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话 “唔m21” 构成的否定句考察

胡嘉怡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吕叔湘提出： “一句话，从形式上说，不是肯定就是否定。肯定和否定可以说是世界上所有语言都共有的一对语义范畴。”［1］否定范畴是人类语言最基本的语法范畴之一，是与肯定形式相对立的否定形式。关于广州话的否定范畴，前贤从不同方面作过不少有益的研究，成果颇丰。如陈宝如描写广州话副词的句法位置，其中， “唔m21” 放在谓补结构之前［2］；陈朗从否定范畴的角度切入，对广州话否定词进行比较分析［3］；施其生、张燕芬从语义角度对粤语肯定词和否定词进行比较研究等等［4］。然而从研究的角度看，着眼于否定词的为多，关于否定句内部类型的专题研究则不多见。

“唔m21” 是广州话使用频率最高的否定副词，调查发现，广州话用 “唔m21” 表示否定的否定句格式主要有以下五种：

本文拟从句法、语义、语用三方面对广州话 “唔m21” 构成的否定句进行多角度考察，语料来源于广州人的日常对话。

一、句法表现

（一） “唔 m21 ” 在谓语前

在否定句中，否定副词 “唔m21” 的位置比较灵活。当它出现在谓语前，充当状语，与谓语中心语组成状中结构，例如：

当 “唔m21” 出现在谓语前，其否定的焦点为 “唔 m21” 后的谓语或谓语结构。例（1）， “唔 m21” 否定的是动词分别是 “走 tsɐu35” 和 “食 sik2” ；例（2）否定的是动补结构 “出得声 tsʻœt55tɐk55siŋ55” 和 “食得落 sik2tɐk5lɔk2” ；例（3）否定的是形容词性谓语 “饿 ŋɔ22” 和 “靓 lɛŋ33” 。

（二） “唔m21” 在谓语后，补语前

否定副词 “唔m21” 也可出现在谓语后，补语前，例如：

当 “唔m21” 出现在补语前，其否定的焦点则为 “唔m21” 后的补语，而非谓语中心。例（4）， “唔m21” 否定的是补语 “来 lɐi21” 和 “喐 juk5” ；例（5）否定的是 “到 tou35” 和 “涨 tsœŋ33” 。

无论否定副词 “唔m21” 否定的是句中的谓语还是补语，其否定指向均是后指。袁毓林表示： “否定句最自然的表达莫过于把否定词置于焦点成分之前，让焦点及相关成分直接处于否定词之后，形成一个相当集中的否定的辖域。这就是认知语法学上所谓的距离临摹动机。”［5］在句法形式上，否定词和否定焦点之间具有线性表达的关系。

（三） “自主动词” 作谓语

根据马庆株对动词的分类，可把动词分为自主动词和非自主动词。自主是指动作行为可以由人的意志所决定，非自主是指动作行为不由人的意志所决定［6］。语料表明，自主动词和非自主动词均可进入 “唔m21” 构成的否定句，例如：

从以上例句可知，例（6）-（9）的a 句，其动词的性质是自主动词，动作行为都是可人为支配的；而b 句的动词性质则为非自主动词，动作行为非人为自主支配。可见，以上四种否定句式都可由动词充当谓语。

（四） “性质形容词” 作谓语

“唔m21” 构成的否定句，除了可由动词充当谓语以外，也可以由形容词充当谓语。例如：

黄伯荣、廖序东指出： “形容词分为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性质形容词单纯表示性质，状态形容词表示性质有量的成分，即表示程度加深，有较浓的主观评价的意味。”［7］根据例句可知，可以进入 “唔m21” 字否定句的形容词为性质形容词，在句中由 “唔m21” 直接修饰谓语，如例（10）的 “舒服sy55fuk2” 和例（11）的 “熟suk2” ，都不具体描写程度的高低，对程度的划分具有模糊性。

由 “唔m21” 构成的五种否定句式的否定焦点均为 “唔m21” 后的成分。 “唔m21” 的本质语义是否定，其否定后指在句法上有五种表现形式。 “唔m21” 字否定句的句法特征分布，见表1。

表1 “唔m21” 字否定句的句法特征分布

由表1 可见，在句法表现上，否定副词 “唔m21” 位于谓语前的句式有三种，分别为 “唔m21+V/VP” “唔 m21+V+ 得 +C” “唔 m21+adj” ；否 定 副词 “唔” m21位于补语前的句式分别为 “V+ 唔m21+C” “V+O+唔m21+C” 。当谓语中心为动词时，有四种格式成立，当谓语中心为性质形容词时，有一种格式成立。

二、语义否定

在形式上，广州话的 “唔m21” 可以修饰谓词性结构，构成否定句。在语义上，陶原珂把 “唔m21” 认为是对判断的否定［8］。当 “唔m21” 进入否定句时，其语义远远不止判断否定这一含义。 “唔m21” 构成的否定句主要有以下五种语义：

（一）表示对某一属性的否定

“唔m21+adj.” 这一否定格式表示形容词所表示的某个特征或性质不存在，即表达了说话人对该事物性质特征的否定性认识或评价。例如：

例（12）-（13）都是否定事物某个特征或属性的存在，例（12）直接否定鱼腥的状态；再如例（13）否定了 “错tsʻɔ33” 的存在，从而表达了这本书好的评价。在 “唔m21+adj.” 这一否定格式中，否定副词 “唔m21” 还可以通过与其他语素组合成否定短语，对谓语中心进行否定。如 “唔系m21hɐi22+adj.” ，此时的否定格式依然表示对事物性质特征的否定评价。例如：

例（14）和（15）通 过 “唔 系m21hɐi22” 来 否 定 “腥sɛŋ55” 和 “凉lœŋ21” 这一性质的存在。与例（12）相比，例（14）和（15）的否定表达较为客观委婉。当 “唔m21” 和 “唔 系m21hɐi22” 表 示 否 定 时， “唔 m21+ adj.” 表达的否定性会比 “唔系 m21hɐi22+adj.” 更直接，更主观。

（二）表示意愿上的否定

“唔m21+V/VP.” 这一否定格式表示否定意愿，即不愿意做某事。例如：

下午不去图书馆借书了。

例（16）通过否定副词 “唔m21” 直接否定谓语动词 “食sik2” ，表达不愿意吃的意义，例（17）的 “唔m21” 否定的是其后的连谓结构 “去图书馆借书” ，表示不愿意去图书馆借书。在 “唔m21+V/VP.” 这一否定格式中， “唔m21” 可与能愿动词组合，如 “唔 愿 意m21jyn22ji33” “唔 想m21sœŋ35” “唔 肯m21hɐŋ35” 等，表示不愿意做某事。例如：

例（18）的 “唔肯m21hɐŋ35” 修饰 “做老师tsou22lou13si55” ，但此时 “唔 m21” 否定的是 “肯做老师hɐŋ35tsou22lou13si55” ，表示没有做老师的意愿；例（19）的 “唔想m21sœŋ35” 修饰 “提起呢件事” ， “唔m21” 否定的是 “想提起这件事” ，表示不愿意提起此事。与例（16）和（17）相比，例（18）和（19）的主观意愿会更强烈些，其因在于 “唔m21” 和能愿动词的组合，但其否定意味则相对削弱。

（三）表示对具备实现某种动作或结果的主观能力的否定

表示这一语义的否定句格式有两种，分别是 “V+唔m21+C” 和 “V+O+唔m21+C” 。

1. “V+ 唔 m21+C”

“V+唔m21+C” 这一否定格式表示主观否定时， “唔m21” 的否定对象都是谓语动词。例如：

从以上例句可知，当 “V+唔m21+C” 这一否定格式表示主观否定时，在形式上有三个特征：

第一，补语后增加了一个句法成分——宾语。如例（20）的 “我 ŋɔ13” ，例（21）的 “细路 sɐi33lou22” 和例（22）的 “工 kuŋ55” 。

第二，无论是句子主语还是言外主语，其主语（可省略）必须是人。例（20）存在句子主语 “你nɛi13” ，例（21）和（22）不存在句子主语，但有言外主语，加之动词具有［+自主］［+可控］的语义特征，因此动作执行者必须是人。

第三，其补语性质为结果补语。以上三个例句的补语都是行为的结果。如例（20）的 “瞒唔到mun21m21tou35” ，例（21）的 “管唔住 kun35m21ʦy22” ，例（23）的 “揾唔到 wɐn35m21tou35” 。

在 语 义 上， “唔m21” 所 否 定 的 是 主 语 实现某件事情的能力。例（20）否定的是 “瞒到我mun21tou35ŋɔ13” 的能力，例（21）否定的是 “管住细路 kun35ʦy22sɐi33lou22” 的 能 力，例（22）否 定 的 是 “揾工 wɐn35kuŋ55” 的能力。

2. “V+O+ 唔 m21+C”

“V+O+唔m21+C” 这一否定格式表示主观否定时， “唔 m21” 的否定对象为 “唔 m21” 后的补语。例如：

当 “V+O+ 唔m21+C” 这一否定格式表示主观否定时，在形式上有三个特征：第一，其宾语必须为人称代词。如例（23）和（24）的 “我 ŋɔ13” ，例（25）的 “佢kʻœy13” 。第二，主语不可省，且主语必须是人，以上三个例句的主语都是人称代词。第三，补语为结果补语。如例（23）的 “捉唔到tsuk3m21tou35” ，例（24）的 “睇 唔 到 tʻɐi35m21tou35” ，例（25）的 “推唔喐 tʻœy55m21juk5” 。

在语义上， “唔m21” 所否定的是动作行为的结果。例（23）否定的是 “捉到我 tsuk3tou35ŋɔ13” 结果，即抓不到我，例（24）和例（25）同上。

（四）表示对具备实现某种动作结构的客观条件的否定

表示这一语义的否定句格式有两种，分别是 “V+唔m21+C” 和 “唔m21+V+得+C” 。

1. “V+ 唔 m21+C”

“V+唔m21+C” 这一否定格式除了表示主观能力的否定以外，还可以表示客观条件的否定。例如：

从语义角度分析，以上三个例句是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从而使某个动作行为无法实现，侧重无法实现的结果。 “唔m21” 否定的正是这一结果。如例（26），因为这间房子不大这一客观条件的限制，所以住不了四个人；例（27），因为门松了所以没办法关紧；例（28），因为是烂泥本身的性质导致糊不上墙这一结果。

从句法角度分析，当 “V+唔m21+C（O）” 表示客观否定时，其主语则不可为人，须由物来充当，其补语性质为结果补语。

2. “唔m21+V+得+C”

“唔m21+V+ 得+C” 这一否定格式与 “V+ 唔m21+C” 所表达的语义相似，但其表达对实现某种客观条件的可能性的否定。例如：

从语义上讲，例（29）-（31）的否定格式为 “唔m21+V+得+C” ，三个例句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从而使某个动作行为无法实现，侧重实现的可能性。如例（29），袋子本身的大小限制了大容量的可能性，这袋子只能装少量的东西；例（30），裤子不够大使得穿进去的可能性为零；例（31），过期面包的食用可能性为零。

从句法上讲， “唔m21+V+得+C” 表示客观否定时，其主语须由物来充当，其补语性质为可能补语。 “得tɐk55” 作为标记，表示有无可能进行，在补语前由 “唔m21” 进行否定，表示不可能。

在广州人日常对话中， “V+唔m21+C” 和 “唔m21+V+得+C” 的表达可相互替换，且语义不变。说话人在选择语言形式时，可选择其中一种进行言语交际。

（五）表示情理上的不许可

“唔m21+V/VP.” 可表示意愿上的否定，除此以外，该否定格式还可表达情理或条件上的不允许。例如：

例（32）和（33）符合格式 “唔m21+V/VP.” 。其中， “得tɐk55” 表示允许，许可，当否定副词 “唔m21” 否 定 中 补 结 构 “去 得hœy13tɐk5” 和 “激 得kik5tɐk5” 时，则表示 “不允许去” 和 “不允许惹他生气” 。从意义的表达来看，例（32）表达的是：在危险的情况下，你不允许去；例（33）的前提条件是心脏病，在此条件下，你不可以惹他生气。据此可知，表示情理的不许可常常还表示一种劝阻的意味，劝阻的对象为动作的执行者。

在 “唔m21+V/VP.” 这一否定格式中，还可在 “唔m21” 后插入表示必要的能愿动词，如： “应该jiŋ55kɔi55” “需要 sœy55jiu33” 等。当 “唔 m21” 与能愿动词组合时，其情理上的否定意味则更强烈。例如：

例（34）中，否定副词 “唔m21” 与能愿动词 “应该 jiŋ55kɔi55” 组成否定结构 “唔应该 m21jiŋ55kɔi55” ，在这一结构中，其情理上的否定性更强，表示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对妈妈这么凶，同时也表示一种劝阻的意味。

广州话 “唔m21” 构成的否定句在语义上表达说话人作出的否定判断，在五种格式中所否定的具体语义是不同的，包括对属性的否定，对意愿的否定，对主观能力的否定，对客观条件的否定以及情理上的不允许。这五个方面的语义主要是靠 “唔m21” 后面的成分表现出来的， “唔m21” 的语义作用就是对后面成分的具体语义进行否定。 “唔m21” 字否定句的语义否定类型及其分类图，见表2。

表2 “唔m21 ” 字否定句的语义否定类型及其分类

如上表所示，否定句式 “唔m21+V/VP” 在语义上表示意愿否定和情理上的不许可；句式 “V+唔m21+C” 表示主观能力的否定和客观条件的否定；句式 “V+O+唔m21+C” 只表示主观能力的否定；句式 “唔m21+V+得+C” 只表示客观条件的否定；句式 “唔m21+adj.” 只表示属性的否定。

三、结论

本文从句法和语义方面对广州话 “唔m21” 构成的五种否定句进行多角度考察，发现该五种句式之间具有共性与个性。

在句法表现层面，五种否定句式的共性为否定焦点均为 “唔m21” 后的成分，与 “唔m21” 具有线性组合关系；差异性主要体现三方面：一是只有 “唔m21+V/VP.” “唔m21+V+ 得+C” “唔m21+adj.” 三种句式的否定副词 “唔m21” 位于谓语前；二是只有 “V+唔m21+C” 和 “V+O+唔m21+C” 两种句式的否定副词 “唔m21” 位于补语前；三是只有 “唔m21+adj.” 的谓语中心为性质形容词时，其余四种格式的谓语中心均为动词。

在语义否定层面，五种否定句式的共性在于均为语义否定，即对命题的否定。其差异性在于语义否定的类型。否定句式 “唔m21+V/VP” 在表示意愿否定和情理上的不许可；句式 “V+唔m21+C” 表示主观能力的否定和客观条件的否定；句式 “V+O+唔m21+C” 只表示主观能力的否定；句式 “唔m21+V+得+C” 只表示客观条件的否定；句式 “唔m21+adj.” 只表示属性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