一定要杀一个来做个榜样。这等人为什么要像好人一样殓葬?一根长绳和一付草席,便是犯绞罪的人的结果了。”(14)[爱尔兰]格雷戈里夫人:《狱门(续)》,沈雁冰译,《民国日报·妇女评论》1922年第66期。门卫对“破坏法律的人”被绞死的冷漠态度,本是英政府对爱尔兰农民冷酷镇压态度的生动写照,体现了两个民族由于“殖民/反殖民”的权力关系而所处的不同社会立场,但由于翻译所导致的剧情历史内涵的缺失,整个短剧的主题由本来的民族阶级冲突转变为对于黑暗、专制的政府戕害底层民众的暴行的控诉。在剧本最后,老夫人呼喊的“全爱尔兰应得当面欢迎他”的一小段散文,昭示出明确的民族主义主旨;但在沈雁冰的理解中,这段文本表达的仅仅是两位妇人因亲人被污蔑致死而伤心欲绝,她们的痛苦和不甘产生了一种“朴质真挚的情绪”(15)详见沈雁冰翻译的格雷戈里夫人的《狱门(续)》“译后记”部分的文字,《民国日报·妇女评论》1922年第66期。。总体来说,《狱门》一剧由于翻译过程中的信息的局限,导致剧本所要表达的价值主旨产生了一定的偏差,由民族冲突演变为单薄的“官—民”冲突,最终凸显的仍然是剧本的“写实”的层面。

三、《市虎》译介中被“遮蔽”的民族性表征

在格雷戈里夫人的剧作中,对于爱尔兰民族主义的同情很少直接表露,而总是潜藏在仿佛是不经意的、普通的细节刻画之中,将民族情感融入日常而又自然的民众对话之中。与上文《狱门》中所提到的“moonlighting”相类似,在另一部具有喜剧色彩的翻译剧作《市虎》中,关于若干关键词汇的定义、翻译和理解,同样构成了把握剧作中民族主义情感的关键所在。在《市虎》的开头,一位治安官来到爱尔兰的乡镇,与本地的警察展开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Magistrate: I suppose there is a good deal of disorder in this place?

Policeman: There is.

Magistrate: Common assault?

Policeman: It’s common enough.

Magistrate: Agrarian crime, no doubt?

Policeman: That is so.

沈雁冰译:

县(16)即“县官”。“县官”一词是沈雁冰将Magistrate一词在中国语境中进行的翻译。Magistrate在英文里指当地的治安官,并不一定拘于中文中“县”的范围。在下文论述中,为方便起见,笔者将两个词交替使用,但代指同一含义。(县官):我猜此地很多不轨的举动。

警(警察):是有的。

县:是普通的殴打吗?

警:这是太普通了。

县:关于土地上的欺诈,无疑的?

警:是的

“a good deal of disorder”应指社会秩序大规模的混乱无序,以呼应接下来所说的“袭击”(assault)的平常和普遍。沈雁冰将此短语译为“很多不轨的举动”,虽然在字面意义上没有较大的错误,但相较于“混乱”的译法,“举动”一词一般来说偏重于个体的独立行为,而非指涉一种群体性的活动。这样的译法或许会导致读者对“disorder”的理解从一种社会秩序的“混乱”转向普通的民间纠纷和出于个人意图的“不轨”活动。原文所指的广泛的社会秩序混乱在原文下面两句对话中得到了很好的呼应,但译文对于“common”一词的翻译使这种意义上的接续产生了某种断裂。“common”一词在英文中使用时往往具备“平常”和“普遍”两种含义,但沈雁冰将“common”直译为“普通”,将警察的回答译为“这是太普通了”,缺少了对于袭击行为的规模性和普遍性的指涉。这番对白,本是借英政府管理者之口讲述英、爱两国人民在土地所有权上广泛而尖锐的冲突,但由于译法的不精确,或许会使阶级和民族矛盾所引发的农民阶层的群体性反抗,被误认为爱尔兰民间粗鄙的殴斗,甚至在无意间暗示读者,冲突的缘起可能是缺少文化教养的爱尔兰愚民不遵守秩序和公德所致。

根据此前对爱尔兰土地运动的历史回顾可知,“Agrarian crime”实指爱尔兰土著人民反抗土地所有制的农民运动,来自宗主国的治安官对此显然了然于心,因此一旦得知此地治安状况不佳,便认为这种混乱秩序“无疑”(no doubt)是源于土地犯罪。格雷戈里夫人此处对于“犯罪”一词的运用,与《狱门》中狱卒对于犯罪行为的痛斥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意在凸显“殖民/受殖民”双方对于农民反抗运动的不同立场。若身处客观的历史视角,译为“土地运动”或“农民运动”或许最为准确,然而由于译介者信息的局限,在翻译文本中, “Agrarian crime”被译为“关于土地上的欺诈”。这或许是由于《市虎》在剧情上讽刺了民众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愚昧性,故而沈雁冰在理解原文的基础上译为“欺诈”,根据其个人解读来突出剧作的主题。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译法模糊了事件的主体,其背后的民族主义指涉被替换为道德指涉,显然有误读之嫌。在剧作后文另一相关词“something agrarian”处,乡镇居民面对一场由误会而起的冲突不愿涉身其中,却留下半句引人深思的回答:“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没有一个人肯帮助你,或是来壮你的胆了。倘然今儿是什么关于田地纠葛的事情(something agrarian)——”一方面,这句意犹未尽的回答戛然而止,体现出土地问题在爱尔兰本土语境中的敏感性;但另一方面,这句未尽之语在剧情中被匆匆打断,反衬出爱尔兰人都心领神会的隐藏含义:一旦这场冲突涉及土地纠纷,人们便不会再轻易置身事外。由此,这两句对话达到了不言自明、“意在言外”的巧妙效果。沈雁冰将“something agrarian”译为“土地纠葛”,较为准确地保留了原意,但是由于“agrarian”一词的历史意义的缺失,导致剧作话语表达的技巧性被大大削弱,也弱化了短剧所想要表现的民族冲突的主题。

爱尔兰与英帝国的民族冲突不仅体现在社会层面上,亦表现于两国人民的宗教信仰的差异之中。在《市虎》这篇短剧中,由宗教信仰的不同所带来的民族隔阂表现得尤为突出。例如,当来自英帝国的治安官询问爱尔兰乡民发生冲突的缘由时,便有一段颇具诙谐色彩的对话:

Magistrate: Tell me all you know.

Bartley: All that I know—Well, there are the three estates; there is Limbo, and there is Purgatory, and there is——

Magistrate: Nonsense! This is trifling! Get to the point.

Bartley:Maybeyoudon’tholdwiththeclergyso?Thatistheteachingoftheclergy.

沈雁冰译:

县:你把晓得的都告诉我。

法龙:笼总我晓得的——哦,有三处庄田,林布一处,濮家套一处,还有——

县:胡说!这是小事!直说要点哪。

法龙:你也许不和教士一样么?那是教士的教训。

笔者认为,此处或是沈雁冰由于对宗教概念了解较少而导致的误译。“three estates”实际并非沈雁冰所译的“三处庄田”的意思,而是基督教信仰中人死后依据罪行的轻重而使灵魂分别去往的三个所在。(17)“Limbo”一词现多译为灵簿狱,在天主教中指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区域,通常认为那些不被判罚但又不信上帝、或者无资格与上帝共处的灵魂会在此处居住;“Purgatory”指炼狱,是人死后为了上天堂而精炼灵魂、净化罪恶的所在。在“英—爱”关系视域中,“three estates”是天主教教义中所奉行的基本概念,而新教一般拒不承认灵簿狱和炼狱的存在,这一关键词凸显了两个民族在宗教信仰上的矛盾。因此在文本中,县官在听到“three estates”时,直接呵斥为“胡说”(nonsense),认为这是“小事”(trifling)。由此看来,或许如沈雁冰所译的那样,县官并没有听懂这些概念,而是按文字表意将其理解为“三处庄田”,因此认为法龙在胡言乱语而加以呵斥;或许县官将天主教看作非正统的宗教,对其教义不屑一顾,所以根本没有耐心去听一个土著居民诉说他们关于信仰的细节。但无论如何,县官此处的态度反映出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土著人民和由英国人执掌的本地政府之间的隔阂。格雷戈里夫人在此运用几句绘声绘色而又富于喜剧色彩的对话,巧妙地表现了“英—爱”宗教冲突在民众生活中的普遍性。在《市虎》剧情中,虽然爱尔兰乡民间产生了人际矛盾和冲突,但是在面对英国治安官的质询时,爱尔兰乡民以“教士的教训”搪塞和讽刺治安官的行为,反衬出爱尔兰人内部的团结。“three estates”中所蕴含的宗教指涉,也暗示了爱尔兰人的文化根基之深厚、民族信仰之不移,传达出对英国殖民主义的不满,充盈着民族主义的深厚情感。沈雁冰在此没有译出这两个天主教概念的意涵,或许会对读者的阅读和理解造成一定的不利影响:若按照沈雁冰所译的“三处庄田”去理解这句话,恐怕读者也会觉得法龙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这恰好应和了治安官在下一句中的规训与呵斥,不仅爱尔兰土著人民与英国执政官之间的隔阂荡然无存,而且更凸显了英国治安官的权威和爱尔兰土著人民的粗鄙愚昧,这显然不是格雷戈里夫人创作这段对话时的初衷所在。

除了《市虎》剧情中民众与治安官之间的言语冲突之外,对于爱尔兰和英国之间殖民历史的暗示,同样展现在另一个关键词“阿达买岛”(Andaman Islands)之中。虽然格雷戈里夫人并未直接指明治安官的民族身份,但是却将身份的暗示融入了角色的独白之中。如在剧作的开始,这位治安官面对爱尔兰小镇上杂乱无章的市集,骄傲而自得地自述他将按照在“阿达买岛”上的工作经验来整顿这片区域:

Magistrate: Homicide, then! This district has been shamefully neglected! I will change all that. When I was in the Andaman Islands, my system never failed. Yes, yes, I will change all that.

沈雁冰译:

县官:那么,杀人了!这个县一向可耻的被疏忽了!我要统统改过来。我在阿达买岛的时候,我的手段从没失败。是呀,我要统统改过来。

上述译文中的阿达买岛(Andaman Islands,现译安达曼岛),实际上是英国管辖下的殖民地。阿达买岛上的土著人民坚持与英国殖民者抗争,但力有不逮,且殖民地条件恶劣、疾病横行、死亡率居高不下,英国殖民统治之残酷可见一斑。这一流放地不仅是被逐出帝国文明的“他者”,也是远离帝国意识中心的、被边缘化的“远方”。因此,“阿达买岛”的意象本身便构成了对于英国殖民主义的历史隐喻。

在格雷戈里夫人的剧作中,治安官的形象以及其自负、傲慢、虚荣的言谈举止,构成了英国殖民主义的人格化身。治安官三番五次地强调和吹嘘自己在阿达买岛上的功绩,结合“阿达买岛”所隐喻的殖民主义历史来看,治安官嘴中从未失败的“system”显然意指英国政府所施行的以暴力、流放、边缘化和残酷统治为特征的殖民体制。剧中治安官在喃喃自语中重复两遍的“我要统统改过来”也映射出殖民体制的强制性和残酷性,正如他在准备抓捕人们误以为要逃跑的法龙时所说:“阿达买岛的一个犯人,也会试过这个把戏,但是他不能逃出我的罗网(system)!”(18)[爱尔兰]格雷戈里夫人:《市虎》,沈雁冰译,《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17号。在这篇短剧中,英国治安官曾五次提出“Andaman Islands”一词,并以在那里的工作经历来审视爱尔兰乡民中发生的一场日常琐事冲突。尽管该剧的叙事实际上围绕着乡民日常冲突的剧情而展开,但是“阿达买岛”一词的反复出现暗喻了这种日常琐事背后爱尔兰人民所承受的殖民地苦难。

殖民主义的隐喻贯穿在《市虎》的对话之中,赋予了这篇表面上的“喜剧”作品以一种令人深思的历史沉重性,这本是格雷戈里夫人这部剧作的高明之处。而沈雁冰将殖民主义的权力“体制”(system)降级为个体意义上的“手段”,且对于“阿达买岛”缺乏注解,这在剧情理解上固然不会产生很大的偏差,但却使治安官的宗主国管理者的身份模糊不清,将其身份所代表的英国殖民体制弱化为个人行政工作中治下的本领,使这一系列对话中潜藏的爱尔兰殖民历史的重负被悄然“转移”了。一场暗喻着“殖民/反殖民”历史冲突和民族主义叙事的对话被“降解”为爱尔兰人民内部的治安冲突,使这部讽刺喜剧背后严肃的、政治性的一面被淡化,民族性在某种程度上被“遮蔽”了。

四、民族性“遮蔽”的背后意蕴

格雷戈里夫人的《狱门》《市虎》等短剧具有广阔的时代背景和民族诉求,力求以个体生活反映集体意识和时代风云,凸显民族历史的厚重感和民族的向心力。其中所内蕴的政治性和民族性,是格雷戈里夫人在创作这几部“滑稽喜剧”和“讽刺剧”时有意凸显的另一个严肃的面相。相比起这几部短剧所呈现出的生动、讽刺、诙谐的艺术特性,其强烈的历史、社会和政治关怀交织贯穿于对爱尔兰土著人民日常生活的生动刻画之中,呈现在英国的现实统治与爱尔兰本民族历史追忆的张力格局之中。格雷戈里夫人本人的贵族女作家身份,使她对于政治、社会、阶级等问题具有更强的敏锐度,也使她在创作实践上与以叶芝为代表的新浪漫主义文学相分离。在当时的爱尔兰剧作家中,格雷戈里夫人或许是离“文学”二字最远的,但她却是离文学的“现实性”最近的,叶芝就曾如此评价格雷戈里夫人:“她从未成为艺术家世界的一部分,她属于一个政治的世界,或者一个纯粹社会性的世界。”(19)Colm Tóibín, Lady Gregory’s Toothbrush, London: Picador, 2003, p108.格雷戈里夫人的剧作对于爱尔兰民族命运而非个体生命的关注,构成了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中极具特殊性和现实针对性的一部分,也是真正使爱尔兰戏剧文学在现实中发挥政治鼓舞作用、实现本民族文化复兴初衷的重要一环。

由此观之,格雷戈里夫人在细节上看似无意实则极具暗示作用的民族性和政治性的现实指涉,使这几部短剧脱离了单一的“讽刺剧”的范畴。这种将通俗易懂的平民语言、日常的民众生活情景和民族历史命运等宏大叙事巧妙结合的、较为高超的艺术手法,对于当时中国所风行的浅白的、机械的、口号式的、“问题”多“剧”少的政治问题剧显然是有良好的借鉴意义的。从表面上看,沈雁冰在翻译时,对于作为“写实家”的格雷戈里夫人的剧本的认识略显单一,他在《市虎》中对格雷戈里夫人作品的评价并没有脱离小品式剧本的范畴:“至于葛雷古夫人之剧本,大都为描写乡村生活者,其长篇结构之周密,对话之轻灵,其艺术上之价值,固已不朽。”(20)[爱尔兰]格雷戈里夫人:《市虎》,沈雁冰译,《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17号。可见,虽然沈雁冰在译介之初极为重视爱尔兰戏剧的民族主义维度,但由于译介过程中的相关意象和信息与爱尔兰所处的历史语境相脱离,导致其译介的戏剧中民族主义的深刻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被削平。由此,沈雁冰对格雷戈里夫人的短剧作品的认识最终停留在“讽刺剧”“道德剧”的文学文体层面上,仅从剧情主体内容来评判这几部具有特殊的爱尔兰时代背景的短剧,缺乏对于历史细节的足够考察,因而未能将戏剧的主旨纳入读者所预设的更为广阔的“殖民/反殖民”语境。

在这里,我们当然不能苛求沈雁冰在当时中国的语境下完全发掘出其民族主义的内涵维度。事实上,沈雁冰翻译格雷戈里夫人剧本的初衷,恐怕并不是看重其民族主义的指涉,而是剧作所展示出的反抗精神。在剧作所处的爱尔兰文化语境中,这种“反抗”明确地指向19世纪以来愈演愈烈的、以阶级矛盾和宗教矛盾为主要爆发点的“英—爱”民族冲突,但对于急需从西方前沿文学中吸取养分以改造中国文学的沈雁冰来说,新文学的首要任务便是通过激发人们对不平等的社会制度的反抗意识,以实现“救亡”与“启蒙”的时代使命,因而格雷戈里夫人剧本中的反讽手法和历史指涉经由翻译之后被化约为一种无明确所指的、普遍意义上的“反抗”精神。作为“五四”时期西方文学译介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格雷戈里夫人的剧本经由艺术感染力而烘托出的“反抗”精神与“五四”时期“人的解放”口号的耦合,才是沈雁冰选择翻译格雷戈里夫人剧本的更为深层的原因。

同样,爱尔兰民族戏剧所内蕴的新浪漫主义色彩,也被沈雁冰赋予了更多“反抗”精神的价值意蕴。“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族群所普遍偏爱的写实主义文学以摹仿、批判现实见长,尤擅长于揭露现实中的黑暗和不公,以唤醒对此习以为常、浑浑噩噩的民众。虽然这样的文学作品在“五四”前后的确能起到启迪民智、解放思想的作用,但沈雁冰认为写实主义文学为批判而批判的特性,反而容易打击读者的精神、消磨读者的斗志。他敏锐地指出:“惟重视观察也,故少昭示和多抨击;惟其重分析也,故多见其丑恶,而不见恶中有善。故自然主义盛极之后,人徒见人生之无价值,社会之恶劣,而悲愤失望,不知何以自处。”(21)沈雁冰:《遗帽:译者附识》,《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16号。当时,沈雁冰翻译了不少国家的“新派戏剧”,尤为推崇西方文坛最前沿的新浪漫主义,便意在以表象主义、浪漫主义等新文学风格重新激励那些可能为写实主义文学所打击而对现实失去希望和斗志的读者心灵。正如《狱门》剧末,老妇人不仅向苍天呐喊,赞美儿子年轻而有活力的生命,还在归去的路途上大声宣扬儿子为邻居所作的牺牲,呼吁爱尔兰人为儿子的行为而赞美,为剧本主角台尼斯的死亡赋予了悲壮的色彩。在沈雁冰看来,《狱门》剧末这段文字能够以“朴质真挚的情绪”来打动观众,却又毫不带有绝望和心灰意冷之情,因而构成了将艺术感染力和政治宣传相结合的“诗意的宣道的散文”。结合《狱门》剧本所呈现的“平民/官方”的权力冲突主题来看,这其中的“道”无非是一种反抗强权剥削、追求公平正义的解放精神。在此意义上,格雷戈里夫人的《狱门》《市虎》等剧作在沈雁冰的解读中被看作批判官僚、反映民众之蒙昧的“道德讽刺剧”,显然也是与他的译介思路一脉相承的。

总体而言,以戏剧文本为代表的爱尔兰新浪漫主义文学最初经由沈雁冰的译介而进入国人的视野,但是由于西方文学资源的“东方旅行”的复杂性和译介主体的时代局限性,沈雁冰对于爱尔兰民族文学的理解难免产生一定的“创造性叛逆”。虽然沈雁冰致力于翻译“弱小民族文学”,且反复推举爱尔兰戏剧是“基于民族解放主义”(22)沈雁冰:《近代文学的反流——爱尔兰的新文学(续)》,《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7号。的戏剧。但在具体的译介实践中,沈雁冰译介视野的聚焦点却产生了某种“游移”,更多地注重剧本的艺术表达所呈现出的政治宣传性和动员力,在译介主题和选择上致力于体现“五四”时期所提倡的反抗强权、个体解放的时代主题,导致戏剧文本的民族性意义乃至爱尔兰戏剧运动整体的民族独立诉求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乃至遮蔽,并未真正揭示出爱尔兰戏剧中的“民族解放主义”在历史、政治和文化等多个层面上所呈现的意义维度。格雷戈里夫人戏剧文本中的民族性与政治性之考量,在跨越了广阔的时空维度后,未能真正地在译介者的国度“落地生根”,这或许是译介中的“信息不对称”所致,或许是“他者”文化影响的复杂性所致。(23)关于“他者”文化的影响,卢卡契曾作如下阐述:“事实上,任何一个真正深刻重大的影响是不可能由任何一个外国作品所造成,除非在有关国家同时存在着一个极为类似的文学倾向——至少是一种潜在的倾向。这种潜在的倾向促成外国文学影响的成熟。因为真正的影响永远是一种潜力的解放。”[匈牙利]乔治·卢卡契:《托尔斯泰与西欧文学》,《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452页。这一方面表明,译介本身或许就是一场从原文对译文歧义丛生的理论旅行;另一方面也表明,文学的审美价值与政治意义总是具有张力地在译介的过程中与社会需求相互映照、相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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