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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蕊夫人宫詞懸疑之定讞*

时间:2024-07-06

王育紅 孫 蕊

關鍵詞:花蕊夫人;前蜀;宫詞;逸詩;考訂

世傳花蕊夫人《宫詞》,歷來争議紛紜,實爲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大疑案。研究這九十八首《宫詞》的難點有二。其一是作者問題。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王安國“奉詔定蜀民、楚民、秦民三家所獻書可入三館者”(1)(宋)文瑩:《湘山野録·續湘山野録》,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81—84頁。,從崇文院故書中發現二敝紙所書花蕊夫人《宫詞》。不久後,劉攽《中山詩話》、陳師道《後山詩話》皆認定其作者爲後蜀後主孟昶妃花蕊夫人。自此後幾無異議。其二是逸詩問題。宋釋文瑩親於王安國處“得副本,凡三十二章”,録入其《續湘山野録》。宋劉攽《中山詩話》稱王安國“因治館中廢書,得一軸八九十首,而存者才三十餘篇”(2)(清)何文焕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90頁。。胡仔云:“花蕊又别有逸詩六十六首,乃近世好事者旋加搜索續之,篇次無倫,語意與前詩相類者極少,誠爲亂真矣。”(3)(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四,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第350頁。可知當時除本詩三十二首之外,又有六十六首逸詩傳世。南宋趙與時《賓退録》(4)(宋)趙與時:《賓退録》卷一、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131頁。、廖瑩中《江行雜録》、扈仲榮《成都文類》等書皆僅録二十八首。從此以後,即以三十二或二十八首爲“夫人親筆”,或曰“本詩”,而以六十六首爲“逸詩”,成爲共識。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浦江清先生撰《花蕊夫人宫詞考證》一文,洋洋四萬餘言,不但整理了九十八首詩之次第與異文,而且考知作者乃前蜀先主王建之妃、後主王衍之母、號花蕊夫人者。其考證縝密精當,亦頗自得,“自謂可以解千古之惑”,又言“寫此文時,感參考書籍之不足,待日後補出之”(5)浦江清:《花蕊夫人宫詞考證》,見《浦江清文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48頁。。但這個願望最終成了先生的遺憾。有鑒於此,今共採録花蕊夫人《宫詞》版本二十八個,補入可資考證的史料三十餘則,如浦先生引以爲憾的“《宫詞》無宋元刊本傳世”,今則查知南宋臨安陳道人刻本《十家宫詞》(含花蕊夫人宫詞),即有毛晋影鈔本與胡介祉穀園刻本、史開基重修貞曜堂本等傳世。浦氏因行文之需,將史料與原詩作散於各論點,有的則不避重複引用,今按“詩”與“史”次第集中,便一目了然;原所謂逸詩者,其後注“逸詩”二字,並以史料證其非逸詩;但凡有反證之史料,一並附焉,或加按語略論。藉此可證《宫詞》實爲前蜀之作,而所謂的“本詩”“逸詩”等問題也迎刃而解。

一、 前蜀後主誕日

花蕊夫人《宫詞》第七十六首寫到皇帝的誕日“中元節”:

法雲寺裏中元節,又是官家降誕辰。滿殿香花争供養,内園先占得鋪陳。(逸詩)

七月十五日爲中元節,也是前蜀後主王衍之誕日,《蜀梼杌》卷上云,咸康元年“七月丙午,衍應聖節,列山棚於得賢門”(6)(宋)張唐英:《蜀梼杌》,《全宋筆記》第1編第8册,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47頁。。按是歲七月丙午爲十五日,故應聖節即七月十五日。《十國春秋》卷三七載:“乾德元年秋七月庚辰應聖節(原注:十五日爲後主誕生日),堋口鎮將王彦徽得白龜於羅真人,宫内以進。”(7)(清)吴任臣:《十國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34頁。乾德、咸康皆王衍之年號,公元919年七月庚辰、925年七月丙午皆爲十五日。浦氏引《十國春秋》此條云“惜未注出”,因而,據此二則材料以證王衍誕日爲七月十五,尤嫌不足。今查知,此條出自前蜀杜光庭《録異記》卷五“異龜”:“蜀皇帝乾德元年己卯,七月十五日庚辰,降誕應聖節,堋口鎮將王彦徽於羅真人得白龜宫内以進。”(8)(前蜀)杜光庭:《録異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45册,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第645頁。杜光庭(850—933)於光啓二年(886)隨唐僖宗奔興元(今陝西漢中)。後入蜀,依蜀帥王建。建稱帝,光庭爲太子之師。通正元年(916),拜户部侍郎,封蔡國公。光天元年(918)六月,王衍即位。乾德三年(921)八月,王衍從其受道箓,封杜光庭爲傳真天師、崇真館大學士。雖然《録異記》“皆荒誕不足信”(《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四),但尚不至於誤書當朝皇帝的生辰。其書稱“蜀皇帝乾德元年”云云,則知其撰寫當在王衍爲帝之時。因此,王衍之誕日爲七月十五日無疑,傳爲逸詩的第七十六首亦必前蜀人所作。

而後蜀後主孟昶生於十一月,據《舊五代史》卷一三六《僭僞列傳第三》、《宋史》卷四七九《世家二西蜀孟氏》等書,孟昶乃孟知祥第三子,母李氏,“本莊宗嬪御,以賜知祥,天祐十六年己卯十一月,生昶於太原”(9)(元)脱脱:《宋史》卷四七九,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873頁。。又據《五國故事》,知孟昶十一月誕日“僞號明慶節”。宋黄休復《益州名畫録》卷上載,道士張素卿,好古博雅,“甲寅歲十一月十一日,值蜀主誕生之辰,安公進素卿所畫十二仙真形十二幀,蜀主耽玩歎賞者久,因命翰林學士禮部侍郎歐陽烱次第贊之”(10)(宋)黄休復:《益州名畫録》卷上“張素卿”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4—25頁。。

以上《舊五代史》《十國春秋》引文後尚有按語,皆引花蕊夫人這首“法雲寺裏中元節”,即疑七月十五日爲孟昶生辰。其意乃該詩作者爲後蜀花蕊。而歷來傳《宫詞》者,皆以此首爲逸詩。元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下載“余平生見黄荃畫雪兔凡三四本,蓋僞蜀孟昶卯生,每誕辰,荃即畫獻也”(11)(元)陸友仁:《研北雜志》,《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6册,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04頁。,清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二引此語後云:“荃以雪兔進昶,則史言昶以十一月生無疑。”(12)(清)俞正燮:《癸巳類稿》,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0頁。《癸巳類稿》“書舊五代史僭僞列傳三後”條中還推論此詩作者爲前蜀花蕊。浦江清云:“此皆俞之創見。俞氏爲對此問題認真注意之一人。”俞正燮之功是拈出問題,但没深究,誤中元節以爲王建生日,仍以三十二章宫詞歸後蜀花蕊,問題則不了了之。浦氏之功,又在於推知“本詩”“逸詩”出自同一底本,而當考得中元節爲王衍生日,遂可證《宫詞》爲前蜀花蕊之詞。浦氏云此首提及皇帝的誕日,“最可珍貴,吾人幸賴此首之指示,得以探索全詩之事實”(13)浦江清:《花蕊夫人宫詞考證》,見《浦江清文録》,第57、66頁。。

二、 宣華苑中建築

蜀之宣華苑,“在華陽縣東南十二里,故蜀王宫,王衍宣華苑也”(《(雍正)四川通志》卷二九)。花蕊夫人《宫詞》組詩中有十首寫到宣華苑中的宫殿、亭臺、樓閣、龍池等建築物,依次爲第二、三、五、六、十三、二十五、四十六、四十九、五十七、六十首:

會真廣殿約宫牆,樓閣相扶倚太陽。净甃玉階横水岸,御爐香氣撲龍床。(其二)

龍池九曲遠相通,楊柳絲牽兩岸風。長似江南好風景,畫船來去碧波中。(其三)

殿名新立號重光,島上亭臺盡改張。但是一人行幸處,黄金閣子鎖牙床。(其五)

安排諸院接行廊,外檻周回十里强。青錦地衣紅繡毯,盡鋪龍腦鬱金香。(其六)

旋移紅樹斫新苔,宣使龍池更鑿開。展得緑波寬似海,水心樓殿勝蓬萊。(十三)

翔鸞閣外夕陽天,樹影花光遠接連。望見内家來往處,水門斜過罨樓船。(二五)

舞頭皆着畫羅衣,唱得新翻御製詞。每日内庭聞教隊,樂聲飛出躍龍池。(逸詩)

丹霞亭浸池心冷,曲沼門含水脚清。傍岸鴛鴦皆着對,時時出向淺沙行。(逸詩)

春日龍池小宴開,岸邊亭子號流杯。沈檀刻作神仙女,對捧金尊水上來。(逸詩)

晚來隨駕上城遊,行到東西百子樓。回望苑中花柳色,緑陰紅艷滿池頭。(逸詩)

其中的會真殿、重光殿、蓬萊亭、翔鸞閣(飛鸞閣)、丹霞亭等皆爲前蜀宣華苑中的建築,而宣華苑則爲王衍所建,龍池即龍躍池、宣華池,也是在王衍時擴大。《新五代史》卷六三《前蜀世家第三》載:“(王)衍年少荒淫,……起宣華苑,有重光、太清、延昌、會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萊、丹霞之亭,飛鸞之閣,瑞獸之門;又作怡神亭。”(14)(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91頁。《蜀梼杌》卷上所載與此略同:“乾德元年,以龍躍池爲宣華池。三年五月,宣華苑成,延袤十里,有重光、太清、延昌、會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萊、丹霞之亭,土木之功窮極奢巧。”(15)《蜀梼杌》,第42頁。又《十國春秋》卷三七引文亦略同《新五代史》,且明確時在“乾德三年夏五月”。上引詩其五“殿名新立號重光”,則表明重光殿新立於乾德三年宣華苑建成之時。浦江清云,《宫詞》組詩屢言苑中、苑内、龍池、池水、池頭、池岸等,“所可怪者,此數十首詩從不曾點出宣華之名,遂使後人迷失事實,不然王安國輩不致誤認爲後蜀之詩矣”(16)浦江清:《花蕊夫人宫詞考證》,見《浦江清文録》,第62頁。。詩中多次所寫的“龍池”,原稱“摩訶池”,蜀先主王建於武成元年(908)改爲“龍躍池”,《王氏開國記》載:“(王)建將薨前兩月,摩訶池有鶢鶋來集。衍即位,仍改龍躍池爲宣華池。”(17)(明)曹學佺:《蜀中廣記》卷四“川西道成都府四”引,《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1册,第39頁。乾德元年(919),王衍即位,改池名“宣華池”。而“龍躍池”之稱已十餘年,人以爲便,故詩中仍習稱“龍池”,而不出“宣華”之名。至孟蜀,宣華池之名復爲摩訶池。以上十首宫詞所寫,皆可以史料證其爲宣華苑中建築,後四首“逸詩”確當其列。而罕有後蜀史料佐證之。按《五國故事》卷上“(王)衍降中原,宫妓多淪落人間”,則宣華苑之盛,蓋隨前蜀之滅亡而煙消雲散。

又《宫詞》第十四首寫到“凌波殿”:

太虚高閣凌波殿,背倚城牆面枕池。諸院各分娘子位,羊車到處不教知。(十四)

《蜀梼杌》卷下載“廣政十六年(953)五月端午,昶侍其母遊凌波殿競渡”,附注“前蜀宣華苑也”。《十國春秋》卷四八所載同。廣政乃孟昶年號,此條雖記後蜀孟昶事,但視其注,可見凌波殿亦爲前蜀所有,在宣華苑中。浦江清還考知宣華苑在蜀宫之北,“南連蜀宫,北逼城根”。總之,以史實考察“逸詩”,其中所寫的景物、建築、人物皆屬前蜀,與前三十二首之描摹宣華苑情事相諧,故云:“前詩爲宣華苑《宫詞》,逸詩亦爲宣華苑《宫詞》,實是前詩之續,並無二致。”那麽“逸詩”之説或無稽之談。再如第六十一首寫到移牡丹事:

牡丹移向苑中栽,盡是藩方進入來。未到末春緣地暖,數般顔色一時開。(逸詩)

關於移牡丹事,浦江清曰:“唐時西蜀尚無牡丹之種,自王蜀開國,始自京洛移植。”而由以下史料皆可證其事確在前蜀:

西蜀自李唐之後未有此花,凡圖畫者,唯名洛州花。考諸舊説,謂之木芍藥,牡丹之號蓋出於天寶初。……至僞蜀王氏,自京洛及梁洋間移植。廣開池沼,創立臺榭,奇異花木,怪石修竹,無所不有,署其苑曰宣華。其公相勛臣,競起第宅,窮極奢麗。時元舅徐延瓊新創一宅,雕峻奢壯,花木畢有,唯無牡丹,或聞秦州董城村僧院有紅牡丹一樹,遂賂金帛,令取之,掘土方丈,盛以木匣,歷三千里至蜀,植於新宅。花開日,少主(按指王衍)臨幸,歎其屋宇華麗,壯侔宫苑,命筆書孟字於柱上。(《茅亭客話》卷八“瑞牡丹”)

蜀自李唐後未有此花,凡圖畫者,唯名洛州花。僞蜀王氏,號其苑曰宣華。權相勛臣,競起第宅,上下窮極奢麗,皆無牡丹,惟徐延瓊聞秦州董成村僧院有牡丹一株,遂厚以金帛,歷三千里取至蜀,植於新宅。至孟氏,於宣華苑廣加栽植,名之曰牡丹苑。廣政五年,牡丹雙開者十,黄者白者三,紅白相間者四,後主宴苑中。(《全蜀藝文志》卷五六引《牡丹譜》)

又《蜀梼杌》卷上載,孟知祥入蜀“乃館於徐延瓊之第。延瓊,即衍之舅,衍嘗幸其第,悦其華麗,於壁上書孟字,以戲之”,與《茅亭客話》“花開日,少主臨幸”云云相參合,則知“三千里取牡丹”的是王衍之舅徐延瓊,事在前蜀。而《牡丹譜》所載孟蜀植牡丹,與該詩之牡丹初移不合。

三、 宣華苑中人物

《宫詞》組詩中寫的人物亦可作論證之資,如其第十五、八十五首所提及的修儀、昭儀:

修儀承寵住龍池,掃地焚香日午時。等候大家來院裏,看教鸚鵡念宫詞。(十五)

昭儀侍宴足精神,玉燭抽看記飲巡。倚賴識書爲録事,燈前時複錯瞞人。(逸詩)

據《蜀中名勝記》,李珣,“梓州人,其妹爲蜀王衍昭儀,有詞藻,即所稱李舜弦夫人矣”(18)(明)曹學佺:《蜀中名勝記》,重慶:重慶出版社,1984年,第44頁。。《十國春秋》卷三八亦云:“昭儀李氏,名舜弦,梓州人。酷有辭藻,後主立爲昭儀,世所稱李舜弦夫人也。所著《蜀宫應制詩》《隨駕詩》《釣魚不得詩》諸篇,多爲文人賞鑒。同時宫人李玉簫者,寵幸亞於舜弦。後主常宴近臣於宣華苑,命玉簫歌己所撰《月華如水宫詞》,侑嘉王宗壽酒,聲音委婉,抑揚合度,一座無不傾倒。”(19)《十國春秋》,第562頁。則知昭儀爲李舜弦,亦可證第八十五首非逸詩。浦江清以爲李玉簫善唱《宫詞》,詩中“看教鸚鵡念宫詞”,頗合於李玉簫,疑其爲修儀。又《宫詞》第三十、七十首都寫到婕妤:

婕妤生長帝王家,常近龍顔逐翠華。楊柳岸長春日暮,傍池行困倚桃花。(三)

夜深飲散月初斜,無限宫嬪亂插花。近侍婕妤先過水,遥聞隔岸唤船家。(逸詩)

《十國春秋》卷三八載:“元妃韋氏,故徐耕女孫也。有殊色。後主適徐氏,見而悦之,太后因納之宫中。後主不欲娶於母族,托言韋昭度孫。初爲婕妤,累封至元妃。”(20)《十國春秋》,第562頁。由此可證婕妤乃王衍的表妹,浦江清曰,徐后早納之宫中,故曰“生長帝王家”,二詩尚稱其爲婕妤,知《宫詞》之作,在其晋封元妃前。這又一次證明“逸詩”之説爲妄。再如第七十一首也是逸詩,提到太妃:

宫娥小小艷紅妝,唱得歌聲繞畫梁。緣是太妃新進入,座前頒賜小羅箱。(逸詩)

前蜀王建納徐耕二女,爲大徐妃、小徐妃。按《鐵圍山叢談》卷六、《資治通鑒》卷二七胡注、《新五代史》卷六三《前蜀世家第三》、《十國春秋》卷三七等所載之小徐妃花蕊夫人爲太妃,大徐妃爲王衍之母、爲賢妃、爲太后,皆誤。

後蜀何光遠《鑒誡録》卷五云:“前蜀徐公耕二女,美而奇艷。初太祖搜求閨色,亦不知徐公有女焉。徐寫其女真以惑太祖,太祖遂納之,各有子焉,長曰翊聖太妃,生彭王;次曰順聖太后,生後主。”(21)(後蜀)何光遠:《鑒誡録》卷五,見《五代史書彙編》,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901頁。又《蜀梼杌》卷上載,王建聞徐耕二女“有姿色,納於後房,姊生彭王,妹生衍。建即位,姊爲淑妃,妹爲貴妃。衍即位,册貴妃爲順聖太后,淑妃爲翊聖太妃”。則知小徐妃花蕊夫人生王衍,爲太后;而大徐妃爲太妃。又《益州名畫録》卷中載,王衍繼位後,“命杜齯龜寫先主、太妃、太后真於青城山金華宫”。按,此言畫王建像而以徐氏姊妹配之,太妃居上,太后居下。而《十國春秋·杜齯龜傳》卷四四所載太妃、太后次序改動,云:“又命齯龜寫髙祖貎及太后太妃真於青城山金華宫。”(22)《十國春秋》,第652頁。

以上可證花蕊夫人爲太后,則《宫詞》必前蜀之作。但花蕊夫人又有爲太妃、爲太后二説。按浦江清通過此首“逸詩”洞察出此花蕊正是生王衍的順聖皇太后,即小徐妃。因花蕊如爲太妃,詩中的“太妃”斷不可是其自指,所以只能是花蕊之姊爲太妃。《鑒誡録》卷五載,徐氏姊妹常巡遊聖境,恣風月煙花之性,凡經過之所,宴寢之宫,悉有篇章,如順聖皇太后《題青城夫人觀》云:“早與元妃慕至玄,同躋靈嶽訪真仙。云云(按略)。”又《題三學山夜看聖燈》云:“虔禱遊靈境,元妃夙志同。云云(按略)。”浦氏據順聖太后二詩中的“元妃”明證姊爲太妃、妹爲太后,還以二人配享王建像之次序證之,其論的當。又云:《宫詞》遍及苑中之人物,惟不及太后。因有此詩,諸多疑難則解。

四、 王蜀宫中服飾

《宫詞》第三十六、四十、四十六、六十四、七十四、七十五首雖然皆爲逸詩,但所寫的服飾多合於前蜀王衍宫中的特徵:

羅衫玉帶最風流,斜插銀篦慢裹頭。閑向殿前騎御馬,揮鞭横過小紅樓。(逸詩)

六宫一例羅冠子,新樣交鎸白玉花。欲試澹妝兼道服,面前宣與唾盂家。(逸詩)

舞頭皆着畫羅衣,唱得新翻御製詞。每日内庭聞教隊,樂聲飛出躍龍池。(逸詩)

明朝臘日官家出,隨駕先須點内人。回鶻衣裝回鶻馬,就中偏稱小腰身。(逸詩)

會仙觀内玉清壇,新點宫人作女冠。每度駕來羞不出,羽衣初着怕人看。(逸詩)

老大初教學道人,鹿皮冠子澹黄裙。後宫歌舞今拋擲,每日焚香事老君。(逸詩)

前蜀王衍好奇裝異服,又好道,其宫中盛行道教,有史爲證:

衍好戴大帽,每微服出遊民間,民間以大帽識之,因令國中皆戴大帽。又好裹尖巾,其狀如錐。而後宫皆戴金蓮花冠,衣道士服,酒酣免冠,其髻髽然,更施朱粉,號“醉妝”,國中之人皆效之。(《新五代史》卷六三《前蜀世家第三》)

(衍)好戴大裁帽,蓋欲混已。……衍建上清道宫,塑玄元及唐朝列帝,宫中僞尊王子晋爲聖祖至道玉宸皇帝,塑其形,仍塑建與衍,侍立其側。……衍之末年,率其母后等同幸青城,至成都山上清宫。隨駕宫人皆衣畫雲霞道服。(《五國故事》卷上)

蜀後主自裹小巾,卿士皆同之。宫妓多衣道服,簪蓮花冠,每侍宴酣醉,則容其同輩免冠,髽然其髻,别爲一家之美。因施胭脂,粉頰蓮額,名曰醉妝。國人效之。(《北夢瑣言》“逸文補遺”)

再以王衍之年號次第來看,亦復如此:

乾德二年八月,衍北巡。以宰相王鍇判六軍諸衛事,旌旗戈甲,百里不絶。衍戎裝,披金甲,珠帽錦袖,執弓挾矢,百姓望之,謂如灌口神。(《蜀梼杌》卷上)

乾德三年八月,衍受道箓於苑中,以杜光庭爲傳真天師、崇真館大學士。(同上)

乾德四年三月,命士民皆着大裁帽。蜀人富而喜遊,俗競爲小帽,而帝好戴大帽,酒肆倡家,無所不到,索筆題曰“王一來”。(《十國春秋》卷三七)

乾德五年,起上清宫,塑王子晋像,尊以爲聖祖至道玉宸皇帝,又塑建及衍像,侍立於其左右;又於正殿塑玄元皇帝及唐諸帝,備法駕而朝之。(《新五代史·前蜀世家》卷六三)

咸康元年十一月,衍至成都,宫人及百官迎謁於七里亭,衍入妓妾中,作回鶻隊以趨城中。(《蜀梼杌》卷上)

由以上史料皆可見王衍與二徐妃及宫中之好道,修道觀、着道服、戴大帽、好戎裝及回鶻裝,而此六首宫詞所述之道教特色及“回鶻衣裝回鶻馬”等,正與王衍行事相合,故“逸詩”之説,不攻自破,亦當在宣華宫詞之列。

五、 王蜀宫中歌舞樂戲

《宫詞》第十一、十二、十九、八十四首還寫到了宫中樂舞:

離宫别院繞宫城,金板輕敲合鳳笙。夜夜月明花樹底,傍池長有按歌聲。(十一)

御製新翻曲子成,六宫纔唱未知名。盡將觱篥來抄譜,先按君王玉笛聲。(十二)

梨園子弟簇池頭,小樂攜來候宴遊。旋炙銀笙先按拍,海棠花下合梁州。(十九)

新翻酒令著詞章,侍宴初聞憶却忙。宣使近臣傳賜本,書家院裏遍抄將。(逸詩)

前蜀後主王衍喜好艷詞,解音律,能自爲曲子,其童年時“即能屬文,甚有才思,尤酷好靡麗之辭,常集艷體詩二百篇,號曰《煙花集》。凡有所著,蜀人皆傳誦焉”(《十國春秋》卷三七)。乾德二年九月,泛舟巡閬中,“(王)衍自製《水調銀漢曲》,命樂工歌之”;乾德三年,“衍命宫人李玉簫歌衍所撰宫詞”;乾德五年三月上巳,“宴怡神亭,婦女雜坐,夜分而罷。衍自執板,唱《霓裳羽衣》及《後庭花》《思越人曲》”(《蜀梼杌》卷上)。咸康元年九月,王衍“率其母后等同幸青城,至成都山上清宫。隨駕宫人皆衣畫雲霞道服,衍自製《甘州曲辭》,親與宫人唱之,……宫人皆應聲而和之。衍之本意,以神仙而在凡塵耳”(《五國故事》卷上),“其辭哀怨,聞者凄慘”(《十國春秋》卷三七)。相比較而言,後蜀後主孟昶則好學爲文,嘗謂其臣李昊、徐光溥曰:“王衍浮薄,而好輕艷之詞,朕不爲也。”(23)(清)吴任臣:《十國春秋》卷四九,第712頁。

又《宫詞》第二十一、二十四、三十二、八十三首寫到打球、鬥雞:

小球場近曲池頭,宣唤勛臣試打球。先向畫樓排御幄,管弦聲動立浮油。(二一)

自教宫娥學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認,遍遍長贏第一籌。(二四)

寒食清明小殿旁,彩樓雙夾鬥雞場。内人對御分明看,先賭紅羅被十床。(三二)

西球場裏打球回,御宴先於苑内開。宣索教坊諸伎樂,傍池催唤入船來。(逸詩)

宫詞,實際就是宫中行樂詞,這組宣華《宫詞》記前蜀之宫中行樂,無意中却將王衍的劣迹也反映出來,如第十一、四十八首寫其長夜之飲:

離宫别院繞宫城,金板輕敲合鳳笙。夜夜月明花樹底,傍池長有按歌聲。(十一)

半夜摇船載内家,水門紅蠟一行斜。聖人正在宫中飲,宣使池頭旋折花。(逸詩)

王衍色荒,耽於宴飲,《蜀梼杌》卷上載,乾德三年五月,宣華苑成,“衍數於其中爲長夜之飲,嬪御雜坐,舄履交錯”(25)《蜀梼杌》卷上,第9頁。。王衍又作怡神亭,“與諸狎客、婦人日夜酣飲其中”(26)《新五代史》卷六三,第791頁。。《十國春秋》卷三七所載與此二則略同。不惟如此,《宫詞》第三十五、八十七首還寫其宫中諸般怪異之事:

苑東天子愛巡遊,御岸花堤枕碧流。新教内人供射鴨,長將弓箭繞池頭。(逸詩)

管弦聲急滿龍池,宫女藏鈎夜宴時。好是聖人親捉得,便將濃墨掃雙眉。(逸詩)

如果説天子“愛巡遊”“教内人射鴨”,尚可理解,那麽宫女藏鈎時若被“聖人親捉得”“便將濃墨掃雙眉”則愈發出奇。在花蕊夫人眼裏,這固然可笑而入詩,然而却將王衍之怪異表露無遺。參諸《清異録》卷下、《五國故事》卷上、《儒林公議》等史料,更可見王衍行事荒誕、性格淫戾。作爲人君,侈蕩無節,荒淫無度,淫人妻女,劣迹斑斑。如乾德四年四月,“奪軍使王承綱女,承綱請之,帝怒,流之茂州。承綱女剪髮贖父罪,不許,遂自殺”(《十國春秋》卷三七);乾德六年,“以王承休爲天雄節度使。天雄軍,秦州也。承休以宦者得幸,爲宣徽使,承休妻嚴氏,有絶色,衍通之”(《新五代史》卷六三《前蜀世家第三》);咸康年間,王衍“晝作鬼神,夜爲狼虎,潜入諸宫内,驚動嬪妃,老小奔走,往往致卒”(《鑒誡録》卷七);“郡民何康女有美色,將嫁,衍取之,賜其夫家百縑,其夫一慟而卒”(《蜀檮杌》卷上)等,書之不絶。

與王衍相反,後蜀後主孟昶可算愛民之君。宋太祖乾德三年成書的《野人閑話》,首篇即爲《頒令箴》,“載蜀王孟昶爲文頒諸邑云:‘朕念赤子,旰食宵衣……’凡二十四句。昶區區愛民之心,在五季諸僭僞之君爲可稱也”(27)(宋)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16頁。。

餘 論

以上所論之三十四首詩,是解開花蕊夫人《宫詞》之謎的關鍵,内含“本詩”十五首(第2、3、5、6、11—15、19、21、24、25、30、32首),“逸詩”十九首(第35、36、40、46、48、49、57、60、61、64、70、71、74—76、83—85、87首)。我們主要按其詩所述之題材歸類,同一問題下的“本詩”“逸詩”與史料皆可相互爲證,説明“本詩”“逸詩”實出一版本。浦江清先生也正是通過詩史互證的方法,解開了一個千年之惑,將《宫詞》歸之於前蜀花蕊,其功甚偉。然而,却未免使人有惋惜之情。九十八首《宫詞》的整體風格,浦氏以“空靈”二字概括,讀之,確有靈動之感。這許多好詩,人們實在不願其詩主爲“遊燕淫亂亡其國”(28)(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8頁。的前蜀花蕊;而寧願這些詩屬於“才貌雙全”的後蜀花蕊。後蜀花蕊夫人,史料奇缺。蓋因蜀亡後,入宋宫,“嘗進毒,屢爲患”,不幸被慘殺的緣故,或小説附會之關係,而盛傳有美德,“故讀其詩,悲其遇焉”(29)浦江清:《花蕊夫人宫詞考證》,見《浦江清文録》,第54頁。。亦或因此千百年來,人皆以這組《宫詞》爲後蜀花蕊夫人詩,不再深究之。而謝桃坊《花蕊夫人宫詞補考》旨在“補證浦江清之説,論定所謂後蜀花蕊夫人在歷史上根本不存在”,認爲“後蜀之徐妃乃屬附會而訛傳,並無其人”(30)謝桃坊:《花蕊夫人宫詞補考》,《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第7—12頁。。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蘇軾有《洞仙歌》一闋,其小序明確載有後蜀之花蕊夫人,序曰:“僕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餘。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無知此詞者,獨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31)鄒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詞編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13頁。

其次,浦江清先生《花蕊夫人宫詞考證》一文,1941年初稿,1943年修訂,1947年收入《開明書店二十周年紀念文集》。之後多次出版,但現今普遍認同者仍較少。與浦先生幾乎同時,1943年,孫昌蔭先生撰《花蕊夫人考》一文,持後蜀花蕊之説,但其所據史籍非常有限,失考之處頗多(32)孫昌蔭:《花蕊夫人考》,《志林》(4),國立東北大學民國三十二年編印,第1—11頁。。又如《都江堰市文史資料》第10輯《後蜀·花蕊夫人宫詞》專輯(1994年)及一大批期刊論文,却仍持後蜀花蕊宫詞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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