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06
梁 涛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荀子·性恶》是针对孟子性善说的一篇檄文,其中文中三引“孟子曰”,以此为的,展开批驳,系统阐发自己的性恶说。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荀子所引用的“孟子曰”均不见于今本《孟子》之中,且与我们所了解的孟子思想有一定的距离,引起学者的种种猜疑。如徐复观先生认为,“我根本怀疑荀子不曾看到后来所流行的《孟子》一书,而只是在稷下时,从以阴阳家为主的稷下先生们的口中,听到有关孟子的传说;所以在《非十二子》对子思、孟子思想的叙述中,有‘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的话;在近日有关子思、孟子的文献中,无此种丝毫地形迹可寻,害得今人在这种地方,乱作附会。而他对于孟子人性论的内容,可说毫无理解。假定他看到了《孟子》一书,以他思想的精密,决不至一无理解至此。”[1]273韦政通先生也说:“《性恶》本针对孟子性善说而发,但细案荀子所传述孟子意,亦尽属误解。先秦儒家在孔子以后,唯孟荀两大儒,何以荀子对孟子竟如此疏隔?此诚难以索解矣。我怀疑,荀子一生,根本未见孟子一书,所述者或多据失实之传闻。但复可疑者,依据传闻而定人之罪,虽小智者,其诬妄亦不至此,荀子何独屑为?此亦不能索解者。”[2]280不过也有不同意见,如龙宇纯先生认为,“建立在仁义礼智四端的性善说,本来几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楚,一句话也可以讲个大概,即使荀子果真不曾读过孟子,也不可能对性善说‘毫无理解’。说这种话,不仅是污蔑了颇有科学精神的荀子,也太看轻了齐国的稷下先生。”[3]74说“颇有科学精神的荀子”不至于道听途说,据传闻而定人之罪,无疑是有道理的。特别是随着简帛《五行》的出土,徐先生所举的思孟五行之例,恐怕只能当做反例了。但龙先生所论,并没有回答荀子何以对孟子的思想有如此“疏隔”、“误解”的质疑。看来,对于《性恶》“孟子曰”的问题,还需要另辟蹊径,做出进一步探讨。
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孟子》一书乃孟子晚年与弟子万章等人所作。
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东汉赵岐《孟子题辞》亦说:
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
司马迁说“作《孟子》七篇”,赵岐说“著书七篇”,都是强调《孟子》一书乃孟子所“作”或所“著”,二者看法是一致的。不过赵岐又说:
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之者也。
说明在《孟子》七篇之外,另有外书四篇,这样《孟子》一书实际有11 篇。这在其他文献中也有反映,如《汉书·艺文志》:“《孟子》11 篇。名轲,邹人。子思弟子,有列传。”《风俗通义·穷通》亦说:“又绝粮于邹、薛,困殆甚,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仲尼之意,作书中、外十一篇。”这里的“中、外十一篇”即是指《孟子》七篇与外书四篇,二者相加正好11 篇。
据赵岐的看法,《孟子》七篇与外书四篇的最大不同是,前者是孟子所著,而后者非出于孟子之手,乃后人的依托。故《孟子题辞》开篇称:“孟,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也。此书孟子之所作也,故总谓之《孟子》。”赵氏之说影响很大,后来学者受其影响,多在七篇乃“自著”上做文章。如朱熹称:“观七篇笔势如熔铸而成,非缀缉可就。”认为《孟子》七篇非后人的编辑,与《论语》性质不同。“《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长短短不类处。《孟子》疑自著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好?”①《朱子语类》卷十九。朱子关于《孟子》与《论语》的对比,引起学者的共鸣。元代何异孙《十一经问对》称:“《论语》是诸弟子记诸善言而编成集,故曰《论语》,而不号《孔子》。《孟子》是孟轲所自作之书,如《荀子》,故谓之《孟子》。”(焦循《孟子正义》引)认为《孟子》乃“自作之书”。阎若璩《孟子生卒年月考》说:“《论语》成于门人之手,故记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记言语或出处耳。”强调《孟子》“成于己手”。魏源《孟子年表考》亦说:“七篇中无述孟子容貌言动,与《论语》为弟子记其师长不类,当为手著无疑。”认为《孟子》是“手著”。其实这些说法都是出于成见,似是而非,是不能成立的。
首先,说《论语》“言语时有长长短短不类处”,而《孟子》“首尾文字一体”,并不恰当。《论语》各章时有长短,这是事实,但《孟子》也同样如此。《孟子》各章有些长达千字以上,有些仅十余字,且穿插在一起。如著名的“知言养气”章长达一千余字,而下面的“以力假仁者霸”章则不到百字。这样的例子多不胜举,有兴趣者可以找本《孟子》翻翻,不难得出结论。至于说《孟子》“笔势如熔铸而成,非缀缉可就”,恐怕也值得商榷。试以《万章》、《告子》两章为例,前者主要为孟子与弟子万章间的对话,话题以古代圣贤的出处去就为主。涉及论舜的孝行,尧舜“禅让”及“传贤”、“传子”的问题,以及伊尹、孔子、百里奚的进身、周代的爵禄制度等等。后者主要记载孟子与告子著名辩论,涉及“大体”、“小体”,“天爵”、“人爵”,“人皆可以为尧舜”,义利之辩,“王霸之辩”等内容,二者内容上不仅有很大不同,文字风格上也有一定差异。有兴趣者同样可以对读一下,这两章恐怕就是“缀缉”而成,前者是对孟子、万章言论的“缀缉”,后者是对孟子、告子辩论的“缀缉”。
其次,说《论语》“记圣人容貌甚悉”,而《孟子》“无述孟子容貌言动”,同样是不准确的。《孟子》其实有很多章是描述“孟子容貌言动”,试举两例。一是《公孙丑下》“孟子将朝王”章,孟子准备去朝见齐王,齐王却派人来说,本该亲自拜访孟子,但因为染了风寒,不能吹风,希望第二天临朝时孟子能来拜见自己。孟子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第二天却去东郭氏家吊丧。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孟子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这样的描写不能不说是很传神的。还有《公孙丑下》“孟子去齐”章,孟子离开齐国,在昼邑过夜。有人想为齐王挽留孟子,坐着与孟子交谈。孟子“不应,隐几而卧”。寥寥数笔,孟子的神态跃然纸上。其实,《论语》除了《乡党》篇比较特殊外,描写孔子“容貌言动”的内容并不多,以此判断作品是否“自著”,没有说服力。
还有,说《孟子》是孟子自作,类似《荀子》,也是不能成立的。《荀子》各篇主要为议论体,除了少数篇有文字拼合的痕迹外,每篇基本是围绕一个主题展开论述,首尾一贯,有理有据,是一篇完整的议论文,这些文字自然是作者“自作”或“手著”。而《孟子》为记言体,体裁更接近《论语》,与《荀子》显然有所不同。为说明《孟子》乃“自作”,而将其与《荀子》类比,显然不合适。
其实,从各方面看,《孟子》都与《论语》更为接近。《论语》为“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汉书·艺文志》),《孟子》也主要记载孟子应答弟子、时人之问,以及孟子的思想、言论;《论语》为记言体,每章多以“子曰”的形式出现,《孟子》亦为记言体,每章前常冠以“孟子曰”。二者所不同者,《论语》编订于孔子之身后,而《孟子》成书于孟子在世之晚年。盖孔子在世时,并未想到要将自己一生的言论编订成册,传之后世。孔子去世后,“弟子恐离居已后,各生异见,而圣言永灭。”(陆德明:《经典释文·论语序》)于是通过“相与辑而论纂”的形式编订了《论语》。到了孟子这里,情况则有所变化。孟子自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他想要向孔子学习的,恐怕就包括编著一本像《论语》那样可以传之后世的著作。这一点赵岐已经注意到了,他说:
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也。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孟子之书,则而象之。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答以俎豆。梁惠王问利国,孟子对以仁义。宋桓魋欲害孔子,孔子称“天生德于予”。鲁臧仓毁鬲孟子,孟子曰:“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旨意合同,若此者众。(《孟子题辞》)
赵岐认为《孟子》的编订,是“则而象之”,刻意模仿《论语》,故多有相似的章节设计,可谓颇有见地。了解了这一点,则《孟子》的成书及外书的问题就容易理解了。盖《孟子》一书乃孟子晚年“退自齐梁”后,与弟子万章等人共同编订。编订的过程也大致与《论语》相似,首先是搜集孟子与弟子、时人的答问,以及孟子平时的思想、言论,这些或是靠弟子帮助回忆,或是来自弟子平时的整理、记录,然后是对这些材料整理、选择,挑出代表性材料编订入册,最后是孟子的审定、修改、润色。有学者称,“《史记》谓退而与万章之徒作七篇者,其为二人亲承口授而笔之书甚明。”(魏源:《孟子年表考》)认为是孟子口授,而万章等人笔录,恐怕并不准确。《孟子》严格说来是“编”,而不是“作”。以往学者多在“自作”、“手著”上做文章,未必合适。其实,《孟子》的成书与《论语》相似,所不同者,孟子参与了《孟子》的编订,而《论语》结集时,孔子已不在人世,不能参与其中了。
然而,正如《论语》结集后,仍不断有《论语》类文献出现一样,《孟子》编订后,仍有弟子继续编订“孟子曰”,甚至假托孟子的言论,这应该就是外书四篇的来源。有学者称,“孟子内书七篇,或是出自孟子之手,或是经门人整理,孟子作了修改、润色、审定的;而孟子外书四篇,则是由孟子门人整理而成,未经孟子修改、润色、审定的。”[4]101应该是有道理的。那么,孟子外书大概编订于何时呢?由于资料缺乏,不能详考,只能确立大致的范围。据《孟子题辞》,“孟子既没之后,大道遂绌,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故外书的下限应在坑儒事件(前212年)之前,而上限应为孟子的第一、第二代弟子,也就是孟子卒后的20 到40年间。孟子的生卒有不同的推断,流行的说法是卒于周赧王二十六年(前289年),则外书的上限应为前269 至249年间。据《史记·孟轲荀卿世家》,“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春申君卒于楚考列王二十五年(前238年),荀子此后客居兰陵,不久去世。由于兰陵(山东苍山县)距孟子故国邹(山东邹城市)不远,且孟子、荀子都有弟子活跃于当时的学术中心齐国稷下,若外书是编订于孟子第一、二代弟子之手的话,那么,荀子是完全有可能读得到的,不过这已是其晚年的事情了。
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前三篇也有断作《性善辨》、《文说》、《孝经》。南宋孙奕《履斋示儿篇》称:“昔尝闻前辈有云,亲见馆阁中有《孟子》外书四篇:曰《性善辩》,曰《说文》,曰《孝经》,曰《为政》。”即采用这种读法。南宋刘昌诗《芦蒲笔记》说:“予乡新喻谢氏多藏古书,有《性善辩》一帧。”[5]南宋史绳祖《学斋占毕》亦说:“《孟子序》谓有外书四篇,《性善辩》居其一,惜其不传。”[6]都是认为外书中有《性善辩》一篇,这一看法影响了明代的姚士粦,其伪造《孟子外书四篇》时,即是以《性善辨》、《文说》、《孝经》为说。其实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按,《孝经》为独立的一篇,其内容为“孔子为曾参陈孝道也”,并未涉及孟子,自然不应当做孟子的著作收于外书中。故从“孝经”处断句是不正确的,只能是从“性善”、“辩文”、“说孝经”处来断句。《说孝经》者,对《孝经》的解说也。其实东汉王充就曾见过《孟子外书》并提到其篇名:“孟子作《性善》之篇,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论衡·本性》)王充(27 至约97)与赵岐(?至201)同为东汉人,且生活于赵岐之前,赵岐见过的《外书四篇》王充自然也曾见过,其称“孟子作《性善》之篇”,言之凿凿,不容改易,故外书四篇只能断为:《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孙奕、刘昌诗所说的馆阁、乡中所藏外书,即便存在,也是伪书,因不明断句,露出马脚。姚士粦误信其说,伪造外书四篇,更是以讹传讹,错上加错。有学者竟为此书辩护,殊为可笑!因外书中有《性善》之篇,故荀子有《性恶》之作,荀子《性恶》乃针对《性善》而发。王充称“孙卿有反孟子,作《性恶》之篇”(同上),严格说来,荀子“反孟子”实际是反外书的《性善》篇。明乎此,围绕《性恶》所引“孟子曰”的种种困扰便可迎刃而解了。
《孟子》七篇中虽然有关于性善的论述,但不够集中,分散在不同的篇章之中。而外书《性善》篇,从题目上看,应是专门讨论性善,或至少有大量性善的论述。荀子要批判性善论,建构性恶论,由此入手,设为靶的,自然顺理成章,简捷便利。但外书没有经过孟子的认可、审定,不一定与孟子的思想完全一致,有些可能代表了孟子后学的思想,学者感慨荀子何以对孟子的性善论如此“疏隔”、“毫无理解”,恐怕原因就在这里。盖荀子所批判的是孟子外书的思想,而外书成于孟子弟子之手,其与我们所了解的孟子思想有一定的距离,并不奇怪的。先看《性恶》所引的“孟子曰”。
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
杨倞注:“孟子言人之有学,适所以成其天性之善,非矫也。与告子所论者是也。”杨倞此注,十分精当,特别是联系孟、告的辩论,更是点睛之笔。杨倞所说,应该是指孟子“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之语。告子主张“性如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告子上》),认为人性好比杞柳,仁义好比杯盘;用人性成就仁义,就好比将杞柳做成杯盘。孟子并不否认这一点,但他强调,将杞柳加工为杯盘,恰恰是顺应了杞柳的本性,而不是戕害了杞柳的本性。与此同理,用人性成就仁义,也是顺应了人的本性,而不是戕害了人的本性。这个性当然是指善性。由此看来,《性恶》所引的第一个“孟子曰” 虽然不见于内七篇,但并非没有根据。不过仔细分析,其与孟子的思想还是有所不同,主要是前者突出了“学”的地位和作用,认为“学”的原因是因为“性善”,反过来讲,“性善”需要“学”来实现和完成。即,因为“性善”,所以要“学”;而“学”又促使了“性善”的实现,也就是杨倞所说的“适所以成其天性之善”。这在其他文献中也有反映,如《说苑·建本》就曾两引“孟子曰”,亦涉及到“学”的内容。
孟子曰:“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粪田莫过利苗得粟,粪心易行而得其所欲。何谓粪心?博学多闻;何谓易行?一性止淫也。”
孟子曰:“人皆知以食愈饥,莫知以学愈愚。”
《说苑》所引的“孟子曰”不见于《孟子》七篇,应属于外书轶文,或类似外书的文献,反映了孟子后学的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其提出了“粪心”说和“以学愈愚”说,均反应出对“学”的重视和强调。而孟子虽然也谈及学,但他所谓的“学问之道”,不过是“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而“求放心”也就是要“思”,故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同上)。天赋予了我们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只要思就可以得到它,不思,就会失去它。这个“思”是反思,是“反求诸己”(《公孙丑上》),它与“孟子曰”所说的“粪心”和“以学愈愚”显然有所不同。这说明,由于孟子提出性善论,其思想的重心转向了人的道德自觉与自主。认为人有恻隐、羞恶等四端之心,四端之心是先天的道德禀赋,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良知、良能,道德实践就是将四端之心“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公孙丑上》),“达之天下也”(《尽心上》)。认为“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孙丑上》)。故孟子性善论也可称为是“性善扩充论”,而“扩充”主要是一种意志活动,是仁性的,而不是知性的;是由内而外,而不是由外而内。当然,孟子也承认知性的作用,如,“孟子曰:舜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尽心上》)这里的“闻一善言,见一善行”就属于知性活动,但在孟子这里,它是间接的、外缘的,孟子主要强调的还是内在善性(“几希”)势不可挡,“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所以孟子说:“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离娄下》)“由仁义行”是内在仁义不容自已,由内而外,自主、自发的活动和表现;“行仁义”则是以仁义为客观的对象与存在,去认知、实践此外在的仁义。孟子又说:“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尽心上》)尧舜高于汤武,故由内而外、自主自发的“性之”,高于由外而内、后天人为的“身之”。
学术的发展就是这样,思想的创新,往往伴随着形式的偏颇。孟子创立性善说,对儒学思想是一大贡献,“功不在禹下”,但他在突出道德自主性的同时,多少忽略了学、知的作用。在发展儒家仁学的同时,多少弱化了儒家的知性传统,一定程度与孔子上形成了反差。孔子仁、智并举,被称为“仁且智”(《公孙丑上》)。《论语》开篇就称“学而时习之”(《学而》),孔子亦自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可见其对学的重视。《论语》一书中四次讲到“博学”,谈“学”则有“学文”、“学干禄”、“学《易》”、“学《诗》”、“学礼”、“学道”等,谈“知”则有“知人”、“知十世”、“知百世”、“知禘之说”、“知礼”、“知乐”、“知父母之年”、“知所以裁之”、“知过”、“知言”等。与孔子相比,孟子可以说是多仁而少智——指经验性的“学”和“知”。更重要的是,孟子的“扩而充之”可能只适用于某些具体领域,对一切伦理、政治、社会的问题都想通过发明本心、扩充善性来解决,恐怕是不现实,也是行不通的。孟子的性善扩充说,在实践上,可能更适用于孟子这样的天赋异禀之人;在理论上,也不具有普遍性,无法应对所有的社会问题。对于这些,孟子后学不能不有所体会,并试图有所纠正。其提出“以学愈愚”,就是认为摆脱愚昧不能仅仅靠扩充是非之心,还需要经过后天的学习和认知。其提出“粪心易行”,则是要将“博学多闻”和“一性止淫”结合起来。“博学多闻”属于知性活动,“一性止淫”则属于仁性和意志活动,其中“一性”指专一其性,此性当然指善性;“止淫”指禁止其淫,意近于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尽心下》)。故实际是回到孔子的仁、智并举,内外兼修。当然,不是简单的回归和重复。在孔子那里,由于没有形成性善说,“学”与“性”的关系尚没有得到清晰的表述,而孟子已提出了性善论,故其后学主张“人之学者,其性善”,认为学的目的是为了实现、完成性善,是围绕性善展开的,实际是将孟子的“性善扩充说”发展为“性善修习”说。荀子曾见过外书《性善》篇,他即便没有对孟学内部的变化有如此清晰的了解,对孟子后学的观点至少是知道的,故针锋相对提出“性伪之分”,对其予以批驳。再看第二个“孟子曰”。
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
此段文字,可谓是《荀子》研究最有争议的难点。杨倞注:“孟子言失丧本性,故恶也。”据杨注,则这段文字是持性善论的孟子在解释为什么又会有恶的存在。但此说显然与“孟子曰”原文不符,故学者又认为原文可能存在错漏,需改字、补字方可读通。这实际是据杨注去改原文,而没有去怀疑杨注的理解是否正确。如刘师培《荀子补释》说:“据杨说,则‘将’字本作‘恶’。改‘恶’为‘将’,当在唐代以后。”梁启雄《荀子简释》称:“据杨注‘故恶也’,正文‘故’下似夺一‘恶字’。”包遵信《读荀子札记》则认为:“‘善’疑当作‘恶’。孟子道性善,谓人之性恶,乃以其不扩充其固有之善性,而使人失丧之也。杨注谓‘孟子言失丧本性故恶也’,是杨氏所见本尚未误也。”[7]799这样,关于此段文字,大致有三种不同意见:
一、孟子曰:“今人之性善,[恶]皆失丧其性故也。”(刘师培)
二、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恶)也。”(梁启雄)
三、孟子曰:“今人之性[恶],将皆失丧其性故也。”(包遵信)
但以上说法的最大问题,不仅是据杨注去改动原文,更重要的是,与下面荀子的议论对应不上。在《性恶》中,“孟子曰”与下面荀子的议论是一个整体,“孟子曰”应如何理解,显然应考虑到荀子的回应。至于千年之后的杨倞注,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显然不能完全以此为据。按,上引“孟子曰”并不存在错字、多字,应按原文来理解。今,假设连词,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五:“今,犹若也。”将,连词,犹则也。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卷八:“将,犹则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专则速及,侈将以其力毙。”《吕氏春秋·离俗》:“期得之则可,不得将死之。”这两句的“将”就训为“则”。性故,即本来的性,指性之本然。故,本来。《经传释词》卷五:“故,本然之词也。”故此句意思是说:若人性善,则已经不是本然的性了。该句“孟子曰”乃紧承上一句而来,上一句讲“人之学者,其性善”,认为性善是通过学而实现、完成的,那么,经过学而实现、完成的善性显然已不是本来的性了,丧失了性的本然状态,故说“将皆失丧其性故也”。可见,第一与第二句“孟子曰”之间是有密切联系的,有着思想的内在关联,荀子的引用并非是随意的。那么,孟子后学的这样一种观点与孟子是什么关系呢?在孟子的思想是否可以找到根据呢?我们知道,孟子有著名的“四端说”,他认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其中: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端的本意是开端、开始。恻隐之心是仁的开始、开端,故作为“四端”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与“四德”的仁、义、礼、智显然是有所不同,是不能直接等同的。但问题是,孟子是否会认为仁、义、礼、智的获得是丧失了四端之心的本然呢?似乎是不会!这主要是因为,孟子持性善扩充说,他强调的是,四端到四德需经过“扩而充之”的过程,而并非关注的是四端与四德有哪些差异和不同。在孟子那里,四端与四德的差异主要是量上的,而非质上的。但到了孟子后学这里,情况可能有所不同,由于提出了性善修习说,善性在实现的过程中已融入了所学、所知的内容,故作为善果的性与作为善端的性显然有所不同的。经过“粪心”的心显然已不同于原本的心,经过“以学愈愚”性也不同于原本的性,可以说“皆失丧其性故也”。故第二个“孟子曰”实际表达的是一种“性善完成说”,认为性善有一个实现、完成的过程,由于经过了“学”与“知”,故最终实现的性(善果)不同于本初的性(善端),“皆失丧其性故也”。“性故”指性的本然状态,“故”是对“性”的强调和说明,故说“失丧其性故也”,而不说“失丧其性也”。孟子后学的这一思想,在其他文献中也有反映。如《韩诗外传》卷五:
茧之性为丝,弗得女工燔以沸汤,抽其统理,不成为丝。卵之性为雏,不得良鸡覆伏孚育,积日累久,则不成为雏。夫人性善,非得明王圣主扶携,内之以道,则不成为君子。
《韩诗外传》出于汉初文帝时博士韩婴之手,虽然名义上依附于《诗经》,实际是杂采先秦诸子各家的著述加以编辑,主要是引《诗》以证事,而非述事以明《诗》。由于全书三分之一多的内容都可在现存先秦典籍找到出处,且有些材料自身已经用《诗经》引文作结束,故严格说来是一部编著,而不是创作。全书引用《荀子》最多,达44 条,说明其对荀学较为重视。但对《孟子》也多有引用,特别是引《荀子·非十二子》文,则删除子思、孟子,只列十子,可见其不薄孟子。故徐复观先生说:“韩婴虽受荀子的影响很大,而在他自己,则是要融合儒门孟、荀两大派以上合于孔子的。”[8]15是符合实际的。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韩诗》持性善说,故其人性思想应主要是来自孟学,而非荀学。上引文字可能就是引自外书,或受到孟子后学的影响。在《韩诗》看来,茧的性是可以抽成丝,卵的性是可以孵出鸡,但这之间都需经过一个加工、孵育的过程。而茧抽成的丝,显然已不同于茧;卵孵出的鸡,显然也不同于卵,可以说“皆失丧其性故也”。这说明,以上对于“孟子曰”的理解是有根据的,而杨注则是不正确的。更重要的是,只有这样理解,才能与下面荀子的回应对应起来。据《性恶》,荀子的回应是:
若是,则过矣。今人之性,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
该段文字的难点在于“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一句,以往学者多将该句的“生”理解为出生,故认为是说,“言人之性,一生出来就离其质朴,离其资材,那么,其质朴之美与资材之利的丧失是必然的。”[9]543或认为是,“如果人的本性生下来就脱离了它固有的自然素质,那就一定要丧失本性。”①北大《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92 页。作者可能感觉到以上解释不通,又补充说:“荀况认为,人的本性是不可能脱离‘资’、‘朴’的,而‘资’、‘朴’是‘好利’、‘疾恶’、‘有欲’的。”这些说法其实都是不通的。因为在荀子这里,所谓“朴”、“资”就是指人生而所具的禀赋,若说生下来就失去了先天禀赋,显然是自相矛盾,不能成立的。按,此句的“生”不是“出生”之生,而是“生长”之生,该句是说:若人的性,在生长、发展的过程中失去了先天的朴和资,就不再是性了。盖因为“孟子曰”认为性善有一个实现的过程,而实现的善性乃“失丧其性故也”,故荀子针锋相对,认为性只能是就朴、资而言,丧失了朴、资就不能称作是性了。对荀子而言,性、朴、资是同一的概念,也就是“孟子曰”所说的“性故”。在荀子看来,只要搞清了性是什么?性善、性恶就根本不用争论了,是非常清楚的。这当然还是以“性伪之分”来立论。荀子接着说:
所谓性善者,不离其朴而美之,不离其资而利之也。使夫资朴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故曰目明而耳聪也。
这段文字是对“孟子曰”的进一步回应。盖“孟子曰”认为,性有善端与善果,对于善果而言,已不是善端的本然状态,“失丧其性故也”。而荀子则指出,不是这样。所谓性善,一定是就朴和资而言,不离开朴就可以表现为美,不离开资就可以表现为好,才可以说是性善。性与善的关系,好比眼睛与视觉、耳朵与听觉的关系一样,有了眼睛就能看,有了耳朵就能听,不需任何的学习、培养。同样,不离朴、资就可以表现出美、善,才能算是性善,若经过后天的学、知的培养,都已经是“伪”而不是“性”了。这样,荀子便从“性伪之分”的角度对“孟子曰”进行了批驳,同时说明,“孟子曰”一定是在讨论性善的问题,而与恶无关,据杨注将“今人之性善”改为“今人之性恶”,或是在“皆失丧其性故也”一句中加“恶”字,都是不能成立的。
[1]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M].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9.
[2]韦政通.荀子与古代哲学[M].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
[3]龙宇纯.荀子论集[M]. 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7.
[4]刘培桂.孟子大略[M]. 济南:泰山出版社,2007.
[5]刘昌诗.芦浦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史绳祖.学斋占毕[M]. 北京:中华书局,1985.
[7]董治安,郑杰文.荀子汇注校注[M]. 济南:齐鲁书社,1997.
[8]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3 卷[M]. 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1.
[9]李涤生.荀子集释[M]. 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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