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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爱的艺术,是人心的地狱——芥川龙之介《地狱变》主题探讨

时间:2024-07-06

王 静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一、对于“地狱”批判现实说的质疑

在对芥川龙之介《地狱变》的解读中,有一种很具代表性的观点,许多评论者认为它是一篇揭示现实是“地狱”的作品,“作品以血淋淋的惨厉笔墨揭露了封建领主骄奢淫逸的罪恶和农奴们遭受的悲惨命运,表现了封建王朝一个画家为艺术而献身的悲剧。”[1]83“作者讲述这样的故事,塑造这样的人物形象,既是揭露日本封建统治者的残酷暴虐,又是借古喻今影射比‘地狱还地狱’的社会现实。”[1]86“小说《地狱变》通过叙述日本一个势力强大的贵族和他豢养的一个画师的矛盾,揭示了奴役者与被奴役者的深刻的支配关系,描绘了追求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家的悲剧。”[2]109

是否《地狱变》正如这些评论者所说,它是一篇揭示社会现实的作品?笔者认为,芥川龙之介创作《地狱变》的动机主要不是为了揭示现实是“地狱”,芥川龙之介营造“地狱”意象主要还是他的唯美主义的美学追求所致,而不是他为了批判社会的现实。芥川龙之介的“地狱”意象的起因:一方面是由于他酷爱艺术的天性使然,“地狱”的意象给予了他想象的空间;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由于他有较常人更为敏锐的感受力,易于被现实逼仄,这样他易于感受到社会的负面,易于将自己感受的社会现实与“地狱”意象联系起来,但“地狱”这样的“艺术”创造常常是“艺术家”乖戾无常性格的表现,他的旨趣不在社会批判,而在于对艺术意象的营造。

我们可以从小说中看到“地狱”是怎样产生的。《地狱变》中,在地狱中生活的画师良秀,自己更像地狱中的一员;他形容丑陋、脾性古怪,“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不无狡黠的小老头儿……至于为人更是猥琐不堪。不知何故,偌大年纪了,嘴唇却红得醒目,红得悚然,足以使人觉得如目睹怪兽。”[3]29-30他的脾气便是:“吝啬、贪婪、无耻、懒惰、自私,而特别无可救药的,恐怕还是骄傲自大和刚愎自用,无时不以本朝第一画师自吹自擂。如果仅限于绘画倒也罢了,但他的狂妄远远不止于此——大凡世间习俗惯例,他务必贬得一文不值而后快。”[3]33如果现实是一座地狱,那么,这样一个心胸狭隘、行为猥琐的“艺术家”似乎更像地狱的制造者,而非地狱的反抗者。如果这是一篇揭露“地狱”惨相的作品,那么,作者首先揭露的是艺术家阴暗的心地。

堀川大殿下是一位残暴的首领,看上去更像地狱的实际统治者,仿佛他是导致画师一生不幸的根源。他要求画师为他创作地狱变屏风,是对画师及画师女儿对他意旨不顺从的报复,但是,画师对这样的动机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如何描绘地狱中惨绝人寰的图景。画师说他画不出没见过的东西,为了构思亲眼目睹地狱中的图景,他把自己亦变成地狱中的魔鬼,他逼迫弟子忍受他在噩梦中的呓语;为了看清地狱中的众生相,他把他的画室变成一座地狱,将弟子用铁链捆绑起来,观察他们与蛇搏斗、被猫头鹰啄食时的种种恐惧形态,而他在一旁则冷冷面对这一切骚乱,徐徐展纸舔笔,描绘一幕幕恐怖的场景;更有甚者,为了刻画地狱中的苦难,他要求堀川为他点燃一辆槟榔车,让一个女子穿上贵妃的衣裳坐在车内,在浓烟烈火中痛苦地死去,而这个女子正是不止一次来到他的梦中的女儿,他要在现实中看清楚他的梦,于是一场惨烈的地狱场景在他眼前展开;在对死亡的欣喜中,他完成了最后的杰作。地狱的场面令人惊骇、畏惧,却又蕴含着某种美丽的秘密;在这样的作品面前,所有被迫牺牲的生命都无足轻重。

这些为成就杰作而在“地狱”中痛苦呻吟直至死亡的生灵,是谁在逼迫他们?应该说,是他——画师良秀本人和堀川大殿下,他们共同把人间变成“地狱”。所以,画师良秀不仅是地狱的受难者,更是地狱的制造者。

二、“艺术至上”说与人性的迷失

芥川龙之介是一位唯美主义者,他认为“艺术至上”——“艺术家居住在幻灭的世界里。他们不相信爱,不相信所谓良心,只是像古之苦行僧那样以虚无的沙漠为水。这点固然有些悲哀。然而美丽的海市蜃楼却是仅仅出现在沙漠上空的。对一切人事感到幻灭的他们对艺术则仍心驰神往。只要一提起艺术,他们眼前便出现常人所不知晓的金色梦幻。其实他们也并非不拥有幸福的瞬间。”[3]134为了捕捉这种并不十分确切但却足以安慰他们内心的“幸福”时刻,艺术家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放弃人间的一切道德和情感,所以,良秀的选择是为了至上的艺术的幻觉的美,他愿意在那一瞬间燃烧自己,为了证明艺术在幻灭的人世曾经放射过光芒。

良秀“以忘乎所以的眼神如醉如痴地注视着吞没篷车的大火,浑身沐浴着火光”,[3]55“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无可名状的光辉——一种近乎恍惚状态的由衷喜悦之情。……似乎女儿临死挣扎的状态并未映入他的眼帘,他所看到的唯有火焰的美不胜收和女人的痛苦万状,从而感到无限心旷神怡。”[3]57在地狱的烈火中,残酷升华为一种美。所以,亦有许多评论者认为,这是作者对自己信奉的“艺术至上主义”的惊心动魄的诠释。“良秀为了成就艺术而放弃了亲情、放弃了道德、放弃了人性,宁愿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被活生生烧死,而他自己也在画完地狱变相图的第二天夜里自缢身亡——父女双亡的悲惨代价促成了一部艺术作品的诞生。”[3]6——《地狱变》的翻译者林少华这样总结。

但是读芥川《地狱变》,却很难从心底尊重这位画师,并且想像这是一位“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家,尽管作者不惜笔墨描写画师对艺术的痴迷——“其一旦提笔作画,心中便只有画幅,其他一概置之度外。并且日以继夜蜷居一室,极少出门露面。”[3]38“据说此人一说到绘画便如走火入魔一般。此刻那眼神果然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光束”。[3]50作者把对艺术的迷恋视为一种我们无法控制的情感,非常人所能拥有,但一旦被它捉住,它所爆发出的力量足以吞没一个人正常的一生,直到创作出心仪的画幅,否则他难以从束缚他的囚笼里逃脱;他们奋力寻找世界的混乱映像,并将此尽心描摹,但常常因为力不从心,心灵反而备受折磨,似乎绝望是艺术的唯一表达方式,残酷是艺术的本性。

使画师良秀着迷的是一种创作欲,他热切地想要创造出一种残酷的美;这种激情使他一刻也不能宁静,他好像一位终生跋涉的朝圣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把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泯灭自己对于尘世的所有情感,而甘心沦为地狱的一员。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没有丝毫怜悯之情,“地狱变屏风”呈现出一种既无法使人理解又无法对其进行分析的情感,它既是冷酷的但又充满了热情,它既使人恐惧又令人无限欣喜,其中揭示的关于“艺术”的既可怕又迷人的秘密,使观看的人无不动容,因为那一刻我们仿佛看到了自己渴望看见而又不敢真见的死亡;作画的人洞悉了这个一般人所不应该知道的秘密,行走在一条孤独的、危险的道路上,他无法把自己从折磨着他的诱惑中解救出来,注定要为艺术献祭;但是,如果追求艺术是为了追求我们对于孤独、地狱、死亡的迷恋,那么这样的艺术如何才能高尚?艺术给予我们生命,并不是为了抛弃我们;她要求我们懂得爱,而不是为了使我们绝望。

三、没有爱的艺术,是人心的“地狱”

这是一篇让人触目惊心的作品,芥川龙之介对艺术的理解带有浓重的血腥的味道,这是日本民族与生俱来的残酷。

画师良秀是一位热爱艺术但并无艺术天赋的人,他说他只能画他所见过的东西,任何没见过的事物他都画不出,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是一位缺乏想像力的画家?为了画地狱,他必须制造出地狱,而不能在想像中猜测“地狱”,为了表现地狱中的残酷,他必须把自己变成地狱中的狱卒,观察人们与死亡搏斗时的种种挣扎与痛苦。艺术中没有爱,为了艺术,人心必须残忍;没有爱的艺术,是人心的地狱。

艺术虽然常常因为内心的恐惧产生——黑塞曾经说过:“所有艺术的根源,或者甚至所有精神劳动的根源,都是对于死亡的恐惧”[4]162;但艺术不应使我们沉湎于恐惧——“我们害怕死亡,我们对生命之易逝怀着忧惧,我们悲哀地看着花儿一次一次的凋谢,叶子一次一次的飘落,在内心深处便确凿无疑地感到我们自己也会消失,我们自己也即将枯萎。然而,如果艺术家创造了形象,或者艺术家创造了形象,或是思想家探索出法则、创立起思想,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就能从这巨大的死亡之舞中救出一些什么,留下一些比我们自己的生命延续得更久的东西。”[4]162艺术,是挽救死亡的惟一堤坝;因为艺术唤醒我们的是对生命的爱,而不是对于死亡之舞的迷恋。这位在地狱中受苦的艺术家内心却没有光明。他借地狱变屏风表达对人间的认识,一切美都应该在地狱的火焰中毁灭,只为留下一个关于“艺术”的虚名?而艺术的全部形象只在于引起我们内心的恐惧。歌德曾经分析这种由艺术作品而产生的两类恐惧:“一类是以惊恐的形式存在,另一类是以忐忑的形式存在。”“忐忑”是由于道德的不安造成,而“惊恐”则是由于身体受到了外在的威胁,当身体受到威胁时,我们感到的不仅仅是恐惧,还有毁灭感。[5]304所以说,《地狱变》带给我们的恐惧,是源于身体面临毁灭时的“惊恐”而非道德遭受挑战时的“忐忑”。“惊恐”是一种肉体特征,可以在每个读者身上发作;而“忐忑”则是灵魂的不安,缺乏“爱”的灵魂怎么可以感受到艺术中的“光”?没有爱之光的艺术,是人间的地狱。

从这部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芥川的“艺术”观,他认为“虔诚的艺术至上主义者大抵是艺术上的败北者。……——我们任何人都不会追求我们本身已有的东西。”[3]172那么,良秀追求的是什么呢?他追求的“艺术”,是他根本不曾享有的“天赋”,为了获取这种“天赋”,他成为一个虔信的利己主义者,溺爱自己内心对地狱和死亡的迷恋;他所能完成的最庄重的作品,就是第二天的悬梁自缢。——这是一个在地狱中受苦受难的人。

“我心灵深处的某种情绪,却会经常通过‘孤独地狱’这个词倾注对他们生活的同情。我不想否认这一点。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在孤独地狱里受苦受难的一个人。”[6]45芥川龙之介如是说。

芥川龙之介的自白表达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之感,我们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灵魂的铁塔里,借助一些符号与他人沟通,这些符号是否具有共同的价值,我们并不知晓;我们只是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别人并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即使“艺术”也无法使我们相互靠近,我们既不了解别人也不为别人所了解。艺术家们创造了一个世界,也能感受到自己创造的世界有多么神奇,然而,对于生命的骄傲和轻蔑使他们如此轻易就摧毁了他们所创造的世界,而成为“地狱”的制造者。为何崇尚艺术和美的艺术家却要通过杀死人间的艺术和美,才能够创作出他们认为不朽的作品?“艺术”,是人心的“地狱”——每个人的内心在其中都是孤独的渊薮。

鲁迅曾这样评价芥川龙之介:“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7]221在某种程度上,这种“不安”的心境正是“地狱”的景象,那么,人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地狱里。无论芥川还是良秀,他们对于“艺术”都怀有一种宗教般的虔敬之情,他们想在生命中寻求不朽,渴望着超越尘世,但实际上他们能够捕捉的却是转瞬即逝的激情而已;他们几乎无法忍受地感到必须把自己对于艺术的感受——“在地狱中受苦”——毫无保留地传达给我们,这是他们进行创作的惟一意图。他们的作品令我们困惑、混乱,我们虽然不能不被他们特有的激情所打动,给予他们以同情,但是,他们并不能使我们对“艺术”产生向往。布克哈特在分析艺术与宗教的关系时说,艺术“把宗教的内容泄露出去,也就是说,它把宗教中那些只能凝神深思的东西转化为实物。这些实物似乎能够让人们的感受增强,不过却只能持续片刻”。[8]146如果艺术仅仅囿于实物的凝神观照,注重其外在的表现形式,而不能从表达的羁绊中实行自我超越,那么她只能成为宗教的奴仆。

《地狱变》中“地狱”的惨绝人寰的景象,芥川龙之介显然不是为了影射现实,这是他追求“艺术至上”的唯美主义理想所致,与“地狱”相对应的是我们人性深处不为人知的阴暗和狠毒的心理;沉迷自失于“地狱”景象的描摹,使艺术成为没有人性之爱的人的一场灾难!

[1]赵迪生.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J].日本研究,2000,(2).

[2]白晶.从《地狱变》看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观和艺术观[J].长春大学学报,2003,(1).

[3]芥川龙之介.罗生门[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4]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M].杨武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5]歌德.歌德谈话录[M].爱克曼,辑录.吴象婴,潘岳,肖芸,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6]芥川龙之介.孤独地狱[M]//芥川龙之介全集:第1卷.郑民钦、魏大海、侯为等,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7]鲁迅.《现代日本小说集》附录 关于作者的说明[M]//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瑞士]雅克布·布克哈特.世界历史沉思录[M].金寿福,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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