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06
李学勤,于玉蓉
(1. 清华大学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 100081;2.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李学勤:我有的时候会想:一个小孩子,他的记忆最早能到什么时候?很早以前,我读过一本科普著作,这本书里讲到:从科学的角度,只能回忆到四周岁!也就是说长大后在脑子中能够重新映现的印象,最早就是四周岁的时候记录下来的。实际上很多人讲起自己更小时候的事儿,是家人告诉他的,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我自己很相信这个说法。因为我最初的回忆,有印象的,就始于四周岁。我是1933年生人,四周岁的时候,是1937年,正逢“卢沟桥事变”,我还能记得宋哲元部的二十九军,我看见过他们,能想起他们穿的军服的颜色。
我父亲在协和医学院附属医院的饮食部工作,也就是现在的营养部。那时候协和医院的负责人都必须是外国人,所以我父亲不能做正职,只能做副职,搁现在叫副主任。那时候我家住在北京东城靠近城根的地方,就在现在金宝路东端,今天的二环就是那个时候城墙的位置。我们住的地方在当时有危险,怕被轰炸。协和医院的北边有一个北帅府胡同,有一个人家是协和的工人,我父亲和他关系很好,所以我们就去他那儿逃难。为什么呢?因为协和医院是美国的,日本人不敢炸。现在我还能回忆起来,我们躲过去的时候,奶妈背着我爬战壕、我趴在她的背上的情景,进了院子之后,抬头能看到日本的飞机。我们家在这里躲了一段时间,等城里稍微安定了才回自己的家。
这是我四周岁那年七月底的事儿。再往前的情景,我就想不起来了。所以,我觉得前面说的那本书的论断是正确的。
那个时候北京沦陷,被日本占领,但是我父亲由于在协和医院工作,所以不能离京避难。很多人都走了,比如说清华、北大的教师南迁昆明,就是后来的西南联大。老百姓们能走的也走了,当然也有很多人就困守于此,因为来不及走了,哪有那么容易走啊?很危险的。
1941年的珍珠港事变,那一天是12 月8 日。日本人完全都是计划好了,就在那一天,他们同时占领了协和医院和燕京大学。很多人被捕,包括美国人、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还有协和医学院的校长和协和医院的院长,把他们关在外交部街的一个小楼里。其他的工作人员就都解散了。
上次和你讲过了,那个时候我们家里被“管制”起来了。我们的生活也变得非常糟糕。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日本兵过来看看。最奇怪的有这么一个事情:有一天,有一个日本兵提着一包馒头到我们家里来,我家里就父亲、母亲、我,我们也不懂日文。他拿着一包五彩的馒头,每个馒头蒸的好好的,可却是红的、绿的、蓝的……各种颜色。他来的意思是说,给你们送礼的,但是我们还是觉得他是来看管我们的,他送的礼也不敢吃。后来我多次去日本,也问过“五彩馒头”的事儿,但也没得到什么答案。
因为我父亲在协和医学院工作,我小孩子的时候经常去那儿,我父亲会把我带到那边的草地上玩。可是,从协和医学院被日本占领之后,直到抗战胜利,我再也没有从协和医学院门口走过。因为什么呢?因为那儿变成了日本的宪兵司令部,门口会有日本兵持枪站岗,如果经过,要向其行礼,不行礼的话可能就会挨打,甚至被抓起来。为了不行礼,我们就避而不走。当时北京有两个地方很危险,一个是铁狮子胡同、后来老人民大学那儿,另一个就是协和医学院,经常逮捕人。
李学勤:据我母亲的回忆,生我之前还有过两个孩子,可是一个夭折了,一个流产了,我是第三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我是独生子。父亲这边,基本没有亲属,而我母亲的亲属都在上海。所以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表兄堂姐陪我玩,就像你之前那篇文章写到的,我的童年是孤单的。
虽然我出生于北京,但我并不是地道的北京人。我经常认为我是南方人,我父亲也这么认为,他长期在南方工作。他们在家里都说上海话,我小时候也去南方,当时我听上海话没问题的,现在可能听力变差了。所以我的饮食、我的言行举止等很多保留了南方的习惯。可能你看不出来,因为你不是北京人,但是一个真正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肯定会看出差异。我说的话也不算是北京话,而是普通话。
于玉蓉:您好学善思,踏上了学术之路,是否受父母的影响?
李学勤:我父母是20世纪初的人,父亲是1902年生人,母亲是1901年生人。父母生我的时候,都30多岁了,生的比较晚。
我父亲所从事的工作是行政性工作,是管事儿的,当然也掌握相应的专业知识。他的英文特别好,可一点没教过我什么。现在好像流行“虎爸虎妈”,而我父亲没有说一定要我怎么样,可是我如果喜欢做什么,他会全力支持我,这就是他的教育方针。唯一的一点,他希望我去汇文中学,因为他是汇文毕业的。后来证明,汇文中学确实非常好,对我的成长有很大的帮助,地址就在现在的北京火车站那儿。
我母亲读书识字,虽然不是很好,但一般的小说报纸都能看。她在上海上过私塾,还经常和老师淘气呢。她是最早的女学生,你想她十岁的时候才辛亥革命。但她从来没有工作,只是在家里作家庭主妇。我母亲教我认字,四岁之前我已经识字读书了。我很小的时候读《民间故事》,我还记得是四本一套,每本封面是不同的颜色,什么样子我还能回忆起来。
关于小学阶段上次已经和你说的比较详细。1939年我六岁的时候去小学上过几天,但因为不适应就回来了。后来1941年就去“灯市口小学”,现在还叫“灯市口小学”,就是原来的“育英小学”,这个小学本来也是一个教会的学校,我父亲认识其校长,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叫李如松,当时很有名的一个教育家。我家离学校很远,家里就包了一个洋车,每天接我上下学。全北京一直到解放,只有6 路电车,有的还经常停驶,市民最常用的交通方式就是步行,所以我很能走。
于玉蓉:我和您的小学同桌、著名诗人邵燕祥先生联系过,他说他曾去过你家。
李学勤:我也去过他家。他的家庭背景和我类似,他父亲是留德医生。当时北京的西医有英美系的,还有德法系的,这两个系好像还不太融合。
那个时候我慢慢开始融入到学校的集体生活中,但是课堂内容已经远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因为那些东西我已经学过了。所以上课的时候看起来我好像在听课,可是脑子里却全是另一个世界。
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从小就喜欢符号,就是有关结构和框架的东西。我爱看的书都比较特别,我给你举个例子。那个时候大家都爱看清代小说,比如李汝珍的《镜花缘》。大部分人看《镜花缘》都爱看前半部分,不太喜欢看后半部分,因为前半部分就和《山海经》类似,主人公周游天下各国,遭遇“两面国”啊、“犬封国”啊,讲了很多故事。后半部分是武则天诏开“红文宴”,天下才女汇聚于此作诗押韵,我偏爱后半部分。李汝珍是音韵学家,我就喜欢后半部分里很多的音韵学内容,比如说“张真中珠”等口诀,我看起来就觉得特别有意思。我还记得当时买了《镜花缘》,一边走路一边看,旁边拉洋车的人说,“哎呀,看这小学生在笑什么呢!”
于玉蓉:我在网上还看到一篇小学生作文《踏雪应试》,收录在抗战前出版的一本作文选中,后署名李学勤,并标明是北京华氏小学校六年级生,很多人认为是您的作品,这篇作文是您写的吗?
李学勤:这篇文章不是我写的,当时《北京青年报》登出来的时候,我就声明不是我写的,可能是一个和我同名、比我年长的人写的。因为什么呢?首先,他讲到冬天开始上学。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没有冬季入学的,都是秋天入学。其次,他提到小朋友们是坐着骡车去的。那种大车,在我上学的时候也有,但是已经不流行了。
李学勤:我1945年上的初中,1948年初中毕业。48年国民党颓势已定,整个社会是很动荡的。对于我们这些初中毕业生而言,时代也改变着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当时北京至少有两个学校比较热门。一个是“国立高等工业学校”,管吃管住,按照现在来说是大专水平,我考了这个学校,上次和你说的比较详细;另一个是国民党在上海新办的“国防医学院”,培养军医,也在北京开始招生,也有很多人去考,因为这个学校也是管吃管住。我没去考,因为那时我对军事没什么兴趣,并且我如果学医的话也不需要走这条路,我父亲对北京医学界还比较熟悉。我有两个很要好的同学考上了,他们48年一开学就跟着去了台湾。刚开始我们之间还有通信,后来就断了音讯。这两个同学一个姓张,一个姓黄。姓张的同学经受了很大的曲折,后来到美国去念书,成为著名的教授;姓黄的同学在台湾最好的医院工作,现在退休了住在国外。我当时去台湾演讲,他们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的照片,找到我,我们那时候已经是47年未见了。所以说,一个人的命运,和时代是分不开的。
于玉蓉:就是因为初中毕业报考志愿的不同,一个班的好友同学分离半个世纪不能谋面。您们这一代人经历那么大的社会变革,每个人的命运都无法避免的受到时代影响。相比而言,我们这些80 后好像和时代的关联没有如此紧密。
李学勤:其实不然,你仔细想想,现在也一样,每一代的人都会受到时代影响的。
于玉蓉:值得庆幸地是,你们后来都从事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发挥了自己的才能,都有所建树。
李学勤:都有一定成绩,只是走了不同的路。
李学勤:我上次和你说了我兜了一个大圈,后来又回来在汇文中学继续读高中,1951年按部就班地考上了清华大学,就读于哲学系。
那个时候刚建国,大学里课程设置不多,并且我有几门课是免修的。入学考试我英文考了98 分,其实没什么讹误,就是a 和o 两个字母写的有点像,我不记得是把a 写成了o,还是把o 写成了a,总之扣了两分,所以我的英文是免修的,我的国文也是免修的。
考清华的时候,考场是在北大红楼。国文卷子是两张纸对折,里面是作文,我很快就做完了。监考的老师看我这么快就要交卷,以为我漏答了题目,就出于好意,小声对我说:“里头还有作文呢”,我说:“我已经写好了!”于是就第一个从考场出来了。
这些当年的事情,不是你要求,我是不会讲的。既然英文免修了,我就想学德文,因为学哲学的必须要学德文,我希望自己将来能读德文版的原著,而不是翻译的。后来未能如愿,当时学苏联嘛,所有人都学俄文。大一学了俄文基础,任教的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她其实也是新学的,“现趸现卖”地教我们。后中苏友好协会在广播电台上播放俄语讲座,我一听,才发现老师讲的有些不准确。我后来自学俄文,用英文学俄文,是节姆斯卡娅和波塔波娃分别编的教材,用英文学俄文较为容易,因为语法比较接近。
那时候我们和教授们关系都挺好,因为学生比较少。同学们关系也很好。我有个同班同学叫钱耕森,安徽人,和我同年,都是当时班里年龄最小的,他后来主攻中国哲学史。那一年有两个安徽的同学,另一位叫钱广华,后来研究西方哲学史。现在他们都执教于安徽大学,都是著名教授。
1951年寒假开始思想改造。老师和学生们都要在开会的时候谈自己的思想。学生们的思想改造相对简单;老师们的思想改造比较复杂,有的时候要开会20多次。
我们的这些先生们真的是非常主动、积极地进行思想改造,是非常真诚的。特别是金岳霖先生,一直到故世,他都是这样。直到今天,我敢保证,对于思想改造,他是真诚的。
于玉蓉:到了清华哲学系之后,您就师从金岳霖先生?
李学勤:作为大一新生,很难说我是谁的学生。但是金先生一直认为我是他的学生。包括我后来去考古所,他很照顾我,要不然我怎么去的呢。我们经常去金先生家里上课,因为人少。这种授课方式对我影响很大,我现在也让我的学生到我的家里来。
李学勤:我不经常住在学校,没事儿我就回家了,或者去北京图书馆看书。虽然当时活动很多,但是我还是会找出很多时间来继续自己对甲骨文的兴趣,这个兴趣从很早就开始了。我高小时有个同学,我还记得他叫常定一,孟子说“定于一”嘛。他父亲在中学当老师,他说最难的就是甲骨文,这个同学告诉我之后,我就开始留心甲骨文,越是难我越要学,因为它像符号,特别有意思。我是在1950年前后自己学的。
1952年,北大考古专业刚刚成立,我很想去,但是当时不让转系。金先生知道我很想做甲骨文,就给了我一个建议:你可以去上考古系的课,还在哲学系毕业,但最终没有这么做。
陈梦家先生是中文系的教授,我没有选过他的课,只是去旁听过一次。很多人认为我和陈先生在清华就很熟悉,其实不然,当时我并不直接认识他。
我上次跟你介绍了,经陈梦家先生引介,我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曾毅公先生一起完成《殷虚文字缀合》的工作,就是对郭若愚先生的原稿进行校对、补充,加了很多东西,所以最后署名是我们三个人。
这项工作1953年底结束了,由于另外一个机缘,我到了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事情是这样的:我那时候经常在北图看书,有一个外交部的先生认识我,这位先生也是学者。他的一个朋友是海外华侨,想学古文,那时候我家里很困难,所以我就给他做家教,从上古《尚书》、《诗经》一直到韩愈,每星期选读一篇。
外交部这位先生认识侯外庐先生,是他向侯先生推荐我的。侯先生那个时候是西北大学校长。1953年底决定要筹备建立历史研究所,他已经到北京来了。中国科学院成立了三个历史所:一所是上古,郭沫若任所长,尹达任副所长。二所是中古,原先是陈寅恪、后是陈垣任所长,侯外庐任副所长。三所是近代,范文澜任所长。
侯外庐先生把我叫去面谈,他对我印象不错,就说:“你到历史所来吧。”正好考古所那边我的工作也不好安排,因为考古所已经成立了很久了,有名额限制,刚好历史所这边有机会。考古所这边说:“你先去吧,然后我们再把你要回来。”
于玉蓉:命运很偶然啊。
其实我也不认为这是偶然。如果我不是在北京图书馆学甲骨文,投入了很多的精力,我也不会认识外交部那位先生,也就不会见到侯外庐先生。另外,如果我不是学哲学的,没有古文的底子,同时又有在考古所工作这一段经历,侯外庐先生也不会要我,所有这些都是因因相生的。
李学勤:如果总结这之前我的生活,有一项内容最持久,那就是:看书、买书和卖书。
因为没有钱,所以我看旧书很多。买的是旧书,看完了再卖掉,再买“新”的旧书。有些老教授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他们年轻时候很多事情,其实就是通过旧书,我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事儿知道的不少。张政烺先生是历史所著名的史学家。有一天,我们看报纸上提到逯明、滕爽情杀案,我就给大家讲这是个什么故事,他听了很吃惊:“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事情?这是在你出生之前啊。”
那时候去一趟琉璃厂是很难的。我住今天东二环那里,步行到琉璃厂,然后从琉璃厂西头开始,沿着街逛书店,这需要相当大的体力。
于玉蓉:那得走一个多钟头吧?
何止啊,两个小时走不到。你想啊,从东二环一带穿胡同走出来,到东单,一直到前门、和平门,走出去到南新华街,然后到琉璃厂西端。我每次是从商务印书馆看起,一个店一个店看下去,包括各种小书店,一直走到杨梅竹斜街。我做过好多次这种“跋涉”,每次都筋疲力尽。没办法,那个时候没钱坐车。所以,我主要是去东安市场,但东安市场的书远远没有琉璃厂的多。
到历史所工作之后,我还管过图书馆,给单位买书,历史所很多书都是经我手买的。1956年公私合营以前,很多书商每周都会过来卖书,我们收书。他们会带样书,比如说《太平广记》,他们会带第一本,要不要,如果要,他们就会全部送来。有时我还会到外地去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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