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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纠缠到独立:刘鹗、《老残游记》与太谷学派关系考辨

时间:2024-07-06

王子恒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青岛 266100)

一、引言

在清末民初涌现的小说中,《老残游记》无疑是极具特色的代表作,鲁迅将其列为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奠定了其在小说界的地位,也为学界的研究指明了方向。随着研究视域的开拓,“谴责小说”不再是对《老残游记》的唯一定义,除此之外还有“寓言叙事、浪荡冒险小说、抒情小说,以及‘中国现代第一部政治小说’……一部侠义公案小说”[1]等等。20世纪70年代以来,中国最后一个儒家学派——太谷学派逐渐浮出历史地表,刘鹗与太谷学派颇具渊源,因此对《老残游记》的研究又有了全新的角度:太谷学派的传道小说。随着太谷学派的重要性日渐凸显,与之相关的研究很快占据了《老残游记》与刘鹗本人研究的“半壁江山”,形成了《老残游记》与太谷学派互相绑定、共同繁荣的局面。后来,学者们研究发现“传道小说”的概念并不准确,因此它在今天又逐渐被淡化。在数十年的时间里,《老残游记》与太谷学派的关系经历了从纠缠到独立的巨大转变。虽然学界对这场学术公案已有定论,但是其中仍有许多朦胧不清之处,有关刘鹗、《老残游记》与太谷学派这三者的关系问题仍值得深入探究。

太谷学派是19世纪至20世纪初流行于江苏、山东等地的民间儒学学派,创始人为周太谷,第二代传人有张积中、李龙川等,第三代传人有黄葆年、蒋文田等。在周太谷死后,张积中遵循先师遗命“还道于北”[2],前往孔孟故地山东讲学,一时间从者数千,后来被清廷以谋反的名义剿灭,张积中及其门人大多自杀身亡 ,史称“黄崖教案”[3]。经此重创,留在南方的李龙川迅速调整,带领太谷学派南宗度过危机。为躲避灾祸,太谷学派由此转为秘密传教,不再公开。刘鹗是李龙川的弟子,与黄葆年、蒋文田师出同门。由于“秘密传教”的特性,黄、蒋等人并不为人所知,他们的著作也未公开流传,而刘鹗凭借《老残游记》闻名海内外,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太谷学派的代表人物,《老残游记》也随之成为了研究太谷学派的主要文献。久而久之,《老残游记》便被冠以“传道小说”的名号。但是刘鹗究竟在太谷学派中处于何种位置?是何机缘导致《老残游记》中存在太谷思想?《老残游记》中的太谷思想是否为太谷正宗?为何《老残游记》这部小说会被视为太谷学派的传道书?这些问题仍未被厘清。只有梳理出刘鹗、《老残游记》与太谷学派之间的复杂关系,挖掘“现状”的成因及其最初面目,才能让《老残游记》与太谷学派的研究摆脱彼此的影子,获得更广阔的研究空间。本文努力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之上继续探讨,力求拨开层层迷雾,还原历史真相。

二、从狂奔之徒到崆峒之人:刘鹗与太谷学派的渊源

正如《老残游记》并非一部纯粹记述太谷思想的小说,却成为了太谷学派最知名的作品;刘鹗本人也并非专业小说家,却因为《老残游记》而闻名于世。在进行小说写作之前,刘鹗已经是一名成功的商人、一位水利学家、一位医生、一位金石学家、一位未能上任的知府[4],但是除了在奉命治理黄河时写成的《历代黄河变迁图考》外,刘鹗并没有发表刊刻任何文章。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转行”成为了小说家呢?据刘鹗之子刘大绅说,是为了接济友人连梦青[5]。当时连梦青在上海避祸,靠着在《绣像小说》上连载《邻女语》赚取稿费维持生计,刘鹗便撰写小说,以书稿相赠,帮助他渡过难关。这是刘鹗写作《老残游记》最直接的原因,他并非立志借用小说宣扬太谷思想,写作之初也“无若何计画宗旨,也无组织结构”[6],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与太谷学派断绝联系近二十年,期间他并未以宣扬学派为己任。刘鹗始终未进入太谷学派的领导核心,他虽然是李龙川的弟子,但是一生只见过李龙川三次[7],他本人也曾说自己“从夫子之日甚浅”[8],与常年侍奉在李龙川身边的黄葆年、蒋文田等人无法相提并论。1884年,刘鹗与众弟子陪同李龙川出游上海,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学派活动,不久之后李龙川病逝,刘鹗便离开太谷学派,转身投入到治河、工商等行业之中。从1884年到1902年,刘鹗在学派中彻底消失。1902年,黄葆年在写给刘鹗的信中说他们二人“不见十年,未通一字”[9],而十年前的会面也相聚匆匆,所聊之事不过是“公之吏治,弟之河工而已”[10](黄葆年在山东为官,刘鹗在山东治河),并未涉及学派。李龙川死后,黄葆年奉师命北上,在山东多地担任县令,历时十七年,借机广泛联系黄崖教案后散落的太谷弟子,举办了一系列重要集会。这些学派聚会,身在山东的刘鹗都不曾参加[11]。由此可见,刘鹗彻底远离了学派,也并未对学派发展做出重要贡献,如若《老残游记》成书于1902年之前,或许书中不会出现太谷色彩。

刘鹗与太谷学派关系的转折点是1902年的上海愚园雅集,这次集会也是太谷学派发展的转折点。此前黄葆年“承嗣北宗”,蒋文田则留在江苏继承南宗,太谷学派再次形成南北二宗分别讲学的格局。1902年黄葆年辞官回到江苏,和蒋文田一起来到上海愚园,举办愚园雅集,将学派众人汇集一处,实现了南北合宗,开启了学派的全新时代。据刘鹗1902年4月23日的日记记载,刘鹗从北京坐船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就“携家兄至制造局,已知黄、蒋诸君皆在也。……石溪(谢逢源)丰神如故,黄、蒋除略有白须外无老像。朱莲峰、杨蔚霞皆在也。”[12]从刘鹗日记的描述中可知,他已经很久未见学派中人,此次应是受邀前往,才会从北京匆匆回沪。那时刘鹗一直在京沪等地经商,他财力雄厚,而学派发展所需钱财又全靠弟子供奉,这或许是刘鹗被邀请参会的重要原因。这次聚会让刘鹗重新与太谷学派取得了联系,逐渐回归学派,成为了学派的重要成员,并与黄葆年结为姻亲。总之,刘鹗的太谷经历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青年时期的浅显接触,中年时期的彻底断绝与晚年时期的重新进入。

不过,刘鹗重新进入太谷学派的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首先,刘鹗作为一名商人,并不被太谷学人认同,黄葆年在给刘鹗的信件中对他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士各有志,岂容相强。况二弟龙虎之气,固非仲(按:仲为黄葆年自称)之所能伏而制之者也。” “二弟所言皆真,惟狂奔十载而曰非仅为卫生计。此则饰说也。二弟岂为卫生计者哉?”黄葆年称刘鹗为“狂奔之徒”,对刘鹗离开学派后的所作所为全面否定。对此刘鹗也在写给黄葆年的回信中进行自我辩白:“圣功大纲,不外教养两途,公以教天下为己任,弟以养天下为己任。各竭心力,互相扶掖为之。”[13]刘鹗“教养”双途的观点与太谷学派的价值观并不相符,因此并未被黄葆年认可,但学界曾一度凭此认定刘鹗为太谷核心之一,造成了长久的误判。其次,刘鹗向黄葆年提出“二巳传道”说,想要和黄葆年一起成为学派山长,黄葆年对此也进行了驳斥:“宫妾室妻妾说好之供必如其愿,此庸众之事也,或可以狂奔而得之也 ,取负薪之事而代之,此豪杰与圣贤之事也,非仅可以狂奔而得之也。”[14]黄葆年对刘鹗进行了无情的嘲讽,此后刘鹗也再不提“二巳传道”说,开始服膺黄葆年,刘鹗与黄葆年之间的关系变得日渐亲密。1909年刘鹗病故之后,黄葆年为其作祭文:“吾不能不思其德也。吾不能不思其功也。记有之,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呜呼,其终不失为崆峒(按:崆峒即指太谷学派)之人与!”[15]“其终不失为崆峒之人”体现出黄葆年对刘鹗的认可,这也表明愚园雅集之后刘鹗在不断转变,从“狂奔之徒”变成了“崆峒之人”。《老残游记》正成书于这一时期。因此,小说中才会记载许多“太谷思想”,而这一点历来为学界所忽视,未能发现刘鹗在愚园雅集之前的“出走”与之后的“转变”。同时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刘鹗直到1903年开始,才在小说——这一在太谷学人看来不那么正式的文体中流露太谷色彩。

综上所述,《老残游记》能够承载太谷学派的宗旨,得益于愚园雅集之后刘鹗的回归,在此之前他无意于写一部小说以弘扬太谷思想。《老残游记》的创作时期也是刘鹗逐渐服膺黄葆年、重新进入太谷学派的时期,因此刘鹗在写小说时也自然地将自己的所想所感记录在了小说中,造就了《老残游记》中的太谷色彩。但是,刘鹗在书中宣扬的究竟是“刘鹗思想”还是太谷正宗,这一点仍需深入探究。从刘鹗与黄葆年的争论中可以看出,刘鹗自有一套与太谷学派并不相同的思想体系,且未得到太谷学派的认可。重新成为“崆峒之人”后,刘鹗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他将之记述在了《老残游记》之中。既往研究认为《老残游记》思想能够全面代表太谷思想。事实上,在小说中刘鹗多次自由发挥,其中的“太谷色彩”实际上是刘鹗借小说传达自己的思想。这一点从三位“龙子”的原型中可见一斑。

三、“龙子”的原型与刘鹗的“障眼法”

刘鹗在《老残游记》中显然有意宣扬太谷学派,比如在老残见黄人瑞时,两人上炕攀谈,“炕的中间,人瑞铺了一张大老虎绒毯,毯子上放了一个烟盘子,烟盘两旁两条大狼皮褥子。当中点着明晃晃的个太谷灯。”本来到此炕上陈设已经介绍完毕,刘鹗偏要话锋一转,说起太古灯:“怎样叫做‘太谷灯’呢?因为山西人财主最多,却又人人吃烟,所以那里烟具比别省都精致。太谷是个县名,这县里出的灯,样式又好,火力又足,光头又大,五大洲数他第一。”“这太谷第一个造灯的人,同那寿州第一个造斗的人,虽能使器物利用,名满天下,而自己的声名埋没。虽说择术不正,可知时会使然。”[16]太谷学派当时并不为清廷接受,故而有黄崖之祸,他用“五大洲数他第一”来夸耀太谷学派的地位与学识能力,为学派鸣不平。这样的暗示在文中还有很多,许多都是点到即止。但是有一类重要群体,却在书里占据了极大的分量,这便是“赤龙子”“青龙子”“黄龙子”三位“龙子”。解密三位“龙子”的身份对厘清《老残游记》中的太谷色彩至关重要。三龙子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太谷中人,对此学界已经形成了统一的认识,不过具体到太谷中的哪一位,却始终没有定论。刘大绅认为:“黄龙子初无用意,后则影射黄归群(按:即黄葆年)先生。”“纯就自己学境描写,除赤龙子喻自己,青龙子喻蒋龙溪(按:即蒋文田)先生外,余均不可指实,并且亦无其事。”[17]其子刘厚泽在《刘鹗与〈老残游记〉》中进一步指出:“刘鹗生于丁巳年(按:即1857年),干支属象是赤蛇,所以引伸为赤龙子。黄葆年生于乙巳年(按:即1845年),故指为青龙,但恰巧又姓黄,又有时隐喻为黄龙子。蒋文田号龙溪,传说故居龙溪临河,宋朝时有青龙现于河中,所以又有时以青龙子隐喻蒋。”[18]在此之后,学界基本形成了赤龙子指刘鹗、黄龙子指黄葆年、青龙子指蒋文田的共识,不过对于黄龙子与青龙子的解释存在许多疑点。黄龙子生于“己巳年”,这与黄葆年的生年不一致,此为疑点之一;龙溪之地的青龙传说产生了蒋文田即为“青龙子”的隐喻,这种解释没有遵循刘鹗给出的生年线索,此为疑点之二。对于这些问题,有学者这样解释:青龙子是指蒋文田,因为蒋文田生于乙巳年;黄龙子指的是黄葆年,但是由于黄葆年与刘鹗不和,故而刘鹗故意将其写成相距36年的己巳年[19],这种推论也存在问题。虽然黄葆年对刘鹗多有批评,但是在刘鹗写作期间,他们两人关系日渐亲密,甚至成为姻亲,刘鹗不会通过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不满;就算是故意写错,也不会有几十年之久。

考究黄龙子与青龙子的原型要与小说的具体内容相联系,笔者先说结论:《老残游记》中的三位“龙子”是刘鹗故意造成的融合,如果一定要一一对应,那也应该是青龙子为黄葆年,黄龙子为李龙川。在三位龙子中,唯一有确切对应的是赤龙子,它是刘鹗在广受学派批评后的自我辩护。黄葆年认为刘鹗沉溺私欲,离经叛道,因此刘鹗便借用赤龙子来澄清自己:与“道貌严严”[20]的青、黄龙子不同,赤龙子“嫖赌吃着,无所不为;官商士庶,无所不交”。这也是刘鹗的真实写照,刘鹗认为自己“同尘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勉强处”[21]。“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都是因人而施。”[22]同时,他也感叹知己甚少常常被人误解:“究竟知道他实在的人很少。”[23]刘鹗在给黄葆年的信中说:“同门诸君子爱弟者众矣,谅弟者多矣,知弟者鲜矣。”[24]这两处可以形成互证。在创作黄龙子与青龙子的时候,刘鹗的手法变得十分暧昧,这也造成了长久以来的争论。笔者认为,青龙子与黄葆年的关联更为明显,老残去青龙子的洞府中讨要解药时,有一段特别的情节:老残倾出来看看,有点像乳香的样子,颜色黑黯;闻了闻,像似臭支支的。老残问道:“何以色味俱不甚佳?”青龙子道:“救命的物件,那有好看好闻的!”老残恭敬领悟[25]。这是青龙子在书中的唯一情节,如果将这段情节和刘鹗与黄葆年的通信相联系,似乎可以形成某种呼应,“恭敬领悟”是刘鹗逐渐服膺的状态,所以将青龙子看作黄葆年反而更加合适。此外,黄葆年生于乙巳年,与青龙子生年相同,更是一大力证。而黄龙子在书中的言论更像李龙川,最明显的特征是黄龙子所言多“谶纬”之学。太谷学派中的谶纬思想来自李龙川,黄葆年本人反对这样的思想,并且在成为山长之后进行了积极修正[26],因此黄龙子绝非黄葆年。书中还有一处细节,老残说:“我曾经与黄龙子盘桓多日,故能得其梗概。”[27]这句话放在黄葆年身上不甚合适,因为在刘鹗写作小说时与黄葆年交流频繁,而不只是“盘桓多日”。再联系刘鹗与李龙川一起畅游上海数日,更符合老残口中“盘桓多日”的描述。此外,黄龙子的生年是1809年,太谷学派重要人物的生年并没有1809年,只有李龙川生于1808年(戊辰年),与此最为接近。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刘鹗记错了老师的生年,因为他也曾记错老师的卒年[28];二是刘鹗知道老师生年,但是他想凑出三位“龙子”,而老师生年又与己巳年非常相近,因此权且变通。此外,从刘鹗与太谷众人的交游来看,与他联系最为紧密的也是李龙川与黄葆年,他不会将自己并不熟悉的蒋文田写入三位重要的龙子之中。

学界对三位龙子的原型始终争执不定,笔者也只是尝试解答,并不能彻底终结这场讨论。究其原因,在于刘鹗在创造小说中的人物时往往杂糅多人特色,因而难以判断。或者说,青龙子、黄龙子、赤龙子以及玙姑、逸云、老残等人,不过都是刘鹗的分身,是刘鹗的传声筒,而刘鹗内心本就融合了太谷思想与自己的思想,于是造成了龙子与太谷中人既像又不像的结果。纵观刘鹗生平,他从未以传道为己任,担负起学派发展的重任,又怎会将《老残游记》写成准确、严谨的太谷学派百科全书,因此不能用小说来对应学派。刘鹗更想借这些人物来记录自己的思想。上文提到,在回归学派之时,刘鹗与黄葆年的想法并不统一,后来他虽然放弃与黄葆年争执,但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观点,因而借小说吐露出来。在这些人物中,刘鹗最用心雕琢的是“赤龙子”,赤龙子是离经叛道的代表,也是刘鹗自我的化身。在写作小说的不久之前,刘鹗的“狂奔”行径被黄葆年驳斥,他无法在现实中为自己辩解,只能通过在小说中对赤龙子大加赞赏来进行“回击”与“反驳”。因此,赤龙子无法代表太谷学派,他更多地代表了刘鹗自己的思想与态度。除了赤龙子,其余人物的形象构造就略显随意与模糊,刘鹗并未想要借此为学派中人作传,故而不需要有准确的指涉。这些人物既带有太谷共性,也在很大程度上显露了刘鹗的“个性”,在这个时候,小说人物就变成了刘鹗“传道”的他者载体,是刘鹗的障眼法,无论是哪一位角色,归根到底都是刘鹗自己。书中的思想有些可以在太谷学派中找到佐证,有些则是刘鹗的自主发挥,除三位龙子外,最明显的莫过于申子平与玙姑、黄龙子等深夜论道的部分,其中虽有太谷色彩,但更多的还是刘鹗在商宦浮沉几十年后,对新旧交替的晚清时代的自我见解。总之,刘鹗在创造诸位龙子以及其他人物的时候,确以“太谷学派”为蓝本,但又“随心所欲”,表达自己的见解。这在太谷学派研究的初级阶段造成了误解,研究者们将《老残游记》视为了太谷正宗,将刘鹗的思想全盘视为太谷思想。

四、“二巳传道”说再辩与太谷学派研究重心的转移

对《老残游记》中三位龙子的身份进行重新认定,其意义不仅在于还原书中人物的“太谷真身”,更牵涉到另一重要话题:“二巳传道”说。对“二巳传道”的不同解读深刻影响了数十年来的太谷学派研究。这一说法出自刘鹗写给黄葆年的信:“窃忆夫子主云溪家时,坐客房之里室,宣巽二之旨曰:‘将来天下,二巳传道。’是日也,侍坐者公及云溪夫人、小宝四人,皆巳年生人也。尔时私用自负,至今日者,更有不可推诿也已。”[29]其中,云溪指时任上海提督的张国英[30]。巽二之旨是易经术语,即重巽之象,“彖”曰:“重巽以申命。”信中意指李龙川曾在张国英家中宣布师命:将来能为太谷学派在天下传道的,是两个巳年生的弟子。刘鹗与黄葆年同为侍坐者,又都是巳年生人,因此刘鹗认为老师李龙川将学派托付给了黄葆年与自己,自己应当成为学派山长,与黄葆年共同领导学派。在刘鹗的信件被其后人公开之后,“二巳传道”说逐渐深入人心,加之《老残游记》中弥漫的太谷色彩,因此学界普遍认为刘鹗即为太谷学派的领导核心。当时,学者对这一神秘学派知之甚少,相关研究刚刚起步,既缺乏研究资料又没有清晰的方向。此时“二巳传道”说的兴起正好为学界的研究提供了着力点,一时间,太谷学派研究几乎局限于刘鹗与《老残游记》。随着《太谷遗书》的出版以及学界对太谷学派认识的不断深入,“二巳传道”说受到了学者们的质疑。首先,这一说法仅出现在刘鹗自己写的信中,从未在其他太谷学派资料中找到佐证。其次,从学派发展来看,上文已经论证,刘鹗从未进入太谷学派的领导核心,即使在1902年愚园雅集之后回归学派,于学派事业也并无太多建树。在《太谷学派遗书》中,刘鹗仅有《铁云诗存》一部,且与太谷学派关系并不密切,他并未完成“传道”使命。最后,李龙川另一位弟子蒋文田生年的重新考证,使得学界彻底推翻了刘鹗的“二巳传道”说。此前学界认为蒋文田生于1843年,即癸卯年,后来被确定为1845年[31],即乙巳年,与黄葆年同岁,亦为巳年生人。再加上从学派发展来看,李龙川死后蒋文田继承太谷南宗,黄葆年承嗣北宗,后来又共同促成了南北合宗,使得太谷学派得以复兴。以上种种,让学界确立了新的“二巳传道”人选:黄葆年与蒋文田,而提出“二巳传道”说的刘鹗则被剔除出去。时至如今,新“二巳”已被学界广泛接受,这标志着刘鹗与太谷学派从纠缠走向了独立,太谷学派的研究重心发生了迁移。

从历史发展来看,学界将黄葆年与蒋文田确立为新“二巳”并无不妥,但是从事实上看,这与刘鹗信中的论争形成矛盾,仍有值得商榷之处。刘鹗给黄葆年写信是为了自辩,并且刘鹗特别指明当时黄葆年与自己共同在场,既然如此,那么“二巳传道”就一定不是刘鹗的虚构,黄葆年就是他的证明人。刘鹗在信中提到当时在场的共有四位巳年生人,其中并无蒋文田,除黄、刘外另外二人与学派关联不大,可以忽略,如此一来李龙川的“二巳传道”一定是面向黄葆年与刘鹗而言的。有学者认为,刘鹗误解了李龙川的话,李龙川真正想说的仍是黄、蒋二人,这种观点存在漏洞。一方面,李龙川在与黄、刘等人交谈时不会突兀地提到蒋文田而冷落刘鹗,这不符合人际交往的常例;另一方面,这也与李龙川的“语气”不符。显然,李龙川选择用“二巳”指称而非指名道姓是为了营造巧合感。如果李龙川想要代指黄、蒋,那么在描述这两位同年生的弟子时,李龙川就不会选择一个含糊的“二巳”称呼,而会直说“二位乙巳传道”或者“乙巳传道”,这样才能更加凸显主旨,也更能显得“巧合”。所以,李龙川所说的“二巳”,显然就是黄葆年与刘鹗。李龙川所言应是对刘鹗的勉励,但刘鹗却误以为这是宣布学派山长的命令,将之牢记在心。这源于太谷学派的另一传统:继承人的指派制,即下一任山长由在任山长临终时直接任命。上海一别之后,刘鹗远离太谷学派,当他商宦浮沉直至再次回归时,又回想起老师“二巳传道”的宏大期许,认为借此可以“取负薪之事而代之”。他并不知道,李龙川已经指定了接班人。《龙川夫子年谱》记载了李龙川遗命:吾门有建安,则子弟日亲;有锡朋(按:即黄葆年),则讲学益明。又曰:子明(按:即蒋文田)好学,可为教授也;石溪通变,可使四方也[32]。李龙川曾经的期许犹在耳畔,而此刻的自己却被视为太谷学派的“叛徒”,强烈的割裂感让刘鹗感到茫然,“二巳传道”的话语也让刘鹗难以忘怀,但是在被黄葆年训斥之后,这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这时将视线拉回小说,就能理解为什么《老残游记》中会出现三个巳年生的龙子。在小说中,三位龙子各具神通,受人敬仰。刘鹗意在借此“宣示”自己在学派中的核心地位。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二巳”之一,至少也应该与黄、蒋等人并列,因此创造出了以自己为原型的“赤龙子”,并进行了一番自我辩解与“夸耀”。有趣的是,刘鹗通过信中的“二巳传道”与小说中的三位龙子,以及给黄葆年信中的“圣功大纲,不外教养两途”的话,在后世一度为自己“夺回”了太谷学派领导人的身份。

在刘鹗死后,刘鹗的儿子刘大绅积极发扬太谷思想,曾在1933年刊刻《龙川先生诗钞》和 《李氏遗书》,首次将太谷学派文献公之于众。此举受到了李龙川后人与黄葆年后人的责难,与学派秘密传教的特质相违背,经过刘大绅写信劝导,学派弟子终于同意稍微改变秘密传教的作风,让世人阅读学派内部作品。从这一风波可以看出,太谷学派既不为人所知,也不愿意被人所知,黄崖惨案剑悬于上,太谷中人都谨慎行事。除了刘大绅,其子刘蕙孙教授也曾积极介绍太谷学派,为这一学派进入大众视野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80年代以来,学界开始系统地认识太谷学派,并意识到它的重要价值。当时太谷遗书并未出版,《老残游记》与刘鹗本人就成为了研究太谷学派的重要突破口。《老残游记》与刘鹗本人能承担起研究太谷思想媒介的重任,具有多方面的原因。第一,刘蕙孙教授及其学生率先发出了研究太谷学派的呼吁,作为刘鹗之孙,刘蕙孙教授自然会着重介绍祖父刘鹗与太谷学派的关系,并且最终上升到了“二巳传道”这样的高度。第二,相比于“默默无闻”的太谷学派,《老残游记》家喻户晓,它拥有一大批研究学者,这些学者为《老残游记》中的太谷色彩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也成为当时研究太谷学派的最主要群体。第三,直到1997年《太谷学派遗书》第一辑才顺利出版,在此之前,仅有少量学者可以通过泰州图书馆馆藏抄本管中窥豹,最便捷的研究方式还是通过《老残游记》进行太谷学派研究。由于多种原因,一时之间太谷学派的研究几乎局限于刘鹗与《老残游记》。随着时间的推移与研究的深入,为了保证太谷学派研究的纯粹性与正确性,学者们开始自觉地进行去刘鹗化,将太谷学派研究从对刘鹗的研究转向对张积中、李龙川、黄葆年、蒋文田等太谷学派核心人物的研究。在这一转向中,学界需要对刘鹗与太谷学派的关系进行重构,于是“二巳传道”问题成为了重点讨论的问题。最终黄、蒋二人被确立为“二巳传道”的“正确”人选,而刘鹗则被踢出太谷学派核心圈。由此刘鹗在太谷学派中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在对太谷学派的研究中,刘鹗及其后人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没有他们的努力,学界想要“发现”太谷学派还要再迟上很多年。太谷学派是一个庞大的学派,如果仅仅将研究重点放在刘鹗与《老残游记》上,不利于展开深入研究并重塑太谷学派的重要价值,所以去刘鹗化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但是,不能简单地将刘鹗与太谷学派的关系二元分立,从曾经认为他是太谷核心,到如今认为他游走于学派边缘,都不是完全公平、准确的判断。以往学界对“二巳”指称黄葆年与刘鹗的说法深信不疑,而太谷学派研究也得益于刘鹗与《老残游记》而获得了广泛关注。但是在太谷学派研究成熟之后,刘鹗又被踢出“二巳”行列,这虽然符合研究发展规律但是不符合历史真相。刘鹗被推举与被踢出的过程,是太谷学派研究与刘鹗以及《老残游记》从纠缠到独立的过程。学术研究发展需要独立,同时也需要认清刘鹗、《老残游记》与太谷学派的复杂关系,不能忽视刘鹗在太谷学派研究中做出的重要贡献,如此才有助于这两项研究的深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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