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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儒家外王学之考察——崇有论的荀学脉络

时间:2024-07-06

段宜廷

(台湾中原大学 通识教育中心,台湾 桃园 32023)

魏晋儒家外王学之考察
——崇有论的荀学脉络

段宜廷

(台湾中原大学 通识教育中心,台湾 桃园 32023)

魏晋时期老庄思想抬头,儒家经术衰微,从何晏、王弼论无开始,便崇尚玄远,逐步走向个体的超越,到了竹林七贤,更是企图打破僵化的儒家教条,越名教而任自然。然而这种风气,到元康时期却变本加厉,体无之风无限上纲,放浪形骸,风教陵迟,即使位居政要,也“不以物务自婴”,于是形成一股上行下效的邪靡歪风,导致贵无贱有大行其道。而裴頠正是在此风气下,针砭时弊的第一人。他直指核心,对贵无之风进行全面性的检讨,指出贵无论的限制与荒谬,并亟待建立以“有”为本的儒术礼制的世界。可以说,裴頠是有意在当时进行儒家的外王之学的。也就是企图以崇有之论,表现出他的政治关怀。而裴頠所论,除了以儒术礼教对抗放荡虚浮的社会风气外,更还有在荀学脉络的“无为”思想下,收摄老庄之学。尤其是裴頠主张的无为而治,实与荀子的“虚静”、“无为而治”等外王思想,颇多相通暗合。要言之,玄学以自然之风为底蕴,崇尚虚无,而荀学则是回到现实人生的运作上,以求建立秩序和规范。也因此,不只是裴頠,魏晋儒家的政治关怀,多是运用荀学资源,展衍出他们各自的外王思想。于是会发现,裴頠建构的“有”的世界,是一儒术礼教的社会,井然有序,条理分明,而人世间的一切现象与关系,也都能获得合理的安排。

魏晋儒家;荀学;裴頠;崇有论;儒家外王思想

一、前言

汉末到魏晋,中国学术进入一次大的变动,而这样翻天覆地变动所产生的新风气,主要是自然与名教之辨①汤用彤指出:“魏晋时代‘一般思想’的中心问题为‘理想的圣人之人格究竟应该怎样?’因此有‘自然’与‘名教’之辨。”汤用彤:《魏晋思想的发展》,《魏晋玄学论稿》,收入《魏晋思想》乙编(台北:里仁书局,1995年),第127页。牟宗三也认为会通孔老是魏晋时代的主要课题。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第11讲《魏晋玄学的主要课题以及玄理之内容与价值》(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第225-243页。,又或者为群体秩序与个体自由之争上。②余英时认为魏晋时期,普遍的新风气是士的个体自觉,所谓名教与自然之争,并不限于儒道之争,而应更扩大为群体秩序与个体自由之争。见氏著:《综述中国思想史上的四次突破》,《中国文化史通释》(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1 3页。不难理解,当时的政治压迫、礼教束缚,都驱使着人们发展出强烈的反抗精神,因此他们会在相当程度上追寻老庄的步调,企求心灵上的绝对逍遥。正始年间,何晏、王弼提倡贵无之说,以无为本。③“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梁〕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论说》(台北:里仁书局,1984年),第347页。魏晋之际,竹林七贤则对种种虚伪的“名教”④汉末以来,所谓名教,常是将儒家所推崇的礼教,弄成一徒具形式,高度虚伪的装饰品。“时人语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见《抱朴子·审举》,﹝晋﹞葛洪撰,杨明照校笺:《抱朴子外篇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93页。,作出深刻批判和反抗,他们冲决礼法,高喊“礼岂为我辈设也”,并倡言“越名教而任自然”⑤阮籍高喊“礼岂为我辈设也”,嵇康倡言“越名教而任自然”。,以为六经礼律抑性犯情。于是儒家学术衰微而老庄思想抬头。

本来何晏、王弼乃至于竹林七贤,他们主张的个体自由,并不一定与名教社会的礼法规范有所抵触,但是末流不明所以,只在竞相仿效蔑视礼俗,放任率性种种行为,从而越发放浪形骸,《世说新语·德行》注引王隐《晋书》就记载:“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1]14而东晋时的范宣也感叹:“正始以来,世尚老庄。逮晋之初,竞以裸裎为高。”[2]2360可见那些跟风者,只学到了先贤的表面行为,却不明白行为背后的意义,更遑论精神内涵,乃致于社会弥漫着一股虚无放诞的风气。

“魏之崇信释老,乃上制也”[3]396,由于风气是从上位者开启的,上行下效,所以元康时期,放诞之风可谓达到了巅峰。而裴頠(267—300年),正是在此风气下,针砭时弊的第一人。他直指核心,对贵无之风进行全面的检讨:“頠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4]1323于是著《崇有论》,大力批判淫抗陵肆的社会。

事实上,晋室南渡以后,便不断有人提出批判,其中袁宏(328—376年)引史借鉴,作《后汉纪》,就是具有强烈批判精神的代表人物。他冀望东晋士人,能重新振作,力挽狂澜,认为首要建立的就是名教。另外,王坦之(330-375年)也是这时期重振名教的代表人物。他著有《废庄论》《公谦论》,希望能从批判庄学的理路上,重整颓废放荡的风气,并有意将个人放到现存的社会之中,宣示人们应该担负起群体的责任。可以发现,从裴頠到王坦之,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当人们过分追求“自我”的时候,所谓制度、人伦关系、礼教纲常等等,就势必会被拒斥在外。这显然是相当危险的。因此,他们重申了儒家的外王之道,认为人们应试图走入群体,兼善天下,希望将那些封闭的,只在乎自己乐园感受的人们,能把视野放大到具有动态发展的外王意义上。也因此,他们认为,唯有儒家的政治主张,才最合乎现实,也才最具有人文关怀。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魏晋有志之士,在提出属于儒家外王之道时,就不免提出荀子来。如裴頠、袁宏、王坦之,皆以“荀子”为谈助,强化自己的论点,又或者据引《荀子》作为批判玄学的标准,而在稍早的如徐干、杜恕、傅玄,也有这种状况,甚至与《荀子》“同文重见”。①荀悦的“天论”、徐干的“君子之辩”以及杜恕的“以礼释体”,多有呼应荀子之章句与理论。而傅玄《傅子·礼乐》、《傅子·正心》,则脱胎自荀子,主要论述与《荀子》内文几乎相同。元康之后,裴頠重礼制、静一守本、无为而治,是儒家荀子式的外王之道。南渡后,东晋袁宏以名教为礼教、义教呼应荀子礼制;王坦之《废庄论》则引用荀子的话批判庄子。可见魏晋儒家拿出“荀子”作为论述基础,是有迹可循的。这可说是魏晋儒家的特殊现象。众所周知,魏晋时期儒道会通,无论是站在道家立场或儒家立场,常以孔子作为真正的圣人形象,可是,拿出“荀子”作为论述基础,却是很值得留意的事。就像刘咸炘对于史学的观察,认为“察风观势”很重要,那些只出现过一次的事情不须要去注意,相反的,不只出现过一次的事情,往往能把握住当时的风向。当然,刘咸炘作为一个史家,并不只是观察学风,他更多的是认为每一件事都有“风”,而每一个“风”并不是孤立的,之间都有复杂的相互关联。②刘咸炘以史学为风的思想,虽没有作系统的论述,但也可见他对“风”论史观的独到见解,如《治史绪论》里谈到的“风气”、“学风”、“时风”、“通风”、“风势”、“虚风”等。王汎森就曾据此写到《风——一种被忽略的史学观念》,里面详述刘咸炘的“风”论,也带出研究近代史上,观念与方法上的新意。参见氏著:《执拗的低音》(台北:允晨文化,2014年),第139-169页。而本文在此借用他的说法,只是想提出一个魏晋儒家外王学的脉络,从中看出学术“风”势的变化。③在这里用“风”的说法,是因为魏晋儒家的荀学脉络比较“隐”,故引此来说。刘咸炘就曾有过“事势显而风气隐”的说法。

因此我们不难发现,魏晋儒者不约而同在他们的论述中提到荀子,就像是一种风的态势,即他们理想中的乌托邦,是儒家荀子式的外王之道。或许,魏晋儒家正是想要藉由荀子的外王经世思想,对抗当时虚无之风。如果说玄学以自然之风为底蕴,崇尚虚无,那么荀学则是回到现实人生的运作上,以求建立秩序和规范。所以,当魏晋儒者想要解决当时的问题,使现实能有所改变时,他们便会追本溯源,从思想方面去找源头,然后发现荀子的外王之道,正是他们的理想型态。也因此他们运用荀学资源,展衍出他们各自的思想主张。

然而,魏晋时期儒家外王思想,学界研究的数量却远不能与其他时期相比。所以,要了解魏晋儒家的外王思想,就必不能绕过裴頠所建立的“有”的思想,因为这是魏晋思想史上的鲜明标志,也是魏晋儒家外王思想的核先要角。也就是说,裴頠的崇有论,在魏晋儒家的外王之学上,颇为关键。那么,究竟崇有论是如何进行外王学之建构的?以及他跟荀学的关系为何,都将是本文的论述的重心。

二、崇“有”:对儒术礼制社会的向往

前面已说过:“頠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4]1323足见崇有之论是针对当时清谈名士的言行,痛斥贵无论所带来的弊病的,并认为“口谈浮虚,不遵礼法”是因为崇尚“贵无”而发展成的“贱有”结果。事实上何晏、王弼所主张的贵无思想本没有不遵礼法,只是崇尚贵无的同时,却往往导致贱有,二者是一体的两面,无法切割,所以裴頠认为要矫正这些放诞的行为,就必须要从“有”开始建立起,回到儒术礼法的社会。

也就是说,看重“无”的理论,过度提高“无”的地位,便会轻视世间现存的“有”,把“有”视为是余事,认为是末、是贱。于是在鄙视所有外在形态体式下,连带也会质疑了礼法等制度的必要性,导致“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等弊病。换言之,蔑视鄙弃“有”,其实就是在破坏人世秩序,也因此裴頠反对贵无贱有。除此之外,裴頠还以外形礼制的角度来谈“有”,刻意凸显“有”对于维护秩序的重要性:“是以君人必慎所教,班其政刑一切之务,分宅百姓,各授四职,能令禀命之者不肃而安,忽然忘异,莫有迁志。况于据在三之尊,怀所隆之情,敦以为训者哉!斯乃昏明所阶,不可不审。”[5]328人君施政,对于天下百姓影响极大,上行下效,就像器皿之水一样,器方则方,器圆则圆,所以王政之道必有赖于为政者的教化。而包括人君在内的政府官员,对于政策的施行一定要谨慎小心,千万不可以重“无”而“忽防”、“遗制”。

裴頠的讲法,相通于荀子所重视的“礼”(裴頠称为“礼制”)。众所周知,荀子的礼论,是最广义的“礼”,其中涉及许多议题,包括修身、治国、礼法与人文风俗,其涵摄之广可以说是一切规范的总称。①余英时、陈大齐、林宏星提出荀子的礼论,是最广义的礼,并标举出荀子礼论的特色,具有社会政治意义与其独立性。余英时分析说明,荀子的礼制是社会国家安定和谐的必要条件。见氏著:《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台北:联经,1987年),第187页。陈大齐认为,荀子所说的礼,范围广大,上自人君治国之道,下至个人立身处世之道,乃至饮食起居的细节,都含括其中。见氏著:《荀子学说》(台北:文化大学出版部,1989年),第163页。东方朔(林宏星)认为荀子对礼的规定包含着法律、习俗、道德和社会政治制度等多方面的内容,是最普遍的社会规范。参见《秩序与客观化》,收入氏著《合理性之寻求——荀子思想研究论集》(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1年),第285页。所谓规范,就是针对失范的社会而言,荀子既然突出了“规范”的意义,就是要指向社会秩序的建立,而先王制礼,也正是与维护国家社会的稳定密切相关:“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6]82那么回到裴頠所批判的社会:“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级”,就不难发现,与荀子论礼之必须有着相同的论述,因此可知,裴頠试图以“有”为本体建构的世界,其实就是对“长幼有序”、“贵贱之级”的礼制世界的向往。

而荀子所批判的“顺是”②“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荀子·性恶》。[6]513,那种争夺生而辞让亡、残贼生而忠信亡、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的社会,也正如同裴頠所厌恶的当下,亦即由“无”所造成的世界。这显然不是儒教文明的社会,也不是礼法有制的环境,而是“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级”的性恶场域:

唱而有和,多往弗反,遂薄综世之务,贱功烈之用,高浮游之业,埤经实之贤。人情所殉,笃夫名利。于是文者衍其辞,讷者赞其旨,染其众也。是以立言藉于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故砥砺之风,弥以陵迟。放者因斯,或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级。其甚者至于裸裎,言笑忘宜,以不惜为弘,士行又亏矣。[5]329

砥砺之风陵迟,长幼之序废弃,种种贵贱混乱的情况不一而足,不仅如此,还以为不守廉操是旷达的表现,不亲所司是雅远的实践。足见当时的人们常凭借着虚无之论,愈发顺从自己的欲望,最后引起种种放诞的行为。然而,欲望放浪不知检束,不只是影响社会群体而已,更严重的会破坏一个完整的“人”,也就是“失生”:“若乃淫抗陵肆,则危害萌矣。故欲衍则速患,情佚则怨博,擅恣则兴攻,专利则延寇,可谓以厚生而失生者也。”“失生”者,放纵情欲,纵播无制,人人各逞私欲进而造成仇恨攻伐。这是失范下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因此主张要用“礼制”的来规范个人与社会。

而荀子正明白讲到,礼是起于“人生而有欲”,制礼的目的与功用便是“养人之欲,给人之求”,要言之,礼的最终目的是既能修己也能安人的。而荀子也以为礼是“个人”与“人群”之间接触后磨合的结果,所以在经过断之继之、博之浅之、益之损之、类之尽之、盛之美之……等交会历练中③“若夫断之继之,博之浅之,益之损之,类之尽之,盛之美之,使本末终始,莫不顺比,足以为万世则,则是礼也。”《荀子·礼论》。[6]432,才能显现出本末相顺、终始相应的礼,也因此,“礼”能够让每一个人感受到它的合理性。那就表示,礼治的社会是重视关系网络的,自我与他人都必须参与其中,在彼此的生活经验中去不断地尝试和修正。亦即美善的行为不会凭空而生,必须等待在关系之中,逐渐发展开来。

那么就这个面向来说,便与裴頠当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息息相关。如同前面提到过的,人们以“无”为本,没有规范,心境的公私显隐,取代了行为是非善恶的标准,①周大兴就曾指出过,嵇康《释私论》出现后,心境的公私显隐,便取代了行为是非善恶的标准,是魏晋玄风演变的关键,也是造成日后浪荡成风的原因。见氏著:《王坦之“废庄论”的反庄思想:从玄学与反玄学、庄学与反庄学的互动谈起》,《中国文哲所研究集刊》第十八期(2001年3月),第329页。亦可参见氏著:《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释私论的道德超越论》,《鹅湖月刊》第17卷第5期(1991年11月),第29-35页。因此裴頠认为若要正本溯源,就必须重建关系网络,将人们的眼光从个体放大到群体之中,这样才能让社会安定。所以《崇有论》,便开宗明义讲到:“总混群本,宗极之道”,即是在证明无限的有限之物的总和为宗极之道,万有的总和才是本体。既然如此,万有在单一独处状态下意味着不能自足,所以就必须引进“关系”的概念,以“关系”来实现万有在整体下的自足性。②冯达文从裴頠的本体论述谈到裴頠的“关系”概念,对了解《崇有论》确有帮助,故在此采用他的说法。见氏著:《早期中国哲学略论》(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05-306页。裴頠说:“所禀者偏,偏无自足,故凭乎外资”[5]328,而所谓“偏无自足”的概念,也就代表了重视“个体”与“整体”互联的关系,即关系是存在的基础,并且在关系网络里,自我与他人都必须参与其中,这是现实情境中不断地适应和修正的一个动态历程。所以荀子讲以义应变,本末相顺、终始相应;而裴頠讲“理之所体,所谓有也”、“观乎往复,稽中定务”[5]328就都是这个道理。对他们来说,礼制并非只是外在规范而已,它触及到的是人的自然本性与社会关怀,因而礼的制定与功能也恰好呼应了人之性情。

由此可见,裴頠是顺着荀子的人性论,强调欲望自然的正当性,认为欲望不可绝③“是以贤人君子,知欲不可绝,而交物有会。观乎往复,稽中定务。”《崇有论》。[5]328,要以礼仪师法等等儒教礼制,合理恰当地去面对、处理各种人生之欲。当然,裴頠更清楚的是,那些提倡“无”的人都忽视了根本原因,才导致行为放纵,社会紊乱,所以他倡导“崇有”的世界。本来“贵无”的主张并非要使个体脱离现实社会,但往往崇尚“无”,就必须“贱有”,而一旦“贱有”,就容易造成道德败坏、礼法衰疲,这在承平之世已经不妥了,更何况是“淫抗陵肆”的社会。因此裴頠指出:“贱有则必外形,外形则必遗制,遗制则必忽防,忽防则必忘礼。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众之从上,犹水之居器也。”[5]328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裴頠振聋发聩,无非是要让世人知道儒家外王之治,首先必须确立的就是:儒术礼制。

三、论“无”:静一守本、虚壹而静——儒家内圣外王的修养之道

裴頠企图以儒术礼制,表现出他对儒家外王之道的政治关怀,然而裴頠身处魏晋,也势必会回应当时的思潮,所以他不仅仅是恢复“礼制”,更要建构一个“崇有论”的体系,藉此与“贵无”之说交锋。亦即从批判世俗的层面,转入了哲学史的世界,建构起“崇有”的思想体系。

裴頠认为:“有”才是本,而非“无”,所谓谈无贵无,都是本末倒置,并且也认为儒术礼制的全面溃散,正是因为世人误解了“有”与“无”的概念所致。时人好谈“无”,常上溯自道家老庄,特别是老子,但他认为老子虽然谈无,却有其特殊的时代氛围,古今各异,故于今时不必再刻意求同,再者,老子所谈的无,也不是世人所说的虚无,相反地,老子谈无,其实与儒家经典《易》,多有会通。可见论无者,实在毋须专以虚无为无,以虚无为贵,贵无贱有,都是大有可议的:

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而静一守本,无虚无之谓也;《损》《艮》之属,盖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为体守本无也。观老子之书虽博有所经,而云“有生于无”,以虚为主,偏立一家之辞,岂有以而然哉![5]329

老子五千之文,表达了自逊退让,谦冲自牧等静一守本之道,本就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卦象卦理,而不是虚无的意思。一般将老子“有生于无”的“无”解释成“虚无”,是世人不能深明老子真义所致,因此论述到:“人之既生,以保生为全,全之所阶,以顺感为务。若味近以亏业,则沈溺之衅兴;怀末以忘本,则天理之真灭。故动之所交,存亡之会也。夫有非有,于无非无;于无非无,于有非有。是以申纵播之累,而著贵无之文。将以绝所非之盈谬,存大善之中节,收流遁于既过,反澄正于胸怀。宜其以无为辞,而旨在全有,故其辞曰‘以为文不足’。若斯,则是所寄之涂,一方之言也。若谓至理信以无为宗,则偏而害当矣。”[5]329这一段话,即在阐明老子以无为辞,而旨在全有。

裴頠认为“无”,并不是虚无的意思,即便是讲虚无,也是顺着上述讲老子文辞而来。又,老子“偏立一家之辞,岂有以而然哉!”老子表面以虚无为文辞,目的则是在于保全万有,作贵无之文,只是为了反对当时过奢的环境风气,申明放纵的危害。所以老子以虚无的言词作为寄托,实际上目的却是在于有。用庄子的话来讲,就是言难以尽意,重点在于得其意,得意便须忘言,言语只是筌筏,不是最终目的与价值,所以拘泥在《老子》所言的无,而一味崇尚虚无反倒是见道不明,戕害了最高的至理,就是“则偏而害当矣”。

既然如此,真正的“无”,不是王衍等人所强调的“虚无”,那么又是什么?用裴頠自己的话来讲,就是儒道共通的“静一守本”。裴頠指出老子“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静一守本既然才是“无”的正解,那么“无”跟“有”就不是互相排斥、水火不容了,“夫有非有,于无非无,于无非无,于有非有”,即应由此来理解。“有”与“无”之间的问题,就整篇意旨来看,应断为“夫有非有于非无,无非无于非有”(原文十六字中有三个字为衍字)。意思是说:崇有论者,不必因为重视现实之有,就容不得贵无的思想;主张贵无者,也应该知道体无必须以有为立足点,否则便沦为空谈。①据刘显叔所言,此句历来号称难解,《晋书》所载《崇有论》原文:“夫有非有于无非无于无非无于有非有”十六字,中华书局标点本断为:“夫有非有,于无非无,于无非无,于有非有。”近人对此十六句断句多有不同,尚未有定论,刘显叔则认为就上下文意脉络,以及《崇有论》的整篇意旨来看,应断为“夫有非有于非无,无非无于非有”(原文十六字中有三个字为衍字)。见氏著:《裴頠及其〈崇有论〉索解二题》,《六朝学刊》(台南: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系),第2期(2006年6月),第95页。

可以说,裴頠的《崇有论》,并不是反对道家,也不是批评玄学,最重要的是指出了贵无贱有的限制与荒谬。所以他才批评世人专讲虚无。裴頠指出,以虚无为无的贵无论,才真正是本末倒置,是非不分,乃致于不尊儒术礼制。值得注意的是,荀子也有许多关于“无”的言论,而此无,也非虚无,而是静以守本,即荀子所谓的大清明心——“虚壹而静”,着重内心平静专注。对裴頠来说,心平气和,不受外物影响、动摇,本就是儒道并重,王衍之徒又何必刻意把无讲成虚无。所以裴頠才接着说世人都误读了老子,导致把“无”错解,积非成是,终至一发不可收拾。许多名士还因此改换门庭,他们既不深究其意,也没弄清楚老庄之学的真正意义,只是众家扇起跟风流行。裴頠对此有所描述:

先贤达识,以非所滞,示之深论。惟班固著难,未足折其情。孙卿、杨雄大体抑之,犹偏有所许。而虚无之言,日以广衍,众家扇起,各列其说。上及造化,下被万事,莫不贵无,所存佥同。情以众固,乃号凡有之理皆义之埤者,薄而鄙焉。辩论人伦及经明之业,遂易门肆。[5]329

“先贤达识,以非所滞,示之深论”,相较之下,班固尚著有《难庄论》来非难,②在《崇有论》里,裴頠虽然只以老子为例,但他讲虚无的言论,其实是可上溯老庄的,所以才又提及庄子。只是其意旨犹未能通达,难以使人信服,倒是荀子、扬雄之说有道理的多。在此裴頠特意标举荀子,可见正如刘又铭先生所言:“他(按:裴頠)自己多少就是以薪传荀学为己任的”。[7]48裴頠举出荀子,说荀子对老子“大体抑之,犹偏有所许”,此语透显出“有”与“无”之间并非对反,只不过,荀子为什么会与“夫有非有,于无非无,于无非无,于有非有”之类的说法有关?又或许应这么问,裴頠从荀子思想中,得到何种思考资源,在贵无的众声喧哗里,直向先秦荀子。

应该理清的是,裴頠反对虚无之无,但并不反对“无”,不仅如此,他还认为体无必须要以“有”为出发点。只是前提是:无不是虚无,而是“静一守本”——这是儒道共通的道理。这就与荀子的“虚壹而静”的说法,颇为类似。③在此须辨明的是,虚静之说并非荀子所独有,道家以及黄老之学也多有言之。道家自非裴頠所论,而黄老之学亦与其相别甚远。《管子·心术上》:“人皆欲知而莫索之,其所以知彼也,其所以知此也。不修之此,焉能知彼,修之此,莫能虚矣。虚者无藏也。”虚即虚心,使心处于虚空的状态,才能不被干扰地接纳万物。不过《管子》的“虚”,更重要的是用在治国权术上。陈丽桂对此说得很清楚,《管子》四篇的心术论施用在政术上,用以考核臣下,而荀子的心术则是“以去偏蔽、求真知、定是非、法圣王为其极目的”,回归儒家之基点。参见氏著:《〈荀子·解蔽〉与〈管子〉四篇心术论的异同》,收入《刘正浩教授七十寿庆荣退纪念文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9年),第143-164页。荀子说:“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壹;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6]467--469荀子将虚壹静的“心”视为大清明之心,虚静而待物,故能见物而不偏。心的功能在知道,在认知礼义,因此有学者将其称之为“认知心”,[8]139-142但认知心并非无关乎价值,而是“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理矣。”[6]469所谓“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以及“制割大理”都已经牵涉到价值意义的权衡与安顿,并非只是客观的认知摄取而已,也因此虚壹静的大清明心,对王道来说,便具有“统礼义,一制度”的能力,换言之,虚壹静则是通达外王的内圣工夫,故荀子特别重视心的修养。心具有价值认知性质,必须在“物”中去认知、理解与判断,同样地,在裴頠的思考中,对“无”的认识,也必须在认知“万有”的前提下,在物与物交感错综之间来“体无”,这毋宁也是一种价值意义的权衡与策划。当然不是说荀子的“虚静心”就是裴頠的“无”论,④裴頠虽然没有论述到“心”,但他把“无”定义成静一守本,事实上就是将“心”放置在“有”、“无”的天平上,并倾向于“无”的一边去理解。而是指出,就“有”的角度来看,物与物交感的认知意义,价值的体认,乃至于内圣外王之道,都必须有一个“虚壹”的澄清心灵来建立。于是推知,荀子论“心”、裴頠讲“无”,其实都是从这种思维方式出发的。

准此而言,裴頠显然是站在儒家“有”的立场上,收摄当时的贵无之说。那么再回过头来看,一刚开始提到的“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而静一守本,无虚无之谓也。而静一守本,无虚无之谓也;《损》《艮》之属,盖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为体守本无也。”[5]329其实也就是站在儒家立场来论述老子道家所重视的柔弱谦退等思想。《易》之《损》《谦》《艮》《节》等谦尊而光、克让不伐的概念,在荀子文中也多有所论。像荀子所称许的君子,正是一例:“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立而不胜,坚彊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6]47所谓不僈、不刿、不争、不激、不胜、柔从、谨慎等等,都与《损》《艮》之道相契,又,在《宥坐》也阐述了相同的观念:“孔子曰:‘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6]614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故须守之以谦。君子谦抑再谦抑的方法,做到持满而不溢,这些都是儒家的处世之道,而荀子此处援引孔子之语来表达他的意思便又是一佐证。于是我们可以说,裴頠的“静一守本”,合于儒家荀子式的“虚静”,其中愈让愈尊、愈不伐愈有功的观点,都可以从中得到印证。

当然,不伐、不争、守之以愚,守之以让,守之以怯,却不必说成是道家思想的原因,其关键正在于,不是有没有谦让的问题,而是应该在什么时候谦让或者不谦让。因为因时因势,以义应变,这才是荀子所真正关心的。所以会说:“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傲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6]48君子或屈或伸,因时制宜,有时像蒲苇一般的柔顺,有时又刚强猛毅,但柔顺不是怯懦,刚强不是骄暴,只是按礼义原则适应变化,时屈时伸,充满弹性。[9]43荀子的意思是在礼义的原则之下,与世偃仰,与时屈伸,也就是“宜于时通,利以处穷,礼信是也。”[6]26那么对照裴頠所讲的在世事中“稽中定务”,在乱世中“扶明大业,有益于时”的理念,便正可见他儒家荀学式的情怀。

由此可知,道家讲的谦退,本合于易经,但裴頠的重点却是站在儒家立场上来论“无”。对裴頠来说,无非虚无,而是静一守本,这跟荀子的“无”的思想,如虚静、谦让、不伐等观念都息息相关。也就是,裴頠将老子等道家重视的柔弱谦退等思想,与荀学的资源相结合,摄“无”归“有”,让体无的玄理学风,走向体用的现实世界中,体在用中、重视礼制,目的就是要在乱世中“扶明大业,有益于时”。[5]329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在裴頠那里,“无”除了有安立己身的意义之外,还要有能通往外王之道的修养工夫。

四、无为而治:儒家荀子式的政治理想

承上节,裴頠论“无”,不是虚无之无,而是“静一守本”,这在荀学脉络下是解释得通的,然而,“无”不会只是就内心修养来讲而已,还包括了政治理论,用先秦时期常见的政治术语来说,就是“无为而治”。此说非荀子所独创,除了熟知的道家之外,皆有类似说法:《论语》:“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墨子》:“故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佚于治官。不能为君者,伤形 费神,愁心劳意,然国逾危,身逾辱。”[10]17《孟子·公孙丑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11]73《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可见这是先秦诸子共同议题之一。然而,在儒家传世文献中,实以荀子论述最多,也最为突出。①陈静容说到:“在儒家的传世文献中,除《荀子》兼融众说直陈‘无为’与‘无为而治’的治道之术,孔、孟的思想主张从来不以‘无为而治’为重点”,参见氏著:《儒家“无为”思想发展谱系及其中心意义试诠》,《文与哲》第11期,2007年12月,第131页。荀子说:

若夫贯日而治详,一日而曲列之,是所使夫百吏官人为也,不足以是伤游玩安燕之乐。若夫论一相以兼率之,使臣下百吏莫不宿道乡方而务,是夫人主之职也。若是,则一天下,名配尧、禹。之主者,守至约而详,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而海内之人莫不愿得以为帝王。夫是之谓至约,乐莫大焉。[6]250-252

人君治理国家,安逸、至佚便能达到最大功绩,即以至约之道成就无为之治,这是荀子所称颂的政治理想,并且还称这种治国境界为“至道大形”、“政教之极”。②“至道大形:隆礼至法则国有常,尚贤使能则民知方,纂论公察则民不疑,赏克罚偷则民不怠,兼听齐明则天下归之;然后明分职,序事业,材技官能,莫不治理,……,夫是之谓政教之极。故天子不视而见,不听而聪,不虑而知,不动而功,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如一体,如四胑之从心,夫是之谓大形 。”《荀子·君道》。[6]282-283荀子讲无为而治,是从圣王德治的基础上去谈的,意即“上察于天,下错于地,塞备天地之间,加施万物之上,微而明,短而长,狭而广,神明博大以至约。故曰:一与一是为人者,谓之圣人。”[6]195-196圣王执枢要以御万物,以一行万,一统天下,可知圣王的概念,是用“一”来表现为最高境界的人格,并以此运用到政治上。①李训详:《战国时代“一”的观念》,《新史学》第四卷第三期(1993年9月),第1-17页。另外,洪巳轩讨论荀子的无为而治,从“以类行杂,以一行万”的王道,与“劳于索之,休于使之”的至约之道来切入,可见“一”的观念在荀子的治道中,的确与无为而治息息相关。参见氏著:《荀子无为而治的治道理想》,《孔孟月刊》第四十卷第9期(2002年5月),第33-39页荀子说“治之道在于知道”,而知道便在于心,心是认识道的关键,知通统类,明白礼义之统,故圣人以此心治理国家,国家没有不兴盛的。

由此可见,儒家的无为而治并非无所作为,或超越作为,而是一种政治理想的境界。荀子以君王修身为本,培养知通统类的清明之心,运用在行政上,使天下依礼而行,各行其宜,便可达到“明分职,序事业,材技官能,莫不治理”的状态,那么君王治理国家当然可以“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而海内之人莫不愿得以为帝王。”[6]251-252所以按照荀子的理路,君王致力于修身,以礼治天下,本来就会产生和谐完满的德政。换言之,“无为”是尚贤、隆礼制法之后的事,君臣修身,贤士辅佐,各尽其职,如此运用得当,才可以收无为而治的效果,而不是一刚开始就把“无为”放在首要。众所周知,儒家的无为,以修身为本,故无为而治,是在修身、尚贤使能、论德定次、量能授官的前提下去定义的,因而相较于道家的无为以自然为道,儒家的关怀始终在人间。②道家道法自然、万物自化,其无为最终会走向排斥人为的路数,这也就是荀子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的原因。故可知,儒家的垂拱无为可说是政治的理想境地,有境界,也有工夫,但不是存有义。高柏园就曾经分析过:“由无适无莫,义之与比,而见无为的工夫义,由物各付物的天地气象,见无为的境界义。然而对儒者而言,无适无莫与物各付物,原来就是仁心成己成物,安己安人的不容己要求所逼显出之境界,并非一开始即以无为为其工夫与境界而追求之。”见氏著:《就无为而治,论儒道法三家治道之异同》,收于东海大学文学院编,《第一届中国思想史研讨会论文集-先秦儒法道思想之交融及其影响》(台中:国成书局,1989年),第25-26页。那么回到裴頠,显然他也是对此深有所感的,他在《上疏言庶政宜委宰辅诏命不应数改》里,便强调“无为而治”:

臣闻古之圣哲,深原治道,以为经理群务,非一才之任;照练万机,非一智所达。故设官建职,制其分局。分局既制,则轨体有断;事务不积,则其任易处。选贤举善,以守其位。委任责成,立相干之禁。侵官为曹,离局陷奸,犹惧此法未足制情以明防,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夫然,故人知厥务,各守其所,下无越分之臣,然后治道可隆,颂声能举。故称尧舜劳于求贤,逸于使能,分业既辨,居任得人,无为而治,岂不宜哉!(《上疏言庶政宜委宰辅诏命不应数改》)[5]326

无为而治并不是君王什么事都不做,而是设官建职,制定责任,臣下各守其位,无越份之逾,自然成为无为而治的理想状态。政不可多门,赏罚要分明,这正是荀子以礼治天下的用意。君王制礼,就是为了要臣民各司其职,各行其责,所谓:“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6]82惟有各守其宜,各司其份,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君王才能“身佚而国治,功大而名美”,也才能达到“政教之极”、“至道大形”的境界。

修身、尚贤,自是儒家无为而治的基础,然而较诸早期儒家,荀子更多了一份现实的关怀,也就是如裴頠揭橥的:“经理群务,非一才之任;照练万机,非一智所达。”政治是管理众人的事,而人的时间体力有限,所以如果只是单靠个人的直接行为,成效也有限,反之,若集结众人之力,便能收集思广益下的最大效果。因此,荀子强调要透过“明礼义以分之”的礼义之统,如德政、简约、效用、明分使群等实践原则,来实现无为而治的政治效果。所以除了承续早期儒家以修身之道作为无为而治的基石外,荀学脉络的“无为而治”思想,至少还有如下两层意涵。一是立典型树立标准,让人们能蹈循礼义,不任意妄为。无为是针对有为而发,而荀子此处所反对的有为,正是那些自私自利任性妄为的举动。亦即会破坏整体运作的任何行为,都是必须去避免的,所以主张“无为”。③当然,这也包含君主不能任意妄为。徐复观就说过:“德治即是无为而治。但所谓无为,……乃是不以自己的私意治理人民,不以强制的手段治人民;而要在自己良好的影响之下,鼓励人民‘自为’”见氏著:《中国思想史论集》(台北:学生书局,1993年),第211页。二是反对终日汗流浃背、孜孜不倦却毫无成效的作为。④关于这个观点,洪巳轩已有讨论过。参见氏著:《荀子无为而治的治道理想》,《孔孟月刊》第四十卷第9期(2002年5月),第40页。要知道,荀子特别重视“效能”,认为要像“大儒之效”一样,才可以实现一统天下的政治理想,因此强调“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6]16、“人有师有法而知,则速通”[6]169,策略与执行都必须确实有效,不拖泥带水。故荀子反对没有效用的作为,主张“无为”。

于是从上述可知,荀子提出效率、确实、规范等这些带有现实倾向,又能兼顾到整体运作的“无为”,正呼应了瞬息万变的时代,所以杨照才会说:“没有勇敢、强悍的树立起‘儒家有用’的新论述,儒家是不可能一路传承延续到战国结束的。”[12]91也因此,荀子的“无为而治”,是先秦儒家里形容得最直白也最清楚的,这确实贴近人群并且兼顾现实。所谓从“无为”到“无为而治”,不就正好隐含了政治效用上的理想状态:它能让社会有效运作,并且保障人们长久而稳定的生活。

而这也正好呼应了裴頠“体在用中”的王道之学:“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用“稽中定务”的方式,擘划出最适当的治道秩序。所以我们说裴頠论无为之政,多承荀子,而他所谈的无为,立基于“静一守本”,也是延续着荀子“虚壹而静”之说而来。故其王道之治是既成己又成人的(修己安人)。我们可以说,荀子所主张的“虚静”、“无为而治”实与裴頠的“无”论颇多相通暗合之处,而这点却尚未为学界所留意。

五、结论:“摄无归有”之外王学——魏晋荀学的再发现

裴頠崇有论谈“有”,就现实意义上,是以“有”攻“无”,对当时王衍、乐广等人的贵无说提出批判。所谓贵无,即是将“无”解释为虚无,以无为本体,然而就裴頠看来,“无”如果是存有论,顺此所开展的世界,便是欲望充斥、贵贱无分的世界,已无秩序可言,所以不可以贵无为重。相反地,应该要“崇有”才对。“有”构成了儒术礼制的社会,秩序井然,条理分明,不会有“贵无”的混乱与失根,故在“崇有”的世界里,人生之欲,有了一个合理的安排,使欲望走向美善的层面,而不是“贵无”所出现的争夺、残贼的场域:“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级”。[5]329对此,裴頠可谓是顺着荀子的人性观而论,正视欲望的正当性,认为欲望不可绝(保生),所以要化性起伪,以礼仪师法等儒术礼制,恰当合理地面对、处理各种人生之欲。

再者,裴頠又认为老子以无为说,实则与儒家的《易》多可共解,是世人不明所以,只看重表象之文字,忽略了真正的涵义。不过,裴頠的用意恐怕不仅仅是这样而已,他真正希望的是站在儒家立场上,来论述“无”。所以他用“摄无归有”的方式,将老子等道家重视的柔弱谦退等思想,与荀学中的资源结合,以为无非虚无,而是静一守本,这样就与荀子“无”的思想,如虚静、谦让、不伐等观念,息息相关。也因此对裴頠来说,道家讲的谦退,用在王道之学上,却不必然只是谦退,而应当如荀子所讲的时屈时申,以义应变才是,否则也只是偏立一词。显然,从“无”去讲治国,以修身作为无为而治的基础,的确是符合荀子的政论主张,也符合早期儒家内圣外王之道,然而,荀子更进一步要强调的是透过“明礼义以分之”的礼义之统,如简约、效用、规范、明分使群等实践原则,来实现无为而治。所以裴頠的“无”,既可以是“静一守本”的君子之道,也可以是“有”的政治体现,其所架构的正是荀学脉络下的虚壹而静与无为而治。于是可以说,裴頠的王道思想,实属于荀学一路。

不可否认,魏晋时期,士人崇尚“自然”的虚浮世风,势必会更加强调一个规范的世界,因此我们可以合理推论,魏晋儒家其实需要借重荀学,以求拨乱反正,重建社会秩序。也就是,魏晋儒家须要借重“隆礼”、“明分”、“崇教”、“正名”等关心人伦秩序的荀学资源予以制衡,所以他们会从荀子的几个重要观点中,找到了思想源头与理想形态,亦即在荀学理路的支援下,再现于魏晋之世。当然,在玄学之风的兴盛下,儒学自身也在思考着该如何前进的问题,所以在贵无之说广泛流行的学风下,也就不得不进行一种学术统整、重建的工夫。对此,统称之为“摄无归有”。这个“有”,具体来说,就是礼制,礼法,名教、王制,也就是用荀学的概念和语言,表明自身思想,在荀学的基础上,收摄老庄之学对抗虚无之风。

而放诞虚无之风,或许也可视为是一种个体自觉的表征。在当时政治情势、经学衰微等背景下,士人儒生等知识阶层,从群体理想主义走向了个体超越,的确也是时代的趋势。①葛兆光指出,士人儒生等知识阶层,大规模地在党锢之事后,真正地转向个体的坚持与逃逸,而对于人的存在价值与意义,也从社会功绩转向个人品格。见氏著:《中国思想史》第一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84-288页。所以魏晋儒家的另一个课题,便是在个体与群体之间作调和,表现出富有魏晋色彩的“个体的社会”的自觉。如若个体自觉是发现自己具有独立精神与自由意志,并且充分发挥个性,表现内心的真实感受的话,②这里采用余英时对“个体自觉”的解释。见氏著:《综述中国思想史上的四次突破》,《中国文化史通释》(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页。那么魏晋儒家也是具备的,所不同的是:身为一个儒者成人成己、成己成人的自觉。所以魏晋儒者,多半具有积极经世的用心,这点从裴頠到王坦之无一例外,因为他们更多的是在意政治清明、国泰民安的经世思想。

准此而言,魏晋儒家,近则呼应了当时名教与自然之争,对儒道之融和,多有理解与陈述;远则呼应儒学的王道思想,特别是关于荀学的理论,多有契合。所以说,魏晋儒家虽然面临到个体自觉的时代议题,但也依旧保有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和承担,而不会从社群价值与伦理关系中抽离出来。所谓“摄无归有”,体在用中,就是要让贵无的玄理学风,处于现实世界之中,在乱世里“扶明大业,有益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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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艳红 校对:李俊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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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30(2016)04-0102-09

2016-08-15

段宜廷(1981—),女,台湾台北人,台湾中原大学通识教育中心兼任助理教授,台湾政治大学中文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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