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06
田 源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诗人在古希腊世界里拥有极高的声望,因为他们被认为是神的代言者,他们所创作的诗歌也自然传达了神的旨意。柏拉图认为诗人的灵感来源于神的启示,他们用葡萄酒浇灌自己以致达到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于是产生了与诗神的交流。但是,常人往往只会欣赏诗人的杰作,而忽略到给予诗人灵感养料的神。柏拉图却意识到了这一隐秘的现实,在他的眼中,诗人只不过“是一种轻飘的长着羽翼的神明的东西,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作诗或代神说话”。[1]7诗人的创作只不过是偶然伴随瞬间的灵感迸发的产物,没有诗神的眷顾和关怀,诗人根本无法写出优美的诗句,是神赐予了诗人智慧的火花,它那甘甜的乳汁哺育了诗人的灵魂。诗人的灵感是短暂的,诗神的启示却是永恒的,柏拉图借用诗人的灵感表达了对神的崇敬。
然而,柏拉图对诗人灵感的描述并不意味着他对诗人地位的承认,相反还对诗人的罪状进行了陈述,这些罪状的参照物就是至高无上的神。首先,柏拉图对诗人传达神谕的准确性提出了质疑,他用了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进行类比,即三种床:“第一种是在自然中本有的,我想无妨说是神制造的,因为没有旁人能知道它;第二种是工匠制造的;第三种是画家制造的。”[1]57画家的绘画是对神的二重摹仿,诗人的诗歌就如同绘画一般,是摹仿的摹仿,影像的影像,中间相隔了三层,其真实度无疑将耗损大半。此外,就摹仿本身而言,柏拉图亦认为是一种低劣的行径,因为“诗人逼真地摹仿人物的行动,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试图使人们相信,他们讲述的全部是真实的往事。”[2]68现实中的人是神创造的,是先于诗人之前存在的实体,诗人的创造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再现和重复,对于自己的摹仿却毫无自信,害怕读者无法接受,显得毫无意义,因而柏拉图对文艺宣判了死刑,也将诗人逐出了理想国。
从诗人的灵感引发了对神的膜拜,对诗人的批判印证了神的伟大。由此,柏拉图提出了自己的“理念说”。这种理念就是最初的最美的源头,是无形的光影。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用著名的洞穴比喻来解释理念论:有一群囚犯被困在洞穴中,手脚都被捆绑,身体无法转动,只能背对着洞口。他们面前有一堵白墙,身后燃烧着一堆火。这群囚犯以为墙上影子就是真实的东西。最后,一个人挣脱了枷锁,并且摸索出了洞口。他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事物。他返回洞穴并试图向其他人解释,那些影子其实只是虚幻的事物,并向他们指明光明的道路。但是对于那些囚犯来说,那个人似乎比他逃出去之前更加愚蠢,因为他们眼中只有影子。这个故事说明了囚犯们只注意到表面,而无法真正弄清事实,原因就在于“一件事物的本质(ousia)通过它的原型(eidos)或它的理念(idea)表现出来,它们具有整全普遍的特质,无法化约为特殊的客体。”[3]55这里的“原型”和“理念”即是指事物的外貌或形式,而“自由”的概念在柏拉图的思想中与完美的原型理念——神紧密联系在一起,只有神的存在,理性才有可能得以发扬,因为“神体现最高价值,体现至善至美。”[4]59只有融入到神的世界里,才会获取一种普遍的自由。
柏拉图对文艺的摹仿嗤之以鼻并给予了抨击批判,然而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并未承袭老师的这一观点,相反,他从另个侧面——作诗的技艺——赋予了摹仿崇高的地位。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说”思想集中体现在他在游历外邦回归雅典后创作的《诗学》一书中,这种摹仿理论“主要是一种哲学的形而上学观,它探究客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5]299亚里士多德跳出了柏拉图“理式说”的唯心圈,进入到摹仿的唯物世界中,并在这一领域里开辟了广阔的天空。
亚里士多德以人性中的本能为切入点,对摹仿一个基础性的定位,这种潜意识的摹仿也成为了诗的起源:“人从孩提的时候就有摹仿的本能(人和禽兽的分别之一,就在于人最善于摹仿,他们最初的知识就是从摹仿得来的),人对于摹仿的作品总是感到快感。”[6]11摹仿不仅作为一种快捷的手段让人们获取知识,还使人在摹仿之后有一种成就感,即对美的留恋与享受。摹仿既然在人类的发展史上扮演着向导的重要角色,那么对于文艺摹仿是否还会占有基础的本位呢?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是肯定的:“史诗和悲剧诗,喜剧和酒神颂,大多数箫乐和琴乐,总而言之,都是‘摹拟’,但在三点上彼此区别:摹拟的手段、对象、方式,各有不同。”[7]3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摹仿不仅是文艺的源头,它还是文艺的产物以及一切文艺所共有的本质属性。
正是由于文艺源自摹仿,亚里士多德对摹仿这门技艺作了深入的研究,其中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对个性的真实再现。首先,摹仿的对象是独具特色的行动中的人。亚里士多德认为摹仿的对象是以好人或坏人为标准的,同时又不等于绝对的好人或坏人:“而这种人又必然是好人或坏人,——只有这种人才具有品格,[一切人的品格都只有善与恶的差别]——,因此他们所摹仿的人物不是比一般人好,就是比一般人坏,[或是跟一般人一样]”。[6]7介于一般的好人与坏人之间的人在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中就是那些半神半人的英雄,他们兼具神的善与人的恶,譬如悲剧《俄狄浦斯》中的主人公杀父娶母的情节既涵盖了神谕的不可抗拒性,也体现出人欲望的不确定性。俄狄浦斯这个人物形象就游离于神与人之间,成为了一条沟通神与人的纽带。其次,不同体裁的诗摹仿的对象也各不相同。就悲剧与喜剧而言,它们的差别就在于:“喜剧总是摹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坏的人,悲剧总是摹仿比我今天的人好的人。”[6]8正是因为喜剧和悲剧不同的摹仿成分,才造成了不同的审美效果,喜剧使坏人接受了应有的惩罚,给人以公正的沐浴,悲剧体现为好人罹难的崇高,给人以警醒和净化。这样的差异正是它们不同的摹仿对象所致,但是却造就了两种不同风格的文体,使之各具特色。最后,诗人的道德教化也是其诗歌创作风格的潜在动因,在亚里士多德眼中,诗人的道德素养决定了他在诗歌中摹仿的对象:“比较严肃的人摹仿高尚的行为,即高尚的人的行为,比较轻浮的人则摹仿下劣的人的行为,他们最初写的是讽刺诗,正如前一种人最初写的是颂神诗和赞美诗。”[6]12诗人的德行构成与其摹仿的对象是相对照的,德行高深的诗人知道如何在对神的颂扬过程中去摹仿英雄,而德行轻佻的诗人却只会关注和自己命运相似的人物,摹拟嘲讽他们的低劣行径。正是由于诗人心理修养的迥异,诗人的摹仿才具有选择性。总之,“自由”的观念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体系中集中体现为个性的摹仿与张扬,它造就了不同性格的人物和不同风格的文体,表达了一种典型的意义。
美是什么?能给人带来美感的又是什么呢?也许从黑格尔在对美的论述中,我们能窥探到其中的奥秘。黑格尔对美的定义是;“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8]142这个定义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美是理念”;其二,“美是感性显现”。
对于第一个方面,“美是理念”中的“理念”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概念”,因为概念是各个对立面相统一的有机整体,例如:“人”这个概念,它包括了手与脚、感性与理性、身体与心灵等多个对立面,但是这些对立面又是相互关联和融汇的,正是在一定的比例的排列和组合之下,才形成了人这个概念。因此,“概念包含它的全部定性于这种观念性的统一体和普遍体里。这种观念性的统一体和普遍性组成了它所以有别于客观现实的主体性。”[8]138在主体的概念之外,还存在许多客观因素,这些因素也许会改变概念的原先面貌,然而,只有与现实客观条件相结合的概念才是真实的,这是因为“只有在客观存在中获得存在,变成实在的才是概念”。[8]140理念便是这样一种在客观存在里得以解放的概念,它是主客体想融合的产物。因此,黑格尔说:“理念就是概念与客观存在的统一。”[8]137这样一个整体的理念恰恰就是美的核心和本质。
另一方面,“感性显现”是美的形式、美的外观(指理念的感性化、具体化)。美是理念的外观、放射,只有当理念转化为具体可感的形象、样式时,艺术美才得以实现。这种感性的显现就是形象的再现,它与“理念”对立起来,譬如画椅子只取椅子的外部形象,而不将其纳入现实存在的可倚坐的东西的思考范畴中。“感性显现”同感性事物相联系,理念完满地贯通于感性形象,只有通过感性形象的塑造,理念才得以表现,因此“感性显现”是极其重要的环节,形象是不能被忽略的,因为“如果舍形象而穷究‘存在’的实质,那就成为哲学的抽象思考,就失去艺术所必有的‘直接性’了。”[9]468“感性显现”只有与理念交相辉映,达到水乳交融的一致时,真正的艺术美才会得以呈现。
如果说理念是美的正面,即存在(Sein),那么“理念的感性显现”正是美的反面,即自在(Ansi chsein)。在美的正面,普遍性是其基本特征,在其反面,共性被个性所取代。然而,无论是“理念美”,还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它们都并非美的终极意义,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才能体验美的真谛。人类的感官与认知能力远远无法穷尽美的真谛,黑格尔认为:“美本身却是无限的,自由的。美的内容固然可以是特殊的,因而是有局限的,但是这种内容在它的客观存在中却必须显现为无限的整体,为自由……”[8]137因此,作为审美主体的人,任何试图用有限的不自由的知解力与意志去审视美都是愚蠢和徒劳的。人为地划分美的对象会破坏作为整体的美的和谐与统一,也就是破坏了美的自由属性,因此,“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它让对象保持它的自由和无限,不把它作为有利于有限需要和意图的工具而起占有欲和加以利用。所以美的对象既不显得受我们人的压抑和逼迫,又不显得受其它外在事物的侵袭和征服。”[10]195总之,美的事物必须保持其独立的自由,而审美也应该带着纯然的欣赏眼光去探寻美的整体。真正的美是自由的,它是美的正面与反面的融合,即自在自为(Ansi and Sein)。这便是黑格尔具有浓郁思辨风格的三段式的美学思想。
[1][古希腊]柏拉图. 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陈中梅. 柏拉图诗学和艺术思想研究[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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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安琪. 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1卷[G].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
[8][德]黑格尔. 美学:第1卷[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9]朱光潜. 西方美学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10]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C].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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