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06
王红升
(邯郸学院 中文系,河北 邯郸 056005)
艾青说:“一首诗的胜利,不仅是它所表现的思想的胜利,同时也是它的美学的胜利。”[1]176推而广之,这同样适合于某一类诗歌。雁翼作为深受艾青欣赏的一位老诗人,其“长短句式诗歌”即体现了这一“美学的胜利”。“长短句式诗歌”是雁翼对自己 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一类诗歌的概括。在雁翼前期的诗歌创作中,如果说十四行诗是作者向西方文学样式学习而做的大胆尝试的话,那么“长短句式诗歌”则是雁翼深入中国古典诗词的宝库,吸取其中的营养,并借鉴其有益的元素,向诗歌这座矿山深处做的一种新的美学开拓。
20世纪50年代后期,毛泽东多次就五四以来新诗的发展提出自己的看法,总的观点是提倡新诗向民歌和古典学习,强调中国诗歌应该是民歌与古典诗歌的统一。这一意见本来是为了发展与社会主义政治、经济相适应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中国当代新文化,促进当代诗歌和文艺事业的繁荣。但是,在当时多种因素的作用下,诗坛却逐渐形成了日渐统一的创作模式,抒写基于民歌和古典诗词之外其他形式的诗歌日渐不合时宜。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由于写作十四行诗,雁翼受到了一些人的批判,他“宽阔的胸怀一下子被挤压得窄小了。不允许改造洋诗体为我所用,就只有改造古典诗词了”[2]3,于是一些“长短句式”的诗歌应运而生。从这一角度说,雁翼最初向古典诗词学习也许是出于一种无奈,但当他在这一方向深入挖掘之后,却很快开拓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雁翼这类诗歌的代表作主要有《山城抒情(组诗)》、《侧影》、《川江行(组诗)》、《凉山行(组诗)》、《西昌行(组诗)》、《列车北去(组诗)》、《山城,我就要出发》、《夜宿东昌》、《早晨,我在青纱帐里行走》、《贺大娘》、《黄河渡口》等。
值得一提的是,雁翼20世纪60年代最后一首“长短句式诗歌”,是在监狱里完成的。这首名为《夜思》的诗作于1968年7月6日。在此之前的两天,即7月4日,作者和十岁的儿子被当时的武斗司令部逮捕,毒打之后,被压进监狱。激愤之余,雁翼在监狱里写下了这首诗。其最大的特点是长短句的形式相当明显。请看:
云吞星空,/刺刀守窗户,/抱儿草中眠,/昼景眼前重度,/鞭打,脚踢,/声声为叛徒,/可爱的涪陵城,/一片恐怖。/梦中儿啼哭,/热泪滴胸脯,/泣声虽轻如擂鼓,/惊得长江怒!/穿云破雾,/迎着朝阳去,/鬼魔纵有千把刀,/难断长江路!
这首诗,句式富于变化而又大体匀整,语言简洁而上口,颇有宋词小令的意蕴,集中体现了雁翼“长短句式诗歌”的古典美。
艾略特说:“创造一种形式并不是仅仅发明一种格式、一种韵律或节奏,而且也是这种韵律或节奏的整个合式的内容的发觉。……这里就是美,就是美感受的具体对象。”[3]15雁翼的“长短句式诗歌”即是如此。从艺术角度总结雁翼的这类诗歌,其古典美学意蕴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格律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一个重要特点。雁翼的“长短句式诗歌”,自觉吸收中国古典诗词的营养,在押韵、对仗、平仄等方面具有明显的格式和一定的规则,呈现出强烈的格律美。
一是讲究押韵。雁翼既继承我国古典诗歌押韵的传统,又不拘泥于古韵的具体要求,在用韵方面大体遵循现代汉语规律,以普通话的阴、阳、上、去四声为用韵标准,体现了一定的时代性和创新性。如《山城抒情(组诗)》之《龙隐路上》,全诗共由六节组成,每节四句,各节结尾用韵一致,基本上为相隔数行用韵,全诗基本不换韵,一韵到底。《列车北去(组诗)》之《写在剑门》全诗不分节,共12行,双行押韵,同样一韵到底,韵脚分别为“环、原、览、剑、断、前”。《凉山行(组诗)》之《晨》、《川江行(组诗)》之《三峡赞》等,也都是双行押韵,一韵到底,中途不换韵。这样的诗歌还有《侧影》等多首。
二是追求对仗。在雁翼“长短句式诗歌”中,对仗的形式很多,多数是上下句对仗。如《山城抒情(组诗)》之《重钢晚霞》:“大江推红浪,/青山披紫衣”;“照红了天地,/染红了空气”;“行车红云里走,/白帆红浪上移”。又如前边提到的《山城抒情(组诗)》之《龙隐路上》第四节:“汽车鸣响笛,/机轮扬白烟,/江,弯弯曲曲,/路,曲曲弯弯”;第六节:“来自矿山焦场,/去至钢厂车间,/在峡谷中不见,在云雾中又现。”《凉山行(组诗)》之《晨》前八行都是上下句相对。《山城抒情(组诗)》之《南温泉》许多都是上下句对仗。等等。值得注意的是,雁翼“长短句式诗歌”中,还有少数作品运用了隔句对仗的手法,即一三句对仗或二四句对仗等,如前边那首《山城抒情(组诗)》之《龙隐路上》第五节:“船队似巨龙,飞在江面,/巨龙化车队,/飞轮追赶”,分别是一、三句对仗,二、四句对仗。《山城抒情(组诗)》之《南温泉》中也有隔句对仗的句子,分别是第13行“梅林深处”与第15行“青草坪上”相对,第14行“退休矿工笑打太极拳”与第16行“钢铁老人舞剑”相对。又如《凉山行(组诗)》之《晨》第9行至12行,第9行与第11行对仗,第10行与第12行对仗。在这些对仗句中,多数词语讲究对偶,词性相同,意思相同或相反、相对。
三是注重平仄。雁翼的一些“长短句式诗歌”,读来琅琅上口,铿锵有力,这与讲究平仄有很大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一个诗句之中,词语大致平仄相间,音韵和谐。二是在上下句中,相对的词语也大体做到了平仄相对,除了上面对仗的句子外,如《夜宿东昌》中“观满天星斗亮湖底,/望万朵红荷开天上”,“望今日的美景,/闻往昔的枪响”,也都是较为典型的。
节奏是诗歌中交替出现的一种有规律的强弱、长短的现象。从本质上说,节奏是以感情的起伏和变化为内在基础的。郭沫若曾指出:“情绪的进行自有它的一种波状的形式,或者是先抑后扬,或者是先扬后抑,或者扬抑相间。这表现出来,便成了诗的节奏,所以节奏之于诗是它的外形,也是它的生命,我们可以说没有诗是没有节奏的,没有节奏的便不是诗。”[4]225
对于雁翼的“长短句式诗歌”来说,鲜明的节奏是其古典美学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这种节奏美,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是诗歌句式较为匀整,各行音节基本一致,表现出一种整齐美。雁翼的一些“长短句式诗歌”,各节的结构、字数、句数大体上差不多,呈现出一定的规则性。如《山城抒情(组诗)》之《重钢晚霞》第一节:“大江推红浪/青山披紫衣/一座城镇/落在晚霞里”,以及第五节:“行车红云里走/白帆红浪上移/列车似箭射/汽车似燕飞”,又如《缙云山》尾四句:“缙云山不回答/只把云袖挥/云袖落进嘉陵江/化作帆群飞”,各行均由音节大致相等的几句组成,节奏匀整,给人一种整齐美。
二是各行长短不一而大体间隔有序,音节参差错落而明快上口,表现出一种参差美。雁翼的一些“长短句式诗歌”,各行句子长短并不一致,但多数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如《早晨,我在青纱帐里行走》,全诗由八节组成,以第一节为例:“那透亮透亮的露珠呵,打湿了我的衣袖,那喝醉了露水的蝈蝈呵,向我唱个不休,那浓香浓香的高粱花呵,犹如最陈的醇酒……”长短间隔规律明显。另外从全诗看,奇数节均为六句,偶数节只有完全相同的一句,即:“早晨,我在青纱帐里行走”,句式间隔同样呈现出很强的规律性。与此相关联,各行音节虽参差错落,但长句与长句、短句与短句节奏大体一致,结构匀整,读起来明快上口。
三是音节重复往返又逐层递进,节奏屈曲回旋又优美动听,表现出一种反复美。如本文开头所述,雁翼的“长短句式诗歌”是其向中国古典诗词学习的产物。这种学习表现在多个方面,除上面提到的以外,向《诗经》学习,借鉴其重章叠唱的手法也是其一。他在诗歌中有意识地运用迭词迭句,造成音节的间歇式重复或连续式重复,在强化表现内容的同时,大大加重和强化了抒情色彩,增强了诗歌的气势,也使诗歌呈现出比较强烈的节奏感、韵律美。迭句的间歇式重复,除了上面的《早晨,我在青纱帐里行走》外,比如《山城,我就要出发》,其第三节的一、三、五、七行完全重复“十个春秋冬夏”,强化了建设者在重庆奋斗十年、为国家工业建设作贡献的坚毅志向,节奏优美,感情强烈,一咏三叹,意已尽而味无穷。又如《静静的大运河》全诗六节,每节同样以“静静的静静的大运河”领起,《往日的沙洲》全诗五节,每节以“这里的土地”领起,这些设置同样达到了上面的效果。迭词的间歇式重复,如《贺大娘》最后一节,第五、七、九行三次重复“贺大娘”,进一步强化了对贺大娘这位送子参军、教育下一代的英雄母亲的赞颂之情,每重复一次,感情的抒发也在前面的基础上又增强一次。又如《西昌行(组诗)》之《大渡河高声问我》,其中有“看我的经纬仪里,/有无数条红线交错,/连着过去的业绩,/连着未来的生活,/连着祖先的愿望,/连着子孙的快乐”,几个“连着”的运用,使作者感情的表达越来越强烈,深情展现了勘测队员为祖国发展甘愿奉献的壮志豪情。还有一些诗歌,间歇式重复和连续式重复融为一体,如《“老不知足”》,在第一节中多处用到“爬呀,爬呀,爬呀”,是煤矿工人旧社会牛马生活的真实写照。又如《致馆陶》,全诗四节,每节均以“我又来了,又来了”领起,思念故乡、热爱故乡、投入故乡怀抱的感情真挚炽烈。
在各种文学样式中,诗歌是最高的语言艺术形式。就诗歌与语言的关系来说,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言:“没有语言的亮色就没有诗的亮色。”[5]38雁翼高度重视诗歌的语言问题。他说过:“语言对于诗虽然只是‘工具’,但它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工具,它决定着诗的存活。……具有了属于自己语言的诗人,才具有了完全属于自己创作的诗。”[6]104在语言方面,雁翼的“长短句式诗歌”营造出了一种典雅清新的风格。
一是精炼文词,呈现出典雅美。雁翼认为:“一首诗的艺术高低,很大程度上在于诗人对语言文词的组合和运用,诗是语言文词的特殊组织和特殊处理”,并提出要学习诗语言的特殊规律,即韵律、动词、警句的寻找与搭配。[7]238他的一些诗歌很好地贯彻和实践了这一观点。如《山城抒情(组诗)》之《南温泉》:“染绿了古松,/浇红了牡丹。”“染”和“浇”两个拟人化动词的运用,使得全诗生动、形象、热烈。又如《告别山城》:“多少雄心壮志,/推着列车急行。”这一“推”,把建设祖国的急迫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再如《夜宿东昌》:“十里红荷,/托出了一座桥梁。”一个拟人化的“托”字,形象地描绘出了荷花的密集程度和蓬勃向上的力量。
二是化用口语,呈现出清新美。雁翼在谈到他的“雁翼新词”时说过:“(创作雁翼新词)其目的是使词如新诗一样大众化而且活泼起来”,[8]113这同样适用于他的“长短句式诗歌”。雁翼在这类诗歌创作过程中自觉向民间学习,善于化用人民群众的语言为我所用,鲜活、通俗、形象,使诗歌具有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呈现出一种清新之美。如《凉山行(组诗)》之《走凉山》:
红色路徽是护照,/伴我走凉山,/新修马路作向导,/令我千山转。/用不着通司,/眼神儿翻译着各自的语言,/点头,握手,/表达了多少情感,/山山留住我,/家家有温暖,/千村劝酒,/不醉不停盏。/多少只口弦,/向我讲解着凉山:/从奴隶制度的深渊,/一跃登上社会主义高山,/多少新的歌呵,/把我的胸怀灌满……
其中多处运用人民群众生活中的新鲜语言,具有浓郁的时代特色和生活气息。又如《“老不知足”》,题目本身就是一个颇具民间色彩的口语,诗中也多处提出“老不知足”在翻身做主人后激发出的无穷的工作热情和动力,使得这一工人形象和其性格特点生动、典型、鲜活,给人的印象深刻。
雁翼的“长短句式诗歌”,体现和代表了当代中国新诗与古典诗词结合的一个方向。自上世纪初叶白话文运动以来,诗歌创作经历了由古典诗词向自由诗的一边倒,应当说,这种矫枉过正的做法在狂飙突进的“五四”白话文运动之初,是十分必要的,否则就不能打破旧体格律诗一统天下的局面,人们的思想就不能得到解放。然而这种做法后来的负面影响之一,就是带来了民族虚无主义的盛行。有鉴于此,建国以后,尤其是进入新时期以后,一些诗人开始反思“五四”以来诗歌的发展历程,许多诗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过去,向古典诗词吸取营养,借鉴其中的有益元素,充实自己的诗歌创作。在此基础上,诗人们创作了大量的新古体诗,形成了新古体诗勃发的壮观景象。相对于这些诗人来说,雁翼并没有创作严格意义上的新古体诗,其贡献在于,他是新中国成立后诗歌界较早和较自觉地向古典诗词进军、尝试将新诗与古典诗词相结合的诗人之一。
另一方面,雁翼的这一创作实践,为他后来创作“雁翼新词”进行了有益的探索。考察雁翼新时期的一种新诗体——“雁翼新词”,我们会发现,“雁翼新词”与“长短句式诗歌”有着明显的渊源关系。“雁翼新词”中的作品,除了具有词牌名称,以及在句数、字数上与该词牌的要求相契合以外,艺术形式大体与“长短句式诗歌”较为接近,可看作是“长短句式诗歌”在新时期的丰富发展和向古典诗词的进一步借鉴。
此外,雁翼的这一类诗歌创作,对当代其他诗人创作思维的拓展、诗歌体式的变化,尤其是新诗格律化的实践起到了一定的启发、借鉴作用。
[1]艾青. 诗论[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2]雁翼. 序与目录的混成[M]//雁翼选集:诗歌卷.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3]宗白华. 美学散步[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4]郭沫若. 郭沫若文集:第10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
[5]刘扬烈. 雁翼诗歌美学思想初探[J]. 重庆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3,(1).
[6]雁翼. 诗语言的学习笔记[M]//雁翼选集:文论卷.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7]雁翼. 诗要求着语言[M]//雁翼选集:文论卷.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8]雁翼. 雁翼新词[M]. 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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