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06
劉智禹
關鍵詞:警策;《文賦》;勸百諷一;言意之辨
在魏晋南北朝時期的文論著作中,陸機《文賦》堪稱經典。而其中提出的“立片言以居要,爲一篇之警策”更爲歷代文論家所重視。
現存文獻中,“警策”作爲一個詞語最早出現在曹植《應詔詩》“僕夫警策”(1)(三國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409頁。本文所據《曹植集校注》均爲此本,以下脚注《曹植集校注》省去版本信息。,潘岳《西征賦》“發閿鄉而警策”(2)(南朝梁)蕭統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53頁。本文所據《文選》均爲此本,以下脚注《文選》省去版本信息。,陸機《思歸賦》有“候涼風而警策,指孟冬而爲期”(3)(晋)陸機著,金聲濤點校:《陸機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9頁。。很顯然,上述“警策”本意指馬鞭,“言馬因警策而彌駿,以喻文資片言而益明也”(4)《文選》,第767頁。。此後,“警策”逐漸進入文論著作中,鍾嶸《詩品序》中出現了兩處警策;一處爲“獨觀謂爲警策,衆覩終淪平鈍”(5)(南朝梁)鍾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4頁。本文所據《詩品集注》均爲此本,以下脚注《詩品集注》省去版本信息。,這一處“警策”已經漸有“警句”意味;另一處列舉了二十二位作家的代表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6)《詩品集注》,第347頁。,這是將較爲優秀的作品稱爲“警策”,即“所謂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7)《詩品集注》,第347頁。。到了宋代,“警策”成爲文學批評中的一個重要概念,頻繁出現在當時及後來的詩話中,如《詩人玉屑》中專列“警策門”。宋代及其後“警策”多與“警句”同義。但陸機《文賦》中“警策”不只是警句,《文賦》中解釋“警策”是“居要”之“片言”,是表達詩文核心内容的句子。《文賦》中的“警策”,既有“警句”的含義,即單句的作用,同時還具有詩文結構上的作用,需要在全文中,與其他文句相配合達成表達效果。下文將有具體解釋。
關於陸機《文賦》中“警策”的具體含義,以及在詩文中的作用。古人多以“警策”與“警句”爲一事,如楊慎言:“在文謂之警策,在詩謂之佳句。”(8)(明)楊慎著:《丹鉛總録》,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44頁。宋代詩話中有衆多專論“警句”的章目,阮閲《詩話總龜》和何汶《竹莊詩話》中都專列“警句門”;魏慶之《詩人玉屑》在“唐人句法”下列“警策”一類,專收五七言詩句。
此後詩家也多以“警策”爲“警句”,但《文賦》中的“警策”不僅是對單句的要求。《文賦》“警策”是當時詩文創作中包括情感類型、描寫手法、文章結構等一系列變化的結果之一,是一個時代詩文整體創作的表徵之一。但在陸機將“警策”引入文學範疇後,文論視野内並没有類似的觀念與之呼應。鍾嶸《詩品》中的“獨觀謂爲警策,衆睹終淪平鈍”雖有相似處,但已漸漸轉向“警句”意味。後世普遍重視這個概念已經到了宋代,當時“警策”的含義基本與“警句”相同,與“煉字煉句”相關聯。《草堂詩話》中引《吕氏童蒙訓》言:“子美詩云‘語不驚人死不休’,所謂‘驚人語’即警策也。”杜甫所謂“佳句”“驚人語”正是“警句”之意。
“警句”“佳句”概念的發展脉絡相對清晰。陸雲在與陸機的書信中多次提及的“出語”,與“佳句”類似,只是比較模糊:“《祠堂頌》已得省。兄文不復稍論常佳,然了不見出語,意謂非兄文之休者。”(9)(晋)陸雲著,黄葵點校:《陸雲集》,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43頁。“出語”是和“警句”類似的概念。“無出語不爲休”,可見其在詩文中是很重要的。與“佳句”相關的鑒賞活動,《世説新語·文學》中有相關記載:
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謨定命,遠猷辰告。”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10)(南朝宋)劉義慶著,徐震堮校箋:《世説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28頁。
南北朝後期重視文學形式美,“佳句”“警句”的觀念逐漸明確。而“警策”與“佳句”“警句”相關聯是後代的發明,與陸機《文賦》中的“警策”並不相同。《大唐新語》中記載:
張説對策爲天下第一。則天以近古以來未有甲科,乃屈爲第二等。其警句曰:“昔三監元常,有司既糾之以猛。今四罪咸服,陛下宜計之以寬。”(11)(唐)劉肅著,許德楠、李鼎霞點校:《大唐新語》,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27頁。
《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一十》:
張籍者,貞元中登進士第,性詭激,能爲古體詩,有警策之句傳于時。(12)(後晋)劉昫等著:《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204頁。
《新唐書·列傳第一百一》:
籍爲詩,長於樂府,多警句。(13)(宋)歐陽修,宋祁等著:《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 5267 頁。
從以上文獻能够看出,唐代已經出現了“警句”這一詞語。根據新舊《唐書》的比較,以及宋代詩話中“警策”“警句”相關類别大量出現,可以確定在宋代,“警句”就是“警策之句”的縮寫,“警句”與“警策”意義相同。後代將“警策”等同於“警句”,但這並非陸機本意,需加以明晰。《文賦》中的“警策”既包含了“警句”的意義,同時重視結構上的作用,内涵和外延比後代“警句”更大。
《文賦》中論及“警策”的部分,説明了四種文章中常見的問題和解决辦法:
或仰逼於先條,或俯侵於後章;或辭害而理比,或言順而義妨。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考殿最於錙銖,定去留於毫芒。苟銓衡之所裁,固應繩其必當。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極無兩致,盡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衆辭之有條,必待兹而效績。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綺合,清麗千眠。炳若縟繡,悽若繁絃。必所擬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雖杼軸於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苟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
或苕發穎豎,離衆絶致。形不可逐,響難爲係。塊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緯。心牢落而無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榮於集翠。綴《下里》于《白雪》,吾亦濟夫所偉。(14)(晋)陸機著,張少康集釋:《文賦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年,第145頁。本文所據《文賦集釋》均爲此本,以下脚注《文賦集釋》省去版本信息。
程千帆先生將這四點歸納爲“定去留、立警策、戒雷同、濟庸音”。
“立片言以居要”,是陸機對“警策”的定義。“居要”二字是理解“警策”的關鍵,“居要”即居於要害之處。《淮南子·主術篇》:
是故得勢之利者,所持甚小,其存甚大;所守甚約,所制甚廣。是故十圍之木,持千鈞之屋;五寸之鍵,制開闔。豈其材之巨小足哉,所居要也。(15)(漢)劉安著,陳廣忠注:《淮南子斠詮》,合肥:黄山書社,2008年,第436頁。
《文賦》“警策”取《淮南子》“五寸之鍵”之意。“所持甚小,其存甚大;所守甚約,所制甚廣”,在於其所處位置甚爲重要。“居要”含義明確,説明“警策”更多的是强調結構上的作用(16)這種作用與後代所説詩文布置之法有相近之處。《文心雕龍》:“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唐代《文筆式》中提到:“凡製于文,先布其位,猶夫行陳之有次,階梯之有依也。”范温《潜溪詩眼》中詳細介紹了當時幾種常見的詩文布置方法,有常體有變體。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録》中有介紹,可參看。。“警策”所藴含的結構要求主要是爲了糾正一種偏差,即“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爲了解决文辭繁富,但表意不清的問題,需要有集中表現核心内容的點睛之筆。細看《文賦》此四段,並没有提出修飾文辭或煉字煉句的要求(17)煉字煉句等要求出現在文學視野中的時間大致可以確定:《文心雕龍·熔裁》中“句可有削,足見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可見煉字煉句最初的目的在於使句子凝練,不出現多餘的字。《金針詩格》提出“詩有四煉”:煉字、煉句、煉意、煉格。從含義上看,“警策”最初與“辭采華茂”“煉字煉句”並没有緊密的關聯。“警策”要求結構中要有集中表達情感、思想的句子,而這種句子要有文采,實際是後世的要求。。
將庸音比作“榛楛”,可借助“集翠”來挽救。庸音在文章中是很重要的部分,“警策”與庸音發揮着不同的作用,庸音可以和“警策”相配合。如果説庸音需要“濟”,那麽“警策”就需要“承”,組合起來纔能表達出完整的審美意義。“雖衆辭之有條,必待兹而效績”,“綴《下里》于《白雪》,吾亦濟夫所偉”,這兩句正是從不同角度説明這個問題。那麽爲什麽在當時的詩文創作中會出現“警策”和庸音的差别,爲什麽提出“警策”這種詩文結構上的要求?這種結構上相互配合是如何實現的?
就陸機個人而言,是其繁縟之文風促使他提出這類觀點。《文心雕龍·鎔裁》:“至如士衡才優,而綴辭尤繁……而《文賦》以爲‘榛楛勿翦,庸音足曲’,其識非不鑒,乃情苦芟繁也。”(18)(南朝齊)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58年,第544頁。本文所據《文心雕龍注》均爲此本,以下脚注《文心雕龍注》省去版本信息。
前面説到“警策”是一個時代詩文變化的表現之一,那個時代的變化是什麽樣的?是如何發生的?這背後究竟是什麽樣的創作現實,促使陸機提出“警策”和“庸音”的概念,以及二者相互配合的作文方法?
每一個理論家在提出理論的時候,都非常明確自己要解决的問題,並且其論述都假設讀者明確其所面臨問題。所以對於一個理論、一個概念的理解,除了其本身的内涵外,更重要的是理解當時面臨的現實狀况和試圖解决的問題。
陸機所處的時代,詩歌轉型,文人詩逐漸興起,在這個過程中比較重要的變化有兩個方面:一是個人情感抒發越發明顯,“人之至情”的表達方式逐漸轉向由己及人;二是作者個人的創作意圖在詩歌價值實現中的作用越來越顯著。
漢魏詩歌的描寫普遍較爲粗放,原因在所選擇的書寫方式。早期的漢樂府和古詩都依賴對場景的描述,大多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情感多從人物的舉止和言語中表現,難免出現粗放的情况。這是由情感内容和書寫方法兩方面共同决定的。隨着詩歌情感的轉變,這種書寫方法面臨很大困境。比如《西北有高樓》與曹植《七哀詩》,兩詩的場景描寫很相似,但《西北有高樓》中場景本身具有較大作用,對於詩歌情感的表達影響很明顯。相對而言,《七哀詩》中場景描寫的相關文辭更爲華美,但與詩歌主體的關聯不强,對於詩歌情感表達的作用不及《西北有高樓》中重要(19)兩詩對比見文後附録。。
因爲漢魏早期詩歌多從個人情感書寫上升爲“人之至情”,既是人人相通之至情,自然在場景設置中表現得較爲自如,選取一個合適的場景和故事並不困難。但當作者的創作意圖在詩歌中越來越突出,個人情感成爲表現的重點,减少了“人之至情”這一感情類别的描寫,“場景設置”這種手法出現得越來越少。在以個人感情爲主的情况下,如果依靠設置場景來表達情感,個體的人心幽微,難以具象。即使使用,也基本如曹植《七哀詩》中一般,在詩歌中的作用變小,比例也壓縮了,較少描述全部場景,而是選擇其中有代表性的事物進行描寫,逐漸“意象化”。
除了情感變化之外,隨着作者本人的意圖在作品價值實現中的作用越來越强,“作者”的身份逐漸取代“叙述者”,减少“人之至情”部分,明確詩歌的情感歸屬於自己。在這種情况下,自然會選擇直接對感情進行闡釋,表明心意。漢魏早期詩歌中缺乏直接抒情的經驗,將感情直接展現出來不符合此前對於詩歌的要求。詩歌中的“警策”産生於這種困境之中,並對解决這一問題有一定幫助。除了當時詩歌自身創作實踐外,詩中“警策”還對前代文章尤其賦的技法進行了借鑒和吸收。
“警策”在陸機明確提出之前,作爲詩文創作實踐中的一種客觀現象就已經出現了。詩歌從賦的創作中汲取一定經驗,“警策”出現在當時的詩歌創作中便是一個實例。錢鍾書先生在論及“警策”時,所舉爲《過秦論》:“如賈誼《過秦論》結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即全文之綱領眼目。”(20)錢鍾書著:《管錐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1887頁。本文所據《管錐編》均爲此本。以下腳注《管錐編》省去版本信息。賈誼《過秦論》被稱爲 “西漢鴻文”,帶有明顯的賦體痕迹。“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21)《文選》,第2237頁。是《過秦論》全文最後一句話,是《過秦論》的核心觀點,即“居要”之“片言”。前面叙述秦國自孝公至始皇帝統一天下的過程,鋪張揚厲,氣勢極强。文章主體部分描寫宏闊場面,最後言及文章本義,與前文所呈現的内容和情感完全相反,與賦體“勸百諷一”非常相似:“揚雄以爲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馳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22)(漢)司馬遷著,(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073頁。
《過秦論》中的“警策”和《子虚賦》中的“諷”都屬於文章的中心主題,《過秦論》全文只有最後一部分涉及勸導仁義的主題,却以前一部分之鋪張揚厲聞名,張裕釗語:“瑋麗之辭,瑰放之氣,揮斥而出之,而沛然其甚有餘。惟盛漢之文,乃有此耳。”(23)(清)姚鼐編,吴永清、楊懷志等評注:《古文辭類纂評注》,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3頁。這種不對等的結構,對於《過秦論》價值實現的作用,金聖歎有過分析:“《過秦論》者,論秦之過也。秦過只是末句‘仁義不施’一語便斷盡,此通篇文字,只看得中間‘然而’二字一轉,未轉以前,重疊只是論秦如此之强,既轉之後,重疊只是論陳涉如此之微。通篇只得二句文字,一句只是以秦如此之强,一句只是以陳涉如此之微。至於前半有説六國時,此只是反襯秦;後半説秦時,此只是反襯陳涉,最是疏奇之筆。”(24)(清)金聖歎選批:《金聖歎評點才子古文》,北京:綫裝書局,2007年,第96頁。金聖歎解釋《過秦論》寫六國之强爲了反襯秦國以一敵六的氣魄,寫秦始皇統一之後秦國對境内的控制和征服,是爲了與陳涉形成對比。還有一層對比金聖歎没有指出,即最後一部分,將陳涉和六國相對比,“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非錟於鈎戟長鎩也;謫戍之衆,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25)《文選》,第2237頁。。六國、秦、陳涉三方勢力的相互對比,陳涉尚且不如六國,如何就能“斬木爲兵,揭竿爲旗,天下雲集而響應,嬴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26)《文選》,第2237頁。?答案便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27)《文選》,第2237頁。,因秦之暴虐無道,不施仁義,故敗於實力遠不如六國的陳涉及後起的“山東豪俊”。全文一層説秦國之强,一層説陳涉之弱,錢鍾書先生言“犯了‘詞肥意瘠’之病”(28)《管錐編》,第1432頁。。在這一大部分的論述中,並没有直接言明“仁義”這一主題的内容。在三方反復誇張的對比中,賈誼先提出了問題,最後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没有最後一句,《過秦論》全文便很難聯繫到“仁義”的主題,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還是秦之盛。這和《文賦》中“片言以居要”基本一致。
這種結構和核心句的作用與“勸百諷一”類似。將《過秦論》與司馬相如《子虚賦》進行比較,很容易看出相似之處。《子虚賦》中心在最後“烏有先生”一段,章君之德厚,顯君之仁義。《過秦論》《子虚賦》中的主題,與文中絶大部分的描述是相反的,言秦國之盛,意在指其不施仁義;言楚國之富饒,意在指其不言君之盛德。中心主題是主體内容的對立面。從以上的對比中可以看出,文中的“警策”和賦中的“諷”寫法和結構上都有相似之處,核心句子占比低,通過前文的鋪陳和反復對比來提高表現力。
詩歌中的“警策”對此有所繼承,但並非完全照搬。繼承的部分主要在結構的不平衡和對比的加强上。“勸百諷一”指賦中鋪張揚厲的文辭與言明治教本旨的文辭比例懸殊,“警策”在詩文中所占的比例同樣很小,這是兩者相似的地方。不同的地方在於,賦中“勸百諷一”,“勸”與“諷”在價值取向和情感色彩上往往是相反的,屬於内容上的對比,而“警策”是利用結構上的對比,希望獲得單一文字無法表達出的效果,在情感和價值取向上,與詩文的主體部分多是相接相承,屬於接着説而非反着説。同時“警策”不一定是中心主題的句子,作用主要在情感和結構,而非論理。這種轉變不是一蹴而就的,現存的文獻中,至少可以從班彪《北征賦》中看出變化。陸侃如《中古文學繫年》將《北征賦》定爲光武帝建武元年作,班彪從路上所見展開想象,描寫物象,述今懷古。《北征賦》不再是“勸百諷一”的結構,文中的警策句:
遊子悲其故鄉,心愴悢以傷懷。撫長劍而慨息,泣漣落而霑衣。攬余涕以於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陰曀之不陽兮,嗟久失其平度。諒時運之所爲兮,永伊鬱其誰訴?(29)《文選》,第429—430頁。
前面描寫路上所見所想,這一段將自己的思緒總結提煉。將前文的蒼茫之感、寥落之情融合成“撫長劍而慨息兮,泣漣落而沾衣”,接着將其上升爲“生民”“時運”的層次,擴充了文章的内涵。這一段是承接上文而來,情感和思想是上文内容的合理延伸,是情感的升華,而不是道理的轉折。這些與“警策”相似,與“勸百諷一”不同。
詩歌中“警策”更進一步,首先,這種變化和對比多是情感、氣格上的,而不是道理;其次,詩歌的實踐比賦更加成功,“警策”作爲一個單獨的句子,除了其本身外,還承擔了結構上的作用。詩歌中爲“警策”鋪叙的文字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很少出現因爲比例失調導致“警策”被掩蓋的情况。可參見附録中兩首詩的對比分析。
“警策”的提出與“言意之辨”存在很大關聯。“言意之辨”是魏晋玄學的重要論題,其發展脉絡及與文論思想的關聯,前輩學者已有很多精彩論述。在文學觀點上,陸機所持觀點近於“言不盡意”,又不完全相同,可以概括爲“言難盡意”。陸機没有正面回答言能否盡意,而是提出文學作品中言語文字不能完全精確表達“意”,這是一個很常見且很難克服的問題。《文賦》在文學創作實踐層面進行討論,並没有在玄學層面進行言意關係的思辨,但實踐層面的“言難盡意”自然是受到來自“言不盡意”的影響。還有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既然言難盡意,那難盡的是什麽“意”?如何解决文學創作中遇到的“言難盡意”問題?
“言不盡意”的觀點在戰國時期就已出現,如《周易·繫辭》:
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僞,繫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30)(宋)朱熹著:《周易本義》,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42頁。本文所據《周易本義》均爲此本,以下脚注《周易本義》省去版本信息。
這一段就表達了言不盡意的觀點,“意”不可盡見於“書”和“言”,所以聖人立象。象如何説明“意”或者“道”?
乾坤其易之緼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31)③ 《周易本義》,第242頁。
象盡意的方式,將“易”包含在乾坤變化之中,只有通過這一系列的變化、定位、成列,在相互影響的結構中來體現。如果没有乾坤這一系列的變化組合,易的變化也不可見。朱熹《周易本義》注曰:“言之所傳者淺,象之所示者深。觀奇耦二畫,包含變化,無有窮盡,則可見矣。”“易之所有,陰陽而已。凡陽皆乾,凡陰皆坤,畫卦定位,則二者成列而易之體立矣。乾坤毁,謂卦畫不立;乾坤息,謂變化不行。”③
到了魏晋時期,有荀粲關於“言不盡意”的論述:
粲答曰:“蓋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繫辭焉以盡言,此非言乎繫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繫表之言,固藴而不出矣。”(32)(晋)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9—320頁。
荀璨此處其實觸及到了“意”中言不能盡的地方,即“理之微者”。荀粲稱“然則六籍雖存,固聖人之糠秕”,這個觀點自《莊子·天道》篇來。很多學者都以《周易·繫辭》與《莊子·天道》篇同是“言不盡意”之論。實則二者絶是兩事,《繫辭》之“言不盡意”,意在説明立象之必要,易存於乾坤變化之中,在相互影響的結構中體現。而《天道》篇並非“言不盡意”,而是“言不表意”,求道的方法應該是絶聖棄智: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爲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33)(清)郭慶藩集釋,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88—489頁。
“言不盡意”指文字不能完全表達想法,但“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豈是不能完全表達,是完全不能表達。郭象注曰:“此絶學去知之意。”《天道》篇最後齊桓公與輪扁的故事,被認爲是“言不盡意”的具體表現。結合《天道》篇前面的内容,其旨在説明守序、無爲纔是復歸天道的正確途徑,對於“書”“言”的態度很明確,絶學棄智即可,與“言不盡意”有很大不同。
荀粲的觀點介於兩者之間,在言、象、意等觀念的關係中,提出“言外”“象外”的觀點。這個觀點纔是文學創作中所重視的“言”“意”問題:思想、感情最精微的部分,很難用語言完全表達得貼合無間。如何解决這個問題,魏晋六朝的文學家們就提出了“警策”“隱秀”等觀點,其原理和《周易·繫辭》類似,通過一系列的變化、定位、成列,在相互影響的結構中來體現單一文句不能盡之意。在文學中,將難以言明的微妙處,通過不同内容不同文句的搭配、承合、對比表現出來,能够達到單獨一部分所不具備的表現力。當然這只是解决“言難盡意”的一個方法,並非全部。
具體到《文賦》中而言,“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34)《文賦集釋》,第1頁。,《文賦》開篇便點明,此文是爲了解决寫作時無法用文字完整表達心意的難題。如果言意相稱,可以達到“抱景者咸叩,懷響者畢彈”“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歎”(35)《文賦集釋》,第43頁。的效果,但實際情况是“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36)周勛初:《文賦寫作年代初探》,《文史探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8—56頁。。作者在創作時希望表達出的“意”和實際通過“言”表達出的並不完全相同,“恒患”説明陸機認爲這是貫穿創作活動始終的問題。解决“言難盡意”,是《文賦》的一個大目標,“警策”則是整個解决辦法的一部分。
其二,在提及“警策”的一段中,《文賦》所討論的問題是“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極無兩致,盡不可益”(37)《文賦集釋》,第104頁。,文辭已經很充分了,但文辭表達出的“意”仍與所希望不完全一致。“文繁”説明“言難盡意”是在文辭已經足够多、足够華美的基礎上,仍然達不到想要的效果。“極無兩致,盡不可益”兩句解釋比較模糊,大多數學者認爲“極無兩致”指“意”,文中核心之“意”不應有兩端,“盡不可益”指“言”,接着從上文“文繁”二字來説,指文字方面技法已經足够,很難改進了(38)錢鍾書先生不同意這種觀點,其認爲:“‘極’,如《書·洪範》‘皇建其有極’之‘極’,中也,今語所謂‘中心思想’。‘無兩致’者,不容有二也。《荀子·正名》‘辭足以見極,則舍之矣’,可相發明。‘盡’謂至竟,即‘指適’也,如《荀子·正名》:‘假之有人而欲南,無多;而欲北,無寡。豈爲南者之不可盡也,離南行而北走也哉?’舊語曰‘到地頭’,今語曰‘達目的’。‘不可益’即‘無兩致’之互文,謂注的唯一,方可命中,增多則莫知所向。”見於《管錐編》,第1885—1886頁。。在這種情况下,如何解决“言難盡意”的問題,如何更加突出想要表達的“意”?陸機給出的解决辦法正是立“居要”之“警策”。“警策”不僅僅是一句話的功用,“雖衆辭之有條,必待兹而效績”,其他部分的文辭需要和“警策”相配合,來達到理想的表達效果。這一段中可以看出“警策”直面的問題正是“言難盡意”,與《文賦》開篇“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相同。陸機《文賦》中的“警策”要承擔結構上的功能,用前後不同部分的配合來解决“意不指適”的問題。這一點在現存文獻中,並没有當時文士提出,陸機觀察和總結非常細緻。《文賦》之後的衆多文論著作都對創作中“言難盡意”這一難題進行了討論(39)“言難盡意”是文學面臨的重要問題,輻射極廣。以文學中“達”這一概念爲例,《論語·衛靈公》:“辭達而已矣。”這裏的“達”是言與意的貼合,“而已”二字意味着在《論語》中,這種貼合并非不可實現。到了文學中,對於言意貼合無間的追求從未停止,但在文學理論的早期,就認識到這是非常難得的境界。《文心雕龍·神思》:“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對於這種理想的追求,貫穿了整個文學的歷史,歐陽修《六一詩話》:“聖俞嘗謂予曰:‘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爲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爲至矣。’”梅堯臣説“語工”的理想境界正是“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蘇軾亦説“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辭達”這一概念的含義從《論語》到蘇軾口中,並没有發生巨大變化。但由於對言意關係的不同認識,“辭達”已經成爲文學創作中極難達到的最高境界了,即“文不可勝用矣”。。
陸機提出“警策”,除了“警策”這一句要有很强的表現力之外,還要求其與“庸音”之間形成互動關係,即所謂“亦蒙榮於集翠”。在這種相互配合中,表現出其單獨一句不具備的美感。這種通過相互關係表達出的價值與美感,很大一部分就是“言外之意”“文外之重旨”。既然不能找到一種直接單純的描寫方法來完美表現,那就通過這種配合來實現。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總結:“按《文賦》此節之‘警策’不可與後世常稱之‘警句’混爲一談。采摭以入《摘句圖》或《兩句集》之佳言、隽語,可脱離篇章而成精采;若夫‘一篇警策’,則端賴‘文繁理富’之‘衆辭’襯映輔佐,苟‘片言’孑立,却往往平易無奇,語亦猶人而不足驚人。”(40)《管錐編》,第1887頁。所論甚明,警句可以有句無章,但“警策”不可以,一定有結構上的功能。“前謂‘庸音’端賴‘嘉句’而得保存,後則謂‘嘉句’亦不得無‘庸音’爲之烘托。蓋庸音匪徒‘蒙’嘉句之‘榮’,抑且‘濟’嘉句之‘偉’。‘蒙榮’者,俗語所謂‘附驥’‘借重’‘叨光’;‘濟偉’者,俗語所謂‘牡丹雖好,緑葉扶持’,‘若非培填襯,争見太山高’。”(41)《管錐編》,第1890頁。
以謝康樂“池塘生春草”一句爲例。歷代對“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句,或褒或貶,相去甚遠。王若虚、許學夷皆以爲不足爲佳。爲説明妙在何處,管雄先生先引黄季剛先生手批《文選》稿中,對於《登池上樓》中“徇禄反窮海,卧疴對空林”一句真僞問題的判斷:
此十字必不可脱(“脱”字《文選平點》中作“捝”)。否則,池塘春草,亦凡語耳,何勞神助乎?(42)黄侃評點,黄焯編次:《文選平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5頁。
這一句從側面説明了兩句之間的關係。其後又引晚明黄陶庵語:
“池塘生春草”,單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此句之根在四句之前,“卧疴對空林,衾枕昧節侯”乃其根也。“褰開暫窺臨”下,歷言所見之景,至於池塘草生,則卧疴前所未見者,其時節流换可知矣。此等處皆淺淺易曉,然其妙在章而不在句。不識讀詩者何以必就句中求之也。(43)管雄著:《魏晋南北朝文學史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84—203頁。
其妙在章不在句,“池塘生春草”如果没有與前面“卧疴對空林,衾枕昧節侯”兩句相互配合,也算不得妙句。這種相互關係所增加的美感便是一種“言外之意”。這幾句之間的關係,就是“警策”與“庸音”相配合的典型例證。謝靈運的運用已是爐火純青,這自然不是突然産生的。在早先創作實踐中,其表現形式還很簡單,這其中的變化也有待揭示。
陸機《文賦》中還没有明確提出“文外之意”的觀點,就如何表達“言”未能盡之“意”,所論也較粗糙。但在陸機之前,詩文創作剛從平直轉爲有突出有庸音,陸機明確提出這個觀念,已是不易。
“警策”概念的提出是多方面因素影響的結果。早於陸機所處時代的創作實踐已從“平直”叙事中有所轉變,追求曲折、重點突出,將表現力集中在個别句子。陸機《文賦》中所言“警策”,强調的是結構上的作用。吕本中言:“文章無警策則不足以傳世,蓋不能竦動世人……老杜詩云:‘語不驚人死不休。’所謂驚人語,即警策也。”(44)(宋)吕本中著,韓酉山校注:《吕本中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6—17頁。此與早先之“警策”已有區别,但“竦動世人”一語確是期望達到的效果。“言不盡意”論從玄談進入文學之後,文學家開始思考如何解决“言難盡意”的難題。利用“警策”突出重點,同時與“庸音”相配合,在相互作用中表達出單個句子直接描寫無法表達的含義和情感。
古代對於《西北有高樓》的理解基本同《文選》李善注:“此篇明高才之人,仕宦未達,知人者稀也。”(45)《文選》,第1345頁。感士不遇一直是古代詩文中常見的主題,《西北有高樓》是從一個聽者的角度出發,先看到了齊雲的高樓,聽到弦歌聲,接着都是聽者自己的猜測和想象。“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却又能清楚聽到“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聽者並没有真實看到弦歌者,“無乃杞梁妻”。從這些語句來看,詩中應是虚構的場景。詩中情形與常見的知音、士不遇主題不同,知音難覓、士不遇等主題的詩文使用“弦歌者”“美人”形象代言時,一般是將自己代入“弦歌者”“美人”等形象中,如屈原“衆女嫉余之蛾眉兮,謡諑謂余以善淫”(46)(宋)洪興祖補注:《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15頁。,孟浩然“坐觀垂釣者,徒有羡魚情”(47)(唐)孟浩然著,李景白校注:《孟浩然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233頁。。賈誼《吊屈原賦》、董仲舒《士不遇賦》、司馬遷《悲士不遇賦》、陶淵明《感士不遇賦》,絶大多數士不遇主題的詩文,都是感情充沛,鬱結之氣噴薄而出,而且對個人境遇的描寫和强調佔據絶大篇幅。《西北有高樓》却是從聽者的角度出發,將“弦歌者”的感受過渡一次再説出,情感不像上面列舉的詩文那樣直白激烈,“悲懷含蓄而不傷”。詩中兩個孤獨的靈魂,一個是聽者,一個是“弦歌者”,兩個本應該是知音的人,却不能相見,聽者靠孤獨感與“弦歌者”相交。通過這一層轉述,情感變得克制。因爲本詩較大可能是虚構,並非實景,聽者和“弦歌者”兩個人並不是具體的某一個人物,而是代表着一類關係,即“知音”。這就與前文所説的“人之至情”,普遍性生命體驗相同,並不是具體描寫某個人的境遇。對於本詩的主題和情感闡釋來説,最重要的是“弦歌者”—“聽者”這一對形象,作者將這種情感和體驗類型化了。這一點與《詩經》、漢樂府很類似,結合其他士不遇類作品的情况,能够明顯看出其中不同,作者没有直接將自己的個體生命體驗作爲詩歌的主要表現内容,而是通過場景設置,將其轉化爲“人之至情”。
集體創作或者民間歌謡作品不表現明顯的個人特質是很自然的結果。《西北有高樓》中設置的場景,比前代詩歌更爲精純,以“上與浮雲齊”“無乃杞梁妻”表明聽者與“弦歌者”並没有見面的機會,所有的情感都産生於聽者的想象,進一步加深了孤獨感。如此精粹的手法不符合當時民歌的創作習慣,很可能是文人的個人創作。個人創作“士不遇”主題,不直接表現屬於自身的情感,而是將情感類型化,轉化爲人人相通的“至情”,很明顯延續了《詩經》以來的創作慣性,作者個人的情感和境遇要轉變爲普遍性生命體驗,詩中聽者與“弦歌者”的關係非常類型化。
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中指明曹植《七哀詩》“詩的意境,從本篇(《西北有高樓》)脱化而來”(48)馬茂元著:《古詩十九首初探》,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8頁。。關於這首詩的主題,一般認爲是與曹植曹丕兄弟相争有關:“《詮評》:‘此其望文帝悔悟乎?結尤凄惋。’案塵、泥本一物,因處境不同,遂出差異。丕與植俱同生,一顯榮,一屈辱,故以此比况。其意若欲曹丕追念骨肉之誼,少予寬待,乃藉思婦之語,用中己意。情辭委婉懇摯,纏綿悱惻,尤饒深致。”(49)《曹植集校注》,第466頁。《七哀詩》與《西北有高樓》兩詩開篇結構完全相同,從對高樓的描寫到人物的哀歎,再到對身份的介紹,不同點在於《七哀詩》中哀歎之人的身份很明確,“言是客子妻”,後面便是直接由“客子妻”進行叙述,與《西北有高樓》不同,没有猜測。《西北有高樓》則如上文所述,是聽者的一系列猜測。如果曹植作此詩時,確實是以“客子”與“妻”比曹丕、曹植兄弟二人,那本詩中“妻”就是曹植自比,從“君行逾十年”到“賤妾當何依”,便是曹植内心真實的想法,没有任何掩飾,直接説出。這與絶大部分“士不遇”主題作品的寫法是一致的,將自己代入主要形象中。曹植在這裏並没有掩蓋自身的情緒,所舉兩首詩雖然都觸及了“人生至情”,但是曹植《七哀詩》是由個人内心情感出發,由自身向外推及,最終觸及“人生至情”,這種情感帶有明顯的個人境遇影響。《西北有高樓》則是通過聽者和“弦歌者”的關係,將情感類型化,轉化爲“人之至情”。大體來看,這兩首詩的情感都屬於“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但仍有區别。
除了情感和叙述方式外,兩詩在結構上也有區别,側重點不同。《西北有高樓》開篇四句:“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這四句説明聽者和“弦歌者”之間可望而不可及,所以後面都是聽者的猜測。兩個孤獨的靈魂本應互爲知音,却因爲這種阻隔不可見面,後文中所表現的孤獨感進一步被增强了。詩歌不同部分的表現力和信息密度,差異不大,基本處於平緩變化的狀態。《七哀詩》中開篇四句少了這層意味,其作用是引出“愁思婦”其人,場景本身的表現作用並没有《西北有高樓》中强烈,主要依靠後面“愁思婦”的話來表達情感,詩歌不同部分之間表現力和信息密度的差别開始變大了。這是詩歌中情感和表現手法雙重變化的結果,並且經過一系列先導的創作實踐後,直到陸機《文賦》中提出“警策”這一概念。“警策”是“居要”之“片言”,一般情况下本身就是表現力比較强,信息密度比較大的文字。詩歌不同部分表現力和信息密度的差異增大,爲詩歌中“警策”的出現提供了一個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
如果將這兩首詩與漢人所作“士不遇”主題的作品進行對比,能看出其中吸收和變化的部分。以司馬遷《悲士不遇賦》其中一段爲例: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恒克己而復禮,懼志行而無聞。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50)(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540—541頁。
這一段的含義與曹植《七哀詩》很相似。“恒克己而復禮”,表明自己一直保持自身修養;《七哀》中“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文字意思是説丈夫已經離開超過十年了,但女子仍然保持着對丈夫的忠貞,聯繫到“諷君”的主題,這幾句話的意思是相同的。“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雖然自身有能力有品德,但没有機會施展,也不爲人所知;“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前面女子説明了自己的忠貞,但現實情况仍然不爲丈夫所重,甚至不爲其所知,清濁之對,忠貞之人反“若濁水泥”,兩篇中此四句情感内涵也基本相同。兩篇結尾“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太史公和陳思王都準備無奈接受自己的抱負、理想、才華無法爲人所知的現實。通過以上的對比,可以看出《七哀詩》“愁思婦”所述與《悲士不遇賦》這一段内容很相似。而且這兩種情感帶有明顯的曹植和司馬遷個人境遇的痕迹,個人的生命體驗是最重要的表現部分。作者、作品與讀者之間的共情是個人與個人情感間的共情,並没有將情感類型化。
曹植《七哀詩》像介於《西北有高樓》和漢代“士不遇”賦作之間的中間形態,在没有明確文獻支持下,不能説曹植有意學習了漢代這些賦作,將其與《西北有高樓》相融。但這種演進的形態,是當時詩歌情感内容和表現方式的轉向,這種相似程度,也不能斷然排除來自賦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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