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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賀詩中轉韻現象及其體式意義*

时间:2024-07-06

王佳琪

關鍵詞:轉韻;李賀;韻式;歌行;中唐樂府

韻律形態是詩歌體式的重要組成部分,詩人的用韻習慣往往影響着具體作品。 李賀詩歌有獨特的用韻風格,但前人論及李賀用韻時,多集中於字法,對所用各韻間關聯及用韻與詩境關係着墨不多(1)如史淑琴《李賀詩歌用韻研究》系統整理李賀詩韻譜、韻讀,歸納出入韻字音表,得出“李賀詩歌用韻較寬”的結論;但全文僅就韻論韻,未聯繫詩歌内容,也未對出現該現象的原因加以説明。另一方面,對用韻不加以文體上的區分,忽略文體功能對詩作風格的影響,也缺乏各體間的溝通交融意識。俞静嫻《李賀詩歌分體研究》注意分别討論各體式中的用韻,指出李賀歌行用韻奇險、樂府追求聲律自由、五古和近體時有出韻等現象,但文中還涉及句式、聲律、結篇手法等多種體式要素,對用韻的考察不够細緻,結論未能深入本質;在分析各體式的用韻特徵后,也未能對其出現原因作進一步闡述。。

通過量化考察,筆者發現李賀詩中存在大量篇中轉韻現象。杜曉勤《漢魏六朝五言詩“篇中轉韻”現象之考察》對五言詩中换韻現象與詩意變化的關聯進行研究,提出“韻段”的概念,認爲韻部的轉换與詩意的變化間存在着聯動關係(2)杜曉勤:《漢魏六朝五言詩“篇中轉韻”現象之考察》,《文學評論》,2017年第6期,第38頁。。錢志熙《論唐詩系統的體裁優勢》則分析了唐詩出入歌詩古今的體裁優勢(3)錢志熙:《論唐詩體裁系統的優勢》,《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第49頁。。本文接續前人思路,分析李賀在結合用韻與詩意上的創新,從文體角度探討李賀詩中轉韻現象的特徵和成因;並將其與同時期其他詩人的轉韻作品對比,認爲李賀能够使用更複雜的轉韻技巧、更好地平衡入律與出律,證明了唐詩發展至中唐已具有兼採衆長的體裁優勢。

在研究轉韻之前,需要從文體角度對李賀詩歌進行分類。李賀詩的分體涉及唐詩分類標準,及體裁基礎上對具體作品的文本研究。在綜合相關研究情况后,可將李賀詩分爲近體與非近體兩大類、五小類:

(一) 歌行,這些作品的句式以七言或雜言爲主,不符合近體詩格律要求,詩題常帶有“歌”“辭”等字樣或性質。(二) 樂府,指題在郭茂倩《樂府詩集》所載樂府古題内的作品,不包括新題和新聲樂府。(三) 古體,是狹義的五言古體,與五言歌行的主要區别在於詩題和音樂性强弱。後者題目中多有“歌”“行”“吟”等字,且音樂性更强。(四) 近體,指嚴格遵守格律規則的五言或七言詩。(五) 齊梁調詩,指律化程度很高,但偶有聲病、不嚴格遵循格律的作品,在廣義上也屬於近體詩。

在對體裁進行區分后,筆者分别統計了各體轉韻情况,歸納出較爲精確的轉韻特點。

除了完全合律的近體與律化程度極高的齊梁調外,李賀現存的其他詩體中都有篇内轉韻之作:五古36首,篇内轉韻者7首,占19.4%;歌行91首,篇内轉韻者68首,占74.7%;樂府42首,篇内轉韻者34首,占81.0%。筆者對李賀現存詩作的句式、用韻、聲調作了全面的定量考察,並主要針對韻段句數、四句段韻式、韻目聲調與律化程度進行分析,發現李賀轉韻詩作具有如下五個特徵:

總體來看,轉韻在李賀詩中運用得較爲普遍,除了明確不能换韻的近體與齊梁調詩,其他詩體中都存在轉韻現象;尤其是歌行與樂府,絶大多數都是篇内轉韻之作。

從韻段上看,四句一韻段較爲普遍,也有二句轉、三句轉、六句轉等雜言轉韻,句式豐富。歌行與樂府中四句韻段占比均超過一半;古體詩中四句韻段佔比較低,一是由於樣本容量較小,二是存在大韻段中區分小意段的情况,如果將四句的倍數句段納入考察,則另有八句段1,十二句段4,二十句段1,加上後則占比60%,亦與樂府、歌行情况接近。具體情况如下表:

詩體四句韻段數總韻段數四句韻段占總韻段比古體92536%歌行13422958.5%樂府6110458.7%

從韻式上看,四句韻段的韻式主要有句句韻的AAAA式、隔句韻的OAOA式、一段内首句入韻、隔句押韻的AAOA式三類。(4)爲方便記韻,本文將入韻句記爲A,不入韻的句子記爲O。各體對韻式的選擇不一,古體詩全用隔句韻,歌行多首句入韻、隔句押韻,樂府則首句不入韻的隔句韻最多,首句入韻者次之;而句句韻在三體中均不多見。另外,兩句連押轉韻與隔句韻共用的形式也很常見。具體情况如下表:

詩體AAAA式韻段數AAAA式韻段占四句韻段比OAOA式韻段数OAOA式韻段占四句韻段比AAOA式韻段數AAOA式韻段占四句韻段比古體008100%00歌行2014.9%2417.9%8563.4%樂府1219.7%2744.3%2337.7%

就押韻韻目的聲調來看,李賀五古、歌行與樂府用韻寬泛,仄聲韻佔比高;轉韻時靈活多樣,通篇平韻或仄韻、篇内上去入三聲轉换、平仄交替轉换者皆有之;尤其刻意追求四聲韻律律動軌迹,呈現規律性轉换。經統計,李賀非近體詩中,平聲韻共押178次,占比47%;上聲韻70次,占比18.5%;去聲韻36次,占比9.5%;入聲韻95次,占比25.1%。使用仄聲韻比例占到一半以上,遠高於初唐至中唐其他主要詩人。轉韻時李賀有意使四聲規律變化:平仄交替如《艾如張》《宫娃歌》均爲平仄平仄;通篇平韻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六月》第一段文魂同用,第二段灰咍同用;上去入三聲轉韻如《賈公閭貴婿曲》去上入、《春坊正字劍子歌》上去入;兩聲調重複迭變如《貴主徵行樂》入平入平、《安樂宫》上去上;四聲韻俱全如《嘲少年》平上去入平入、《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九月》上入去平;頂真變化如《染絲上春機》上平入上、《拂舞歌辭》平仄仄上平……這些精巧的規律性轉韻也是李賀的創作特色(5)見俞静嫻:《李賀詩歌分體研究》,浙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作者統計了初唐四傑、王維、李白、杜甫、張籍、韓愈、白居易、元稹、李賀12位詩人的非近體詩用韻聲調比例,李賀仄聲韻佔比最多;張籍排名第二,仄聲韻僅佔44%,最少的四傑僅20.5%。。

最後就韻律關係而言,通過統計各體中律句佔比,發現李賀詩中近體的非律化傾向與非近體的入律傾向都很明顯,這指向各體間的張力與平衡,本質上是唐詩系統體裁優勢的體現。

李賀詩中轉韻現象爲何如此普遍?這在主觀上與詩人自覺運用聲律,力求事、境、情、聲的和諧統一相關。出現轉韻往往是由於詩歌具有多層次性,韻律作爲人爲調和的藝術手段,事件的複雜、場景的變化、描摹的角度、情感的衝突都可以通過换韻進行區分,因此韻段往往也是意段。韻隨事轉,從漢代五言詩就已産生;但李賀的詩内往往不具有强烈叙事性,難以像漢代長篇叙事詩那樣依靠事件推進自然地分出段落,只能在主觀上用韻式作爲謀篇布局手段,這也體現出詩歌聲律藝術的發展。李賀韻與詩的配合大體有如下幾種方式:

第一,韻隨事轉,即在全詩中分出内容與文意有一定差别的段落,同一意段同韻,使韻段與意段統一。

具體而言,首先對材料精心剪裁,使之呈現出遞進的邏輯結構:

採玉採玉須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老夫饑寒龍爲愁,藍溪水氣無清白。(入聲陌職通押)夜雨岡頭食蓁子,杜鵑口血老夫淚。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上聲止韻、去聲至韻、上聲旨韻通押)斜山柏風雨如嘯,泉脚挂繩青裊裊。村寒白屋念嬌嬰,古臺石磴懸腸草。(去聲嘯韻、上聲筱韻、上聲皓韻通押)(《老夫採玉歌》)(6)(唐)李賀著,吴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86頁。

羲和騁六轡,晝夕不曾閑。彈烏崦嵫竹,抶馬蟠桃鞭。蓐收既斷翠柳,青帝又造紅蘭。堯舜至今萬萬歲,數子將爲傾蓋間。青錢白璧買無端,丈夫快意方爲歡。臛蠵臑熊何足云?會須鍾飲北海,箕踞南山。(平聲寒桓删仙四韻同用)歌淫淫,管愔愔,横波好送雕題金。人生得意且如此,何用强知元化心?(平聲侵韻獨用)相勸酒,終無輟。伏願陛下鴻名終不歇,子孫綿如石上葛。(入聲曷薛兩韻同用)來長安,車駢駢。中有梁冀舊宅,石崇故園。(平聲元仙兩韻同用)(《相勸酒》)(7)《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第301頁。

《老夫採玉歌》由總到分,愈寫愈細:前四句陌職通押,總寫採玉老者的辛勤勞作與製成首飾後增添貴婦人美色的徒然,對比强烈。五至八句旨止至通押,進一步寫老者採玉時的饑寒與環境的險惡。末四句筱皓嘯通押,從第二段的工作描寫中截取了一個具體場景,驚心動魄時又聯想到兒女温情,更悲戚動人。《相勸酒》則層層推進,前十三句寒桓山仙同用,營造瑰麗的神仙世界;又轉押侵韻,承接上文失意,自我勸慰;第三韻段則曷薛同用,是自勸後的祝酒辭,正相説人生行樂;最後一段元仙同用,權貴豪富皆荒草,反相説行樂,四段依次遞進。總之詩人不再用情節推動詩歌分段,而是以邏輯結構代替平鋪直叙,這一過程中韻脚的轉變使分段更清晰,却不割裂各段間聯繫,自然天成。

其次,各意段邏輯平行時,則盡量用韻段區分出順序、視點、畫面等層次:

送客飲别酒,千觴無赭顔。何物最傷心,馬首鳴金環。野色浩無主,秋明空曠間。坐來壯膽破,斷目不能看。(平韻寒删山三韻同用)行槐引西道,青梢長攢攢。韋郎好兄弟,疊玉生文翰。(上聲緩韻、去聲翰韻通押)我在山上舍,一畝蒿磽田。夜雨叫租吏,春聲暗交關。誰解念勞勞,蒼突唯南山(平聲删先仙三韻同用)。(《送韋仁實兄弟入關》)(8)《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第71頁。

全詩隔句入韻,前八句寒删山同用,渲染送客環境,表現詩人不舍;中四句緩翰通押,客出場,身姿瀟灑,迅急明朗,韻脚也由平到仄;末六句删先仙同用,别后獨剩詩人受催收之苦,韻也轉回平聲。兩次换韻區分出了事件始末(别前—别時—别後)、視點變化(詩人—客—詩人)、情感起伏(悲哀—祝福—悲哀),可見詩人有意使韻段與事段相協。再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正月》,同樣是兩次换韻,先以新春宫周環境起興,轉而寫宫女寂寞,末兩句又寫回宫柳纏綿,也是韻隨事轉。

韻隨事轉,意段間往往有明顯關聯;而李賀詩中還有篇内各意段間聯繫不緊密的情况,畫面内容的轉换毫無徵兆,换韻也突如其來。尤其在人神鬼三界、想象與現實間穿梭時,轉韻常伴隨着詩境變化,即“韻隨境轉”。

首先,换韻能够加大不同空間的割裂感:

裁生羅,伐湘竹,帔拂疏霜簟秋玉。(入聲屋燭兩韻同用)炎炎紅鏡東方開,暈如車輪上徘徊,啾啾赤帝騎龍來。(平聲灰咍兩韻同用)(《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六月》)(9)《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第30頁。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上聲姥韻、去聲暮韻通押)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入聲陌職兩韻通押)(《秋來》)(10)《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第688頁。

前者從人境到仙境,首三句仍寫人間景物;尾三句陡然跳躍至神話天宫,韻脚也迅速變化。後者從人境到鬼境,首四句寫人間,姥暮通押;尾四句鬼境則陌職通押,陰森可怖。再如《沙路曲》兩次换韻,詩境上從人間躍至仙境又返回人間……總之,李賀的主觀情思在想象與現實間信筆而游,换韻放大了這種跳躍支離的結構,將全詩割裂爲多重畫面,雖易使詩歌流於晦澀,却更留給主體精神一片縱横馳騁的天地。

其次,换韻對割裂感的放大效果不局限在空間變化中,甚至不必與意段完全統一:

大人乞馬癯乃寒,宗人貸宅荒厥垣。横庭鼠徑空土澀,出籬大棗垂珠殘。(平聲元寒兩韻同用)安定美人截黄綬,脱落纓裾暝朝酒。還家白筆未上頭,使我清聲落人後。(上聲有厚兩韻同用)枉辱稱知犯君眼,排引纔陞强絙斷。洛風送馬入長關,闔扇未開逢猰犬。(上聲緩産銑三韻同用)那知堅都相草草,客枕幽單看春老。歸來骨薄面無膏,疫氣沖頭鬢莖少。(上聲小皓兩韻同用)欲雕小説干天官,宗孫不調爲誰憐?明朝下元復西道,崆峒叙别長如天。(平聲桓先兩韻同用)(《仁和里雜叙皇甫湜》)(11)《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第91頁。

李賀在詩中對調任之際的友人表示感謝,也怨嘆自己遭小人暗算、枉辱恩情,幽憤難平。題爲“雜叙”,詩人向友人傾訴抱怨,這種情緒宣泄本就缺乏邏輯。在用韻上,全詩五次换韻,平仄交替,韻段間語義没有明顯關聯,與詩人興之所至、大吐牢騷時的缺乏邏輯相切,巧妙傳達了憤懣無奈之情。

總之,韻隨境轉,本質上是由於李賀的創作帶有强烈個人性,强調主體精神的自由馳騁;也有中晚唐文人有意求奇、關注幾句内的精雕細琢,難免忽略畫面間連綴的時風影響。前人已注意到李賀詩作“隨所得句,比次成章,妍蚩雜陳,斑斕滿目”(12)語出吴正子注《昌谷詩》,見《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第476頁。的寫作特色,而轉韻能够自然分出層次、凸顯斷裂、使詩境奇峭,成爲運用聲律以强化表達效果的方式之一。

第三,韻隨情轉,情與韻協。李賀的换韻常伴隨着情感轉折:

秋風吹地百草乾,華容碧影生晚寒。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平聲寒韻獨用)衣如飛鶉馬如狗,臨歧擊劍生銅吼。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貰宜陽一壺酒。(上聲有厚兩韻同用)壺中唤天雲不開,白晝萬里閑凄迷。主人勸我養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平聲齊灰兩韻同用)(《開愁歌》)(13)《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第105頁。

前四句寫秋景肅殺,失意愁苦,押平聲寒韻,有低回之哀;中四句突而解衣貰酒,困頓激憤,上聲有厚同用,猛烈似“擊劍怒吼”;末四句醉後消沉,主人勸慰,押回平聲齊灰同用。一首詩中萬般複雜情緒,藉由轉韻劃出層次,加大張力,豐富詩情。

最後,李賀詩中轉韻不僅伴隨着詩歌内容的變化,更能結合所押韻部的聲律特徵,使韻律與詩歌内容、形式與情感協調,獲得更强藝術效果——這也是他刻意追求四聲韻律律動多樣化的原因之一。古人已意識到四聲韻部表現功能的區别,並作了概括描述:

平聲者哀而安,上聲者厲而舉,去聲者清而遠,入聲者直而促。〔(唐)陽寧公、釋處忠《元和韻譜》〕(14)(梁)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024頁。

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强,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明)釋真空《貫珠集·訝四聲》〕(15)任中敏編著:《新曲苑》,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316頁。

大體來説,平聲平緩,上聲猛烈,去聲哀遠,入聲急促。李賀在選擇韻脚字時,常結合韻律特徵配合詩意。如《黄家洞》前四句寫黄家洞軍作戰,用入聲韻,開頭就能傳遞出軍情險急;隨着輕取敵方、“閑驅竹馬緩歸家”,后六句改用平聲麻韻,與詩意的平緩相切。再如《金銅仙人辭漢歌》,全詩三韻段十二句,前四句入聲陌昔通押,凄惻短促的聲調展現了漢宫秋夜蕭索、行路急切;後兩段轉押上聲韻,表達銅人留戀漢宫的去國之悲。

聲調還常與節奏聯繫,李賀轉韻時通過句句韻、隔句韻等韻式控制詩歌節奏,影響表達效果。如《貴主征行樂》譏諷公主率兵出行、飲宴、醉宿,雖假意以六朝宫體華美香艷的詞采敷衍,但全詩句句入韻、二句一轉,轉韻的快節奏使其不再一任風流,而是與軍旅暗合,緊迫形式與荒唐内容的矛盾更突出,諷刺意味也更强烈了。再如《神弦曲》:

全詩分爲兩韻段,前四句寫人間祭祀場景,真文魂平聲三韻同用;首句入韻,隔句押韻,是典型的樂府詩節。後六句寫鬼魅之境,陰森詭譎,韻律上轉爲旨止尾至上聲四韻通押,並改爲句句用韻,儼然一場節奏加快、鼓點密集猛烈的狂歡。轉韻前後詩境由人到鬼,入韻方式由隔句韻加快到句句韻,情感由平易至猛烈,更有奇險之效。結合四聲特徵、轉韻配合詩境起伏,也體現音韻學的發展:韻目不僅是格律上的規定,也有了不同的情感特徵。

篇中轉韻現象,不僅出於主觀上區分詩歌内容層次、寫作的自我内向性與强烈抒情的需要,客觀上還受到詩歌體式的影響,下文擬從該角度探討李賀詩轉韻特徵之成因。

第一個特徵是韻段上多四句一轉韻。這首先受到了中古七言體式的影響。葛曉音指出,六朝時“首句入韻、隔句押韻、四句或六句一轉韻的連綴結構逐漸定型,成爲歌行體的標準體式”(16)葛曉音:《中古七言體式的轉型——兼論“雜古”歸入“七古”類的原因》,《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第75頁。。這種韻式在短篇中可以區分層次,在長篇中可以通過换韻無限地連接多個四句段,便於鋪陳叙事,也避免音樂上單調生膩。因此,自AAOA韻式定型後,四句一韻更加常見。其次,四句一换韻也是唐代樂府的主要體式。朱剛《樂府詩换韻與樂曲的關係》談到,漢魏六朝樂府詩多以四句爲一解,與一支樂曲相配。唐代部分沿用舊題的樂府詩篇幅加長,難以與原樂曲相配,於是反覆演奏一支樂曲以唱完全篇。此時四句一换韻,是重新演奏一遍曲子的標志,從文本上看四句也自然成爲一詩節。此外,初盛唐絶句的發展也强化了中唐長篇中四句一韻段的意識。中唐詩人在寫作長篇時,常以絶句爲結構單位,然後將用韻不同的若干個絶句集合起來組成全詩。在這種寫作方式下,中唐非近體詩中四句一韻段的情况就更多了。

綜上所述,四句一韻段本就是唐人非近體詩中的普遍模式,李賀作品中多四句轉韻也不足爲奇了。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詩作中韻段内句數並不固定,四句一轉以外,二句一轉、三句一轉、六句一轉等形式也佔比很高,遠超前人。

究其原因,從時代創作觀念上看,早期文人多認可轉韻這種手法:“昔魏武論賦,嫌於積韻,而善於資代,陸雲亦稱四言轉句,以四句爲佳。”(17)(梁)劉勰撰:《文心雕龍·章句第三十四》,第437頁。雖不特指詩體,但也可見對换韻的贊同。但隨着格律詩興起,要求篇内不换韻,這種觀念也影響到了非近體詩,部分唐人反對轉韻:

詩不得一向把。須縱横而作;不得轉韻,轉韻即無力。(18)[日]遍照金剛撰:《文鏡秘府論·南卷·論文意》,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373頁。

韻之字類,事甚區分。緝句成章,不可違越。若令義雖可取,韻弗相依,則猶舉足而失路,弄掌而乖節矣。故作者先在定聲,務諧於律,文之病類,庶可免矣。(19)[日]遍照金剛撰:《文鏡秘府論·西卷·論病》,第1253頁。此處“文”指有韻者。

王昌齡作爲盛唐人崇尚風骨勁健之美,認爲换韻有傷風力,這與時代的審美風尚相關。大曆、元和後尚奇炫才,苦吟深細,不求昂揚之風,精巧安排韻律以出奇炫技,從觀念上重新肯定了轉韻之法。

個人創作觀念上,李賀的創作也有鮮明的復古傾向。表現在徒詩中,這一方面促使他接受古人轉韻觀念,一方面在創作實踐上追摹古體,也包括對早期詩歌韻段的模仿。從早期《詩經》疊章换韻到秦漢歌曲謡諺,四句結段固然常見,但二句、三句、六句等結段都不罕見。魏晋文人並無明確的“四句一段”意識,這是因爲在文人詩的形成階段,韻段的長短是隨意按照詩人實際的表達需要决定的,二句急轉、三句、六句、八句换韻者皆不一而足。即使是連押轉韻出現後,一首詩内被人爲地用韻劃出層次,一開始韻段的句數也並不固定。如傅玄《擬四愁詩》四首,每首都是首五句連押一韻,轉韻後四句連押,再轉韻後三句連押;《隴上爲陳安歌》共有三韻段,句數分别爲七句、三句、二句。李賀少作律體,跨過格律産生之時直追魏晋,自覺學習魏晋及以前詩歌體式,吸收了换韻的無規律特徵。

李賀樂府詩也有鮮明的復古與求新意識,促使韻段句數多變。漢鼓吹曲調的體式發展到唐代,和古辭體式已失去關聯,李賀在作同題時有些不繼承慣用的五古,而是採用雜言,實現對古辭體式的回歸;有些則繼承原有主題,却在體式上刻意爲新。前者如《上之回》恢復三言爲主的古體,韻段也變爲四四二;後者如《夜坐吟》,鮑照始創爲雜言,李詩則爲九句七言,自然分成四五兩韻段。

在討論復古對李賀詩中韻段句數的影響時,筆者想格外關注兩點:鮑照和騷體。鮑照當是李賀平生最喜愛和熟悉的詩人,也是其作品中唯一正面提及的作家,二人相同的人生境遇和身居“詩運轉機”的相似時代節點,使李賀有意借鑒鮑照創作,化用詩句,兼采體式。在七古固定出AAOA韻式的過程中,鮑照的重要作用已爲前人所述。但鮑照作爲較早的實踐者,四句韻段比例並不比後人多。其作品中還有部分句句韻的單數句詩篇,探索了多種分出詩節的方法,也保留了二句、六句一韻等韻式,如《代白紳舞歌辭·其二》七言七句,前六句分寫屋内陳設,修辭也相同,構成排偶,第七句總束全篇,形成“六/一”兩節,帶有有意探索的性質。相比被前人廣泛學習的四句一韻,李賀很可能爲求獨特,更關注尚不固定的部分:鮑照作品中四句一韻的比例相對後人不高,原本是鮑照處於探索過程初期的體現,現在却被作爲風格有意模仿了。

李賀作品中二句一轉韻的數量也較多,應當受到了騷體影響。他對騷體的認同和模仿爲學界公認,詩中亦直言自己“咽咽學楚吟”(《傷心行》)。《楚辭》和漢代騷體詩多二句連韻,二句一换,起伏變化大,適應騷體激越的情感抒發。無論是出於對騷體的認同和有意模仿,還是抒發詩中强烈情感起伏的需要,都使李賀運用二句一轉韻的手法,佔比僅次於四句一轉。

此外,參差的雜言句式也打破了規整的四句一轉韻。每句字數相同,便於規則换韻;但李賀歌行、樂府好用雜言,難以形成規律的韻段。陳僅《竹林答問》:“雜言句法伸縮,其换韻自有禦風出虚之妙。”也指出雜言的變幻莫測。李賀詩如《苦晝短》兩次轉韻,三韻段各有十句、十句、四句,句式從三字句到七字句,且幾乎每句間字數都有變化,迴旋跌宕,文意和音樂上也不必四句一轉。也有爲保持一韻段内詩句字數相同而在段前轉韻者,如《大堤曲》由第四句七言變爲第五句三言時,所押韻目也隨之變化,第二韻段則有六句。爲求音樂之美,一段内各句字數相宜爲佳,句間字數變化使用韻也隨之變化。

以上從時代觀念、各體復古傾向、雜言句式等方面回答了李賀詩中四句一轉以外,其他形式也很多樣的原因;但韻段句數的豐富性,根本上是由於李賀詩歌强烈的主觀抒情性。抒情作爲一種生命活動形式,本質上就是瞬發的、多變的,没有規律可言。李賀作品中有强烈主體性與抒情特徵,這一點已有很多研究;他的寫作靈感是“騎弱馬,從小奚奴,背古錦囊,遇所得,書投囊中”(20)(宋)歐陽修等撰:《新唐書》卷二三《列傳第一百二十八·文藝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789頁。,是偶然誘發的心靈活動。此外,他的作品較少承擔言志、政教、諷勸的功能,思維的飄忽不定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揮。最早的歌謡並不限定結句數,全出天然,而李賀寫作時候隨時聯想到新事物,就自然是新層次、新韻律,甚至像是回歸早期歌謡自然地抒情了。

接下來探討李賀轉韻詩韻式特徵,主要探討各體中不同韻式佔比不同的原因,及韻目聲調的規律變化的作用。

前文提到,葛曉音已對中古七言歌行首句入韻、隔句押韻、四句一轉韻的連綴結構之定型作出深入分析,這一結構也成爲唐代歌行的標準體式,因此李賀歌行中AAOA式占比63.4%,與當時歌行體的發展相符。

樂府詩中隔句押韻、首句不入韻的韻段占比最多,首句入韻者亦有之,這是中唐以前樂府體與五古、歌行二體相互影響的表現。一方面,唐代標準的古體詩必須隔句用韻,李賀古體詩作也無一例外。中唐以前古體與樂府關係密切,魏晋五言四句如左延年《從軍行》、曹操《苦熱行》均爲樂府題,南北朝樂府民歌更爲文人詩開新風,二體的交融屢見不鮮。首句入韻更多是對歌行的要求,而樂府處在與古體、歌行二體的相互影響中,首句入韻者的占比自然下降。另一方面,即使是在歌行内,五七言雜言體也往往在七言部分轉韻時首句入韻,五言轉韻首句却極少入韻。李賀樂府詩多五言、雜言,也提高了一段内首句不入韻的比例。

此外,李賀歌行與樂府有部分句句入韻的四句韻段,雖占比不高,但已超出同時詩人。

這首先是由於李賀作品常有跳躍感,前文主要集中討論過空間的割裂,實際上詩中内容、情感也常有跳躍。而句句韻使各句間缺乏韻的紐帶,可以加大句間斷裂,意義也不必緊密相承。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九月》七言八句,兩句一轉韻,但各句表現的畫面相對完整獨立,由景至人的轉折也略顯突兀。錢鍾書評李賀詩“舉凡謀篇命意,均落第二義”(21)錢鍾書:《談藝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138頁。,篇章整體感的缺乏也與多用句句韻有關。

其次李賀爲求古意,有意保留早期歌行單句成行、句句韻的特徵。他首先模仿柏梁體創作:柏梁體常見於漢魏,句句押平韻、一韻到底,晋宋後少有作者;但李賀却有《屏風曲》《高軒過》《堂堂》等符合柏梁體要求的詩作,還有《野歌》這樣全詩八句,除第七句外皆押東韻的“變體”之作。這與他有意復古又求變的傾向有關,也有了將柏梁體句句入韻的寫作方法運用到其他詩體中的動機。南朝七古雖不再一韻到底,但仍多句句韻;初唐後歌行隔句韻常調形成,句句韻更少見了。但李賀不拘於時,越過初盛唐向南北朝樂府歌行甚至漢魏古體汲取養分,用改造后的句句韻體形成歌行節奏。

最後,李賀常有兩句連押轉韻與隔句韻共用的韻式,如《牡丹種曲》韻式爲“AAOA/AAOA/AA/AA”,《吕將軍歌》爲“AAOA/AA/AA/AA/AA/AAOA/AAOA”。這種形式多見於南朝七言樂府歌行,在節奏上既柔脆宛轉,又避免單調,與規律舒緩的隔句韻和“掩抑低徊”(22)語出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蓋句句用韻者,其情掩抑低徊,中腸摧切,故不及爲激昂奔放之調,即篇中所謂‘短歌微吟不能長’也。”見《采菽堂古詩選》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7頁。的句句韻相比,跌宕生新。

前文已論及李賀有意結合四聲特徵,追求律動多樣化,使韻律適應詩境起伏需要。李賀詩中韻目的錯落變化並非出於隨意,而是精心布局。用韻工整多樣,正是他的特色。大體而言,唐以前歌行轉韻只局限在平韻内部,到初唐才出現平仄互换;格律詩倒是强調在一韻中求得平仄相異,如沈約談及平仄調配時説:“欲使宫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内,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23)(梁)沈約撰:《宋書》卷六七,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79頁。可以推斷,李賀平仄韻交替互换的作品是承自初盛唐歌行,也説明古、近二體的相互影響。

前人常謂初盛唐七言歌行常鋪寫過甚而意境不足,李賀通過韻律變化一定程度上克服了這一弊病。如《天上謡》開頭兩句寫人間所見天河,中間八句具體描述天庭的景象,展示了四位仙人的活動場面,末兩句筆鋒一轉又回到人間,令塵世巨大變化與仙界永恒形成對比。中間段原本極易流爲對神仙宫闕的鋪排描寫,李賀却通過换韻形成不同層次,使四個畫面相對獨立;末句轉回人間時,韻調再次由平聲到上聲,凸顯滄海桑田的悲哀無奈,全詩通過换韻形成完整結構,也營造出新奇瑰麗的幻境與世事輾轉的意境。

但李賀詩中的用韻變化已經不是簡單的平仄交替,而是平上去入四聲之間兼顧節奏性、音樂性、藝術性和表達效果的精心安排。平仄只能體現聲韻的起伏,難以準確傳達韻律與情感的結合,而李賀詩有很强音樂性和情感内藴,也因此常被划入“歌詩”。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九月》直名爲“樂詞”,押了上去入平四聲韻部。四聲的規律輪换,能够豐富曲調、調控節奏,令作品更易傳唱,甚至有了入樂的可能。因此,李賀不僅能出入於古、近二體,亦能徘徊於歌詩之間。

對比李賀詩中换韻與中唐其他詩人,可以發現此時詩人在非近體詩中也多用轉韻,並有簡單的規律性變化;但論及轉韻形式的多樣化,則獨長吉一家。

中唐詩人在唐詩的發展與繁榮後,對其藝術特徵和形式技巧已有普遍體認。具體至轉韻問題,許多詩作都能令韻隨詩意發展而變化,也能再使變化呈現出某種聲韻規律。最簡單的是交叉用韻,白居易就常用此形式:

食桃種其核,一年核生芽(麻)。二年長枝葉,三年桃有花(麻)。憶昨五六歲,灼灼盛芬華(麻)。迨兹八九載,有减而無加(麻)。去春已稀少,今春漸無多(歌)。明年後年後,芳意當如何(歌)?命酒樹下飲,停杯拾餘葩(麻)。因桃忽自感,悲吒成狂歌(歌)。(白居易《種桃歌》)(24)(唐)白居易撰,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344頁。

前四聯押麻韻,描寫桃樹生長經過;五六聯轉爲歌韻,寫芳華不再;又轉回麻韻,寫對酒惜花;末又轉回歌韻,由物及己。全詩不僅在内容上韻與事協,在用韻上反覆穿梭於歌麻二韻,交替變化,增强了音樂性與層次感。白居易好用此種交替用韻的方式,《蝦蟆》《對酒示行桶》等篇皆如是。中唐詩人常用轉韻,並已能使轉韻呈現出一定規律;但這種規律多是兩韻目間簡單重複,真正大量結合四聲特徵,運用平仄交替、平上去入俱全、頂真變化等複雜的轉韻規律者並不多,幾乎只有李賀一人。

錢志熙指出:“唐詩體裁系統中的兩大矛盾,即古體與今體(即唐人近體)的矛盾、詩與音樂的矛盾。”(25)錢志熙:《論唐詩體裁系統的優勢》,《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第49頁。這兩大矛盾間的張力又形成了唐詩體裁系統的獨特優勢,推動了唐詩繁榮。將李賀詩中轉韻現象與中唐及此前詩人的轉韻之作對比,可以看出:詩人們普遍認識到了古、近二體的張力,但李賀對二者平衡的把握,最能説明唐詩發展至中唐已具有的體裁優越性。

是否用格律是古、近體的最大區别之一,俞静嫻《李賀詩歌分體研究》對李賀各體的入律程度進行考察,發現律句在歌行中占比43.5%,在樂府中占比46.7%,在五古中占比46.2%,均相差不大。(26)數據見俞静嫻:《李賀詩歌分體研究》。李賀歌行在出律入律之間,既不像初唐時受律體限制,也不像中唐韓愈等人深爲近體焦慮而强烈反律化,能够兼收古、近二體的優勢。初盛唐歌行律化程度已很高,如四傑除楊炯外歌行律句比爲64%,且上下句相對、兩聯間相粘也很常見。李賀歌行律句占比較初盛唐下降,也常不考慮粘對,如《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末二句皆爲律句但不對,兩聯間也不相粘。盛中唐之際,元白一派將歌行與格律結合,形成介於二者之間的排律;韓孟一派則排斥格律,尊崇古風,如韓愈歌行律句比僅有20%,嚴格區分各體的杜甫歌行律句比也只有21%。相比之下,李賀歌行的律化程度更高,這也是他對二體兼能够收並蓄的表現。樂府詩同樣不刻意避免用律句,各篇入律差距也較大,如《摩多樓子》十二句中九句合律,《緑水詞》等則全篇中只有一律句。

五古中律句占比與歌行、樂府相差不多,可能是由於李賀非近體詩中七言成就高於五言,樂府成就高於古詩;他將自己擅長的歌行與樂府作法融入五古,也證明三者在體裁上的相互包容。

李賀對古、近體的溝通,不僅表現爲非近體的律化中,還表現爲近體的非律化。

他的絶句同樣在律與非律之間。據統計,李賀五絶中標準律絶僅占58.6%,七絶中僅占65%,還有大量的古絶與齊梁調。但律與非律並非界限分明,一方面,即使是完全律化的作品如《馬詩二十三首·其四》仍多用散句,有古體質樸天真的格調。另一方面,李賀的非律絶句在聲律上並未出律太遠,如《馬詩二十三首·其一》僅“無人織錦韂,誰爲鑄金鞭”(平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平)一聯的出句犯三仄尾,但對句第三字用同爲入聲的“鑄”回應“織”,形成回環復沓的音律節奏,消弭了三仄尾帶來的不協調感。這種以水枯病救三仄尾的情况在李賀絶句中很常見,體現出他在自由的聲律規範下仍考慮了組詩的風格與體式一致,不致出律太遠。

其次,李賀以歌行法寫作七絶,同樣降低了七絶的非律化程度,體現唐詩系統中各體的融通。如《南園十三首·其五》不用對句,豪氣萬丈,完全可歸入歌行;即使是用對句的部分,如《南園十三首·其十一》“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牽苔絮長蒓花”,也只用流水對,在文意上保持了直泄之勢。李賀以歌行法改變七絶和諧對稱的音律結構和柔美的格調,方世舉評價“亦復挺拔……學杜實發,却用風標”,雖是言詩歌的手法風格,却也體現在形制特點上。

他的作品中還有部分介於古體與律體間的五言齊梁調,它們律化程度很高,只是偶有折腰等聲病;風格上也似齊梁體綺媚艷麗,可被歸入廣義的近體中。因此,可以説李賀在近體詩聲律上也有强烈的自由化傾向,促使他自覺吸收歌行、齊梁調等相近詩體的寫法,在相對寬鬆的格律規則中追求更多變的聲律形式,在律與非律間形成獨特風格。

實際上,詩體的劃分多滯後於創作,各種詩體在逐漸形成字數、句數、篇制、聲律等體式規範時,也有了題材内容和藝術風格上的特色。面對較難劃分文體歸屬的詩,我們可以判斷它所具有的各種文體特性的强弱;但從創作者的角度看,他們是否有後人閲讀時强烈的分體意識尚不可知。松浦友久指出:“詩歌創作主要不是以普遍的概念而是個别的感覺爲源泉的。”(27)[日]松浦友久:《中國詩歌原理》,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89頁。因此從詩歌的本來面目看,對其强作概念上的劃分本就很無力。李賀使用獨特的轉韻技巧,相比其他詩人,既不避古體入律也不避近體出律,體現出對詩歌體裁對立統一的美學價值之認可。

一言以蔽之,李賀的换韻在主觀上出於文章内容分層與高度抒情的需要,客觀上唐詩體裁系統的優越也爲他詩體的交融與創新提供背景。他個人對聲律的獨特感知,又使其能比同時期詩人駕馭更爲複雜的轉韻技巧、更好地出入古、近二體。李賀詩中换韻的諸種特徵,是其個人的天才創製,也是唐詩系統體裁優勢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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