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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传奇集的编纂与明清“传奇体”小说的经典化*

时间:2024-07-06

王子成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江苏南京 210004)

唐代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1],小说作者的身份开始从“记录者”逐渐转变为“创作者”,而小说的文学功能也从“稗史”朝着“通俗”方向演进。这一时期,以王度、张鷟、李公佐、李朝威、沈既济、白行简、牛僧孺、元稹、裴铏等为代表的传统文人士大夫,他们所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在沿承六朝志怪小说整体风格的基础上,一定程度上又受到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志人小说以及各类史传的影响,形成了一种新型的小说体裁,即“唐传奇”。而后世继承唐传奇创作风格特点和叙事脉络的小说作品,则被称为“传奇体小说”。与六朝志怪小说相较,唐传奇在文学性和故事性上有了明显的创新和突破,相关作品除了神怪精灵题材以外,开始大量出现描摹才子佳人的遇合或世间诸般事理情态的作品,而这些内容的扩展又奠定了后世“传奇体”小说的叙事基调。是故唐传奇及其变体的影响贯穿后世小说发展脉络,特别是为明清时期小说作家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借鉴和广阔的创作思路导引。可以说传奇体小说的经典化程途,不仅为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环,还为明清时期小说的兴盛与相关作品的经典化奠定了前期基础。

一、唐传奇文学经典地位的确立及其文化史意义

传奇小说之发轫,与初唐时期开放多元的社会文化环境息息相关。开国皇帝李渊之母元贞皇后为北周时期鲜卑族名将独孤信第四女,可以说李唐皇室从高祖开始就流淌着少数民族的血液,故唐代统治者对外来文化有着一种基于基因的先天性的接纳和包容。而这一种接纳和包容,又在神州大地上成为了一种群体无意识的社会文化心理。特别是随着丝绸之路贸易往来的繁盛,东西方文明从碰撞到交融,中国的传统文艺形式受到异域文化的影响,产生了诸多变革。如先秦两汉时期延绵传承下来的百戏,其中重视说唱谐戏的“歌舞俳优,连笑伎戏”(李尤《平安观赋》),随着佛经文学的译介与佛经故事在民间的传播,演变出了以“俗讲”为代表的说唱伎艺分支,并成为了一种新兴的市民娱乐文化。

僧侣“俗讲”的内容脱胎于佛经故事,旨在宣传基本教理以吸引信众。随着经济的发展以及市民文化的兴起,俗讲开始在大都会中普及,并开始出现一些非宗教的内容,而这些内容多以历史题材为主,有的还将历史人物与传说故事相结合,混淆了史传与民间传说之间的界限,有一定的原创性和虚构性。俗讲的文本则被称为“变文”,其文体借鉴了佛经的翻译形式,以散文平铺叙事,再以韵文唱诵前面的主题,展现出“散韵相间”“说唱结合”的特色。由此可见,传奇的文体特征[2],正是受到以印度佛经翻译及以“俗讲”为代表的相关文艺形式的直接影响。而变文中很多今人看来如同神话的佛陀本生故事、佛弟子们展现神通的故事,更为唐传奇天马行空的幻想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思路。

而真正推动唐传奇兴盛的,是唐代的科举制度。中国科举制度始于隋而盛于唐,高祖于武德四年(621)诏令“诸州学士及早有明经及秀才、俊士、进士,明于理体,为乡里所称者,委本县考试,州长重复,取其合格,每年十月随物入贡”[3],自此朝廷取士不再如隋代由官府举荐。而在唐代科举考试的科目中,以考察士人诗词歌赋创作以及杂文书写能力的进士科最受重视,故“温卷”(亦称“行卷”)之风盛行一时。关于这一风气,程千帆先生指出这是一种“增加自己及第的希望的一种手段”[4],兹以一则史料为证:

唐之举人,先籍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5](南宋赵彦卫《云麓漫抄》选录)

这则史料可以证明,科举制度带动的“行卷”风气,就是文人创作传奇小说的主要推动力。纵观有唐一代以王度、张鷟、李公佐、李朝威、沈既济、白行简、牛僧孺、元稹、裴铏等为代表的传奇作家,他们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正是基于这一风气的炫才邀名之作。而“传奇”之名就出自裴铏的小说集《传奇》,足可见这部书分量之重、文学成就之高,誉之为传奇小说集大成者亦不为过。此外,日本汉学家尾上兼英先生的观点亦可资参考:

唐“传奇”早期作品如讲述镜子灵力的《古镜记》沿承了志怪小说(的特色),而《游仙窟》则沿承汉、魏、六朝的乐府、古诗、赋等叙事诗、歌谣(的特色),……但是传奇小说是进入中唐才开始进入盛行期的,白行简记诵说书艺人的口述而创作的《李娃传》是一部继承“说书”传统地位(的作品)。这一时期(传奇小说)的创作动机虽如鲁迅所指摘,但也可以说是“行卷”风气盛行导致的,正值散文文体因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运动而定立,(传奇小说)的文体由此得以整备,这些都是推动(传奇兴盛的)强力因素。[6](笔者译)

尾上兼英先生认为除了“行卷”风气盛行以外,中唐时期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古文运动也是推动唐传奇兴盛的一个强力因素。其实早在上世纪40年代,龚书炽先生就间接地指出:

古文,传奇与佛教语录并兴于中唐,均为散体文。当时之散体文作家甚多。出古文家韩柳诸人以外,如传奇家之元稹,沈既济,李公佐,白行简,李朝威,许尧佐均是。[7]

这也是唐代优秀的单篇传奇作品几乎都产生于中唐时期的又一个原因。故鲁迅先生指出:“惟自大历以至大中中,作者云蒸,郁术文苑,沈既济许尧佐擢秀于前,蒋防元稹振采于后,而李公佐白行简陈鸿沈亚之辈,则其卓异也。”[8]

唐传奇经过初唐时期的萌芽和酝酿,至中唐时期才得以发展成熟并盛行开来,其演进之迹正如鲁迅先生所指摘。而随着文人士大夫竞相参与传奇小说的创作,以及一批经典作品的问世,“传奇小说”这一文学体裁自此成为了时代的文化强音。《莺莺传》《李娃传》这类言情作品,成为后世白话小说言情类作品创作的一大范式。小说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和对故事情节的安排,影响了明清时期小说的创作。特别是明代的文言短篇小说集《剪灯新话》《剪灯余话》,以及清代《聊斋志异》《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等,其沿承唐传奇的创作脉络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可以说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上,唐传奇的横空出世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唐传奇的兴起对小说文体的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而其中有些作品更是成为了后世摹仿的经典范式,有的还被改编成戏曲上演。如裴铏《传奇》中书写才子佳人遇合的名篇《裴航》,就被明代杨之炯改编成传奇剧本《玉杵记》演出并广为流传。这一系列的传承、延续乃至开创等文化现象背后所承载的文学和文化史意义,是唐传奇被视为通俗文学经典的意义所在。

二、文言传奇集的编纂与宋元时期“市人传奇”的初兴

中唐时期,在行卷风气的影响下,一些文人开始着手编纂自己的作品集,或对他人作品进行整理、改写,文言传奇小说集也就应运而生了。唐代的文言传奇小说集以《玄怪录》《续玄怪录》《传奇》声名最著。

《玄怪录》的作者为中晚唐时期著名大臣牛僧孺,此书全本早已散佚,参考程毅中先生重校本《玄怪录》校对前言,以及向志柱先生专著《〈稗家粹编〉与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其中单篇故事见录于《太平广记》《逸史搜奇》《古今说海》《异闻总录》《广艳异编》《绀珠集》《五朝小说》《绿窗女史》《情史》《古今谭概》《说郛》《稗家粹编》等宋代文言笔记小说总集或明人编纂的小说选集。就收录篇幅而言,最少的如《古今说海》《异闻总录》各收录6篇,多的如《太平广记》37篇、《逸史搜奇》26篇等,且篇目内容上多有重复。而《类说》《绀珠集》《说郛》所收内容为节录,各10至20余篇。明人后来对相关存留篇目进行整理出版,今存陈应翔刻4卷本和高承埏11卷本,皆为44篇[9-10]。

关于《玄怪录》这部传奇小说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造传奇之文,荟萃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玄怪录》。”[11]由于这部传奇小说集名声煊赫,一时出现了众多效仿者,李复言编撰的《续玄怪录》、牛僧孺的外孙张读编撰的《宣室志》就是这部书的续仿之作,且前者的影响最著。

《续玄怪录》又名《纂异》,10卷本,今存作品约40篇。其作者李复言曾以此书行卷,却因书内“事非经济,动涉虚妄”受到了主考官的批评,复言因此罢举[12]。学者王晶波对《续玄怪录》《玄怪录》的故事内容、艺术成就以及作者经历进行比较研究后指出:

《续玄怪录》虽以《玄怪录》的续书为标榜,也同样记载鬼怪神奇的故事,但由于作者现实人生际遇、写作态度及艺术方法的不同,两书差异确实不小。牛僧孺一生官场沉浮,出将入相,……其嗜怪录怪均是出自个人兴趣爱好,既不以之行卷、温卷,亦不以之攻击政敌,也不借它来批判或规劝,……重心在展示事奇、才高、笔妙,文末很少规箴议论;与之相反,李复言追求科举功名屡受挫折,一生郁郁不得志,故借小说以抒怀抱,以求见用,精心撰作了这部作品。其故事来源大多得自传闻,或对他人作品的改写,篇幅往往更长,描写得也更加细致,……文末还多有作者的议论与教训,主观色彩和劝诫意味很明显,常将离奇的情节构思与细腻的世态人情描摹结合起来,在思想内容与艺术表达上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创作出许多传世的名篇,像《张老》《订婚店》《李卫公靖》《薛伟》《叶令女》等作品都被后人多次改编借鉴,对后代小说戏曲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13]

《玄怪录》重在搜奇志异,同时炫扬文才妙笔,《续玄怪录》重在劝惩教化,兼顾描摹世情百态。虽说二书编纂动机以及作品主题有很大的差异,但书中谱写的许多传世名篇都对后世的小说和戏曲创作产生了直接且深远的影响。

又如已佚裴铏传奇小说集《传奇》,佚文见录于《太平广记》《类说》《岁时广记》等宋代小说笔记总集或文化载集。上世纪80年代上海古籍出版社31篇本《裴铏传奇》为周楞伽辑注本,书中《裴航》为才子佳人遇合名篇,而《昆仑奴》《聂隐娘》则为豪侠题材的名篇,这些作品在后世一再被改编为小说或杂剧。以《裴航》为例,这一故事不仅在宋元时期被改编为小说《蓝桥记》,在元代被改编为杂剧《裴航遇云英》,在明代被改编为传奇剧本《蓝桥记》以及《蓝桥玉杵记》等等,书中女主人公“云英”还成为了后世男女意中人的一种象征符号。至于《昆仑奴》《聂隐娘》,陈文新指出:“(《昆仑奴》)元有杨景言《磨勒盗红绡》杂剧(已佚),明有梅鼎祚《昆仑奴剑侠成仙》杂剧及梁辰鱼《红绡妓手语传情》杂剧。……(《聂隐娘》)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四《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岗纵谈侠》入话叙聂隐娘事;戏曲中据本篇改编的有清尤侗《黑白卫》杂剧。”[14]

从上述诸例可知,北宋官修《太平广记》等大型文言小说总集中所收入的传奇作品,大多采录自唐代传奇集。北宋时期官方有意识地收录、整理唐传奇的这种行为,一方面说明传奇体裁的价值得到了传统文人士大夫阶层的重视和认可;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唐代传奇集对收集、保存唐传奇单篇作品起到了资料文献汇编的重要作用。

公元6至10世纪是中国传统文学的发展过渡期,在唐宋八大家大力倡导的古文运动的持续影响之下,散文文体更多地被运用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中。然而从宋代开始,用文言编创的传奇作品却在总体数量上呈现明显的衰落态势,这是由于以“说话”伎艺为代表的通俗文艺形式在民间全面兴盛,旧有传奇体裁作品籍此迎来了从文言到白话的演变。宋代罗烨《醉翁谈录》记载“说话”伎艺的“小说开辟”章有如下一段记载:

夫小说者,虽为末学,尤务多闻。非庸常浅识之流,有博览该通之理。幼习《太平广记》,长攻历代史书。烟粉奇传,素蕴胸次之间;风月须知,只在唇吻之上。《夷坚志》无有不览,《琇莹集》所载皆通。[15]

这则史料为宋代“说话”伎艺的产生是受到了唐传奇的直接影响提供了有利的佐证。不仅“说话”艺人要熟读《太平广记》等文言小说总集,还要披览《夷坚志》。《夷坚志》是南宋时期洪迈编纂的文言志怪小说集,这部书的编纂就学习、沿用了唐传奇的叙事模式。综上可知,文言传奇小说集《夷坚志》在宋代成为了“说话”艺人演出时反复称引、借用、改编的资料库。

宋代的“说话”伎艺,以《都城记胜》所载北宋“说话四家”声名最著。而“传奇”虽然在“小说家”中被单列出来,但烟粉、灵怪,以及其他三家中如人物史传性质者,亦见录于唐代传奇集、敦煌变文集。且耐得翁最后的点评特别凸显了“小说家”将传奇小说的“史才”“诗笔”“议论”等特点融为一炉的风格特色。可见北宋“说话”伎艺本质上是从唐传奇及其相关文艺形式(俗讲、变文)发展而来的一种新兴娱乐形式。

宋代“说话”艺人进行表演时所据话柄以及参考的底本俗称“话本”,这一说法容易产生歧意[16]。笔者沿用潇相恺先生《宋元小说史》中的定义,将此类沿承唐传奇风格特点的文本称之为“市人小说”[17],并认为宋元时期“说话”艺人口传耳受的传说故事,乃至依凭的相关文本,是继唐代传奇之后的“传奇体”小说发展之滥觞。《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三国平话》《大宋宣和遗事》就是这一时期辑录的小说文本,它们被认为是通俗文学经典《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早期蓝本。以《西游记》为例,在它的成书过程中就糅杂、整合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有关“猴行者”“深沙神”的故事情节,以及《永乐大典》中记载的泾河龙王故事、明末北曲杂剧选集《万壑清音》所收元代吴昌龄撰写的《唐三藏西天取经》杂剧的一部分。日本学者大塚秀高称这些启蒙后世通俗经典的故事文本为“原小说”[18],笔者对此深表认同。另外两部通俗文学经典的形成亦是在不同“原小说”的基础上历经整合与重构,产生不同系统的版本,又在古典小说从文言到白话过渡的过程中,经历多系统版本共存、交替影响以及曲艺化等多维文艺互动,最终形成公认的通俗文学经典作品。

三、明清文言传奇集的编创与“传奇体”小说的经典化

宋元时期“市人传奇”的兴起,推动了唐传奇从“单文本形式”朝着“多文本—复合型文艺形式”发展,这一变革可以说极大程度地丰富并延长了传奇小说的艺术生命。然而,这一时期大量的传奇文本经历宋末元初以及元明之际的战火而散佚,加上元代、明初统治者对文化所实施的严格管控政策,许多小说和杂剧文本被禁毁,而有幸存留下来的数十篇“市人传奇”在经过明代文人整理后,保存于《京本通俗小说》《九龠集》《清平山堂话本》(原名《六十家小说》)等小说选集或文人载集中。不过,宋元传奇文本的散佚并没有让明代“传奇体”小说的创作就此陷入沉寂,明初文人瞿佑文言传奇集《剪灯录》(又名《剪灯新话》)的成书,就标志着文言传奇创作的重启。

《剪灯新话》成书于洪武十一年(1378),包含正集4卷,附录1卷,共收录了22篇文言小说。该书在英宗时期被禁毁,故后世多以抄本形式传播。全书作品以言情和志怪为主,如《金凤钗记》《翠翠传》《绿衣人传》等,不仅内容上艳情奔放,描写了不少引诱私奔的情节,还蕴含着深刻寓意。如《绿衣人传》就通过鬼魅的口吻来控诉封建权贵的残暴和奴隶制度的不平等,反映了作者反封建礼法、提倡人性解放的人本思想。又如《修文舍人传》通过描写阴司官吏的重才廉政,来反讽阳间官吏腐败无能,反映了作者心系家国民生的文人情怀。

全书还大量使用唐宋传奇中的典故,仅《秋香亭记》一篇,就采用了《韦皋》《杨素》《离魂记》《定婚店》《顾况》《裴航》《昆仑奴》《柳氏传》《无双传》9种唐传奇典故。《滕生醉游聚景园记》则采用了宋代刘斧《青琐高议》的《越娘记》典故,而《水宫庆会录》的情节则是改编自苏轼《仇池笔记》中的《鳖相公》。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可见小说作者在塑造人物、编排剧情时皆有意地参考、摹仿唐宋传奇经典作品,由此也说明唐宋传奇为瞿佑整理、编创作品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借鉴和广阔的创作思路导引。明代中后期传奇小说选或通俗类书的篇目常取材于《剪灯新话》,如王世贞《艳异编》收录6篇、吴大震《广艳异编》收录2篇、无名氏《绣谷春容》收录1篇、三台馆山人《万锦情林》收录5篇,胡文焕《稗家粹编》收录11篇,而冯梦龙增编《燕居笔记》的不同刊本所收篇目不同,何大抡刊本为6篇、林近阳刊本4篇、余公仁刊本6篇[19],其《情史类略》中亦有篇目选录于《剪灯新话》。

《剪灯新话》成书后一时传抄成风,仿作亦层见叠出,较近者以永乐年间庐陵李昌祺《剪灯馀话》、宣德年间南平赵弼《效颦集》、成化年间凤阳陶辅《花影集》影响最广。《剪灯新话》《剪灯馀话》虽在英宗正统年间遭到朝廷禁毁,但并没有影响到文人编创传奇小说集的热情。甚至于晚明万历年间,邵景詹又创作了《觅灯因话》。由于这三部小说集书名皆以“灯”为缘,故后人统称之为“三灯丛话”。由此可见,《剪灯新话》开创并引领了有明一代文言传奇小说集编创的风潮,并对后世产生了颇为深远的影响。故此李伟实指出:“《剪灯新话》对后世有很大影响,一些篇章被收入《艳异编》《情史类略》《女聊斋》等明清两代小说类编。一些篇章被改编成话本小说和戏曲。”[20]宁稼雨亦肯定了其承启作用:“《剪灯新话》在中国小说史上起着上承唐宋传奇余风,下开《聊斋志异》先河的作用。”[21]而闵宽东等学者则更加推崇这部书的文化史价值,如说:“《剪灯新话》在中国文言小说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海外的影响更加引人注目。”[22]故此可知,《剪灯新话》的问世对明清文言传奇小说的发展具有非凡的启发意义。

随着明代文人对宋元传奇以及相关故事题材的整理和重新编创,“传奇体”小说在明末朝着白话世情小说和传统文言传奇两大方向发展。前者延续了宋元“市人传奇”的余韵,如晚明“三言”“二拍”等经典白话短篇小说集中很多篇章就脱胎、改编自宋元时期的“市人传奇”,同时也参考了“三灯丛话”等书的故事题材。后者则沿承唐传奇原始风貌,经过有明一代的酝酿和铺垫,在清初迎来了新的编创高峰。正如陈文新所指出的:“传奇体小说的创作在清初再度出现高潮,其代表作即《聊斋志异》。”[23]

《聊斋志异》是康熙年间文人蒲松龄编创的文言志怪小说集,全书收录了近五百篇短篇小说,以平易近人的狐鬼爱情故事为世人称道。作者长于描摹各类角色形象的行为特征,博采张读《宣室志》等经典唐代传奇集中对鬼魅形象塑造的优点,在刻画狐仙鬼魅的变幻异形时做到了绘声绘色、生动传神。

《聊斋志异》全书虽以言情志怪为主,但一生功名蹭蹬的蒲松龄历经世态炎凉,早已洞悉封建制度的吃人本质,故在创作相关作品时深受宋元以来市人传奇、明代“三言”“二拍”等世情小说启发,创作了许多至今仍具有深刻现实意义的小说名篇。如《席方平》《促织》《向杲》《梦狼》《梅女》等谴责了封建官僚制度的黑暗和腐败,旨在唤醒人们的反抗精神;而《青梅》《封三娘》《娇娜》《伍秋月》《黄英》《霍女》等篇目控诉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束缚,象征女性追求自由恋爱意识的觉醒;《王子安》《司文郎》《贾奉雉》《于去恶》讽刺并揭露了封建科举制度对传统读书人思想的禁锢和摧残,体现了作者对科举制度的深刻反思;《罗刹海市》借马骥的奇遇,尖锐地讽刺并揭露了封建制度下世道人心的荒唐,反映了蒲松龄强烈的现实批判主义精神;《崂山道士》《画皮》则具有寓言功能,教育读者不要被人心私欲和事物的表象所蒙蔽,不要好逸恶劳乃至投机取巧,只有脚踏实地诚恳做人做事才能规避麻烦和灾祸。

《聊斋志异》作为一部充满批判和反思精神的小说集,在当时得到了读者普遍的认可和接受,以至于王士祯“欲市之而不得”,在民间更是得以广泛传抄,甚至还被满族人扎克丹等翻译为24卷满文本《满汉合璧聊斋志异》。这种跨文化的认可和接受,是其经典化所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聊斋志异》成书后的百余年间,摹仿者纷纷,以乾隆至嘉庆年间袁枚《新齐谐》、沈起凤《谐铎》《昔柳摭谈》、满洲和邦额《夜谭随录》、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管世灏《影谈》、邹弢《浇愁集》、屠绅《六合内外琐言》、乐钧《耳食录》、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等声誉最高。而纪昀文言传奇小说集《阅微草堂笔记》更是与《聊斋志异》并誉为清代志怪小说双壁,鲁迅对其艺术成就赞誉有加:

惟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者矣。[24]

继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之后,还有道光年间许秋垞《闻见异辞》、汤用中《翼驷稗篇》、许元仲《三异笔谈》、俞鸿渐《印雪轩随笔》,王韬成书于同治年间的《遁窟谰言》以及成书于光绪年间的《淞隐漫录》《淞滨琐话》,光绪年间俞樾《右台仙馆笔记》《耳邮》、宣鼎《夜雨秋灯录》等陆续问世,可见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影响从清初一直延续到了清末。而由书中讽刺小说名篇《罗刹海市》改编的刀郎同名歌曲,甚至在当下成为了社会热点,引发了文学、音乐、哲学、社会学等多学科领域专家的热烈讨论,其潜力价值已然跨越时空,打破了学科的壁垒。这一文化现象再次证明了《聊斋志异》是经久不衰的文学经典。

四、结语

综上所述,唐传奇这一小说体裁为后世“传奇体”小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相关作品除了神怪精灵题材以外,开始大量出现描摹才子佳人的遇合或世间诸般事理情态的作品,这些内容的扩展又奠定了后世“传奇体”小说的叙事基调。而肇兴于宋元时期的“市人小说”,在沿承唐传奇的创作风格特点和叙事脉络的基础上,在文学性和故事性以及文本多元性上有了显著的创新和突破。是故唐传奇及其变体的影响贯穿后世小说发展脉络,特别是为明清时期小说作家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借鉴和广阔的创作思路导引。纵观明清“传奇体”小说经典化程途,明代作为文言传奇小说发展的过渡期,一方面承袭了宋元传奇描摹世情的长处,另一方面又启迪了明末白话小说的兴盛,可以说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而清代则是“传奇体”小说取得辉煌成就的时期,这一时期以《聊斋志异》等文言传奇小说集的创作为表征,相关作品的创作既发扬了唐传奇搜奇志异的精神,又吸收了明末“三言”“二拍”等白话短篇小说劝惩教化的功能,同时还糅杂了作者强烈的批判主义精神,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和社会学价值;其艺术成就也持续影响到现在,成为了热门的影视、歌曲改编的题材内容。由此可见,清代《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及其相关仿作的问世使明清“传奇体”小说经典化实现了完美闭环,其艺术成就是伟大的,而其蕴含的潜力还需当今学人不断地深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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