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宋锦中的吉祥图案

张 宽

（中国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20）

一、清代宋锦概况

宋锦原为宋代后期苏州一带仿照蜀锦织造的织锦品种，早期宋锦的纹样和配色与蜀锦大致相同，后来宋代含蓄婉约的士人美学风格逐渐影响了宋锦织物风格的形成。到明清时代随着织锦技术不断提高，宋锦变成以纬线斜纹显示主体花纹、经面斜纹做地纹或者少量装饰花纹，锦面薄且轻，成为织锦类的主要品种。明代《长物志》品评书画装裱用尽方锦中写道：“古有樗蒲锦、楼阁锦、紫驼花锦、莺鹊锦、朱雀锦、凤凰锦、走龙锦、翻鸿锦，皆御府中物；有海马锦、龟纹锦、粟地锦、皮球锦，皆宣和绫，及宋绣花鸟、山水，为装池卷首，最古。今所尚落花流水锦，亦可用；惟不可用宋缎，及纻绢等物，带用锦带，亦有宋织者。”①［明］文震亨.长物志［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7：108.这里落花流水锦指的是宋锦，在当时尚为流行。明清时期将模仿宋代风格的织锦称为宋氏锦，现流传下来的宋锦主要为清代织物。清代内务府在南京、苏州、杭州设置织造局专门生产御用与官用的丝织品，苏州地区生产的宋氏锦最负盛名，当时苏州织造局的织锦、刺绣作品是全国水平的代表，在清末太平天国运动之前鼎盛一时，此时蜀锦已不占据丝织品的主要地位，大多为宋锦替代。宋锦又与同时期的云锦不同：云锦色泽明丽、云蔚霞起，多为贵族袍服之用；宋氏锦格调高雅、含蓄蕴藉，多为书画装裱、经卷封面所用，历代书画收藏家、装潢家也一直将宋锦作为手卷包首和册页面板的首选，少数为壁毯、铺垫、靠背、被面、装饰衣物等所用。因为宋锦多用于装裱，所以其配色与纹样风格低调奢华、庄重古朴，《赏延素心录》中记载：“然必覆以青氍毹，或珊瑚色及莹白罽与精白旧锦，卷轴才不惹润。”“短帧尺幅，轴首用绵薄落花流水旧锦为佳，次则半熟细密缥绢最熨帖。”“卷首用真宋锦及宋绣，然不易得，即胜国高手翻鸿……”①［明］周二学.装潢志·赏延素心录［M］.扬州：江苏广陵书社，2016：45.《坚瓠集》中记录：“泰兴季先生家藏《淳化阁帖》十帙，每帙悉以宋锦装，其前后锦之花纹二十种，各不相犯。”②朱启钤.丝绣笔记［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22.皆表现出宋锦在古时装裱书画中的应用，以及现在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清代宋锦多为书画装裱的包首，此外故宫博物院还藏有宋锦作品如粉色夔龙凤穿花纹锦女帔、红色团夔龙寿字蔓草纹锦男帔、金黄色套环团花卷草纹锦男帔等，可见宋锦也曾用于制作清代戏曲表演者的便服。

清代宋锦图案涉及的植物、动物、器物、气象、人物等题材众多，并采用多种重构的形式表现吉祥的寓意，宋锦中的匣锦多为小型几何填花纹，简单素雅，常在纯色地纹显现出圆形与菱形的四方连续纹样，中间填万字纹，多混以真丝和少量纱线而成，属于宋锦中的中下品。此外宋锦中的另两类大锦（重锦和匣锦）与小锦花纹图案繁复、变化多样，尤其是大锦中的重锦大量使用捻金线或纯金线，并采用多股丝线合股的长抛梭、短抛梭和局部特抛梭的织造工艺技术织成图案，最为贵重。大锦和小锦中常见的地纹有龟背纹、万字纹、花卉锦群等，并在上饰以八达晕纹、盘球纹、六达晕纹、万寿纹、如意纹、喜相逢纹、四合纹、曲水折枝花卉纹、松叶纹、菊花纹等，寓意吉祥，寄予了人们祈祥纳福的愿望。

二、清代宋锦中的吉祥图案

清代苏州地区的宋锦是沿袭宋后期蜀锦织造技法与纹样发展起来的织锦种类，在图案上与蜀锦有不少花色和品名基本相同，比如八达晕锦、天下乐锦等，同时西域文化与内地文化互相交流产生的汉地灵鹫球路纹锦也是宋锦常见的一种，深受当时的统治者和官僚贵族的青睐。清代宋锦的花纹常采用二方连续或者四方连续的地纹，然后在地纹上穿插排列规整的吉祥图案。宋锦由两组经线和多组纬线共同显花，其中一组经线表现底纹和花纹的轮廓，另一条经线与纬线接结显现花纹，纬线则根据花纹的复杂不定，并采用活色抛梭的技术对应复杂多变的花纹织造。用色上，宋锦基本用纯度和明度低的间色、对比色相配达到优雅含蓄的效果，常采用青黄白红黑五种色调为主要色调，《考工记》中谈论五色曾说：“画馈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③刘丛.考工记图说［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20：76.由此看出，宋锦的主要用色符合传统的五色理论，五种颜色代表不同的方位，同时青黄白红黑也代表着五行，即木土金火水。

清代宋锦的纹样构成基本是几何形的地纹与吉祥纹样相结合形式，所构成的图案多种多样，常常满铺锦面，寓意丰富，多取各种花卉纹，有锦上添花之意。人们将日常生活中所接触到的各种物象，基于借喻、谐音、双关、比拟、象征等手段予以自由地组合，构成了宋锦吉祥图案的基本框架，将美和信仰、精神和物质合二为一，表达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与对和谐文化的追求，所以宋锦的吉祥图案与民间文艺、节庆活动、民间观念以及婚丧嫁娶的观念息息相关，其吉祥图案从内容上有祈子延寿、纳福招财、喜在眼前等主题，如八达晕、鹿鹤同春、福寿三多等。

（一）花卉如意吉祥图案

宋锦中的上乘之作“文徵明墨迹”包首的盘绦柿子纹锦（图1），锦纹以同心圆斜差作为图案骨架，同心圆的外围缺刻成六出形，与相邻的花纹重叠交切，构成六出形外层的几何纹装饰区，心内填以朵花海棠、勾莲、秋菊、蜀葵为主花，双勾边内填织龟背、锁子、古钱、双矩、方胜、“卐”符字几何小花纹表意吉祥。还比如作为书画装裱的包首的黄色地玉兰富贵如意纹锦（图2），以大小如意纹作为花纹骨架形成八达晕的样式，在如意纹里又填以折枝玉兰花作为此锦的主花，一只蝴蝶正趴在玉兰花周围，玉兰花开本就有吉祥如意的寓意，与如意纹互相呼应，取吉祥如意的意思。彩鳞宝相花纹锦也是以彩鳞纹为地纹，主要装饰花纹宝相花以大颗饱满的牡丹为主体，在花蕊的基部用圆珠作规则排列，每一花瓣用四五种颜色表现，使宝相花的纹样呈现出立体质感，并在其上下左右各饰以莲荷点缀，中间穿插缠枝花叶，缠枝花叶间偶见万字纹样，整体花纹呈现出对称的形式。宝相花是佛教装饰物中的主要纹样，牡丹花是百花之王，寓意众多，如雍容端庄、富贵吉祥、繁荣昌盛、美好期盼等，莲花则历来就被佛教尊为神圣、净洁之花，寓意圣洁、高洁，二者结合的宝相花充满了富贵圣洁、吉祥美满之意。

图1 盘绦柿子纹锦

图2 黄色地玉兰富贵如意纹锦

宋锦中多用花卉纹样根源于中华根深蒂固的天地自然观。从清代民间风俗来看，吴地自宋代以来就有为百花过生日的风俗，如宋代《梦粱录》卷一说：“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①［宋］吴自牧.梦粱录［M］.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8：15.“世言花朝月夕，在春秋之中，以二月半为花朝……今吴俗以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是日，闺中女郎为撲蜨会，并效崔元微护百花避风姨故事，剪五色綵繒，系花枝上为彩旛，谓之赏红”。②［清］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M］.扬州：江苏广陵书社，2016：45.还比如榖雨看牡丹，谷雨时节是牡丹开得最盛的时候，“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豪家名族、梵宇琳宫、神祠别馆，买栽悉遍。”③［清］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M］.扬州：江苏广陵书社，2016：56.《吴郡图经续记》卷上也说：“牡丹多品，游人是观，繁丽贵重，盛亚京洛。”④［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1999：52.因为牡丹多应用在纺织物上，故牡丹在品种上还出现了锦帐小桃红、紫袍金带等花色。《清嘉录》卷六中也有关于荷花的描述：“洞庭西山之址消夏湾，为荷花最深处，夏末舒华，灿若锦绣，游人放櫂纳凉，花香云影，皓月澄波，往往留梦湾中，越宿而归。”⑤［清］顾禄.清嘉录［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193.还有柳叶有“红颜不老，绿云袅袅，风华在鬓边也”⑥［清］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M］.扬州：江苏广陵书社，2016：72.，所以妇女争相将柳球别在发髻。从这些风俗文化中可以看出，清人对于花卉植物的情感赋予直接影响了宋锦织物的吉祥图案，并且以花卉纹构成的吉祥图案最丰富。还比如香色地如意龟背纹锦（图3），香色做地，以龟背纹、如意纹互相连接形成网状几何结构，如意纹寓意为吉祥之象，贵在圆润无缺，代表着称心如意的美好愿望，如意纹中填以各不相同的花蕊，有如雪花状、有如合欢花状，龟背纹内的花纹则更繁杂并相互勾连形成新的花纹骨架，使得整个锦看起来繁杂丰富，目不暇接，同类型的宋锦还有粉色地团花龟背纹天华锦、绿色地四合如意纹锦（图4）、黄地加金六出如意瑞花重锦、米色地如意花卉天华锦等。

图3 香色地如意龟背纹锦

图4 绿色地四合如意纹锦

（二）八达晕图案

在清代的书画、告身等装裱中八达晕锦图案甚是流行，除此之外四达晕、六达晕等形式也较为流行。八达晕本是宋代蜀锦最典型的图案，由圆形、方形、菱形等几何框架组合而成，几何架构内所填纹样种类众多，规矩严谨，繁而不乱，周围又饰以曲水纹、琐子纹等小型纹样。总之，按照八达晕的基本框可将所有的纹样元素与之搭配形成新的文化寓意，是宋锦规矩纹样中最受欢迎的种类之一。比如蓝色地大天华锦为宋锦中的重锦，将圆、方等各种几何形做有规律的交叉排列，组成寓意四通八达的八达晕式骨架，并在骨架中填以云纹、古钱等纹样。八达晕图案中心为主花，以八边形的如意纹为中心向外延生分支，向内花纹层层递进，共有四种花纹，最外层的如意纹中填以蝴蝶与凤凰，这样使得主花突出并且锦纹繁复规矩、变化丰富，错杂融浑。其中凤凰纹、如意纹、莲花纹、六角花纹都是祥瑞的象征，是人们祈求如愿以偿的一种希望寄予。

（三）其他吉祥图案

除上述题材外，福寿题材的图案在清代的宋锦中多次出现，比如紫色地斜万字富贵灵仙祝寿纹锦、月白色地天华锦（图5）、豆青色地万寿纹织金锦、蓝色地盘绦寿字菊花纹织金锦等均表现福寿绵长的意思，除此之外，宋锦中的匣锦一类基本全都是以万寿纹作地形成圆形、菱形相结合的四方连续的样式，比如蓝色地银锭万字纹匣锦、黄色地银锭万字纹匣锦、枣红色地银锭万字匣锦、绿色地银锭万字纹匣锦等等。结合史料可见，民间风俗对福寿绵长美好愿望的追求在宋锦中的体现，《杭俗遗风》中就记载道光皇帝生日的寿辰大操大办，“道光年间欣逢两次万寿，以杭州繁华之地而恭逢，如此盛事富贵景象诚有不可胜言者矣，忆以四大丛林分设当道，乡绅塩商，当商各经坛山门外高搭戏台，正殿万岁牌前摆设各式古董玩器，甬道天井之中遍搭亭台殿阁，门前大张黄绫，榜文列书各职衔名其灯彩帏幔等件均皆一律黄色，至于一切铺张华丽你赛我强，而净慈寺为塩商所设尤为炫耀，前三后四举国若狂，大家小户门口均各挂灯结彩真一时之盛事也。”可见皇家对葬礼仪制的重视，上行下效，民间虽用不得贵重的上乘宋锦，但匣锦中多出现的万寿纹印证了当时民众对长寿的渴望。

图5 月白色地天华锦

宋锦中苏作蓝色地福寿三多龟背纹锦（图6）相传是乾隆亲自参与设计的一件宋氏锦作品，以龟背纹的几何纹作底辅以福寿三多纹，还在蓝色地上铺以缠枝花卉纹、万寿纹等象征万字不到头、万福万寿的康泰之意，来呼应福寿三多、多子多福的寓意。蓝色地福寿三多龟背纹锦中的佛手柑、石榴、莲蓬三种主纹的寓意，最初来自于《庄子》中所说：“使圣人富，”①庄子.庄子［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168.于是民间便取佛手柑与福字谐音而寓意“福”，以石榴多子而谐意“多男子”，而莲蓬里面包含了若干莲子，谐音同“连子”“怜子”，取连生贵子、子孙满堂之意，体现了民俗意蕴。同类的还有香色地曲水三多纹锦、锦群地三多花卉锦等，其中锦群地三多花卉锦的锦地由古钱和方胜纹样构成，作为财富的象征，万字纹和锁子纹、菊花纹、桃子纹作为长寿的象征，佛手柑和石榴分别象征着多福和多子，由此构成了“多子、多福、多寿”满铺锦面的吉祥图案。

图6 福寿三多龟背纹锦

三、清代宋锦吉祥图案的生成因素

宋锦中的各类吉祥图案来源于人们在农业文明中对自然生命观的认识，用象征的手法表现自然四季和风景，呈现出空间、时间和人共同组成的审美观念，将个体融入自然时空的生命律动中。自然孕育的草木与花朵，以感性形式象征着土地和自然之美，随着时间的积累，人们逐渐将白谷草木之美外显出来，以吉祥寓意的象征参与到物质生活当中来。

其次，清代有关于民俗风情的论著较多，从这一系列的记述中可以看见清代民众对于生活细节的关注与热爱。乔治·迪基在《什么是艺术？——一种习俗论的分析》中提出：“一个东西之所以是艺术品，是因为一个或一些代表社会习俗的人把某种‘可供欣赏的地位’授予了那个东西，如此而已。”①王祖哲.乔治·迪基“艺术习俗论”批判［J］.文学前沿，2022（02）：93.清代的风俗记载如《扬州画舫录》《吴郡岁华纪丽》《杭俗遗风》等著述涉及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节庆风景等方方面面，因此人们也就自然关注与风俗相关的物质世界，事事都要用吉祥的寓意做寄托。比如浅驼地鹤鹿同春锦（图7），“鹿”谐音为“陆”，“鹤”谐音为“合”，象征着天下（六合）生机无限、万物如春，寄予了国泰民安之意、人们对盛世繁荣昌盛的向往以及对安逸生活的期盼。织锦的花纹图以如意纹作为主花的框架，主花内织丝质展翅摇尾的凤凰，外布一圈奔腾活泼的梅花鹿，主花周围依然有蝴蝶、飞鹤等构成的锦群布满锦地。此外，还有故宫博物院藏有的绿色地喜相逢纹织金锦（图8），“喜相逢”是团花双蝶闹春风的装饰图案名，双蝶在图案中相互追随、嬉戏，象征着男女之间的依赖和团圆之意，亦在表达一种情爱的渴望。

图7 浅驼地鹤鹿同春锦

图8 绿色地喜相逢纹织金锦

四、结论

清代宋锦的组织花纹繁复多样，根据不同的吉祥寓意可以有不同的排列，是在技术精进的清代延续宋代士人低调优雅气息的织物代表，也是农耕背景下华夏人民时空审美观念的物质载体。宋锦在当时为珍惜之物，非平常百姓家所有，但却与人们依据生活经验所总结的吉祥寓意息息相关。跟清代画种区分显示另一种社会等级区别一样，都市趣味与士人新潮并行发展，宋锦作为名人书画的装裱织物定然要体现一定的品格才能与画相配，而不单单体现自上而下的审美观念灌输。直到今天，宋锦的吉祥图案已经被应用到各种产品和文创的设计中，织物的工艺与纹样研究也在不断更新，比如对古代宋锦图案进行科学仿制，以此延续现代工艺对宋锦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