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06
陳緒平
關鍵詞:端居;唐人端居詩;士人精神史
唐人孟浩然的名篇《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有“欲濟無舟楫,端居耻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羡魚情”(1)徐鹏:《孟浩然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145頁。。笔者注意到該詩中“端居”的注釋。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文學作品選》注釋爲“端居,猶言獨處、隱居”;整句詩的意思則釋爲“生在太平時代,而不能有所建樹,所以感到愧耻”(2)朱東潤主編:《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册,第35頁。。究竟爲何“端居”有“隱居”的意思,《作品選》並無詳説。翻檢孟氏詩集的其他重要選本、箋注本,也多是如此。比如王達津説:“端居,閑居。”(3)王达津选注:《王維孟浩然選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06頁。佟培基説:“端居,平常居處,指隱居。”(4)佟氏所據本題曰《洞庭湖》。參(唐)孟浩然著,佟培基箋注:《孟浩然詩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07頁。下條同。此書有增訂本,對“端居”亦无新説。參(唐)孟浩然著,佟培基箋注:《孟浩然詩集箋注》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32頁。另外佟氏還給出了一個“端居”用例,來自《初學記》卷二十録隋代徐善心《奉和賜詩》“正始振皇風,端居留眷想”。徐鵬説:“端居,猶平居。此處指隱居。”(5)《孟浩然集校注》,第145頁。可見,幾位前賢的注釋是一致的。其中徐氏所説“端居,猶平居”是聲訓,可是,“平常所居”(平日所居)又如何同“隱居”聯繫在一起呢?佟氏給出了隋人作詩的用例,似乎認爲“端居”這個語詞自有其來歷。
《左傳》録趙盾故事有“端坐”的細節;《莊子》有“匡坐”的記録;又《韓詩外傳》所録“原憲”與“子貢”的對話,也有“端坐彈弦”的細節。(6)《左傳·宣公二年》,載(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1867頁。《莊子·讓王篇》,載(清)郭慶藩:《莊子集釋》(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975頁。《韓詩外傳》第一卷,載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成都:巴蜀書社,1996年,第35頁。這些記録都早於《初學記》所録隋人的用例。可見從先秦到唐代,“端居”這樣一種士大夫的身體姿態被反復書寫,構成了一個特定的語境義;它也成了士人一個重要的知識結構,在士人著述中反復出現。今天,我們有必要追索其源,梳理其義。另外,細讀徐鵬“端居,猶平居”的釋義,可知這是用了聲訓之法。可見“端居”有“閑居”(隱居)之義,到底是音韻學的問題,還是文學史問題,也有考訂的必要。爲解决以上問題,特寫作此文,以就學于方家。
上古文獻著名的“端坐”是《左傳》中關於“趙盾”的故事。趙盾直諫,引發晋靈公不滿,安排“鉏麑”前去行刺,其文曰:“晨往,寢門辟矣。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7)《十三經注疏》,第1867頁。等待上朝的趙盾恰恰是“盛服端居”的樣子,可謂儒家“慎獨”之高境。所以《左傳》借刺客之口贊歎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8)《十三經注疏》,第1867頁。這裏的“端居”是在朝官員的“恭敬其事”,而另外一個語境之下,“端居”則具有了“隱居”的内涵。事見《莊子·讓王》,其文記録了“原憲與子貢”的故事(9)《莊子集釋》,第975頁。。其中原憲(字子思)居魯處於“蓬户不完”等艱苦的生活境遇,却能“匡坐而弦歌”,可謂貧困不移其志,與乘大馬、衣輕裘的子貢構成了强烈對比(10)《莊子集釋》,第975頁。,却與孟浩然“端居”構成了呼應。匡坐即端坐。這裏原憲的風範即是隱居人士的典型特徵。這個故事又見於《韓詩外傳》,文字大致相同,亦有“匡坐而弦歌”的記録細節。子貢聽到原憲之“仁義之匿,車馬之飾,衣裘之麗,憲不忍爲也”等説辭後,深感慚愧,“不辭而别”。原憲則“歌《商頌》而反,聲淪於天地,如出金石”(11)《韓詩外傳箋疏》,第35頁。。《外傳》隨後又云,“天子不得而臣也,諸侯不得而友”,正顯示了原憲的“閑居”之境。
可見,“端坐”其源有二:一是來自《左傳》,一是來自《莊子》。前者寫在朝官員趙盾恭敬其事,後者寫隱居陋巷的原憲之不移其志。原憲的情志成爲隱居江湖之遠的士人品格的高境,所以受到了後世文人的推崇。檢之唐人别集,除了孟氏,李白、王維、白居易和李商隱等人在創作中都運用了這個意義,又在用法上有細微的差别。
李白詩《贈何七判官昌浩》即用到了“隱居”(閑居)的這個意思,用的不是“端居”而是“匡坐”,説法雖有異,其實如一。其詩云:
有時忽惆悵,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嘯吒,思欲解世紛。
心隨長風去,吹散萬里雲。羞作濟南生,九十誦古文。
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老死阡陌間,何因揚清芬。
夫子今管樂,英才冠三軍。終與同出處,豈將沮溺群。(12)(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571頁。
處於江湖之遠,心懷魏闕之上的李白看到國家遭受安史之亂,將老友比於“管樂”(管仲、樂毅),其實這也是“自比”,不想“老死阡陌間”,也不願優遊於古書之中(“羞作濟南生,九十誦古文”)。建功立業、經世致用之心志還是異常强烈,這和孟浩然“欲濟無舟楫,端居耻聖明”之句如出一轍。後幾句的這些内容與首句“有時忽惆悵,匡坐至夜分”形成了因果關聯。自己心繫國家,又自認才情“冠三軍”,却閑居在野,所以惆悵之心頓起,乃至“匡坐至夜分”。面對安史之亂,自己想有所作爲,一“解世紛”,却只能“空嘯吒”罷了。一個“空”字,一個“匡坐”,一個“收奇勛”,深刻地表達了李太白此時此刻的人生境遇和心理背景。王維在《登裴迪秀才小台作》起筆即寫到“端居”:“端居不出户,滿目望雲山。”(13)(清)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55頁。其閑居的情狀清晰地表現了出來。後幾句是:“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遥知遠林際,不見此檐間。好客多乘月,應門莫上關。”(14)《王右丞集箋注》,第155頁。可見,同樣是寫“端居”,與太白對照,王維走向了不同的藝術之境。
我們再來看看白居易的寫法,白氏有《端居咏懷》之詩:
賈生俟罪心相似,張翰思歸事不如。
斜日早知驚鵩鳥,秋風悔不憶鱸魚。
胸襟曾貯匡時策,懷袖猶殘諫獵書。
從此萬緣都擺落,欲攜妻子買山居。(15)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04頁。
白樂天的這首詩文本中並没有出現“端居”一詞。品讀下來,可謂句句都在寫“閑居”之境,和孟氏“端居耻聖明”的心情相對待,都寫出來了人在“出仕”“隱居”之間的複雜心情,白氏此詩的用典也正反映了這點。它一方面有賈誼這種至死不渝爲國爲君分憂的心緒,又有張季鷹“秋風”起時,念及吴中“鱸魚”等,要歸家“隱居”的逃逸之想。其中“諫獵書”的典故則來自司馬相如。時逢大漢天子迷戀游獵,司馬相如有諷諫之文。“懷袖猶殘諫獵書”,其中“殘”字用得尤其精密,“殘”字也構成了一個複雜的語義。可以説是政治風氣不清明,白氏想要進諫的册文久懷袖中不得進,日久變得殘損破舊,而自己不願丟棄,這個“殘”即“殘舊”之義,也可以理解成作者已然年老,心志已殘損破舊。可見,這個殘損的“上諫”之册是雙關,顯示了唐詩的多義和隽永耐讀。從“匡時策”“諫獵書”等細節上看到白氏對建立家國功業的用心之恒,對家國天下的用情之深。這份情懷與這個“端居”的實情構成了强烈的張力,其心境也和孟氏寫給宰相張九齡的“欲濟無舟楫,端居耻聖明”如出一轍。從這裏看詩題《端居咏懷》即是這兩端,一邊是“端居”,一邊是“情懷”。
詩之最後“從此萬緣都擺落,欲攜妻子買山居”,更是直抒胸臆,顯示了白氏作詩的心緒:糾結纏繞,與題目《端居咏懷》正合。“咏懷”即“咏志”,咏歎其心志所向也。無獨有偶,唐人李商隱也有題名《端居》的詩,它和白詩不同,没有那種糾纏不清的心志,變成了一種近乎陶淵明式的“悠然”,即把自己未死的“出仕”之志隱藏在田園情趣的深處,也有王摩詰式“詩中有畫”的疏淡閑適。“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16)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646頁。今按:整理者給詩題目作了注釋云:“端居,平居、閑居。”並未説明来源。體味其義,可知它也是一首“閑居”之詩。“悠夢”“素秋”“青苔”“紅樹”“秋雨”“月夜之愁”等細節描寫正是遠離了熱鬧廟堂的“清冷”的氣氛,是“閑居”之義。不僅唐人如此,明人、清人也多援引“端居”以抒懷。比如明末清初雷士俊《寄王築夫》詩云:“寂寞荒村静,端居念遠朋。”(17)(明)雷士俊《艾陵詩文鈔》,康熙莘樂草堂刻本,卷下。清曹溶《答顧寧人》詩云:“艱辛戈戟間,匡坐説蒼昊。”(18)曹溶《答顧寧人》,載《清代詩文集彙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5册,266頁下。此不贅言。這是唐宋以降的情况,唐代之前,“端居”也是士人寫作的常見語詞。比如魏晋的曹植、徐幹(19)曹植《贈王粲詩》:“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游。”(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44頁)徐幹《室思詩六章》(其一):“端坐而無爲,髣髴君容光。”(《建安七子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40頁)給出了《梁書》“終日端居,以書記爲樂”的書證以及王維詩的用例(本文已舉,頁碼同)。與孟浩然詩名家注一樣,“端居”给出的出處都過於靠後。,南北朝的張正見、王筠等人。隋末唐初,王績《圍棋》有“飽食端居暇,披襟弈思專”(20)韓理洲:《王無功文集》(五卷會校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05頁。今按:王績另有《端坐咏懷》詩,也是這個意思的例證。載《王無功文集》,第75頁。。細讀這六例端居之用,或用端居、或用匡坐,却都有閑居、隱居的語境意思,正和孟浩然等唐人所用相仿。
以上創作實例,可見出“端居”是古代士人的一個共同資源,是他們知識結構的一部分,並構成了一個“意象”的世界,成爲一個詩學話語,反復出現。從知識結構的層次看,“端居”不是某個人性知識的問題,而是具有“公共性”的資源,爲歷代士人所書寫。(21)“公共性”的知識,有一個特點就是“百姓日用而不自知”。白居易、李商隱直接以“端居”爲詩題,不做任何解釋,詩文也不像孟浩然、李白、王維等那樣在詩文本直接用“端居”“匡坐”等字眼,而是徑用“端居”的整體意思,即“端居”是整首詩的意義,可謂化用了古典。這樣的寫作却不會造成詩文傳授、流通上的障礙,可見在唐代“端居”不是私人化的用詞,它在唐代是具有“公共性”的知識,抑或説是士人階層知識結構的一部分。詩人的反復書寫,形成了一種詩學叙事,綿綿不絶,延至明清。從這個意義上看,它能够追源到上古經史,恰恰説明它不僅僅是一個文學創作上的寫法因襲,這個看法需要彰明。前輩學者對它的注釋和溯源或有可增補之處,或有可商榷之處。《左傳》《莊子》《韓詩外傳》的資料證實了“端居”的來源甚久。再回到上面所引的這幾首唐人的“端居詩”,還有一個細節不得不察。孟浩然、李太白是用“端居”詞例,而白居易、李商隱則是以“端居”爲題意,文中不再出現“端居”二字。從語義層次看,作爲“語詞”的“端居”是文本的一部分,在語境中顯示其義。而以“端居”爲詩題,在文本中又隻字不提,則顯示了“端居”是士人共同知識結構中的要素,且是一個價值標準抑或説是一種士人情志的表達。“端居”已成爲一個公共知識的表達。
唐人孟浩然、白居易等遠韶先秦古意,援引“古典”,來抒發“今人”之情志。圍繞“端居”的書寫構成了一種“古今之溝通”,“端居”作爲典故,連結了古今,形成了一個豐富的思想世界。此典於近有賈誼、司馬相如、張翰(字季鷹)等,於遠則有趙盾、原憲。從以上的考訂看,無論是趙盾的“在朝”而“敬恭其事”,還是原憲的“窮居”而“不移其志”,都是儒家道德“慎獨”的表現。用孟子的話説就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22)《孟子·盡心上》,載《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51頁。。無論是“達”還是“窮”,“端居”都是士人的應然之義。將孟浩然寫給知遇之人張九齡的詩“欲濟無舟楫,端居耻聖明”(23)《孟浩然集校注》,第145頁。放在這個背景中來理解,則更能見出孟氏的闊達心胸與居在朝廷之外的複雜情志。這是“端居耻聖明”的典故之義,也是它的文化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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