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06
王 成
(中央民族大学 朝鲜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赋,是文学史上产生得较早的一种文体,在汉代得到了发展,与诗、词、曲等一同构建了古代文学灿烂的艺术世界。赋的创作经历了不同时期,在体制上不断有所变化。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和韩国学者金锡胄《海东辞赋》把赋分为古赋、俳赋、文赋、律赋四类。俳赋,又称骈赋,是在古赋的基础上发展变化出来的一种新赋体。朝鲜许筠与向秀的《思旧赋》就是骈赋的代表之作。
向秀(约 227—约 272),字子期,魏晋之际著名的文学家。与嵇康、阮籍、山涛、阮咸、王戎、刘伶游于竹林,世称“竹林七贤”。向秀在友人嵇康、吕安被杀害之后,迫不得已去洛阳做官,经嵇康“旧庐”,看到房舍依旧,但人事全非,于感喟抑郁中写下了《思旧赋》,抒发自己的思旧之情。朝鲜许筠觇得向秀的用心,创作出了同题之作《思旧赋》。许筠(1569—1618),字端甫,号惺所,朝鲜李朝宣祖、光海君时期著名文学家,传世作品数量众多,体裁多样,其中赋作有《思旧赋》、《竹楼赋》等九篇,虽主题侧重点不同,却是作者现实经历的折射、真实心境的表达和创作思想的抒发载体。于春海教授在其论文中认为,许筠的《思旧赋》是模拟向秀原题之作,“情感基调、表现手法、艺术风格基本相同,然而两赋意旨迥异”,[1]72-75很有见地,但该论文侧重于对许筠赋文的赏鉴品读,没有对两赋作深入的对比分析。笔者欲对两赋进行比对,探讨其相同之处和不同之处,鉴于许多读者对许筠《思旧赋》[2]79-84不熟悉,现将原文大致内容录于下,为方便行文,简称为许赋和向赋。
丁未岁四月,余赴真州,路由溟州。耆旧多凋丧,而州经大水,邑里寥落,无复昔日繁花之赏矣。到梅轩,芍药依旧满院,而悄无人焉。感时伤事,不觉潸然,噫!自余来往于兹今十六年矣,当时乡老皆无恙,宴集过从无虚夕,酒赋淋漓,以酬胜践。迨周星已同双圃之观,今则余者落落晨星矣。俯仰宇宙,人生几何,吾亦早衰多疾,居此世亦无几何。后之吊今如今之吊昔也,岂不悲哉。古人有“一死生,齐彭殇”之语,其亦抑哀而自宽者也。遂抽思而为之赋,是向子山阳之感也已。
余遭世之薄厄兮,悲屡踬于名途。既荣禄之不吾谋兮,思自放于江湖。容一麾之出守兮,亦君圣恩之涵濡。饬舆马而东迈兮,云指夫悉直之故都。朝余憩乎横溪兮,夕余逾乎开领。临溟州之旧乡兮,喜重睹夫仙境。仆夫烦而遄驾兮,贯长薄而载骋。痛民生之无禄兮,皇数降其灾眚。凭阳侯之吼怒兮,襄大陆以洪波。决金堤而坏巨防兮,铲 岸之嵬峨。惊老稚之随湍兮,饵幽窟之鲛龟。栉千家之傍郭兮,今沉没而成河。讶新经乎兵火兮,或沧桑之须改。唉!酷罚之奚偏兮,吾将罪夫真宰。既闾落之半无存兮,问故人之畴在。陈壶觞而忻迎兮,杂冠缕与台颖。稍慰余之中情兮,强欢笑而徘徊。……幽泉咽而不流兮,翔鸟呼乎北林。欲抒 而永啸兮,声凄厉兮不成音。哀人生之处世兮,一俯仰而古今。览逝者之如斯兮,识此身之难久。纷阴阳之代谢兮,孰乔松之遐寿。抚身躯而自悼兮,固非吾之长有。奚触险而循利兮,并贪夫而同朽。唯海山之清绝兮,伫逍遥乎残年。不待督邮之来侵兮,拟著夫归去之篇。终天命而任化兮,庶或贤乎贪权。情纡郁而还反兮,侨舍寂其无眠。月幽幽而瞰帷兮,灯翳然而向壁。羌百感之集肠兮,恍山阳之闻笛。援雅琴而命操兮,写余恨之萧 。沾金徽而至曙兮,怅东方之既白。(《思旧赋》许筠)
一
许赋和向赋都化用典故,增强了赋作的审美意蕴。化用典故既能使语言精练,丰富作品的内容,又能委婉表达自己的情感,使作品的风格典雅风趣,含蓄有致。化用典故在中朝历代赋作中俯拾即是,如苏轼《赤壁赋》“月出东山”典出鲍照《朗月歌》“朗月出东山,照我绮窗前”,王粲《登楼赋》“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典出《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裁之”;朝鲜李奎报《春望赋》“雨浥轻尘兮柳色新”化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李穑《雪梅轩赋》“谢语夺胎,宋句换骨”化用了黄庭坚“夺胎换骨”的诗学理论。许筠、向秀的同题之作《思旧赋》,也都化用了大量的典故,给各自的赋作增强了蕴藉之美。
许筠熟谙中国文化,在创作《思旧赋》时对中国典故信手拈来。许赋序文化用《庄子》“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齐万物一死生”之典为“一死生,齐彭殇”。彭,彭祖,相传为颛顼帝的玄孙,活了800岁;殇,指短命夭折的人。“齐万物”是世间的万事万物没有差别,“一死生”是指生与死没有差别。许筠“一死生,齐彭殇”的意思是把死和生看做一回事,把高寿的彭祖与短命的人同等对待。许筠还化用了阮籍《咏怀诗》(其一)的诗意为己用,阮诗曰:“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阮籍在这首诗中抒发了自己的苦闷与彷徨,许筠在赋文中说:“幽泉咽而不流兮,翔鸟呼乎北林”,同样表露了自己愁苦的心境。
向秀为了抒发自己的感情,在赋文中也使用了大量典故。“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3]161-163《黍离》,指《毛诗·王风·黍离》,《毛诗序》曰:“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麦秀,是麦子孕穗的意思,赋中指《麦秀歌》,《尚书大传》曰:“微子将朝周,过殷之故墟,见麦秀之,此父母之国,志动心悲,作歌咏之。”《黍离》、《麦秀》表达的是一种亡国之痛,深沉而痛彻心肺。由于其思想和形象的典型性,成为被广泛引用的典故。王安石说:“《黍离》《麦秀》寻常事,且置兴亡近酒缸。”向秀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失友之痛与亡国之痛作对比,借典抒情,悼友之情尽融于典中。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典出《史记·李斯列传》,“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向秀以李斯案作比,实是对好友冤死的不辩之辩。以李斯反比嵇康,含蓄表明对好友的钦佩之情,“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面对死亡,好友嵇康是何等的洒脱与从容。向秀写这几句又有自比之意,李斯汲汲于富贵而入秦,自己欲苟全性命而入洛,有不同之同。李斯最终身死族灭,自己虽暂可保全性命,却前途莫测,刚刚在洛阳发生的事就是宦海艰险的开端,“康既被诛,秀应本郡计入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晋书·向秀传》)。强权之下的生命,微若浮尘,人事沧桑,去路茫茫,典故中透露出浓重的悲凉凄怆之感。
文学形象的描写、刻画等,离不开修辞。修辞包含排比、对偶、象征、比喻、借代、夸张等,而排比和对偶是赋文中最为常见的修辞方式,这与赋文铺张恣肆、纵横挥写的特征是分不开的,而排比、对偶,可以增强文章语言的气势,把道理阐述得严密、透彻;使文章在形式上音节整齐匀称、节奏感强,具有音律美,内容上凝练集中,概括力强。许、向二赋中对这两种修辞运用得可谓出神入化,形式之精巧、感情之真挚,堪称赋作中的经典。如许赋的对偶句“朝余憩乎横溪兮,夕余逾乎开领”,用自己在早晨、傍晚所处地理位置的不同,说明时间的飞逝,人世沧桑也是在朝夕之间变化的;“惊老稚之随湍兮,饵幽窟之鲛龟”,说明水灾之大、之凶猛。许赋还用大段的排比句抒发自己的愤懑之情,“不待督邮之来侵兮,拟著夫归去之篇。终天命而任化兮,庶或贤乎贪权。情纡郁而还反兮,侨舍寂其无眠。月幽幽而瞰帷兮,灯翳然而向壁。羌百感之集肠兮,恍山阳之闻笛。援雅琴而命操兮,写余恨之萧摵。沾金徽而至曙兮,怅东方之既白”。向赋也善于用对偶句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如“嵇意远而疏,吕心旷而放”,交代了嵇康、吕安两人的性格特征,也正是这样的性格特点,给他们惹来了杀身之祸。“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两句对偶工整,化用典故,抒发了悲痛之情。向秀更运用排比句抒发了自己对嵇、吕二人的沉痛悼念及对自己前途未卜的忧虑:“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二
虽说许赋是模仿向赋之作,却在相似之外,更多的是不同:二赋序文所述背景侧重点不同;许赋比向赋抒情方式更为直接;许赋是向赋思想内容的深化。
两篇赋文前都有一段序文,短小精悍,蕴涵丰富,均交代了写作赋文的一些背景知识,但亦有不同之处。许赋的序文先点明了写作时间——“丁未岁四月”,地点——“赴真州,路由溟州”,自然环境——“州经大水,邑里寥落,无复昔日繁花之赏”,社会环境——“耆旧多凋丧”,自己的处境、状况——“早衰多疾,居此世亦无几何”,情感基调是悲怆的。向赋序文先介绍了嵇康、吕安的性格特征,嵇、吕二人,一个志向高远,一个心胸旷达,但终因“疏”、“放”的性格决定了命运,“其后各以事见法”,语气平淡,但深深隐藏着向秀对残暴当权者的愤恨。向赋序文重点书写嵇康被杀之时“顾视日影,索琴而弹”超然物外的境界;略写自己进京途中,路经嵇康旧居,听笛声而叹,提笔作赋的经过。许赋序文的最后写道:“遂抽思而为之赋,是向子山阳之感也已。”向子,即向秀。这一句交代了许赋是向赋的模拟之作,这就给我们对两赋的比较提供了理论依据。
相较向赋语气的抑郁平淡,许赋抒发情感则更为直接、强烈。许筠开篇就直抒愤懑之情:“余遭世之薄厄兮,悲屡踬于名途。”“厄”,被迫害,《孟子·万章上》:“是时,孔子当厄。”许筠曾经五次被罢职,主要是因为他为人桀骜不驯,放浪形骸,不愿意巴结权贵,他在《对诘者》中说:“吾性鄙拙,疏而且粗。无机无巧,不谄不谀。”他亦不受礼教的束缚,迷恋“拥赵姬屏间,处楔鸣瑟,酌醴脸鲤”的生活。这种为人处世的方式,和当时朝廷所崇尚的正统思想相违背,自然不会被重用。但许筠同情人民的疾苦,“痛民生之无禄”,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强欢笑而徘徊”。许筠对水灾后民不聊生的画面大加描绘:“凭阳侯之吼怒兮,襄大陆以洪波。决金堤而坏巨防兮,铲傔岸之嵬峨。惊老稚之随湍兮,饵幽窟之鲛龟。栉千家之傍郭兮,今沉没而成河。”“阳侯”是古代传说中的波涛之神。“阳侯,陵阳国侯也。其国近水,溺水而亡,其神能为大波,有所伤害,因谓之阳侯之波。”(《淮南子·览冥训》)赋中引此典故,意在写洪水之大、灾害之重。如此悲怆之景正与作者悲伤之心相契合,所以许筠悲愤填膺,大声向造物的主宰疾呼:“酷罚之奚偏兮,吾将罪夫真宰?”表面在责问苍天,怨天降洪灾于人民,实是责问朝廷的统治者,抒发的感情异常激愤、强烈。
由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向秀则用含蓄曲折的手法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魏、晋之际,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黑暗恐怖的乱世,“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曹氏与司马氏争夺政权,终以司马懿兵变诛杀曹爽,政权归司马氏而结束。司马氏为了巩固政权,对士人采取或杀戮或笼络的策略。公元263年,刚肠疾恶、忤世违俗的嵇康和士人吕安被杀,造成了极其恐怖的氛围,在士林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应,海内名士纷纷趋附于司马氏的门下,向秀也就是在此时,走出隐逸的山林,应招赴洛阳。在这种大的政治环境下,向秀的赋作在抒发感情时,自然不会直抒胸臆,只能曲折含蓄。
许筠不仅仅是模仿向秀的《思旧赋》,更是对其赋作的深化和发展。许筠借用“水灾”过后家园遭灾这一情况,运用曲笔,抒发了自己遭受贬谪的不幸遭遇。这篇赋文是骚体赋,不仅在形式上模仿屈原赋,内在精神上也与屈原赋相切合,作品中浸透着浓郁的悲怨精神,这与许筠的人生遭际和创作主张是相关联的。许筠生活在朝政混乱、党争激烈复杂的李朝宣祖、光海君时期,他曾经五次被贬谪,一次遭流放,后被处死。他追求富于性情的创作,他肯定充满性情的唐诗,诗论中“似唐”、“逼唐”、“近唐”等语俯拾即是,而魏晋文学正是给唐诗提供养分的沃土。许筠的这种人生经历和创作主张,自然会反映在其赋作中,在模仿向秀的基础上,使其赋作成为抒发自己性情的载体,更是自己创作理论的深化与发展。
综上所述,赋文学是中朝宝贵的文学遗产,也是中朝文化交流源远流长的有力证明。许筠的赋是朝鲜汉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体现出许筠深厚的汉文化功底,也反映出当时的时代背景与社会风貌。对比许筠、向秀的同题之作《思旧赋》,可以透视两位作家的心路历程、审美价值取向、社会大环境,不仅可以拓宽中朝比较文学视野中的许筠研究领域,更会对人们以后进行中朝赋文学比较提供可资借鉴之处,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现实价值。
[1]于春海. 精心刻镂 自铸新词——许筠《思旧赋》意旨探微[J].东疆学刊,2005,(3).
[2][韩]金锡胄. 海东辞赋[C].汉城:太学社,1992.
[3]王彬. 古代散文鉴赏辞典[C].北京:农村读物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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