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06
王 建
(伊犁师范学院艺术学院 新疆 伊宁 835000)
时至今日,在新疆的锡伯族民间还流传着用锡伯语演唱的 《爱新哈准》《乌亚拉伊耶》《霍里色》等20余首萨满神歌。虽然这些民歌的演唱早已失去了往日信奉萨满教时所赋予的宗教含义,但仍然是该民族传统文化和民间习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我们研究锡伯族的历史与文化能起到“活标本”“活化石”的依据作用。
锡伯族原本繁衍生息在东北的三河流域及松嫩平原上。由于政治原因,清政府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抽调锡伯族官兵及眷属3275人从东北盛京(今沈阳)西迁新疆伊犁(到伊时实为4030人),形成了该民族东、西分割的历史现状。在往后二百多年的历史发展中,东北的锡伯族由于受生态环境及满、汉文化的影响,逐渐失去了本民族包括语言文字在内的传统文化与习俗。而西迁新疆伊犁的锡伯族由于地处偏远,交通信息闭塞,人口较为集中,加之新疆的经济基础与社会发展长期处于落后状态,故语言文字、生活习俗等传统文化还能够得以较好地保存。直到建国初期,以锡伯族萨满为巫医,唱萨满歌、跳萨满舞,降魔驱妖、治病消灾的跳神治病等宗教活动在伊犁察布查尔小镇的民间还时有所见。
作为一种人类的文化现象,锡伯族萨满神歌的存在显然与该民族信奉萨满教的历史有着直接、密切的关系。我们今天对萨满神歌在特定历史阶段的生态特征与社会属性进行研究,既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进而对锡伯族的历史发展、传统文化与民族特性等有更为全面、深入的认知和把握。
1.历史起源
关于锡伯族萨满神歌产生的确切年代,现已无从考证。但根据学术界对于“萨满教是一种古老的原始宗教,曾流行于我国北方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如通古斯语族的满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赫哲族、锡伯族;突厥语族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蒙古语族的蒙古族和达斡尔族等”,“萨满教起源于原始渔猎时代”等共识以及一系列研究成果推断,锡伯族萨满神歌的起源和他们信奉萨满教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
据文献记载,锡伯族于16世纪初才从信奉萨满教逐渐转向信奉藏传佛教——喇嘛教[1]。由此看来,锡伯族信奉萨满教不但历史久远,且过程漫长。这也是萨满文化之所以能够在锡伯族群中产生重大影响,萨满神歌能够在锡伯族民间长期保留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实,锡伯族萨满神歌的历史成因与其他宗教音乐在起源问题上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任何宗教艺术形式的出现,都源自于人们远古时期对宇宙、万物、自然、社会等不可知状态下的唯心观念,都是产生在世界本源——物质基础之上的精神产物,都是历史与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现象。
2.社会内容
锡伯族信奉萨满教,是由于古代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对许多复杂的自然与社会现象无法解释,凡不可理解的现象,都以为是神在作怪,由此产生了万物有灵的观念。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锡伯族的先民们崇拜动物、崇拜植物、崇拜自然、崇拜祖先。他们出猎前要举行仪式,祈求神灵保佑生命安全、满载而归;狩猎归来要聚在一起,敲击木棒、石片和兽皮,即兴地呼号、跳跃,以示庆贺;春秋季节要供祭猪羊,举行跳神仪式,祈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感谢诸神的恩惠;当人们有了疾病或灾难时,就必须要请萨满进行跳神,敲神鼓、唱神歌、跳神舞,耍神矛,以此降魔驱妖、赶送瘟神、驱灾辟邪、治病救人。可以说,锡伯族信奉萨满教的行为和理念体现在生产、生活、思想、情感等方方面面,其社会内容非常广泛。久而久之,这种宗教信仰和行为便形成了一种习俗,深深地沁透在他们的肌肤和灵魂之中,最终形成为这一民族的社会特性与传统文化。
从现在遗存的20余首萨满神歌来看,绝大部分是萨满跳神,降魔驱妖,为人治病消灾的内容。如有萨满为病人招魂时所唱的《霍里色》,有萨满求神保佑,祈求病魔早日离开人间,为儿童治疗天花病时所唱的尔其歌《索里仰克》,有萨满主持送瘟神仪式时所唱的《额聂克尼》,有萨满跳神和病魔斗争,驱赶缠缚在病人身上的妖怪时所唱的斗其歌《乌呀拉伊耶》等。
既然锡伯族信奉萨满教的社会内容非常广泛,但为什么现今遗存的萨满神歌其内容大多都是为人治病消灾的呢?这是因为锡伯族自古以来就信奉萨满教,虽然后来接受了藏传佛教——喇嘛教,但因萨满教信仰在锡伯族民间已根深蒂固,对喇嘛教的皈依程度并不普遍和深入,故在民间的宗教信仰中,萨满教仍占有主要地位。在锡伯族信奉萨满教的漫长过程中,萨满始终是该民族宗教信仰的核心和灵魂人物,而驱鬼治病则是萨满的重要司职。人的生老病死等自然现象是最直接、最突出、最普遍的矛盾和问题。所以,萨满跳神为人治病消灾就成为锡伯族信奉萨满教诸多社会内容中的主要方面,而这种形式也逐渐成为锡伯族民间的一种习俗,为人治病消灾的萨满神歌作为传统和文化,也就被长期地保留了下来。
3.表现方式
锡伯族的萨满教与其他民族的萨满教一样,没有统一的宗教组织、寺庙、创始人、定期的礼拜仪式和节日,它是以萨满为中心的原始宗教。因此,无论役使鬼魔、为人治病、占卜凶吉,预测未来等一切信仰礼仪,均通过萨满活动来表现。“萨满”一词的词根“Sam”在锡伯语中即为“知晓”。人们将萨满视为通晓一切事物的特殊人物。
新萨满的形成必须要以老萨满为导师,经过一系列严格的培训和学习才能合格并行使萨满神职。如新萨满必须具备掌握萨满技能的禀赋天资,并有一定的先天征兆。在老萨满的教诲下,熟记祭神时的祈祷辞与祈祷歌、掌握氏族祖神及世代萨满之名字、学会萨满的咒语与破译技术、完成领神、授神仪式、学会萨满神鼓的运用以及唱神歌、跳神舞、耍神矛,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要通过攀刀梯、通过十八道卡伦①卡伦:锡伯语,哨卡、关卡的意思。和举办山羊宴仪式②山羊宴仪式:锡伯族培训新萨满的一种宗教程序。作为仪式,有时也在春秋两季或农历八月十五时举行。等大关,才能被神灵和村民认可,最终成为真正的、合格的萨满。
当萨满开始为病人治病时,必须要头戴“萨查玛哈拉③萨查玛哈拉:锡伯语,意为萨满神帽。用铁片、铜片为主,配以铜铃、铜镜和各色布条制成。”,腰缠“苏尔屯④苏尔屯:锡伯语,意为萨满神裙。垂以萨满腰间的飘带,用各色布条制成。”,佩挂“哈准⑤哈准:锡伯语,意为腰铃。十几个铜铃连在一起,用皮带系于萨满腰间。”,身带“托里①”,手持“神矛”或“额姆琴②额姆琴:锡伯语,意为神鼓。状如维吾尔族手鼓,附带鼓槌。”,首先祷告自己的萨满神、祖先神降临,呼请所供奉的动物神依附于身,帮助他与病魔进行搏斗。这时,萨满或手持神矛左厮右杀,或敲击神鼓驱赶妖魔,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整个过程充满紧张、神秘和刺激的气氛。在这一过程中,萨满神鼓敲击时的娴熟程度、萨满神歌演唱时的“颤抖”和“波浪”声调、萨满神舞跳跃时的灵活舞步,几乎融为一体,贯穿起讫,成为跳神治病过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据现年74岁高龄的锡伯族民间老艺人佟铁山述说,他孩童时,隔壁邻居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萨满。他不止一次地见过萨满跳神为人治病的场景,非常神秘紧张,令人激动兴奋,回想起来,至今记忆犹新。
4.音乐形态
从现有的20余首锡伯族萨满神歌来进行分析,其音乐形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调式音阶方面。锡伯族萨满神歌就调式音阶而言主要以中国五声性宫调式、羽调式为多见,其中有个别商调式出现。但令人不解的是还有少部分无论形态与风格都属于七声音阶的欧洲自然大调式歌曲,如《霍玻丽格》《阿尔坦库哩》等。杜亚雄先生认为该现象是锡伯族近百年来在新疆受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俄罗斯族、塔塔尔族等欧洲音乐体系的影响所致[2]。笔者认为锡伯族萨满神歌从调式音阶来说总体还是属于中国音乐体系。
曲式结构方面。锡伯族萨满神歌的结构规模较为短小,一般为两句、三句或四句体乐段,但偶尔也有二段式出现。在具体的演唱中,往往先由众人用衬词把该乐段唱一遍,然后再由领唱把该乐段用正词完全或变化重复再唱一遍。形成了一人领,众人合的规律,很有特色。这种演唱方式非常符合萨满举行仪式,或为病人跳神治病时以萨满为核心引领,以围观信徒为随声附和的宗教习惯与场合。
节拍节奏方面。因锡伯族萨满神歌曲式规模较小,所以在节拍上多用2/4和3/4单拍子,偶尔也可见到2/4、3/4或3/8、3/4、4/8等混合节拍。在节奏上,附点八分音符、前十六、后十六及切分节奏都较为多见,特别是出现在乐句结尾的 X X·切分节奏更为常见。这种铿锵有力的节奏可以起到坚定信念,提升勇气之功效,加剧了萨满为人治病过程中与妖魔鬼怪进行斗争时的紧张气氛。
因篇幅有限,我们还是以锡伯族萨满神歌《乌呀拉伊耶》为例,供大家对音乐形态进行分析和参考。这首萨满歌曲也是原新疆伊犁州文工团作曲家祝恒谦先生创作《世世代代铭记毛主席的恩情》的原形,具有较典型的意义。
谱例:《乌呀拉伊耶》
1.精神作用
在这一特定的历史阶段、生态环境与社会现状中,人们无论是自然崇拜、动植物崇拜、鬼魂崇拜、祖先崇拜、图腾崇拜、灵物崇拜及偶像崇拜等,都必须要通过信奉者的祈祷、仪轨、冥思、音乐和艺术形式来表现。因此,锡伯族萨满神歌在宗教信仰以及表现在各类宗教行为、活动、仪式中的作用就显得非常重要。这种作用不能仅看做是一种简单的宗教辅助手段和艺术表现形式,从深层来看,它应是提高人们思想境界、情感世界或精神寄托的一种必然方式。人们通过“吟”“诵”“咏”“唱”等,才能借此沟通神灵,以达到天人合一、慰藉心灵、寄托精神、满足心理之目的,只有萨满敲神鼓、唱神歌、跳神舞,耍神矛才能促使神灵附体,以达到勇气倍增、神力无比、降魔驱妖、治病消灾之功效。久而久之,传唱萨满神歌便成为了一种文化和习俗,在锡伯族民间广泛的流行并影响着他们的物质生产和生活。而作为特定历史时期唯心观念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具体体现和产物,萨满神歌的产生和流传对锡伯族思想观念、心理素质以及民族特性的形成、发展和持续具有更为深远的作用和意义。
2.审美功能
作为一种表现形式,锡伯族萨满神歌除体现出很强的社会与宗教属性外,还具有本身其独特的娱乐和审美价值。在这种虔诚、悦耳的吟诵和咏唱中,人们不仅能感受到信仰之崇高、灵魂之圣洁、情感之升华、精神之慰藉,还能够带来听觉感官上的满足和享受,使人身心愉悦;在锡伯族新萨满产生和培训过程中,“赤脚攀刀梯”“赤脚蹈火”“油锅捞饼”“用刀砍身”“烧红的犁刀烙身”等各种方式,均伴随着神歌、神舞,不仅使人惊奇、紧张、刺激、兴奋,还极具观赏性,娱乐性;当锡伯族萨满举行跳神仪式,降魔驱妖、为人消除病患时,必须要身着特殊服饰,手持神矛,或唱起神歌、或敲击神鼓、或舞动神矛。伴随着颤抖的歌声、密集的鼓点,萨满不停地跳跃、翻腾着,整个过程无疑就是一场集服装、道具、音乐、舞蹈为一体的精彩表演。因此,在锡伯族民间,凡举行以上各类活动时,人们无不走街串巷,奔走相告。也许是这种原因,锡伯族人有时已不愿把这些活动看作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活动,而往往作为一种节日欢聚、文化娱乐或艺术审美来进行观赏了。
3.文化价值
无论作为辅助手段或表现形式,锡伯族萨满神歌都曾长期依附于该民族信奉萨满教的历史和现实。即使随着社会巨变和现代文明的出现,产生于原始社会的萨满教已逐渐衰败,失去了存在的社会基础和必要性,但萨满神歌以及一部分渗透着萨满教文化的观念、思想、习俗等仍在锡伯族民间流传,为我们提供了活的研究资料,也是十分弥足珍贵的。
我们不能用人类的现代化社会观念来误解锡伯族信奉萨满教的过去,也不能只将该民族信奉萨满教的行为、方式和思想简单与封建迷信等同看待,更不能把锡伯族萨满神歌仅看成是该民族宗教信仰下的单纯辅助手段与艺术表现形式。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物质产生精神,存在决定意识,任何发生在历史进程中的社会现象都具有其自身存在的必然性、合理性,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都理应得到认可和尊重。
萨满神歌伴随着锡伯族信奉萨满教的历史,在漫长的社会进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成为该民族历史文化与民族特性的重要组成部分。萨满神歌的留存,不但为我们研究锡伯族的历史文化提供了可靠依据,而且终将会成为全人类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非常重要的文化价值。
[1]锡伯族简史编写组.锡伯族简史[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137.
[2]杜亚雄.探索的脚步——中国民族音乐学文集[M].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4:45.
[3]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新疆卷[M].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社,1999.
[4]察布查尔县文化馆编.锡伯族民间歌曲集[Z].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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